此时此刻,坐在窗前的赵王妃傅氏有一针没一针地缝补着手上那件军袍,几次都是针扎到手指头方才回过神来。旁边的丫头想要上前帮忙,可她却只是摆手示意不用,直到外头一个妈妈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报说世子爷回来了,她才立时丢下手中针线站起身来,竟是三两步往外冲去。越过门槛的时候,她一个没留神,险些被那高高的门槛绊倒。

“王妃小心……”

赵王妃扶了那妈妈一把后,却也顾不得停留,又快步下了屋子前头的台阶,等到过了穿堂,见前头几个仆妇小心翼翼地簇拥着一个身形瘦削抱着襁褓的年轻人往这边走来,她险些都认不出这个阔别了两年的长子,一时间竟是失声叫道:“善昭!”

陈善昭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赵王妃,蠕动着嘴唇好一阵子,他才低声唤道:“娘。”

“我的儿!”

即便从前每隔一两年朝觐都能见着,可从前都是在京城,赵王妃总有这样那样的顾忌,可如今这座府邸比不上京城赵王府,更比不上保定府的赵王府华美壮丽,但她却终于不必再有从前的顾虑,疾步上前后便紧紧把儿子拥在了怀中。尽管如今陈善昭比从前又高了一截,可摸着他脊背上硬得硌人的骨头,看到人瘦成这么一个样子,她不禁心里一阵阵难受。

“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眼见赵王妃松开手之后,却仍是抱着陈善昭的臂膀不住满脸痛惜,一旁一个妈妈连忙提醒道:“王妃,外头天冷,世子爷支撑不住,再说还有长孙呢!”

赵王妃这才醒悟过来,见陈善昭紧紧抱着那个襁褓,她连忙拉着陈善昭往里走,其他人等自然快步跟了过去,须臾便只剩下陈善恩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儿。他的脸色变幻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垂下眼睑悄然退了出去。

他很清楚,这会儿就是跟进屋子献殷勤,只会被人嫌弃碍事!

而等到进了屋子,赵王妃见扑面而来的热气非但没能让陈善昭的脸色好看些,反而显得更苍白,她不觉心头大痛。眼见陈善昭还要抱着孩子给自己行礼,她连忙一把搀扶住了他的胳膊,随即更是厉声吩咐了其他人退下。待到把襁褓接了过来,见其中的陈曦眯着眼睛睡得还好,那眉眼嘴角尤其是睡姿,简直和陈善昭小时候一模一样,她竟忍不住把脸贴了上去。

“真像……真像你小时候!”老半晌,她才抬起了头,看着面色苍白的陈善昭说道,“善昭,娘知道你心里难过。如果伤心就别忍着憋着,对身体不好,这儿只有娘一个人,没有人看见!”

“娘……”

眼见儿子低低叫了一声,眼睛里一瞬间便盈满了泪水,旋即突然双膝跪地,就这么伏在她的膝盖上,察觉到裙子和膝裤须臾便是一片湿润,赵王妃忍不住用空余的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儿子那仿佛失去了光泽的头发。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可怜陈善昭从小懂事,可老天偏要让他吃这么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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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章一片丹心,密诏所在!

威武街的威宁侯府和武宁侯府依旧如往日那样威严肃穆地矗立着。然而,一度显出了颓势的威宁侯府,近来却是喜气洋洋的,就连下人们进进出出也都打起了精神。而一直都欣欣向荣的武宁侯府,如今却反而显得沉寂无比。外人都道是府中太夫人和王夫人同时病了,身为三小姐的顾钰又要伺候祖母和母亲,又要打理家中内务,忙得不可开交,以至于顾家几位素来出息的少爷们,也一度有人要请了假在家中陪侍打理,但全都被王夫人强撑着赶了回去。

“夫人,喝口水吧。”

赵妈妈亲自坐在床头,扶着王夫人艰难地坐起身,眼看人吞了一口水后,便疲惫地摇了摇头,旋即躺了下来,她连忙为其掖好了被子,这才忧心忡忡地说道:“夫人这是何苦。早知道装病就行了,何苦大冷天在外头冻了大半宿,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好?”

