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陈善昭那张诚恳的面孔,陈栐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指着自己这嫡长子好一会儿,他才终于迸出了一句话:“迂腐!”

骂归骂。可和太子收买人心相比,和其他皇子兴许觊觎东宫兴风作浪相比,如今的风波虽大。却也不是不可容忍的。因而,当陈善昭低头领了教训,却仍是请他宽宥那些上书反对的大臣时,他便没好气地说道:“这些迂腐不知变通的老家伙,朕已经对他们够仁至义尽了!要朕宽宥他们,你自己去设法把人劝回去!否则朕就让这些伏阙的一个个都滚回老家种地!”

要是搁在之前陈善昭为众人求情,以至于不少文官感怀太子仁厚的时候。这事情不难,但如今人人都知道陈善昭竟然就是始作俑者,在马城看来,这事儿简直是最最烫手的山芋。看着陈善昭面不改色地答应了下来继而告退出了乾清宫,他也不禁心生佩服。

太子这为人处事。真的是让人摸不透,猜不着,也难怪稳坐储位这么些年,燕王那般得宠,也从来不曾动摇过东宫!

尽管四月的天气春风和煦阳光明媚,尽管奉天门前的伏阙只有二三十官员,但一眼望去,这番场面仍是给人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至于那些一个个跪伏地上的官员们,滋味无疑更不好受。即便天气还好。可地上那些两尺见方的金砖却坚硬无比,膝盖跪在上头不过是一刻钟便已经是钻心的刺痛,更不用说还要弯腰弓背,那种浑身僵硬的感觉外人绝难体会。然而从开始到现在,却没有一个人退出,一直到边上传来了咚的一声。有人侧头看去,却见是其中一位文官赫然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知。面对这种场面,虽说早有预备,人群中也起了一阵骚动。

就在这个时候,众人只听得前头传来了一个声音:“都愣在那里干什么,把人赶紧抬到御药局去调治!”

耳朵敏锐的人已经听出了这声音的主人是谁,而就是一时间跪迷糊了没明白过来的,耳畔也传来了同伴的提醒,一时间人人都知道来的是那位早就提出了迁都,却在前头那些人险些获罪那当口开口求情的东宫太子。这其中便有几个被陈善昭救下好容易仍任原职的官员,要说这心里着实不是滋味。于公,这迁都他们怎么都不能认同;可于私,陈善昭保了他们的性命官职,可他们又来这儿伏阙请命,要说也是对不住太子的求情。

当陈善昭来到最前头时,他伸手去搀扶最前头的右佥都御史胡彦,见人纹丝不动,他便放开手长叹一声道:“诸位的奏折,父皇已经都转给我看过了,其中有人说的确实有理有据,不乏谋国之言。而且,诸位都说这京城乃是太祖皇帝所定,而且金陵宝地,历朝历代多有建为都城的,远比北京强得多,此话我并无异议。”见胡彦抬起了头,其他伏地官员也有些抬起了脑袋,部分人更是直起了腰来,他突然斩钉截铁地说道,“但此一时彼一时!”

“其一,当年太祖皇帝时,建藩北地的藩王中,大多曾经率军北征征伐鞑虏,颇有军功在身,但历经多次变故之后,从西安到大同到北京,现如今镇守的藩王以及护卫都已经没了,甚至连其他各藩诸王也都已经自请回京荣养。虽则是免除了藩王作恶地方甚至谋逆叛乱的祸患,但终究也让北地空虚,且少了这些皇族宗室,那么靠着这些王府生意方才能存身的富商大贾便会无法生存,而这些人呆不下去,靠给他们做雇工伙计掌柜以至于其他各式行当的百姓也就没了这么一条生路,如此一再影响之下,北边兵灾之下繁华不再,人口只会越来越少,而鞑虏没有兵马前去征伐,便会休养生息繁衍人口,此消彼长是个什么后果?”

胡彦算是陈善昭最早招揽的人,眼看他从太祖皇帝宠爱的皇孙变成如今的东宫太子,而且所谋越发深远,他只觉得由衷的喜悦。更何况,迁都之事本就是当年陈善昭和他书信往来商量过很久,方才在太祖皇帝晏驾之后对陈栐提出了如此建言。然而,他更不会忘记上演今天这场戏的目的,当即耿着脖子说道:“但若是单单北方人口稀少,可以迁移南方富民前往充填!”

