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这一忘记,外头守着的两个内侍又听陈皎说皇太孙是在和宋宜说要紧话,这小郡主走了好一会儿也没见追出来,自然全都信以为真。他们都是陈善昭绕了好些圈子放在儿子身边的妥当人,如今生怕有人听到里头在说些什么话,一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有人觊觎偷听,这专注的警戒劲儿就别提了。

于是,终于得以溜出来的陈皎高高兴兴地在章家大院里四处乱窜。她一身童子打扮,衣着虽不见十分华贵,但章家如今的下人也都是极有眼力的,注意到那身衣裳虽不是绫罗绸缎,但却是松江三梭布,最最光洁细密,于是都当作她是哪家权贵抑或是宗室子弟,对于她四处乱逛都没太在意。当章昶迎了新娘下轿进府的时候,陈皎也挤在人群当中,张头探脑地看了好一阵子热闹。小脸上兴奋得通红。

兴致勃勃的她就这么一路跟在那一对新人后头,到了新房门口,好些妇人笑着围了上来,簇拥着这对要去洞房合卺行礼的新人说着些什么吉祥话。她更是跟着一块溜了进去。等到瞧着人在天地桌前拜了天地,又送入洞房预备合卺,她故技重施也想跟着进去看热闹。但这一回,却被安国公世子夫人身边一个眼疾手快的丫头挡住了。

安国公世子夫人上次给威宁侯顾家娶亲的时候帮衬了一回,今日亦是自告奋勇当了章家的全福人,闻言也不禁回头看了过来:“小公子是哪家的?”

这一句话顿时引来了好些疑惑的目光。而宋清盈一看到那张脸,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她自然知道这位小郡主跟着皇太孙一块来的,但有陈曦说了看着,她原本是极其放心的。当然打叠全副精神应付今日来贺的各家女眷,谁知道陈皎竟然会一个人跑到这儿来!这幸亏是自己看见了,否则若是有点什么闪失,她怎么对东宫交待?于是,几乎不假思索的。她快步上前拉住了陈皎,随即嗔道:“让你好好跟着妈妈,你居然跑到这新房来了!”

就这么不痛不痒地训诫了一句,她便含笑对其他人说道:“是我一个娘家外甥,孩子小,有些淘气。”

听到宋清盈这么说,得知是宋家的亲戚,众夫人自是释然。见陈皎粉妆玉琢煞是可爱,一时也少不得又有人夸了几句。因合卺时不宜有外人在场。其他人也就都笑着各自出去,而威宁侯夫人张琪落在最后,及至看见人都走了,她方才转身来到了宋清盈面前。见陈皎还在那张望着洞房的情景,宋清盈则是满面为难,她便颔首笑道:“我还道是谁。原来是今天小郡主也溜出来了。”

“张姨安好。”陈皎当然认得这位出入东宫虽不多,可母亲却素来极其亲近的威宁侯夫人。她开口叫了一声,笑得眉眼仿佛弯弯的月牙,“不是溜出来的,是爹娘让大哥带着我出来的。可大哥正和宋先生聊得高兴,所以不耐烦我在旁边跟着,我就出来四处逛逛。”

张琪也听章晗无奈地提过女儿古灵精怪,此刻哪里会不知道怎么回事,当即对宋清盈说道:“嫂子,今天家里办喜事,你迎来送往最是忙碌,把小郡主交给我吧!”

宋清盈正发愁素来沉稳的陈曦不知道为什么没看住陈皎,而自己总不可能把这位身份尊贵的小郡主一直带在身边,否则陈皎不自在不说,那些夫人们都最是精明不过,万一认出来也是麻烦,此刻一听张琪这话,她顿时大为欢喜:“那敢情好,就有劳妹妹了。”

见陈皎果然喜出望外,她少不得又拉着人的手叮嘱了几句,等到了外头,见今天跟着张琪在内宅的是一个妈妈和两个丫头,她不禁心头稍安,又谢过之后方才去外头招呼那些诰命夫人们。

大舅母一走,陈皎顿时又神气了起来,软磨硬泡地让张琪带着自己去看一眼新娘子。忖度了一会新房之中合卺所用的时间,张琪便笑着说道:“这时候还不到放人进去的时辰,咱们在外头逛一会儿再来。今天是你小舅舅人生中的最大喜事,你总不会希望让他回头恼了你吧?”

被这一说,陈皎踌躇片刻,终究还是答应了下来。拉着张琪的手出了新房,她冷不丁记起这位张姨还有个比自己小一丁点儿的女儿顾仪,带进宫过一两回,可这一年多来却老不见人,她不禁笑眯眯地说道:“张姨下次来东宫看我娘,把仪妹妹也一块带来陪我一块玩好不好?我已经有一个大哥两个弟弟了,却没有一个妹妹,三叔那儿倒是还有皖妹妹,可人才一丁点大,又不大回京,二叔那里的两个妹妹连个大名还没有,更别提带进宫让我瞧瞧了。”

见陈皎说着这话,那明媚的眉眼都纠结到一块去了,看上去真的对此闷闷不乐,想起女儿虽懂事,但如今丈夫毕竟是东府之主,西府那儿在顾铭这一代就是子嗣旺盛,如今到了下一代也都是左一个儿子右一个儿子,就连最后娶妻的顾钟,妻子过门后不久竟也是身怀六甲生了个大胖小子。而自己至今只有顾仪一个女儿。虽则东府上头没有长辈压着,顾长风对自己这个冒牌的外甥女也颇为顾惜,就连王夫人也没多说什么,但她自己终究过意不去。

以她的出身和经历。能够得到顾铭这样的丈夫就已经是三世修来的福气,若是再这么贪心下去,不顾东府人丁凋零。她被人当做妒妇不要紧,顾铭这个威宁侯却怎么办?

“张姨,张姨?”陈皎看见张琪的眼睛里头仿佛泛着水光,最后竟是突然滚落下了眼泪,她先是一呆,随即便回头对张琪背后的丫头仆妇说道,“我有话要对张姨说。你们在这儿等着!”