“娘一大把的年纪都不管不顾到外头冻上那么一回,更何况是我?”王夫人长长吐出一口气,声音微弱地说道,“我们婆媳两个都说病了,老爷又领兵在外,你没见宫中立时三刻就派了御医过来诊治?这一茬病过去的人那么多,除了些不起眼的小角色,还有像夏守义这样的,谁不是真的狠心弄些真病真伤出来?我的身体一向好,挺一阵子就过去了,倒是娘……”

说到太夫人的病,赵妈妈也一时脸色极其难看,紧跟着便讷讷说道:“幸亏夫人早就把表小姐送了出去,对宫中只说是表小姐思念父亲,于是早就动身去了北平,否则就麻烦了。”

“她有那样的干姐姐,况且此前局势那般错综复杂,铭儿不放心,我更不敢把人留在家里。倘若她有什么好歹。娘伤心不说,就是赵王世子妃……”

说到章晗,王夫人面色不由得沉重了下来。先是拒天使拒重臣,继而在遭到夜袭苗头的时候就立时焚毁赵王府全数突围。更是洒了满城传单,把事情闹得天翻地覆,这还真是章晗素来做事决绝的手段,否则当初在隆福寺中遭遇陈善聪的时候,也不会以死相逼。照这样子看,只怕章晗早就把陈善昭等人都送了出去,现如今妯娌俩都是下落全无。也不知道是不是仍在城中。太子除却看住顾家这样从前和赵王府往来密切的,还有不少勋贵武臣都派了人去,号称是保障他们的安全,可又发了一道色厉内荏的旨意去北平,再次催促赵王用兵西北。

“对了,几位少爷那儿,顾管事已经都仔细提醒过了跟着他们的人。到底是夫人花了那许多力气教导他们,那天他们可不是都承诺说。若有万一,夫人怎么说,他们便会怎么做。绝不会辜负了顾家的声名。”

“嗯。”王夫人想到那几个庶子回来探视时如假包换的关切,嘴角顿时露出了一丝笑容。不枉她多年来在他们身上也花费了巨大心血,更何况除却顾钟之外,顾镇顾铭都在京城,可说是顾家人都是休戚与共。只要如此拧成一股绳,就算太子翻脸,顾家也不是一丝胜算也无。

“夫人,夫人。”随着这连声叫唤,一个大丫头匆匆进了屋子,到了床前屈膝行了礼后。她便又惊又喜地说道,“嘉兴公主来了!”

“什么?”

王夫人和太夫人先后称病不出,宫中顾淑妃和惠妃敬妃亦是称病不出,她本以为嘉兴公主固然不称病,也不会轻易跑出来,可现如今人却是偏偏来了。她一时间不禁支撑着半坐起身,随即便感到浑身一阵酸软,不得已之下便让赵妈妈拿了个引枕靠着。须臾,她便只见嘉兴公主扶着一个妈妈进了屋子,随即甩开那妈妈便疾步冲到了床头边上。

“娘,我来看你了。”

王夫人冲着赵妈妈等人摆了摆手,等到众人全都默默退下,她才一把抓住了嘉兴公主的手道:“十二娘,镇儿过来看过我就行了,这种时候你怎么还跑出来!万一太子召你入宫去劝解你母妃亦或是淑妃娘娘,抑或者是干脆把你禁在宫中,那时候却怎么好?孝顺不在这种时候,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心!”

说是婆媳,但王夫人从前便常常随太夫人入宫,而顾淑妃和惠妃之间情分亦是不错,因而常常见嘉兴公主,敬着这位金枝玉叶的同时,却也喜她娇俏却不失爽利。天子赐婚的时候得知儿子尚的是这位公主,她还暗自庆幸过好一阵子。此时此刻,她赫然已经是满脸的焦虑,抓着嘉兴公主的手也不知不觉收紧了。

“娘,您就先养好自己的病,不用担心我。”嘉兴公主硬是扶着王夫人又往下躺了些,继而把锦被又拉上来严严实实把人都盖住了,这才淡淡地说道,“虽说公主不比亲王,但好歹亦是天家金枝玉叶,只要太子九哥一天还要竖牌坊,就一天不能做得太过分。我去见过二姐姐和其他几位姐姐,咱们几个素来要好又胆大的早就商量好了,若是让咱们进宫,那么咱们就要探望父皇,否则恕咱们都不奉诏!”

见嘉兴公主柳眉倒竖,显见是下了决心,王夫人不禁叹了一口气。皇帝虽说也有暴怒无情的时候,但对于子孙小辈们却素来都是温情得很,尤其是婚事,也难怪公主们听说皇帝的病情另有文章,一时间竟敢附和嘉兴公主这胆大包天的举动。然而,还不等她思量些什么来安慰嘉兴公主,却只见嘉兴公主突然站起身,竟是径直在拔步床前的地平上跪了下来。

“十二娘?”

“娘,我还有件极其要紧的事情和你商量。”嘉兴公主几乎贴着王夫人的耳边,低声说道,“娘可还记得,当初送十七弟和十七弟妹去山东就藩的时候,咱们娘俩曾经和晗儿商量过退路?”