“趋利本天性,若看不到好处,谁会真心愿意?更何况若只是单单迁徙人前去充填,异日谁能担保不出现流民?”陈善昭又加重了语气,随即看着其他众人道,“金陵乃太祖皇帝定都之处,当年自然是最合适的。然而,金陵妩媚繁华,只能看到盛世太平,在此定都者,有几朝真正长久,嗯?居安思危,北地苦寒,兵戈凶险,而身为君王,在这京城却根本看不到将士的血汗辛苦!我之所以建言父皇迁都北京,最重要的便是这个道理。父皇是亲自带兵打过仗的,兴许不会有这种忧虑;但三代以后五代以后呢?歌舞升平之际,需得看得更长远!而且父皇说了,天子守国门,大齐要长治久安,总得有如此气魄!”

尽管仍然有人对陈善昭这番话有些不认同,但更多的人却为之动容。尤其是胡彦几乎想都不想便重重一头碰在地上,声音哽咽地说道:“皇上既然愿意天子守国门,又所谋如此深远……臣只以财计反对,着实是短视了!”

“胡大人何出此言?你素来做事都是一片忠直之心,父皇一直深知,常对我说都察院得胡清澜,风气为之一正!”

扶起了胡彦之后,陈善昭又来到胡彦身边的另一个官员处,双手搀扶了他,面上亦满是诚恳:“顾铨曹执掌吏部文选司多年,清正刚直,夏大人一直视你为臂膀,父皇亦说,吏部有顾海,选官得人,官场亦人人称之为公允。迁都事虽大,然日后文选司若不得顾铨曹你这样的正人执掌,岂不是亦有人受苦?”

站起身的吏部文选司郎中顾海顿时呆在了那儿。而随着陈善昭一个个去扶起别的那些人,嘴中都是皇帝对他们的赞扬褒奖,一时间纵使仍有不同意迁都的,这心里也是滚烫熨帖,别提多感动了。而旁边那些生怕出事而在这儿守着的内侍们,眼看太子竟把这些最厉害的刺头儿一个个摩挲平了,心里无不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当消息连带陈善昭如何安抚这些人的经过传到乾清宫时,就连陈栐也不禁露出了几分赞赏。

“这个呆子……以后若是再有要劝人安抚人的事情,朕就都交给他了!”

嘴里说着这话,陈栐的面上亦是得意得很。陈善昭所言确实是他往日对那些官员的评价,但他很少在人前夸人,纵使夏守义张节这样的元老,抑或是张铭朱逢春宋志华这样的旧部,他也鲜少褒奖,更不用说那些更低一层的官员了。因而,现如今陈善昭把这些评语抛出去,再加上前头那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足可将此前那些风波压下去。而且,即便是陈善昭那挂羊头卖狗肉,硬是栽在他身上的那一句“天子守国门”,亦是深合他心意!

“看来迁都之际,有太子留京监国,朕不用再担心了!”

而当正在柔仪殿读书的皇太孙陈曦得知前因后果,却坐在那儿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他此刻才算是明白了母亲那番解说的深意,可即便如此,他仍是不禁佩服父亲那做事的大手笔,一想到从前还有人说父亲是个书呆子,只不过沾了嫡长子的光,再加上母亲太厉害,眼下的他是一丝一毫也不相信了。

不哼不哈却能尽得人心,又让前后两代皇帝都满意,父亲才是最厉害的人!

第三百七十一章燕王谢东宫,太子立使唤

想当初宋太祖亦有意将都城从开封迁到洛阳长安,结果却遭群臣反对而以失败告终,其时赵匡胤挟开国天子之势却不能行迁都,足可见自古以来,迁都都是最最难以决定的事。然而,陈栐是比赵匡胤专断得多的帝王,再加上随着太祖皇帝建功立业的老功臣,杀了一批死了一批告老了一批,现如今能够反对他的那些文官都不成气候,夏守义和张节等几个大佬支持,张铭朱逢春宋志华这些旧部更不会反对,又有陈善昭这个东宫太子软硬兼施安抚,还能监国主持朝政,他这个皇帝竟是当了撒手掌柜,再次带着皇后傅氏和陈曦这个皇太孙,直接带着军马北巡去了北京,赫然有纵然群臣不服也要强来的意思。

有了之前那次监国的经验,陈善昭此次便更加得心应手了。他磨平了前头那些刺头儿,又授意胡彦领衔去安抚下头,这一层一层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因为迁都事而动荡不安的朝堂,终于逐渐平静了下来。在这一场又一场的风波中,谁也没注意到,当皇帝带走了众多旧部仿佛衣锦还乡似的北巡北京之际,闭门谢客的燕王府终于有了些变化。