凝香如今已经成了张琪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妈妈,尽管尚未有资格见到陈皎,可刚刚听见两人说话她就明白了,这会儿对两个丫头使了个眼色便笑着屈膝行礼答应了下来。而陈皎不由分说拉了张琪到不会有人看见的墙角僻静处,让张琪背对着人。这才悄悄从怀里递了一块帕子过去:“要是我不会说话,让张姨你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我在这儿给你赔礼了。可让人看见终究不好看,张姨你擦一擦吧!”

见陈皎踮着脚把帕子塞在了自己手中,想起女儿亦是如此乖巧懂事,张琪只觉得又欣慰又难过。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接过帕子小心翼翼擦了擦眼角和面颊,却也没去思量这泪痕会不会影响面上妆容,当即含笑看着陈皎道:“小郡主言重了。是我自个儿想到了些事情,所以一时感伤。我和太子妃殿下当初形同姊妹,论理小郡主这小小的要求,我不该拒绝,仪儿在家其实大多数时候也是孤单单一个。只不过,如今外头有些传言……”

张琪正思量如何在一个七岁孩子面前说这种事。陈皎就挑了挑眉道:“是不是有人说我大哥将来选妃,仪妹妹恐怕是大热门?”

这一句突如其来的话顿时让张琪懵了。往日相见再加上今天陈皎那凑热闹似的溜了出来,让她总觉得这不过是个年纪尚小的孩子,可这会儿的话分明让她想起了从前看事情总是一针见血的章晗,一时竟有些恍惚。紧跟着,她方才苦笑道:“小郡主这话,让我怎么答才好?”

“张姨这就相当于答了我啦!”陈皎的嘴角微微一翘,这才笑眯眯地说道,“娘常常说,谣言止于智者,你越是战战兢兢反应过度,反而让人得意了。再说,凡事还有我爹我娘呢!张姨要是不答应我,回头可别怪我去对父皇母后说,选了仪妹妹来当我的伴读!”

这不过是一句戏言,然而,张琪哑然失笑之后,却不禁觉得脑袋有些晕眩,禁不住伸手在墙上扶了一把,随即身上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想到这几日精神都不好,今日出门又有些恹恹的,她心里不禁犹疑了起来。而见张琪突然面色苍白的样子,陈皎一愣之下连忙出声把那边的凝香等人叫了过来,又形同主人似的快步到门口,随手指了一个章家小厮开口叫道:“你……去书房请宋先生,就说这儿二少爷有要紧事请他来一趟!”

等到宋宜得了信匆匆赶来,在门口看到正在张望的是陈曦正心急火燎吩咐人去找的长宁郡主陈皎,他不禁愣了一愣,却不防陈皎不由分说拽了他进屋。进了新房院子的西厢房,张琪面色苍白歪坐在榻上,他顿时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才听到陈皎低声说道:“宋先生,爹娘都说过你精通岐黄之术,今天是小舅舅大喜的日子,若请大夫太显眼,所以我只能请你来给威宁侯夫人瞧瞧!”

宋宜点了点头,也来不及多想,立时上了前去。只是把手在张琪的腕脉上轻轻一搭,片刻工夫,他那沉重的脸色便一扫而空。收手看了一眼一旁满面紧张忧切的凝香和两个丫头,他便捋着胡须笑道:“并无大碍,倒是要恭喜威宁侯夫人了。”

一句恭喜说得张琪先是一呆,旋即便是难以名状的狂喜,而陈皎立时眉开眼笑地一合掌道:“哎呀,小舅舅今天新婚大喜,张姨又喜结珠胎,这真的是双喜临门!”

第三百六十六章一门贵幸,加官进爵衣锦归

洞房合卺,作为新郎官的章昶揭起盖头的那一刻,这才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新娘。尽管姐姐曾经让母亲捎带过话,道是安阳郡主陈瑄容貌出色才情出挑,但总不及自己亲眼看到来得实在。相处不过这一瞬间,可面对卸妆之后更显出清丽容颜,面上还带着羞涩红晕的娇妻,他这第一印象算是相当完美。毕竟,他可比不得兄嫂早年相识,有些相处的情分在,而且还不只是一般的盲婚哑嫁,而是天子赐婚,万一不和顺可没处找人说理!

而当他高高兴兴地从新房出来,预备到外头去应奉各方宾客,却得到了另外一个让他高兴的消息——威宁侯夫人张琪在自家诊出了喜脉!

这种双喜临门,尤其是迎亲之日的双喜临门无疑是天大的好兆头。当章昶到了外头时,喜不自胜的威宁侯顾铭已经被一众起哄的宾客给灌得晕头转向,而他这个刚刚出来的新郎官自然就成了众人敬酒的焦点。科场同年是最不在乎门第高低的,今天来的都是章昶有意结交的几个,虽是年岁不一,但都性子不羁,其中一个连番段子激得章昶连喝了三杯,再加上其他的勋贵子弟,一圈下来章昶索性装了晕。待到他隐约感到被人架了出去安置下来,又有人给他灌了醒酒汤之后,隔了许久,他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查看四周环境,发现不是新房,可等转到左侧的时候,却是和同样如此这般的顾铭对视了个正着。

一个是新郎官。一个虽不是新郎官却是又要当父亲的人,偏偏都借此装醉脱身,这你眼看我眼之下,再加上屋子里没有别人。他们顿时都笑了起来。隔了好一会儿,顾铭方才开口说道:“章小公子……”

“侯爷这么客气干什么,咱们又不是外人!”