见王夫人愕然之后微微点头,嘉兴公主的目光微微一闪,继而便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几日顾振带着金吾左右卫在京城不少铺子大肆抄检,尤其是从前和赵王府有生意往来的更是拿了不少人下狱,虽有人告到太子那儿。太子却只是不痛不痒申斥了两句,想见也是搜索她们的下落。所以,我前日趁着去朝天宫,傍晚有意从此前我对晗儿提过的那个地方经过。发现早早就下了门板。她们妯娌只要没出城,很可能会躲到那儿去。毕竟在其他王府重要据点的话,很容易连累人,也很容易被人连累。只有那样人员关系简单的地方,反而容易藏身。”

王夫人先是身子一僵,随即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倘若如此,千万不可暴露了那地方。只要不派人去那周边。至少可保一阵子平安。毕竟,顾家还有你那儿不知道盯着多少人!”

“本来我是想过设法把人接回家,然后送到二姐姐那里,她是先皇后所出,太子九哥总不敢上门去找人,可想想又怕人心隔肚皮。既然娘你这么说,我便当不知道吧。”

婆媳两人又商量了一阵子,嘉兴公主出门后去宁安阁探望了太夫人。见人昏睡未醒,坐了一阵子后交待了楚妈妈赖妈妈和几个丫头几句,当即也就起身告辞了。在二门口上了自己的凤轿。她心里总有些杂七杂八的想头,一时间竟是觉得身下厚实柔软的红交床坐褥异常不舒服。

带着这种不安和焦躁出了顾家门前的威武街,她不知不觉就出起了神,可正当她心神不属的时候,突然只觉得凤轿一停,紧跟着人便不知不觉往前一冲。所幸轿子中还有侍女跟着伺候,一把将其扶住,旋即便出声喝道:“怎么回事?”

“是个被人追打的老乞丐!”

嘉兴公主顿时眉头大皱,甩开那侍女便一把打起了轿帘,探头张望了一眼。见前头仪仗人等已经分开了两边,几个汉子正在追打一个老乞丐。她本打算喝令赶开人便算了,可转念一想现如今自己的处境,一时又动了疑心,当即厉声喝道:“竟敢冲撞我的车驾,真是反了!把他们一并拿了。到府中严加审问!”

这原本只是一段不和谐却极其微小的插曲。然而,当嘉兴公主回到公主府,面对空空荡荡没了孩子,驸马也并不在的偌大地方而出神发呆之后许久,下头人奏报了过来。道是追打乞丐的大汉只是包子铺和卖烧饼的小贩,并没有任何问题。然而老乞丐却是有些疯的,说什么自己乃是佛祖降生诸如此类云云。若是换成平日,嘉兴公主对于这种疯子自然不会投以丝毫的关注,但这一天却突然发生了某些兴趣。吩咐最心腹的一个妈妈把人收拾收拾,带到了二门内一个并不起眼的小偏厅。紧跟着,这位金枝玉叶的十二公主,竟亲自来到了对方面前。

只是第一眼,嘉兴公主便觉得这个蓬头垢面全身癞子的老乞丐有些奇怪。尽管那满是疤痕的老脸和瞎了半只的眼睛显见不属于她见过的人,尽管那沙哑的声音听不出什么熟悉的感觉,尽管那怯懦卑微的样子看着只像是寻常卑下之人,可她坐在那儿一句话不说,细细看着那一举一动,到最后突然注意到了他的手腕,一张脸突然变得如同冰雪一般苍白。

“全都下去。”

“公主,这老家伙是疯的,万一他有伤人之意……”

“我说了全都下去,滚下去,把外头看好,哪怕驸马回来也不准放进来!”

厉声呵斥了一句后,见没人敢违逆,昏暗的屋子里须臾便只剩下了自己和地上那个俯伏不敢抬头的老乞丐,足足又过了好一会儿,嘉兴公主方才缓缓上前,继而竟是就这么在人前蹲了下来,任由那锦衣华服垂落在了老乞丐的面前。

“李公公,你能不能对我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公……什么公公?哈哈,我是佛祖公公……”

“李公公就不要再藏着掖着了,倘若不是想我认出你来,你何必刚刚在磕头讨饶的时候露出手上那串佛珠,那是你一向不离手的东西。”嘉兴公主的眼眸沉静,但一只手却丝毫不嫌弃地一把抓住了那老乞丐的袖子,随即低声一字一句地说道,“还有,你要是不想见我,为何非得挑拣我的车驾经过之时闹出这种事?”