一养病就是整整大半年,几乎足不出户,每天都是面对着头顶那一小片天空,这对于陈善睿来说还是平生第一次。然而,他却并没有从前在京城这些年中的憋闷感。最初不能起身那会儿,都是王凌亲手喂药喂食服侍,从不假手他人。尽管妻子的话很少。他若多说两句还会引来几句呵斥,尽管甚至连半夜不时还会传来陈昂哇哇大哭的声音,可那种身边有亲人陪着的感觉却让他很安心。等到能下地了,又是王凌扶着他从屋子里到院子里散步走动。也是王凌拎着太医耳提面命探讨药方,还是王凌亲手检视药包和药渣子,生怕中间有什么问题。这一幕一幕。他看在眼里,心里的愧疚不免越积越多。

然而,这一日当陈善睿差不多痊愈之际,正打算对王凌推心置腹好好谈一谈的时候,却不防妻子把他请到了演武场,旋即二话不说丢给了他一把剑,继而竟毫无预兆地攻了上来。多年不曾和王凌练过剑的他最初被打懵了。其后虽竭力抵挡,可终究在病榻上躺了太久,被王凌觑了个空子打翻在地。平生第一次面对利剑指喉的感觉,他竟是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

“你大病了这几个月,身子还没有大好。说起来是我欺负你。”王凌的手稳稳当当,剑尖连一丝一毫的抖动都没有,目光亦是如水面一般平静,“可是,哪怕倒退到之前你还没病的时候,也未必能胜得过我!陈善睿,武艺上头,本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在京城这些年,整天都想着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可最终一事无成却又沉迷酒色借这些消愁,你看看你当年战场上练出来的钢筋铁骨忠肝义胆都到哪里去了?你自己摸摸你肚子上有多少赘肉肥肉?”

陈善睿当初在东宫醒过来被送回燕王府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预备回来后被王凌劈头盖脸训斥一顿。这种事说出去很丢脸,但他早就经历不止一次了。也早就习惯了下来。然而,这大半年他看到的始终都是妻子身上他从前没注意到的那一面,即便那温柔总是藏在一张冷冷的面孔之下,尽管那关切的心意总是为冷冰冰的话语掩盖,可他又不是无心的傻子,当然能够察觉到这一点。可他怎么都没想到,时值自己病情痊愈之际,等来的却是这一番话!

相比从前王凌的那些当头棒喝,此时此刻的话却让他如遭雷击。他再也没去看那一截指着自己的锋锐剑尖,颤抖着丢下了手中的剑,随即轻轻按上了自己的腰腹。尽管他也知道从前那一阵子的放纵必然损伤了身体的底子,可摸到那厚厚一层赘肉的时候,他的脸色仍旧不可抑制地晦暗了下来。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王凌收回了剑,只是咬牙切齿躺在地上,想要如同从前那样鲤鱼打挺站起来。然而,几次尝试之后,他却发现这只是徒劳,到最后不禁如同死狗一般无力地喘息着。

就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却发现面前多了一只手,见是王凌,他本能地伸出手去,但到了一半却又僵住了。可还不等他犹豫,王凌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继而不由分说将他拽了起来。重新脚踏实地的那一刻,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王凌却冲着远处招了招手,旋即就有一个侍立在演武场一边的丫头送了一面玻璃镜子上来。看到王凌捧着的那面玻璃镜中映照出他那张憔悴而又颓然的脸,几个月不曾照过镜子的他不禁愣住了。

“事到如今,你明白了么?”

听似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陈善睿却在沉默良久后,轻轻点了点头。眼看着那丫头取回了玻璃镜子,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他忍不住就这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捧面深深吸了一口气。隐隐约约的,他感觉到旁边似乎有人陪着自己坐下了,不用看也知道那是王凌。一身大红衣裙的她仿佛不嫌地上腌臜,也并不觉得堂堂燕王妃如此做有什么失仪,只是双眸闪闪地看着他。

“陈善睿,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陈善睿苦笑了一声,隔了好一会儿方才答非所问地说道,“凌儿,你说我现在幡然醒悟,还来得及么?”

这回换做王凌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陈善睿好一会儿,突然二话不说紧紧按住了他的手。感到陈善睿的身子瞬间僵硬,继而又柔软了下来,她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你不再去争,当然来得及!哪怕你不能再去行军打仗,咱们也可以带着昂儿走遍天下,去看看这大齐的万里河山!”