“那你也不用叫我什么侯爷。”顾铭见章昶含笑点了点头。他沉吟片刻便开口说道,“章贤弟,我知道这会儿提此事不应景,但令父兄长年在外镇守,这已经很多年了,令尊更是一直都没有挪过地方。虽则是朝廷重用皇上信赖,可如今皇太孙册封。章家若再父子典兵,恐怕会落人口实。”

新婚之日说这个确实很不应景,但章昶却立刻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随即就看着顾铭说道:“请顾四哥指教。”

“指教不敢当。”

顾铭笑了笑,随即开口说道:“论理令兄和令嫂多年不得团聚。令兄回朝自然是夫妻团圆的好事,但令兄秩位尚未到顶,而令尊则是佩总兵印的睢阳伯,此前从北征有功,说不定还要进爵,毕竟声威不同。开平虽重,但倘若皇上迁都之意已决,那么换一员将领未必就顶不住。更何况,塞外风沙苦寒。令尊也该享享清福了。”

章昶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继而突然问道:“恕我直言相问,这是顾四哥你自己的看法,还是……”

“是我自己如此想,你也知道,我二叔如今颐养天年不谈国事。”顾铭如今已经能习惯从前的父亲变成二叔。但话出口之后,他仍是补充了一句,“不过,当年二叔因母丧方才能回朝,心中一直觉得对不住祖母。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本就是人间最大憾事。令尊亦是多年战场血拼,如今功成名就,退一个不但能让朝中人放心,也正好含饴弄孙共享天伦之乐。”

“就为了顾四哥这话,请受我一礼。”章昶翻身站起,继而深深一揖,等到顾铭伸手扶住了他,他方才直起腰来,却是正色问道,“顾四哥如此提醒,我却不得不问一句。如今卫国公告老致仕在家颐养天年,而顾大哥因长公主一直不曾任过要紧实职,这也就罢了。顾四哥当初曾经在广西平过瑶乱,此后却多年赋闲在家,难道不曾有过沙场建功的想法吗?”

怎么没有?他是武家子弟,从小父亲虽很少回京,但习文练武母亲一直严格督促,后来为了能够向母亲证明自己即便不靠姻亲也可以仕途平顺,他一度请缨去广西平瑶,现如今妻女贴心,而且又要当爹了,家门富贵荣华什么都不缺,可他一直觉得少了些什么!而且若是一直如此下去,三代之后,顾家会不会便从此泯然众人矣,子子孙孙再无尚武上进的精神?

眼神闪烁了一阵,心底更挣扎了良久,顾铭方才一字一句地开口说道:“自然……有!我至今每日习武不辍,若有契机,当竭力报国!”

周王谋反查无实据既往不咎,但被软禁在内官监许久的代王,却在一个早晨被一杯毫无征兆的毒酒鸩杀,继而皇帝陈栐方才颁下明旨,代王谋逆,除爵赐鸩,代王诸子一律夺爵除籍,编管青州。而原代王府的王府官以及附逆将士等等,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尽管不过是一场两日而平的小乱子,但牵涉到的上下人等却多达六七百,一时间这雷霆手段让众多亲藩为之震慑失声。毕竟,先头秦庶人和废太子可是都留了命在!

更让上上下下噤若寒蝉的是,此前未封口而报两王谋逆的两地官员,从夺职到赐死的足有七八人,恰是显出了皇帝对亲藩毫不留情之外的另一面!

在这之后,陈栐方才在拖了几个月后,开始封赏此次北征的有功将士。张铭朱逢春和宋志华三个侯爵都是原地不动,不过荫一子为勋卫,另赐金银玉帛等等,反倒是伯爵之中,一举有三人晋升为侯。这其中,最最瞩目的便是镇守开平多年的总兵官睢阳伯章锋因功升为睢阳侯。尽管也有文官因章家乃外戚,如今父子典兵于制不合等等上书建言,但皇帝丝毫没有收回封赏的意思。但不多久,睢阳伯章锋便以年迈且旧伤复发请求告老回朝。一月之内连上三疏,最终皇帝准了此奏。以永平侯代睢阳侯章锋为总兵官,镇守开平。

十年之前离京去时,章锋尚在两鬓微霜的盛年,那时女儿章晗刚刚嫁给还是赵王世子的陈善昭。他还不过是赵王中护卫指挥同知。十年之后再回京,女儿贵为东宫储妃,长子镇守榆林为参将。幼子为上科传胪新娶郡主,而他自己也因军功封侯,当了多年的实权总兵!当年和儿子章晟在威武街顾家之前的雄心壮志仿佛仍在眼前,如今从外金川门外码头的官船上下来,重新站在京城的土地上,章锋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爹!”

和还回过京城述职的章晟不同,因为整个北平行都司始终风雨飘摇顶在最前线。这十年中章锋就没回来过。看着当年离开时还不过一介少年的章昶如今已经是轩昂男儿,他忍不住端详了好一会儿,这才含笑说道:“和你大哥一样,现在也是个男子汉了!”

十年未见,尽管此刻尚是在码头上。但章昶激动地叫了一声爹后,竟忍不住径直翻身下拜郑重其事地拜了四拜。而章锋一愣之后本要伸手去扶,可到最后却轻轻叹了一口气。等到儿子起身,看到早自己多年回京的宋宜上了前来,他便叹道:“宋兄,我这儿子女儿都多亏你照顾了。大郎至今还没能回来,让清盈这样的好姑娘为大郎守了这么多年空房,要说都是章家对不起她。”

“说什么话,你我之间还得用一个谢字?再说了。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我抛下你一个人在北边吃了这么多年沙子,要说也是我心里过意不去。”宋宜笑着打了个哈哈,随即才指着章昶说道,“我当年只考了个秀才,如今多亏昶儿完了我多年未竟心愿,一举中了二甲传胪。而且若不是你派人从归德府接了我一家。许以子女婚姻,又硬是携了我上开平蹲了那几年,如今我不过是一个穷教书先生,天知道让人觊觎的清盈会许个什么人家,哪有如今的安稳日子?”

“哈哈,好好,咱们俩都别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本就是一家人!”

章锋这一次是告老回京,从此便打算在京城享享清福,但他在开平多年却也没什么东西,从船上搬下来的东西也就是三四个箱笼,一辆车就装下了,驶出码头的时候只看车辙就知道没多少分量,倒是随车的十几名彪悍家将更让看热闹的人津津乐道。而到了那座赐下之后自己一天都没住过一眼都没看过的睢阳侯府前,他忍不住盯着那黑底金字大牌匾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方才注意到了那一方御玺。

“是皇上钦赐的?”

“原本睢阳伯府的牌匾是太子殿下写的,现在爹这一擢升,皇上便赐了这一块牌匾,算是和永清侯他们平齐了。”

章昶解释了一句,便看见侯府大门缓缓打开,继而便是母亲领着大嫂和自己的妻子陈瑄一块迎了出来。见母亲看着父亲,满面都是难以名状的激动和喜悦,他索性就让了一步,眼看着父亲跃下马背大步走上前去。

尽管夫妻多年,一直都是聚少离多,但这十年却是尤其不同的。当年北平一别前去镇守开平,章锋并未想到会一守就是这许多年,更没有想到天下大局竟然会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巨变。此时此刻,他紧紧握着老妻那双颤抖的手,最后终于难以自已地把章刘氏拥入了怀中。

“我回来了!”