“公主果然目光如炬……奴婢自忖已经改头换面。连声音形貌都不一样了。”

听到这个沙哑的声音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要听的话,嘉兴公主不禁心神一松,可是,当看见李忠挣扎着爬起身的样子。看到他那瞎了的一只眼睛,还有身上的癞子和累累伤痕,她的脸须臾便阴沉了下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皇上想要试探……呵呵,结果却为人所算,至于奴婢……也一样是阴沟里翻船,被底下的小子反手给卖了。锦衣卫没了,余者全都归入了京卫之中。想当初何等威风,现在却成了寻常的军士,自然而然起了怨尤,太子一招揽可不就投了过去?奴婢活了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年的隐秘事,到头来却是忘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底下的小子被锦衣卫那些暗线一一买通,要不是还有几个忠心的。甚至都逃不出来,还真的是咎由自取,公主不用可怜奴婢。”

“谁可怜你这老货了。我是在担心父皇!”嘉兴公主脱口斥了一句,但手却不由自主的地伸过去摩挲着李忠那凹陷的眼窝,声音阴冷地说道,“这也是那些叛逆的杰作?”

“是奴婢自己戳瞎的,至于身上这癞子还有那些伤痕,有的是当时留下的,有的是奴婢自己加上去的。如果不是如此,早就被人发现了。所幸,京城中乞丐不少,再加上他们以为奴婢掉进秦淮河里头淹死了。也不至于杀了京城所有乞丐。更何况,事情已经过去个把月了,奴婢在外头到处厮混,一时半会不会有人怀疑。”

说到这里,李忠本想挣扎着站起身,可许久仍是没能站起来。索性就盘腿这么坐着,又看向了嘉兴公主说道,“赵王府发生了那样天大的事,公主可能联络到赵王世子妃和宛平郡王妃?”

尽管不认为李忠会用这种惨状来欺骗自己,但嘉兴公主仍是守口如瓶地摇了摇头:“李公公找错人了,我不知道。”

“不知道也不打紧。”李忠却并没有气馁,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凑近了嘉兴公主些许,用比蚊子还低的声音说道,“只要公主有办法把消息递出去就行了。皇上此前还好的时候,藏了密诏在赐给世子妃和郡王妃的两幅斗方中。本以为那东西永远不会有用上的机会,没想到这么快便需要用上了。”

“你说什么!”

这下子嘉兴公主顿时勃然色变,噌的一下站起身来。见李忠并无一丝一毫的玩笑之意,她不由得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了两步,继而便看着李忠说道:“这事情我知道了,你且留在我府里,如有消息,我自然会告诉你……”

“今日公主把我带入府中,动静太大了。”

李忠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嘉兴公主的话,随即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奴婢跟着皇上几十年,吃过苦享过福掌过权,虽说当年是被一位将军强行掳去阉割了想送给辽王,但索性被齐军截住,又侍奉了皇上,这才能够在乱世当中苟活了下来,甚至还享了不少福,已经了无遗憾了。奴婢一大把年纪受了这些伤,这些天在外头原本就是强吊着一口气,只要公主把奴婢赶出府门,一顿乱棒打死,然后径直送了化人场,这个秘密便再不虞有泄露的危险。就算有人怀疑今天公主把个老乞丐带进府中另有蹊跷,也找不出任何证据。”

“胡说八道,本公主还护不住一个你不成?”

尽管嘉兴公主并不是没见过血的人,可当李忠用这样平淡的口气说出这样可怕的话,她仍是对其的淡漠生死而打了个寒噤。她几乎下意识地要反对,可紧跟着就看见李忠的手上掣出了一个瓷瓶。

“当然,如果公主不忍心,可怜我这把老骨头,那我也正好临死前少受那一番痛苦,所以早就备好了东西。”他说着便挪动双膝对着外头宫城的方向,俯首磕了三个头,继而就毫不犹豫地扭开了瓷瓶,趁着嘉兴公主来不及反应,他就把里头的液体一股脑儿全都灌入了口中。当那种剧烈的痛楚一下子传遍五脏六腑的时候,他情不自禁蜷缩了身子,紧跟着便依稀发现嘉兴公主跪在地上,正死命托起他的脑袋。

“公主……”

见嘉兴公主的眼圈赫然有些红了,李忠不禁牵动嘴角笑了起来,继而便断断续续地说道:“公主……奴婢……这辈子……真的没有什么遗憾……”