“你说了那么多次,我一次都没听你的,甚至还害得你……”陈善睿话说了一半,见王凌伸出手来按住了他的嘴,旋即摇了摇头,他只觉得心中充满着一种说不出的愧然。下一刻,他索性伸出手去,直接把王凌揽在了怀中。尽管心头仿佛有无数的话想说,但此刻他却再也不想说了,只想紧紧搂住面前自己险些辜负了的一生知己。

当燕王和燕王妃时隔大半年第一次踏入东宫的时候,东宫上下自然都有些错愕。而章晗一面让人去看看正在文华殿见大臣的陈善昭散了没有,一面令人把两人请进了丽正殿。发现陈善睿虽还有些大病初愈的虚弱憔悴,但嘴角含笑,脸上少了从前的阴霾和戾气,而王凌亦是少见的笑靥如花,她立时明白了过来,当即笑着说道:“恭喜四弟大病痊愈,又能和四弟妹琴瑟和谐朝朝暮暮了。”

“大嫂说得轻巧,这些年我受了多少委屈,可没这么容易便宜了他!”王凌斜睨了陈善睿一眼,见其有些不自然,她便站起身上前,犹如从前在赵王府那般挨着章晗坐下,“我是带着他来谢罪的,不说他做了不少蠢事,就是这一次突然在雨中犯病,要不是大哥大嫂尽力,他这条命都没了!”

见陈善睿真的如王凌所言起身要行礼,章晗连忙站起身来,却是上前毫不避讳地亲自搀扶住了他的胳膊,这才开口说道:“什么谢罪,那是外人的话。当初大伙儿在京城风雨同舟生死与共的那些情分,比什么都重要。无论是太子殿下也好,我也罢,一直都把四弟你和四弟妹当成是一家人。”

“你们大嫂说的没错,那些见外的话就不必了。”进了门来的陈善昭见陈善睿先是一愣,随即便低头走上前来,他便索性迎上去一步,按了按那胳膊之后笑道,“别多礼了,你身体还没大好……不过你既然痊愈,在家里一歇就是大半年,也应该休息够了,可别怪我拿你使唤。如今迁都在即,诸多事情千头万绪,首先是在京城的兵马就得整理出仍旧留京驻守的和带着北上的。张铭他们全都走了,我把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宋宜给你,你带着他和兵部把这件事情先料理下来!唔,事不宜迟,现在就走!”

眼看陈善昭说着就不由分说把陈善睿拖走了,章晗不禁莞尔。见王凌也是目瞪口呆,她便笑道:“你别怪太子殿下心急,好容易四弟不像从前那般样子,若再不给他事情做,难免会闲出事来。让宋先生跟着他不为别的,只为杜中虽说随同北巡去了,可千万别再有第二个杜中这等货色煽风点火!”

王凌被章晗这一解说,哪里还会不明白。想到自己夫妇来得突然,陈善昭和章晗却仿佛自然而然接受了陈善睿的这番变化,甚至还给陈善睿找了事情做,她只觉得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欣喜。

她昨日那么教训陈善睿,其实这些年她的武艺何尝不是已经撂下了?若再这么下去,她甚至不知道打小和父亲学的那些东西是不是会被埋没得无影无踪。好在如今还有机会,别人也愿意给他们机会!

第三百七十二章小郡主威武,开春再进兵

陈栐虽下旨迁都,但紧随而来的各种事务却是琐碎而繁杂。从兵力布防到文武官员的家眷宅邸,再到种种衙门官员需要重新配置,原本的京城将来改为南京后更需要增设南京官……林林总总的事情堆在一起,陈善昭虽一应都是初步拟定措置之后报北京行在,但大多数时候陈栐都是大笔一挥照准,到最后干脆直接下旨太子主持迁都事宜,这一时更让陈善昭忙了个不可开交。

而由于皇后傅氏也随陈栐去了北京,宫中其他妃嫔跟去的就只有陈善恩的生母贤妃,其余人等都要安排动身事宜,再加上清宁宫中还有好些太妃,宫人内侍的名册亦要一一清点,谁留谁走都需要安排,闲适了好几年的章晗自然也忙碌了起来。

而陈善睿即便大病痊愈,可他被陈善昭抓了差,亦是如同救火队员似的一会儿被派到这里,一会儿被派到那里。京卫调防核实完,就是兵员名册一一清点,紧跟着又是勾补病亡人等,核查户部积余……从来只管打仗没做过这些琐碎事情的陈善睿最初还是每天精神奕奕地出去,精疲力竭地回来,到最后每天出门之际都是唉声叹气的。即便如此,看着陈善睿那脊背又一如从前一般挺直,整个人即便疲惫,精气神却再不如从前那样颓废,王凌心里也觉得高兴。而对于她来说,王府的事务驾轻就熟,反倒是不时入宫去看看章晗有何要帮忙的地方。

在这一片忙碌之中,南京留守的六部都察院和各衙门主官都一一定了下来,其中便有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升任南京右副都御史的胡彦。作为当初反对迁都最强烈的人。他被留下来是人人都能猜到的结局,为他惋惜的人不在少数,但有他这么一个素来清正廉明,极其得人心的人留下来任南京官。其他被留下来的官员都能心服口服。至于其他衙门的官员,则是分批一拨拨地迁往北京,一时间。从京城往北京的陆路和水路都呈现出了非同一般的繁忙。