“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章刘氏喃喃自语地念叨了一句。想到从前丈夫和长子应命从军,她为了他们父子的性命安危,不得不狠心答应把女儿送给顾夫人养育,从此之后,家人天各一方,女儿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最终凭借婚姻扭转了全家的命运,可丈夫和长子何尝不是浴血奋战九死一生,方才有了如今的富贵荣华?想想走过的每一步每一个脚印,她都觉得后怕惊悸,可现如今,她终于把丈夫盼了回来!

第三百六十七章微服探父

哪怕没有顾铭对章昶说的那番话,哪怕还不知道皇帝打算以军功晋封了父亲的爵位之前,章晗便打算过让父亲和大哥之中回来一个人。平心而论,从感情上,她更希望父兄都能回京和亲人团聚,可从理智上,她知道两人不能都回来。章家不是顾家那样从前朝开始在地方就已经有些名声的家族,起自于寒微,而且大哥又是暴脾气,在前头打仗还不打紧,若憋在京城极有可能会惹出事情来。更何况,章家不但是勋臣,更是外戚,比当年的顾家更至关紧要的外戚,回到京城的人断然不能领任何紧要职司,反而更容易被言官挑刺。

于是,她默许了章昶送去开平的家书,眼看着父亲因伤告老回朝。现如今,当父亲已经平安回家的消息传到了东宫丽正殿时,她忍不住为之失神了片刻,继而方才生出了抑制不住的冲动。自从被册封为太子妃的那一刻起,她便没有踏出过这看似庄严肃穆富丽堂皇的宫城一步。而随着章昶年岁渐长不能入宫,她能够见到的便只有母亲和大嫂,如今再添了章昶的妻子安阳郡主陈瑄,就连外甥章骏也只在他小时候见过寥寥两次。现如今十年未归的父亲终于回京,她多么希望能够回去见上一面,说一说别情,叙一叙家常话,又或者……如同寻常归宁的女儿一样,和父母抱头痛哭一场!

“太子妃殿下,太子殿下回来了!”

进了屋子的陈善昭见章晗侧头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心里哪会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摆手示意秋韵和其他人退下,这才走到章晗跟前,看着眼睛微微红肿的妻子低声说道:“你是想回家去看岳父么?”

若是别人如此问,章晗怎么也会找个理由掩饰过去,可听到陈善昭这话,她沉默了片刻,最终轻轻点了点头道:“自从咱们新婚之后,爹跟着那会儿还是赵王的父皇回了北平。此后又奉命镇守开平。一直都没能回来,说起来已经是十年有余没见了。此前北征大捷,说是爹爹身披数创,再加上这些年大小战事不断,我想看一看他究竟身子如何……不过,想归想。这毕竟不合规矩,让晨旭代我去看看他的外公吧!”

“晨旭是晨旭,你是你。”陈善昭揽了章晗的肩膀坐下,这才笑眯眯地说道。“做妻子的伤心发愁,那是做丈夫的失职不体恤。你想的事情,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一直没告诉你,母后说动了父皇,让你在腊八节那天回家省亲。”

此话一出,章晗顿时呆若木鸡。这些年来,她对皇后傅氏这个婆婆不但礼敬有加。也十分亲近,平日皇后千秋节,命妇固然免朝贺,但她却常常亲自洗手作羹汤敬献,逢年过节更是亲自打点针线衣裳,这不仅仅是因为陈曦从前养在坤宁宫,而是因为傅氏为人宽和公允,除了起头一视同仁送给那些宗室皇族的两个宫人之外,从来不曾插手东宫的事务。更教了她许多东西。然而,她知道傅氏素来不喜破例,更不要说省亲这样从未有过的例子,甚至为此在皇帝面前说项。不消说,陈善昭为了给她这个惊喜,也不知道悄悄预备了多久,口舌功夫之外,必然花了极多力气。

“善昭……”

听到章晗轻轻唤了自己一声,陈善昭不禁笑着她的红唇上啄了一口。这才轻声说道:“如今叫我名字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就是再难。能够设法就不难。父皇都说了,孝悌本天性,况且章家满门都是功臣能臣,这等恩典虽非循例,但破例亦是无妨。不过这事不发明旨,不要太招摇,否则下头人又要聒噪,皇太子金辂或是你的凤轿就不要动用了,咱们悄悄去,悄悄回来。不过,我倒是期望,有人借此生一生事,让父皇发一回雷霆,扫落几个自诩清正的腐儒,顺带给折腾出这事的我一点苦头吃!”

章晗这才知道陈善昭借着这趟省亲,连这种事都想到了,顿时微嗔道:“要是让人知道你这仁善孝义无双的太子殿下居然打这种主意,只怕眼珠子都要掉一地了!你这哪里是悄悄的,分明已经放出些端倪让人察觉,只不让人知道父皇母后已经允准了!”

“知我者,贤妻也!”陈善昭微微一笑,这才站起身负手而立道,“四弟应该是心灰意冷,再加上有四弟妹从旁相劝,那心思应该会消停许多。而皇太孙既然册立,东宫稳若泰山的势头太过明显,难免有人要冲着我靠过来,抑或是打章家的主意,或是又惦记东宫后院的位子。咱们俩惹上这小小的麻烦,替你家里还有东宫消除一场大麻烦,岂不是划算?再者,父皇迁都之意已决,从明年开始便要逐渐准备了,日后北巡只怕不会少,我留京监国的日子也会更多。挨上一顿训斥吃上一点小苦头,能让父子不相疑,那是最好的!”