他真的没想到太子竟然会处心积虑预备了这么多年,幸亏他早就奉旨找过定远侯……

眼看着李忠就在自己的怀里断了气,嘉兴公主看着这个形貌和从前完全不同的老太监,眼角那泪珠终于忍不住滑落了下来。

她还记得小时候悄悄跑去乾清宫的时候,一大群太监宫人满头大汗地拦着,到最后却是李忠出来,笑呵呵地牵着她的手带她进入东暖阁,而后父皇虽生气地斥责她,但最后总会无奈地赏赐她一两件小玩意儿,再由李忠牵着她的手把她送回母亲惠妃那儿。不但是她,其他皇子皇女们,在最小的时候,大多都是被李忠这么牵着手带进乾清宫的。他似乎很喜欢孩子,看着他们的目光里头,没有寻常太监宫女的卑微,总带着几分慈爱。那些记忆已经很遥远了,遥远得她几乎以为自己会记不得,可现如今又真真切切地浮现在眼前。

“李公公,你这番苦心,不会白费的!”

嘉兴公主捡起地上的瓷瓶塞入袖子中,想了想又褪下了那串沾着尘土泥垢的佛珠,郑重其事地戴在了自己手腕上,随即又回到了座位上仪态端方地坐下,这才厉声喝道:“来人!”

“公主!”

眼见起头那个妈妈和几个把人押过来的家将先后都快步进了屋子,嘉兴公主看也不看地上的李忠,冷冷吩咐道:“这个狗东西居然敢死在本公主面前,立时把他丢到化人场去,记着眼看着他化成飞灰!还有,让人打几桶井水来,把这地上好好浇一浇洗一洗!”

等到那几个家将应命而去,嘉兴公主却又叫了一个心腹过来,却是低声说道:“等到人烧了,记得把骨灰埋在稳妥的地方,做个记认。”

拖着一身疲惫回到了屋子,嘉兴公主不禁来来回回踱起了步子,一只手不时轻轻拂动着那串佛珠。这么大的事情,她当然想亲身过去找章晗和王凌,但她如今已经是被盯住的人,要出去动静何等之大,更何况安仁街并不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万一败露了可怎么好?可若是捎信过去,万一路上被人截住……

她思前想后,本打算和顾镇商议一二,可这事情实在是太过要命,李忠甚至以防泄露消息,直接把命都豁了出去,即便她素来信赖丈夫,可想到万一事有不偕将其牵累进去,她又最终打消了这个主意。最后,她终于来到了大案旁坐下,亲自倒了温水磨墨,又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来蘸了墨,却是迟疑良久,最终方才在纸上落下了笔。

寥寥数字之后,她轻轻拿起了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笺,等到上头笔墨干透了,这才装进信封以蜡封口,最终叫来唤了一个身材高挑的中年侍女进来,却是出宫时惠妃给的一个精通武艺的陪嫁宫人。

“把这信送去给安仁街的计嫂子。记住,不要见她,也千万不要被别人瞧见,务必要在下了门板之后塞进门内。”

PS:继续二合一……

第二百四十一章觅天机,定结援!

安仁街上计嫂子的小茶馆算不上生意极好,然而,那房子不是她赁下的,而是凭着惠妃昔日的赏赐和丈夫一起置办的产业,花销不多,自然而然也就能撑持下来。后头院子里养了几只鸡,还种了些菜蔬,尽管大冬天所得有限,但好歹在采买上头因要应付茶客偶尔多买些,倒是无人起疑。而章晗知道自己如今不宜露面,从来都不出门,王凌则是改头换面女扮男装瞅准空子翻墙出入,十几天下来,自然更不虞有人察觉这茶馆中多养了两个人。

尽管如此,当章晗得知赵王府放出去的那些人都被看押了起来,亲信的单妈妈等人现如今还不知道如何,她顿时更加心焦了起来。太子如今还要维持最后一点面子,可若是他真的不管不顾严刑拷打,甚至于干脆把一应人等全都处刑,那时候就来不及了!可是,先头躲到计嫂子这里来之前,她已经传令让自己知道的那些赵王府暗线悉数潜伏,断然没有在外头局势尚不明朗之际启用的道理!

“大嫂!”一身灰色男装的王凌大步走了进来,随手把头上那顶小帽摘下来往旁边一搁,却是露出了满头青丝。她却丝毫不以为意地将其一把挽了个纂儿,这才目光炯炯地说道,“父王已经起兵征伐秦藩了。不过,不是奉的什么朝廷旨意,而是父王自称奉皇上天子剑,令秦王解释擅征蒙古,杀民冒功,以及收陕西都司兵权三事。”

说到这里,王凌便甚是振奋地一屁股坐下说道:“朝中据说乱成一团,听说告病的人就更多了。”

“不好!”章晗突然皱起了眉头,旋即一把揪住了身下那这些天实在是闲着没事缝制的座垫,随即一把抓住了不明其意的王凌的手说道,“四弟妹,你想想。太子想要驱虎吞狼,不但存着让两边消耗实力的念头,而且父王若之前奉诏,之后若再反叛。就会名声大跌,而不论胜败,太子的大义名分都是牢不可破。现如今父王却说是奉了天子剑,而朝廷中不少官员的反应也同样剧烈,他势必不能用之前那样软的手段。”

“你是说……他可能会立威?”