父亲顾着国事,母亲管着宫务,长兄跟着祖父祖母去了北京,因而,陈皎这个长宁郡主自诩长姊如母,不但担负起了教导看着两个弟弟的职责,也把东宫事务都揽了过来。此前章晗怀着陈昊的时候。她就曾经在秋韵和单妈妈的帮助下逐渐上过手,现如今已经九岁的她做起事情来自然越发像模像样,上上下下都料理得井井有条。这一天,难得陈善昭早回来一步,她正拉着父亲的手卖力地数着自己这几天的功劳。丽正殿后头住了多年,见陈善昭的次数却屈指可数的钱氏突然以病重为由遣了宫人来求告说要请御医。不等陈善昭开腔,她便诧异地挑了挑眉。

“单妈妈,宫人病了有请御医的规矩么?”

单妈妈见陈皎问得理所当然,看了那地上跪着的宫人一眼,便正色说道:“自然没有。宫人内侍若有病则送廊下家养病,一直都是这么个规矩。”

那被钱氏派来的中年宫人是当初皇后赐下时就跟着她的,本以为能有头有脸,可这许多年跟着钱氏熬下来。简直和熬油似的没个指望,今天好容易趁着章晗人在清宁宫忙碌,而陈善昭又早回来,想要借病再争取争取,却不料太子不开腔,小郡主却和单妈妈来了这样的双簧。一愣之下。她慌忙开口说道:“郡主,钱娘子是皇后娘娘赐给太子殿下的,不同于寻常宫人……”

“可有名号?可有诰封?”陈皎不等她说完就一口截断了,见对方哑口无言,她便没好气地说道,“就算是皇祖母赐的人,倘若另有分别,自然有名号诰封。既然没有,和寻常宫人自然一样!既然重病,本该移到廊下家去养病,但如今父亲和母亲正在忙着迁都和移宫的事,此事我就做主体恤她了。她功劳是没有,但念在于东宫多年,赐白金百两,绸缎十匹,放出宫回家养病去吧!”

此话一出,单妈妈和秋韵面上顿时露出了又惊讶又欣慰的笑容,而一旁的陈善昭虽是满脸事不关己的表情,但实则却是拼命憋着那股大笑的冲动。直到陈皎气势十足地一挥手,吩咐左右把那宫人带下去,又看到对方有苦说不出却不得不走的样子,陈善昭方才笑出了声,继而就招手把陈皎叫到了面前。

“明月,刚刚这一手谁教你的?”

“嗯?”陈皎不明所以地瞪大了眼睛,紧跟着方才恍然大悟,一时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不用人教,身为儿女者,自当为父母分忧。谁让她们非得撞到我手里来,当然得给她们一点厉害瞧瞧!这下子,爹可以安安心心忙国事,娘也可以定定心心地去安置各位太妃和娘娘了,东宫有我呢!”

“哈哈哈,好丫头,爹娘没白养你,你果然是给我们分了个大忧!”陈善昭见陈皎神气活现,遂在那挺翘的鼻尖上轻轻捏了一下,随即方才满脸赞赏地说道,“你既是这么说,东宫的事情爹娘就完全撒手了!”

在偌大的宫中,长宁郡主陈皎做的这么一件事情仿佛微不足道,但这宫里本就没有秘密,不过当天,各宫就都得知了此事。不久前才刚病了一场,现如今还恹恹的顾淑妃听说之后,嘴角便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却是对夏雨说道:“明月不愧是太子和太子妃的女儿,小小年纪做事情就干净利落!如今是迁都移宫的当口,那钱氏不知好歹闹这一场,正好送出宫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回头她对皇后撒个娇,皇后难道还会怪罪了她?”

“娘娘说的是。”夏雨给顾淑妃垫高了枕头,又含笑说道,“太子妃有三子一女,这唯一的女儿冰雪聪明。也不知道将来谁有这福气。”

“不管是谁,横竖顾家是别想了。”顾淑妃长长叹了一口气,想到淄王已经回了京,自己时常能够见得着。而淄王妃张茹虽是从前掉了那一胎,可太祖皇帝那三年孝期满了之后,便先后有了一子一女。说来自己也是正经祖母辈的人了,她不禁露出了笑容,“明月喜欢仪儿,除了她们两个的母亲当年情同姊妹,恐怕也是因为她只有哥哥弟弟没有妹妹的缘故。你回头让人去东府说一声,给仪儿学些实实在在的,什么琴棋书画之类的东西随她喜好。不用刻意,顾家出不了皇后,可千万别让人觉得还想出个皇妃。而且瑜儿刚刚怀上的这一胎来之不易,不如让闺女也和明月似的,早些学习如何打理家事才是要紧的!”