睢阳侯章锋算不上新贵,然而,他在开平镇守多年不归,幼子章昶小小年纪便开始出面应奉内外,如今正主儿终于回来了,这第一天就引来了众多人上门拜望,抑或各种帖子邀约。毕竟,章锋不但是东宫太子妃的生父,而且在北地这些年得了磐石的美名,这就更让人找到了所谓的指点军略兵法的由头。然而,首日睢阳侯府闭门谢客,次日章锋入宫谒见之后,就开始放出了赋闲在家养伤的消息,让那些想试探试探这位睢阳侯为人处事是个什么宗旨的人大失所望。不但别人,就连章府的下人们,大多也对这位第一次回府的主人好奇得很,只可惜章锋回家数日竟是不曾出过内院。

尽管闭门谢客,但总有些不死心的人把车马停在睢阳侯府门前那条巷子里碰运气。腊八节这一天,当一辆马车在章家大门口停下的时候,那些车马的主人也好,马夫随从也好,扫了一眼也没太在意,可紧跟着却发现,章家那三间五架金漆兽面锡环大门突然打开,紧跟着竟是让马车就这么径直进了门。眼见得那大门徐徐关上,外头方才一片哗然,其中便有人开口嚷嚷了一句。

“看上去那车马随从都朴素得很,竟然让章家开了中门,可又没人迎接?”

“必然是皇太孙,听说皇太孙和章家走动得勤,毕竟是外家,这也不奇怪。”

“倒是可能……不过,听说睢阳侯十年不曾回京,这侯府还是此次回来方才第一次进去住,说来太子妃也多年不曾见[m]父亲了,会不会是太子妃省亲?”

外头议论纷纷,而当马车在章家二门停下的时候,闻讯匆匆出来相迎的章昶看到陈曦打起帘子第一个从车上跳了下来,继而却不理会正在行礼的他,却是从车上搀扶下了另两位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人来。看到陈善昭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经呆了,待看到紧跟陈善昭下车的章晗,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第一反应便是对这二门左近的仆役沉声喝道:“今日之事,谁都不许泄露出去,否则你们自己知道后果!”

即便章昶只是上前长揖行礼,可发现后一步出来的大奶奶和二奶奶看见陈曦身边那一对青年夫妇俱是满面惊愕,下人们哪里会猜不出这一双气度高华的夫妇是谁,一时都紧紧闭上了嘴。而章昶眼看大嫂和妻子都忙着去安抚后院的仆妇丫头,他忍不住低声嗔怪道:“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及早知会一声,万一被人知道走漏了风声怎么办!”

“你以为我和你姐姐都是随时可以抽得出空的人?走漏就走漏了,太子妃身为睢阳侯之女,难得归宁省亲也是孝道!”

姐夫强词夺理,姐姐含笑不语,章昶只能紧紧闭上了嘴,心中嘀咕这尊贵的东宫夫妇二人不知道又在想什么主意。等到了后院正寝归德居,见父亲已经是换了一身衣裳和母亲一块出迎,后头还跟着宋宜,想起刚刚宋宜正在给父亲做艾灸,那周身上下新老疤痕不计其数,他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臣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皇太孙……仓促之间未及出迎,臣……”

章锋话还没说完,却只见一双手上前稳稳托起了自己,一抬头却见面前是个年纪尚幼的童子。尽管刚刚口称皇太孙,但这确确实实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陈曦。面对那酷似陈善昭的面容,还有那双和章晗如出一辙的明亮眼眸,以及唇角的笑容,他不禁怔了一怔。待到再要说话之际,他就听到陈善昭开口说道:“这不是宫中,不论国礼,只叙家礼。岳父多年镇守开平未归,晗儿思念心苦,所以你既是回来了,我便陪着她回来省亲,顺便捎带上了晨旭。本来明月也闹着要来,但那丫头太过聒噪,异日有机会让晨旭再带她来吧。”

“爹。”

听到章晗这一声轻唤,继而深深屈膝行礼,章锋立时慌忙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女儿的双臂。一晃十年,他在前头遇到过无数艰难困苦,甚至连性命交关的险情也遭遇过好几回,每每都最终逢凶化吉。生死之间,除了老妻之外,他最放不下的便是女儿。此时此刻,看着女儿较之从前更显明艳丰润的样子,他只觉得放下了最大的心事,忍不住分心瞧了陈善昭一眼。

当日他对于章晗嫁给陈善昭还一直心存疑虑,如今女儿不但已经有了三子一女,而且眼下看来,和陈善昭一直恩爱一如新婚,老天爷总算还是开眼的!

;PS:明天我也上京去了,咳咳,二号回来,幸好存了稿子……

第三百六十八章腊八团圆,太子点火

腊八节原本只是为了祭祀,佛门寺院往往会在这一天舍腊八粥,但时至今日,上至宫廷,下至平民百姓,这一天家家户户都会烧上一锅子腊八粥彼此分享。太祖皇帝之初,还有向达官显贵文武百官颁赐腊八粥的习俗,可后来因象征意义大于实质,再加上这种时节,宫中赏赐出去的粥到了各府早就凉透了,说是赏赐还不如说是惩罚,久而久之便废弃不用,改而在前一天赏赐腊八米。说是米,却有大米、花生、绿豆、红豆、红枣、白果、核桃仁、薏仁……林林总总二三十样,依照官职从十斤到两斤不等。尽管各家都不至于连这些都买不起,却是另一种体恤。

睢阳侯府的腊八粥是前一天晚上就开始用这御赐的腊八米熬煮,等到陈善昭章晗带着陈曦进屋,整整一晚上外加早上,粥已经煮得差不多了。这会儿章晗坐在父亲身边问着这些年情形的时候,宋清盈便领着弟妹安阳郡主陈瑄一块把腊八粥送了上来。而章晗亲自接过一碗递给了父亲,随即便开口说道:“爹,这些年你一直在外头拼杀,功劳赫赫,如今回京荣养,将来却兴许还要因为我的缘故被人说三道四,我……”

“这话就别说了。”章锋看着手中那个素色缠枝花纹样的白瓷碗,随即便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这辈子的愿望就是一家人平安喜乐,不用为了生计发愁,现如今却是富贵荣华到顶,再奢求那就是贪心不足了!不说其他的。单单这一个瓷碗,从前家里就是不可能用上的!不就是被人骂两句吗,我从前还在军中为小旗的时候,哪天不被上头骂个十回八回的?再说我没那么多学识。别人拐弯抹角骂人我也听不懂,再说昶儿这二甲头名传胪不是白考的,实在憋不住了就让他上去和人对着骂。反正读书人的一套都差不多!”