王凌好容易冒险打听到了赵王的消息,原本以为己方声势大振,朝中又是如此反应。太子用不了多久就会众叛亲离,可听到章晗这样的分析,她立时不敢再有太乐观的判断。尽管定远侯府的人已经都撤离了,章家人也不在京城,但毕竟还有不少从前和赵王府亲善的人。倘若真的太子动用了雷霆霹雳手段,那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她立时看着章晗说道:“大嫂,总之我都听你的。你就吩咐吧!”

尽管知道王凌身手敏捷武艺高强,成日里翻墙进出,竟是从未让人察觉。但章晗一想到要让其潜入的是嘉兴公主府那样极可能被无数眼线看住的地方,她仍是不禁有些犹豫。万一有什么闪失,那害的就不止是一个人!

章晗正挣扎难断,突然只听到外间传来了计嫂子的声音,连忙冲着王凌做了个手势。紧跟着,计嫂子就脸色微沉地进了门。她先是屈膝行了礼,继而便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来,随即脸上尴尬地说道:“世子妃,郡王妃,我之前要到外头买些东西。就下了门板,可谁知道一回来移开门板,就发现地上掉着这封信。我瞧着是蜡封口的,也不敢冒失,赶紧拿了来。”

章晗和王凌对视一眼,随即就伸手接过了信来。撕开封口拿出信笺。见上头只有寥寥几个娟秀的字,她顿时愣了一愣,旋即便捏着信笺陈思了起来。这时候,倒是一旁的王凌有些诧异,凑过来问道:“大嫂,是谁送来的信?”

章晗若有所思挑了挑眉,旋即便将手中的这封信递给了王凌。

“全,果……十二娘?这是什么意思?”

王凌几乎给绕得有些糊涂了,章晗却在沉思片刻之后,笑着谢了计嫂子,又让其着意留心门户,等人知情识趣地退下了,她方才若有所思地说道:“虽说我没瞧见过嘉兴公主的亲笔,但却听顾家太夫人和武宁侯夫人称过她十二娘,所以这封信应该是嘉兴公主让人送来的。毕竟,这地方原本也是她告诉我的落脚点之一。”

见王凌神色一紧,显见有些提防此地的安全,章晗也不解释,旋即便指着前头那两个硕大的字说道:“四弟妹,这前头两个字你可想到了什么?”

“全,果……是皇上赐给我们的斗方!莫非嘉兴公主这是提醒我们那斗方另有妙用?”

“没错,只有这一个解释!”

妯娌两人再次对视了一眼,同时站起身快步来到那藤箱旁,打开箱子将皇帝的那两张斗方给小心翼翼取了出来。从前一直没注意,如今得了人提醒,她们自然而然就感觉到这纸张装裱仿佛比平日所用的厚实了不少,待把东西拿到向光处对着日头一看,随时瞧不见里头是否真的还嵌着另外的一层,可想到这其中可能会隐藏的东西,不论是果决如王凌,抑或是镇定如章晗,全都露出了难以名状的紧张之色。

“这是皇上赏赐的东西,若夹着其他物事,必定非同小可。这样的东西若是想要取出来,必定要去找手艺最高超的装裱匠人。其他的不怕,可如此至关紧要的东西若让识字的人瞧见,稍有差池就是天大的事!大嫂,要不,我先去打听打听哪里有手艺好的装裱匠,探明白人是否识字再说?”

“不行!”章晗几乎想都不想地摇了摇头,旋即便指着斗方上那方鲜明的皇帝之宝御印,苦笑着说道,“那些装裱匠成天就是和各式各样的书画打交道,眼睛最毒,就算不识字,这些印章等等决计是最熟悉的。虽说人人都可用印,但亲王印不过五寸许,如这样逾六寸方的鲜红大印,谁会没有怀疑?”

“那怎么办?若是揭不出来,纵使内藏密诏,却也派不上用场!”

章晗见王凌面色焦急,尽管她自己亦是心焦得很,但还是拉着人回身坐了下来。仔仔细细斟酌着如今的局势,她突然看着王凌说道:“对了,你这几天都在外头打探消息,可知道哪些府邸都被兵马看住了?”