尽管诸王之中多有舍不得京城这繁华之地。不想跟去北京的,但陈栐对这些兄弟们却不敢掉以轻心,严令所有宗室皇族都要迁往北京。而南京守备之位,最后便落在了卫国公顾长风的身上。无论声望还是军功,他都是顶尖的,同样也是体恤他伤病在身。最后这伤病的由头固然值得商榷,可终究没人不服,就是顾长风本人对于留下也松了一口气。他在北边的岁月太长,如今年纪大了。留在南边享享清福自然不坏。只是对于长子顾镇竟和嘉兴长公主也请旨留在了江南,他最初颇有微词,可在听了长子长媳的解说之后也就无奈接受了。

“我武艺不如四弟,又是驸马,去了北京也是闲职,不如留在江南。好好把孩子教导好。”这是顾镇的话。

至于嘉兴公主,那话头更是简单:“我在家里自在惯了,何况皇兄还能疑心我这个女人造反不成?有四弟他们去京城就够了,且让我在江南逍遥着。”

而顾淑妃虽也不舍得住了几十年的这座金陵皇宫,但为了儿子淄王陈榕,却也和惠妃敬妃一块启程赴了北京。而最后启程的,方才是陈善昭和章晗这东宫一行人。当这朝廷上下先后从江南繁华之地几乎全数迁入了北京之后,已经是长宁十一年的秋天了。相比江南秋日只是早晚冷,白天的阳光仍炽热难当,北地的秋日却是秋风萧瑟,一阵风吹过便叶子不断打着旋儿落下,让人忙不迭地往身上添衣裳。

范王陈善恩在北京镇守这些年也造了不少气象恢弘的宅院,头一等的亲藩和勋贵文官们都按照品级赐了宅邸,但这等政策却很难惠及那些六七品的小官。因而陈善昭才把一大家子搬进刚完工的东宫,继而第一件事便是建言皇帝,让工部择选新皇宫附近的几个坊兴建屋宅,预备完工之后以极低的价格赁给那些低品官员。除了这一举措,在如今空地满处都是的北京城内,他又圈出了好些地按照上中下三等造宅子,赁给其他士农工商等等,一时间不禁民间交口称赞,就连皇帝亦是对此举大为满意。这一日把除了尚在沈阳的辽王陈善嘉之外的其他几个儿子都召到跟前时,他自然而然便夸了陈善昭几句。

“太子做事缜密而周全,这一点你们都要学他。尤其是善恩,你在北京镇守了这几年,应该早就想到这一批批迁来的人多,即便北京地广人稀,不愁没有地方安置,但房子不够却是大问题。”见陈善昭谦逊了两句,而陈善恩低头唯唯诺诺地应了,皇帝又看着陈善睿道,“善睿,你前次病好了之后,知道帮着你大哥协理迁都事务,上上下下井井有条,做得很好。男子汉大丈夫便该有所担当,上马杀敌下马治国,你能明白这点就好!”

说到这里,他又若有所思地开口说道:“鞑靼和兀良哈人如今被朕打得七零八落,瓦剌却是趁机而起。朕预备明年开春进兵,带皇太孙随行,太子监国。善恩留下辅佐太子。”顿了一顿,皇帝看了一眼脸色异样的陈善睿,踌躇了好一会儿方才接着说道,“善睿你若是养好了身体,也随行吧!”

尽管已经丢下了那个一直以来最大的念想,但并不意味着陈善睿便不想再上阵。他几乎想都没想便单膝下跪大声应道:“儿臣一定尽心竭力!”

第三百七十三章夜话家国事,出征盼凯旋

京城的冬天比江南冷得多。

尽管章晗打小在归德府长大,早就习惯了北国千里冰封的冬季,但是在江南生活了十多年,她印象中的冬天总是阴湿潮冷,带着几分江南特有的绵软,和如今北京这动辄飘着鹅毛大雪,地上一夜之间就能积起半尺厚的雪全然不同。白天看着屋檐下头冻得晶莹剔透的那一根根冰棱柱,又见那些宫人都冻得缩头缩脑,想起此前迁都之前,放出去了千余年轻宫女,带来的多数是三十以上出宫后找不到活路的人,这会儿晚上她便忍不住对陈善昭说起了薪炭的事。