父亲这豁达的态度说得章晗不禁莞尔,而陈善昭也不禁莞尔笑道:“岳父怪不得被人誉为磐石不可移,有这等气量,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对了,晨旭,你过来。”

招手把陈曦叫了过来,陈善昭便笑道:“你一直跟着你皇爷爷习文练武。那天你小舅舅成婚,你却还在书房为了兵法留着宋先生不放,差点连明月都丢了。现如今你外公回来了,你若以后来时也不妨请教一二。纸上谈兵和真正的沙场交战,到底是不一样的。”

“是。”陈曦连忙躬身答应。直起腰之后又对着章锋深深躬身道,“今后还请外祖父多多指点。”

“皇太孙这可是折煞我了。”章锋连忙把手中的碗往旁边一放,双手搀扶起了外孙。然而,同样是这一托,他便和定国公王诚一样觉察到了陈曦身上的武艺底子,再仔仔细细一端详那身量和腿脚手臂,他顿时心里明镜似的透亮,一时忍不住又惊又喜,“皇太孙真是自小练出的好身板!就是大郎当年天天上房顶爬树下河。也不过如此!”

听父亲高兴之下,竟是连大哥当年那点勾当都给露出来了,章晗顿时忍俊不禁。然而,看着其他还没来得及分出去的腊八粥,她少不得站起身来又去端了给母亲,见陈曦已经是抢着给陈善昭送了。宋清盈和陈瑄则是递了给宋宜和章昶章骏,她含笑点了点头,却又招呼宋清盈和陈瑄一块陪着坐下。一口一口吃着这香甜的腊八粥,尽管味道和宫中所制并没有什么差别,她却觉得口感更加浓稠绵软,等一小碗下肚,腹中和身上都是暖洋洋的,她便轻声叹道:“除了大哥不在,家里难得人这么齐全。”

“清盈,今年大郎又不能回来过年,真是辛苦了你。”章锋刚刚才对宋宜说过此话,此时又忍不住对长媳念叨了一句,见宋清盈眼睛微微一红,随即又若无其事地遮掩过去,他便开口说道,“只是大郎那性子留京着实不适合,在外头建功立业其次,少闯点祸才是真的!”

章刘氏闻言嗔道:“大郎也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哪有你说得这样不着调!”

安阳郡主陈瑄进门数月,和章昶也算是夫妻融洽,可别说在婆婆面前立规矩了,最初章刘氏简直恨不得把她供起来,后来方才渐渐熟络亲近了些,而章锋这位公公回来之后的这几天,她也就是晨昏定省的时候见上一见,却还莫不清楚人的性情。今日见公婆二老当着陈善昭和章晗的面亦是说话随便,显见果真都是很好相处的人,她终于完全放下了心来。

而章晗发现陈瑄从起头那正襟危坐的姿态,到和宋清盈一样含笑闲坐,再看章昶不时总要去瞥上妻子一眼,她不禁觉得有趣极了,冷不防陈善昭突然靠过来在她耳边低声嘟囔了一句:“安阳那样傲气的人,如今看上去却多了几分妩媚多情,看来你是不用担心了,他们夫妻和美得很!”

尽管说着别人的事,但陈善昭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仍然让别人看了别生遐思,就连陈曦看着母亲对父亲那薄嗔浅怒的一睹,脸上也不禁露出了几分笑意。他年纪还小,可长在坤宁宫,皇帝祖父教武艺军略,皇后祖母教为人处事,教如何分辨人心。如今他挑选的两个伴读都是出自普通官宦人家的少年,看着有些笨拙,可本性却远远胜过那些看似伶俐聪明的。就好比柔仪殿中的宫人内侍都是祖母和母亲挑选的人,即便如此,却仍是免不了有女子试图在他面前用些别样的心计。而这其中的目的,才十岁的他却很清楚。

祖父和祖母举案齐眉彼此敬重,但父亲和母亲之间……仿佛更多一种不一样的东西。

说是省亲,但章晗自然不可能在睢阳侯府逗留太久。当外头的秋韵进来报说,已经快午时了,才觉得只过了一小会儿的章晗不禁愣住了。见父亲亦是面带怅然,她心里很明白,哪怕异日自己有母仪天下的那一天,要在宫中见父亲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站起身的她走到父亲身前,忍不住紧紧握了握父亲的手,许久方才松了开来。

“爹,您一定要保重!”

“放心,战场上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京城的享福日子,我自然得多过两天!”

母亲和大嫂弟妹都是能常常入宫,章晗接下来少不得对章昶又嘱咐了一大堆。无他,因为此前去开封府把周王平安接到北京的缘故,章昶此前已经升了诰敕房的中书舍人,就单单这一级,放在别人那儿就是几年都跨不过的门槛,更何况中书舍人能够欲知机密,最是非同小可。而章晗所嘱咐的,便是让章昶不要因所知的消息而有任何异动,哪怕给东宫通风报信都决计不许。末了,她方才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倘使今天的事情闹将开来,有人拿章家点火,你决不可莽撞冲动。”

“是,姐你放心就是!”

当她和陈善昭在章家二门上车之际,她忍不住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那些家人,随即才回头上车。待到坐稳之后车帘徐徐放下,旋即又关上了车门,她便感觉到一左一右都有人紧急握住了自己的手。见陈善昭仿佛没事人似的,而陈曦却目不转睛看着她,她便笑道:“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

“娘,日后这样团聚的机会,一定会越来越多的。”陈曦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旋即又看着陈善昭说道,“爹之外还有我呢!”

前头的安慰话自然没问题,可听到后头那一句,陈善昭先是生出了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骄傲,继而见章晗爱怜地把儿子搂在了怀里,他又不禁哑然失笑。从前妻子全心全意倚靠的只有自己一个,现如今……不,应该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子竟然也成长到可以成为章晗的倚靠了!