“哪些府邸?”王凌略一思量,便不假思索地说道,“诸藩留京城的府邸不用说,全都被牢牢看了起来,尤其是秦王府周王府淮王府,外头守着的军士少说也有一二百。至于勋贵武臣,安国公府、保国公府、武宁侯府、隆平侯府、安陆侯府……但凡家中承爵的在京卫或是在外镇守掌兵的,全都让人看住了。倒是那些文官,大约是因为百无一用是书生,并没有人在外头看守,只瞅着有几个眼线。”

“那就好!”

章晗轻轻舒了一口气,将那两件斗方小心翼翼卷好扎好了,这才对王凌说道:“四弟妹,你帮我一把,咱们一块去见吏部尚书夏守义!”

此话一出,王凌先是一愣,随即便皱眉说道:“大嫂是要求助于他?可他是第一批告病在家的,听说连上了几个致仕的折子,颇有些见机行事的滑头自保,而之前到咱们府里来时也是凛凛然如对大宾,一看便最是不好打交道的人。更何况若真的要去见,我一个人便足够了,若有个万一也好脱身。”

“夏大人是六部尚书之首,是皇上当年还是齐王的时候提拔上来的士子,虽说及不上从龙之功后隐退的那几位有数大佬,但如今朝廷正得用官员中资历最老的了。他的告病致仕不是滑头,也不是自保,而是一种态度。倘若局势继续这么发展下去,太子必然会逼到他头上。再加上之前他毕竟见过我们,你也说了夏府周围并没有兵马看着,既如此便是最好的选择。而且,若里头真的有东西,当着夏守义的面取出来,远远比咱们设法取出来之后再见他好。他应该也见过御笔,此前咱们得了赐字也是人尽皆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尽管总觉得夏守义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总不可能比掌兵的武臣还有用,但王凌对章晗如今已是深为信服,当即毫不犹豫地说道:“既如此,那我听大嫂的,这就去打探预备!”

见王凌二话不说抓起之前那顶帽子就要往外走,想起这些日子都是王凌在外奔走,章晗张了张嘴想要说一声谢谢,但话到嘴边,看着王凌那仿佛永远挺直的脊背,她那话最终还是吞了回去。都到了这地步,她们便如同嫡亲姊妹一般,说什么生分的谢语?

那一轮如血一般的残阳缓缓落下的时候,恰是把一片焦黑的赵王府照得更加凄凉惨淡。尽管由于朝廷禁令,并没有多少人敢靠近这儿,但远远张望指手画脚的人却不在少数。人群当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死死盯着那一片残垣断壁,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当初这儿热闹喜庆的模样,平安喜乐的生活场景,眼睛里几乎能喷出火来。许久,他方才面无表情地离去。

丫头,你千万别有事……否则,我非得在这京城中大开杀戒不可!

PS:一更三千字,今晚再更新下一章……

第二百四十二章天官折服!

和那些动辄重楼叠院亭台楼阁,抑或是爱布设小桥流水假山附庸风雅的勋臣贵戚相比,尽管夏守义如今位居从一品,以太子太傅衔领吏部尚书,但他所住的宅子不过是内外三进的青砖瓦房,从外头看去,竟是丝毫不像一品大员的府邸。

整个夏府只用了两个丫头两个仆妇,两个小厮一个马夫,外加应门的老门房,加在一起也不到十个下人。这其中四个女仆都是夏夫人的陪嫁,其余的除却老门房,都是雇来的下人。如今夏守义的女儿早已嫁人,儿子在家乡读书陪伴夏夫人,因而夏守义这一病,府中更显得寂寥。倒是有两个今年要应会试的老家举子寄居在夏府,却也能为夏守义解解闷。

这一天傍晚,再次送走了宫中来探视的下人,夏家便早早关了门。上房西次间里,夏守义摆了摆手吩咐伺候的丫头退下,便靠在枕头上想着心事。和前一次相比,宫中这次派来的人说话的语气强硬了很多,甚至还提到了他家乡的老妻和幼子。他长子早逝,女儿出嫁后,老妻四十岁上突然又得了幼子,虽视若珍宝,但也同样管教严格,担心京城繁华带坏孩子,索性携了回老家,一心教子守业。他亏欠妻子的实在很多,可要是真的因此臣服……

“真的没办法了么?”