“惜薪司那边准备不足,幸好这一次迁都陆陆续续好几年,四方逐利的商人云集北京,烧炭的人也比往日多了,否则这一冬下来,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冻死。”陈善昭亦是眉头紧锁,旋即便开口说道,“我已经建言了父皇,从上到下的官员都会另外发放柴炭,毕竟南方人不习惯北边的冷。幸好调拨上京的京卫都是有四弟帮忙一块挑选,多是北人出身,习惯得快。还有户部的军袍棉鞋等等预备得都很充足,三弟固然把那些低品官员给忘了,但军营等等都还营造好了,这一冬捱过去,接下来便容易多了。”

“说的也是。”章晗已经多年没有在烧炕的屋子里睡过,自打十月初一烧了地龙开始,她最初睡下就觉得浑身燥热,几个月下来方才渐渐习惯了。此时此刻,当陈善昭又贴了上来的时候,她忍不住把身上的被子往下拉了拉。又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说父皇也好,四弟也好,怎么就那么喜欢打仗?甚至非得亲自上阵?”

“你怎么不说。去年你家大哥回来了一次,在家住上一个月,虽是依依不舍。可还是紧赶着回榆林去了?我倒是提过要调他一个近些的缺,他死活不肯,宁可丢下你家大嫂还有章骏。要不是你家大嫂又有了身孕,岳母只怕不知道多恼他了!”

说起章晟,陈善昭脸上便露出了几分似笑非笑的表情。而章晗仿佛在黑暗中看透了他那瞧热闹心思似的,没好气地在他胸口上拧了一下,这才嗔道:“你和我大哥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话老是话里藏刀!我只是听说如今瓦剌势头很猛,连鞑靼那位太师都已经被逼得无处存身了。而父皇用兵素来不喜多,又常常爱奇兵突袭,担心万一有什么闪失。如今距离开春还有几个月,再调各都司一些兵马不行吗?”

“恐怕来不及了。”陈善昭微微眯起了眼睛。一只手轻轻把妻子环在了怀里,“之前四弟在南京帮我处置迁都事宜,我就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他应该是放下了心结,如此有他跟在父皇身侧,顶的上别人三四个。他打仗的天分是与生俱来的,而且若有事总会劝谏。再者,三弟这一次也会在从征之列。有他们两个,再加上张铭朱逢春宋志华,当年这一支兵马就能横扫漠北。如今也不在话下。更何况……”

陈善昭贴近了章晗的耳朵,轻声说道:“更何况还有最机密的一条……此次虽没有你父亲,但策应的人中有定国公!所以,你不用担心晨旭。”

听到定国公王诚也在从征之列,章晗只觉得一颗心终于放下了。然而,陈善昭点穿了她那点小心思。她免不了低声嘟囔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倒不是心疼晨旭。他跟在父皇身边历练是好事,可他毕竟才十四……”

“三弟四弟十一二岁的时候,都已经跟着上战场了!就算异日是太平天子,但如今看一看战场险恶,杀人见血,是好事!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皇族,常常阴柔无阳刚之气,我希望他比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强!”感到章晗的手突然堵上了自己的嘴,陈善昭便轻轻捉住了妻子的手,继而柔声说道,“我的心是那时候在京城那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中磨砺出来的。他却落地就是皇长孙,纵使习文练武,跟着北巡监国,又从师定国公,但杀马贼不等于能战鞑虏平天下。我希望我们的儿子,能够站得高,看得远,异日咱们就可以放心把大好江山交给他!”

尽管陈善昭这番话满是期许,但章晗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那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之后,她索性把自己紧紧贴住了陈善昭,继而便融化在了那坚实的怀抱中。那一晚,外头的雪下了整整一夜,可屋子里却是一室皆春。

当开春后的三月,各路兵马再次齐聚预备出征之际,皇后傅氏却是突然病倒了。面对妻子这一病,陈栐闻讯之后又是震怒又是担忧,一度几乎打算把亲征之期往后推,却被傅氏硬生生给拦住了。好在坏消息之后却也有好消息,好一阵子没精神的燕王妃王凌竟是诊出了喜脉!此消息一出,别说是皇后傅氏惊喜之下,连胃口都好了许多,就连皇帝亦是大为惊喜。而长宁六年那一次因为妻子即将临盆错过北巡而心中积郁的陈善睿,这一次却是想都没想便主动提出留在京城,以便看顾病倒的母亲和有孕在身的妻子。

就连王凌也没想到陈善睿竟会主动留下来。亲征之前的那一天,她看着床外侧陈善睿那张看着油灯凝重而专注的侧脸,忍不住开口说道:“上一次是我没几个月就要临盆,你从北边怎么也赶不回来,但如今已经迁都,我这月份还浅,你总不可能一打大半年,若是想去,就别硬撑着!就是母后,也不会因为你上阵去打仗而觉得你不孝,京城还有大哥大嫂呢!”