尽管这一趟前往章家省亲的陈善昭和章晗轻车简从,低调得很,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陈善昭还提前在墙上扎了几个洞,仅仅是次日,便有都察院的御史和六科廊的给事中上书言事,直言东宫妃不得旨意不应擅出宫闱,而太子身为储君更不应轻动等等。这几道奏疏一上去,立时引起了一番你来我往的大争辩,回护东宫的援引孝道,早就看不惯章晗这个太子妃独宠东宫的则是话藏机锋连番讽谏,到最后甚至有人把火烧到了章家,矛头直指章锋镇守开平期间曾经贪污军饷等等,一时间整个朝堂为之哗然。

面对这一场自己烧起来的火,陈善昭直到火已经形成了凌云之势的时候,方才来到了乾清宫请罪,一口承认了是自己说动皇后傅氏,以至于有如今的纷争。而陈栐对此自然心知肚明,不发明旨也是为了避免惊动上下,此时此刻看着伏地请罪的儿子,想到这一场火来得突然,烧得又快,分明有人早就在盯着东宫,盯着章家这太子妃的母家,至于回护的,反而倒正常,毕竟太子妃章晗回家探父只是全了孝道,他在沉默了许久之后,终于迸出了一句话。

“不用说了,你且回去闭门思过!”

等把陈善昭遣退之后,他就叫来了马城吩咐道:“去吩咐杜中,那些上书挑起此事的科道言官,还有兴风作浪波及睢阳侯的那些人,给朕一个个清查!”

第三百六十九章天子雷霆,君子坦荡

身为正三品的金吾左卫指挥使,自从皇帝登基之后,杜中着实风光过一阵子。然而,随着皇帝把刑狱大权收回,他只担着侦缉百官的职责,而陈栐虽是马背上威名赫赫,可对文官的态度却还宽容,再加上东宫太子陈善昭分明对他这种人心存疏远,他便只能紧紧抱住了燕王陈善睿这根粗大腿,一而再再而三挑唆陈善睿去争。

就是之前在代王身上使的那花招,让代王把责任推在陈善睿身上,这固然是因为陈善恩出的主意,可他自己也盘算得很好,事到临头他可以设法再把此事栽在陈善昭这个东宫储君身上,到时候兴许陈善睿就能抓住机会一举上位。就算皇帝真的因此而恼了陈善睿,陈善恩也会有机会。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两头下注!

可谁能想到,代王被关进宫中内官监之后便杳无音信,时隔几个月突然下旨鸩杀,殃及子孙。而陈善睿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居然大病了一场,他派了个人去燕王府问候送礼,竟是被燕王妃王凌给打了出来。现如今都几个月过去了,陈善睿就再也没露面过,更不用提见他了,分明从前苦苦经营的那些努力都付诸流水,一想到他就怒从心头起,可要恶向胆边生,他又没那胆量!

于是,如今面对皇帝突然分派下来的这桩案子,就算杜中有心给陈善昭上点眼药,但他在百官之中着实没有多少威信,皇帝下旨分明是因为疑心有人觊觎东宫,保章家的意思更清清楚楚。他也不敢恣意妄为。再加上章锋镇守开平这十余年不归,他很是设法在那边搜罗过这位太子岳父的劣迹和证据,结果却是一无所获。没奈何之下,他不得不无精打采地查证了那些个蹦跶最欢快的官员。查出了几个与包括淮王在内的藩王有些关系,另几个则是和几家家有待嫁千金的勋臣贵戚有关系,剩下的则是求名之辈。最后一股脑儿报到了天子跟前。

仅仅是在杜中禀报的第二天,皇帝就做出了异常迅疾的反应。派杜中去淮安召淮王入京,将那几家勋臣贵戚有的派到福建海上捕倭,有的派去麓川防缅,有的派到川中平蛮,有的派到广西镇瑶……这天南地北的一调动,就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不对劲来。一时间那些上书搅和过的官员一时人人自危。果然,还未到年前衙门封印,京官之中便有十数名科道言官放了外官,分别是两广四川甘肃陕西等地不等,几乎都是一等一的苦缺瘦缺!

和此前往召周王和代王时不过一位白衣使节不一样。此番杜中却几乎是形同押送一般将淮王送到了京城。有代王被处死的例子在前,淮王自然抵死不认什么阴蓄亡命觊觎东宫之类的事,陈栐也懒得问,直接就把人禁在了京城淮王府中,下旨将淮藩今后再不就藩。算算此前周王自请留京,因造反而废为庶人的秦王,因谋逆而被处死的代王,因谋逆而被废为庶人的废太子,短短数年间。陈栐的兄弟死的死废的废,留京的留京,这已经是第五个了。于是,当长宁八年的新年刚刚过去后不久,好几位藩王先后上书,只道是藩地气候不宜居住。请求迁回京城荣养,这其中,便包括了淄王陈榕。

而皇帝陈栐压着这些奏折先是不准,继而在其他藩王也左一个右一个跟在后头上书之际,他方才装了样子开廷议,最终准了此事,许诸王带家眷子女回京城居住。此议一出,任是谁都知道,太祖皇帝即位之初的封藩制已经名存实亡。想想当今皇帝的几个儿子,如今当初年纪还小的两个分别封了徐王和潞王,范王陈善恩只是临时镇守北京,家眷还在京城,辽王也是从镇守北京改成了镇守辽东,并未建藩沈阳,至于当初最是威名赫赫的燕王陈善睿,则是至今都被皇帝留在京城,却册立了皇长孙陈曦为皇太孙。

一时间,人人都是心中敞亮,皇帝虽溺爱嫡四子陈善睿,却始终不曾动摇过对东宫的信赖!

可被其他人认为得天独厚的东宫一家子,近来的日子却逍遥得很。皇帝闭门思过的口谕到现在都还没收回,陈善昭便名正言顺地不见外官,只除却宋宜那兵书讲读不曾停过一天。而陈曦虽迁去了柔仪殿,可上午几乎日日到东宫春和殿蹭上宋宜的一堂课,下午练字之后就教导陈旻认字读书,顺带应付问题层出不穷的妹妹陈皎,时而章晗还会亲自抱着尚在襁褓的陈昊过来凑凑热闹,日子过得充实而又惬意。

这种关上门只过自己小日子的生活,随着皇帝正式解除了陈善昭那闭门思过的禁令,紧跟着三月中又下旨迁都北京,把这件最最要紧的事正式摆上了台面,自然而然就化作了乌有。尽管陈善昭作为始作俑者,挑起了父皇心头早就有的那一重念头,但眼看群臣反对声极其强烈,甚至有的人直接伏阙直言,他那丢下多年的求情功夫不得不又捡了起来。整整两三个月,他这个皇太子便救下了十七八个被盛怒之下的陈栐下狱的文官,虽说有的心灰意冷回乡,但更多人是在他的曲意调护下送去了外任。而当京官正交口称赞太子仁厚的时候,另一个消息却倏忽间散布了开来。

当初第一个建言皇帝迁都的,便是如今的东宫储君陈善昭!