他正喃喃自语,突然只听得屋子里传来了一声响动,紧跟着,却只见一个黑影敏捷地闪到了床前。他先是为之一惊,随即却也不高声叫人,而是淡淡地说道:“尊驾是想来取夏某性命的?倘若如此,大好头颅在此,尽管取去。”

王凌本想吓一吓这老儿,可见夏守义如此镇定,她顿时觉得没意思。当即没好气地一拉蒙面头巾,冷冷说道:“夏大人倒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你的性命我没兴趣,今天来只为了请夏大人见一个人,看两样东西。”

夏守义本以为是太子或是其他外藩派了人来威胁自己。抑或是想要胁迫自己做事,因而方才有先前的话。此时见面前突然露出了一张秀丽的容颜,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顿时吃了一惊,旋即便陡然认出那是自己在赵王府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宛平郡王妃王凌。

尽管不知道这位武艺军略性情都深得皇帝赞赏的金枝玉叶为何留在京城,还潜入到自己府中来,但想到赵王府那场突如其来的火。以及如今错综复杂的局势,他不由自主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沉吟片刻就点了点头。

“好!”

王凌预备了好些话和手段,打算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不想夏守义竟是如此爽快,她不禁挑了挑眉,随即才开口说道:“那么,请夏大人把里里外外的人支开。我带大嫂来见你!”

夏守义得知竟是连章晗也还留在京城,而且还打算在这样危险的局势下亲身来见自己,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便点头道了一声好。等到王凌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想到太子妃的娘家只知道敛财,诸王妃世子妃郡王妃亦是少有出色的,可赵王府先有赵王妃贤德无双,再有这一双文武搭配的妯娌,他忍不住打心里叹了一口气。

光是女人们,赵王一系就胜过太子和其他各藩太多了!

只眼下最要紧的是完成对于王凌的承诺。夏守义当即出声唤了一个丫头来,见其丝毫不知道刚刚有人造访了一回,他便吩咐了她二人明日早起要做的各种事情,知道府中家规定的是戌正就寝。人必然会回房早眠,他少不得又分派了外院几个男仆从次日出门送书到其他等等各种不同的事。等到人都遣开了,知道那两个寄住前院的举子都要挑灯夜读,他想了想就亲自下床在柜子里找出了自己珍藏的酒,抖抖簌簌加了些东西,又命人送了过去。

直到这一切预备全都做完了。他方才回到床上躺了下来,半眯着眼睛闭目养神地等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听到了门轻轻被人推开的声音。不消一会儿,才刚来过一回的王凌就领着一个同样是男装打扮头戴风帽的人来到了面前。

“夏大人。”

“本该起身全礼,只是换上见客的衣裳难免让人起疑,世子妃请恕下官无礼了。”

见夏守义在床上弯了弯腰后又拱了拱手,章晗方才便在王凌毫不客气搬过来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随即方才看着夏守义说:“夏大人不必在意。今晚这样冒昧造访,夏大人肯见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我也不想说什么拐弯抹角的话,只想请夏大人看两样东西。”

见王凌解下背上包袱,郑重其事地从中取出了那两卷用丝带系好的斗方,章晗便接过来一一展开呈现在夏守义面前。而夏守义坐直身子,端详着那两方鲜红的御印宝玺,又看到了那一个全字,一个果字,他便挑了挑眉道:“这是皇上赐给世子妃和郡王妃的御笔?”

“不错。”章晗微微颔首,盯着夏守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皇上虽赐御笔,但我们妯娌两个从来没有因此而自傲的意思。今日特意携了此物来,只是想有一件事请教夏大人。若这两件御笔当中还藏着其他的书卷,夏大人可有什么值得信任的人能够将其取出?”

“什么!”

夏守义敏锐地意识到了这妯娌两人此来的真正目的,脱口而出道了两个字后,他立时意识到自己这是犯了糊涂。然而,事关重大,他不得不眯缝了眼睛,好一会儿才字斟句酌地问道:“敢问世子妃,郡王妃,缘何知道里头会藏着东西?”

“夏大人这就不用关心了。我只想问你,可否有稳妥人能担当此事?”章晗目光犀利地看着夏守义,声音倏然变得冷峻无比,“请恕我无礼,兹事体大,容不得有半点闪失。当然,夏大人也可以不帮这个忙,但今夜我二人既然来了,便不能冒那样的风险!”

无论章晗还是王凌。全都不是那些做事绵软懦弱的善茬,这是夏守义早就知道的。他毫不怀疑,倘若自己真的推脱或是有什么举动,只怕王凌绝不会放过自己。此时此刻。不要说他早就对太子这些日子的举动颇有微词,就冲着那两张斗方中可能隐藏的东西,他就不得不做出选择。

“我认得一个精于装裱技艺且不认字,口风又紧的匠人,明日一早便让人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