一重又一重的风波让整个京城上下乱得就如同一锅粥似的。然而,处在这漩涡中心的东宫人等,却都平静得很。章晗照样是大多数时间陪着儿女,少数时间做做针线,一来打点皇帝万寿和皇后千秋的礼物,二来也是想给儿女们亲手缝制一些衣衫。这会儿她便唤了陈曦到跟前,将一件青布直裰在他身上比划了一会儿,又缝了最后几针,这才站起身拿着衣裳含笑说道:“来,试试看合不合身?”

虽说不是第一次穿母亲亲手做的衣服了,但陈曦在试穿之际,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娘,做针线太伤眼睛了,再说我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一件衣裳穿不了多久,何苦费这样的功夫?光是尚服局送来的那些衣裳,我就穿都穿不完……”

“别处的和我做的怎么一样?”章晗微微一笑,随即亲自给陈曦整理好了右衽以及领口,退后一步上下一打量,她这才点了点头,“至于你正在长身体,这也没什么关系,你下头还有两个弟弟呢,穿不下了尽可给他们穿。既然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难道还有人会从这穿戴上指摘你们?尚服局那里我已经命人去说过了,他们日后的四季衣裳,都会裁减一半,横竖你积存下来的旧衣都多得很。”

见陈曦竟是目瞪口呆,章晗便笑道:“这不是我矫情,想当初你皇祖母在保定府打理赵王府上下,以及号召府中仆妇和军民妇女一块赶制军袍的时候,就一直都是这样的规矩。你爹在京城的不算,其他兄弟都是四季衣裳减半,穿前头兄长旧衣的也不少见。”

“皇祖母……确实一直都简朴的很。”想到住在坤宁宫时,傅氏确实素来不喜奢华,那些祭祀节庆的礼服都让人仔细浆洗熨烫,册封皇后之后便再未让人重新做过新的冠服,四季常服也都简简单单,陈曦对于母亲的说法便渐渐接受了。然而,他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摆摆手吩咐秋韵暂时退出去,他便对章晗说道,“娘,爹劝谏皇爷爷救了那么多官员,现如今却有人在外头散布流言,道是迁都北京本为爹爹的建言,事情闹得如此沸沸扬扬,娘你一点儿不着急?”

“不着急。”章晗想都不想便答了一句,见陈曦一下子便愣住了,她便坐了下来,似笑非笑地说道,“有什么可以着急的?你说是流言,怎么就没想过,迁都的事情确实是你爹的建言?”

“什么!”陈曦顿时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爹对于军略武事素来很少建言,怎么会……”

“你记住,迁都不仅仅是军略武事,而是朝廷大事,天下大事!而且,你爹建言此事已经很有些年头了,真正说起来,太上皇晏驾之后,你爹就对你皇爷爷建言了此事,所以方才有你三叔带着永清侯前去镇守,工部尚书冯大亮亲自跟了去修缮北京城池和行宫。若非预备要迁都,什么城墙和行宫需要造那么多年?要知道,冯大亮固然回来了转了礼部,但新任的工部尚书却在去年又去了!”

这着实是陈曦根本没有想到的内情。而他看着母亲那仿佛在笑的眼神,心里突然又迸出了另一个念头,竟是鬼使神差地问道:“那爹爹的建言应该是极其隐秘的事,绝不应该轻易被人获知甚至传言出去……难道这事情……”

“你知道就好。要说也是你爹太老实,那次救下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胡彦之后,一时负疚说出了情由。胡彦嘴快了一点,再加上这些天京城最大的焦点便是此事,自然而然就成了人尽皆知。”端详着陈曦那张瞠目结舌的脸,章晗便笑着招手示意长子到自己身侧坐下,随即才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爹是你皇爷爷的儿子,也是你皇爷爷的臣子,求情并非为一己之私,那些官员只是一时想不通上书反对,不少人都是出于公义,但你爹救了,便容易被人认为是滥施恩德。尤其是你爹建言的事未必会一直是隐秘,与其让人揭出来让人指摘,还不如他自己主动一些。君子坦荡,小人藏私,便是此意!”

说到这里,章晗忍不住微微一笑。忠厚孝悌的书呆子,贤德仁义的皇太子,陈善昭还真是扮什么像什么!

第三百七十章太子激重臣,太孙叹手段

哪怕没有陈善昭当初建言迁都,陈栐顶多也就是迟滞一两年便会逐渐准备此事,因而,当陈善昭左一个求情右一个求情救下了不少官员,他这个皇帝听到一些感恩戴德的风声,原本不免有所沉吟,可当陈善昭那建言的风声也被传了出去的时候,他那些微恼火顿时变成了难以抑制的愤怒。

须知那次陈善昭建言是单独对他说的,奏疏亦是直达乾清宫,他并未给过别人去看。现如今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分明是有人觊觎东宫!

然而,就在这一日群臣再次伏阙奏请天子收回成命,陈栐预备授意马城将乾清宫上下好好梳理一遍,把那些可能泄露消息的内侍宫人清除干净的时候,陈善昭却是负荆请罪来了。听清楚陈善昭说出来的那句话,陈栐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忍不住脱口而出喝道:“这事情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竟是因为你一时失言对胡彦说出来的?”

“是,胡彦素来忠直,从前太祖皇帝在时,他就每每抨击父皇,父皇登基之后宽宥了他旧日的不敬,又屡次拔擢,让他任了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而这一次他极力反对迁都,父皇那会儿急怒之下几乎将他免官去职,儿臣出面回护,他虽没有感恩戴德,却希望儿臣好好劝一劝父皇,务必收回这劳民伤财的旨意。儿臣说又说不过他,只好索性直接对他挑明了。他是直性子,应当是知道儿臣建言,一时忍不住对别人吐露的。还请父皇千万不要怪罪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