“父皇驾下勇将众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陈善睿这才回过头来,目光流连在王凌那尚未凸起的小腹上,眼神中流露出了从来没有过的珍惜,“上一次我险些害了我们的孩子,又让他降生的时候吃了那么多苦。这一次,我得从一开始就陪着他!我这辈子上过很多次战场,就算和这最后一次又失之交臂,那也没关系。否则若是你再有个什么闪失……”

他突然打住了话头,盯着王凌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展颜一笑道:“我说过幡然醒悟,我会说到做到!更何况,丢下母后重病在京,我也不放心。她老是为我们这些儿子操心,如今也该我们好好侍奉她了!”

看着丈夫那和从前截然不同的表情和眼神,王凌到了嘴边的劝说吞了回去。她心里很明白,陈善睿这话绝不是为了敷衍她,而是真心实意的。他终于能够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也为自己着想,而不是从前那样只知道雄心勃勃往前冲,不顾是否会碰一个头破血流!

天子亲征之礼素来复杂而繁琐,陈栐素来很不耐烦这一套,可如今身为一国之君,对这一套排场的东西也不得不勉为其难接受下来。当结束了那一套祭祀礼拜之类的仪式,他对留京的陈善昭兄弟三个又吩咐了一番,最后才上了马车。即便他更喜爱骑马驰骋,可尚未离京之际,堂堂天子骑马招摇过市,易招惹刺客不说,而且也显不出天子的威严和神秘。也正因为这个,当听到瓦剌崛起,他想都不想便把朝政丢给了陈善昭带兵亲征。

身在军中,没有那许多文官天天盯着,难得能放松一下!

送走了皇帝,陈善昭的日子却绝不清闲。迁都之后不过数月,诸多事务千头万绪,再加上南北地域不同,众多事情需要协调,他这个监国太子赫然任重而道远。倘若不是陈善睿也因为王凌而留下,他连个临时抓差的人都找不到。而皇后傅氏这一病,却没有把宫务交给贤妃,而是让章晗这个太子妃接手,身为儿媳的章晗少不得要和范王妃陆氏轮流侍疾,便常常让单妈妈秋韵帮着陈皎去处置些简单的事务。一时间,陈皎这位长宁郡主亦是忙得脚不沾地。

然而,皇后傅氏这一场病众人原以为不过是寻常风寒,但御医轮番尽力施为,汤药金针种种都试过了,大半个月下来却非但不见痊愈,反而看着病势越发沉重。这下子,就连日理万机的陈善昭也常常抽出空来陪侍病榻前,陈善睿更是被王凌直接从燕王府赶了过来守着,再加上陈善恩,兄弟三个加上章晗和陆氏妯娌两个,五个人轮流守候侍疾,却眼睁睁看着傅氏面色苍白日渐消瘦,怎么都不见好。

即便如此,傅氏却一再告诫不许将她病重的事驰告亲征之中的皇帝,缘由亦是简单得很,不能让自己的病情误了这一次耗费巨大的亲征。即便在昏昏沉沉之中,紧紧攥着章晗手的她还喃喃吩咐道:“不可因为一己之私废了朝廷大事……踏平虏中是皇上一辈子的心愿,而看着他建功立业是我一辈子的心愿……能够在有生之年再临保定府的赵王府,又最后建都北平,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说着说着,傅氏仿佛忘了身侧守着的不是丈夫,而是儿媳:“三郎,建藩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保定府太小,不如北平。我对你说,北平太小,不如天下……我等你大胜回来……”

听着傅氏这些话,章晗只觉得心中很不是滋味。陈栐和傅氏少年夫妻,除却那外人看来的相敬如宾,何尝不是彼此扶助了一辈子?只希望傅氏能撑过这一关,至少等到皇帝马上凯旋的那一日!

第三百七十四章虏中惊讯来

相比太祖皇帝从称王之后开始,便广纳妃妾子嗣众多,当今皇帝陈栐的后宫要简单得多。皇后傅氏之下,封妃的便只有陈善恩的生母贤妃,另两个小皇子的母亲只封了昭容和淑仪,至于其他的婕妤美人也就四五个,连东西六宫的院子都没填满。正因为如此,贤妃独占了从前顾淑妃的长宁宫,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她素来便是懦弱胆小的人,尽管皇后这一病,身边的内侍宫人多有怂恿她在皇后面前多多逢迎,将来兴许能和从前太祖皇帝时那三妃一样协理后宫,可她是最怕事的人,生怕走错一步,见皇后点了太子妃打理宫务,她反而松了一口大气。

这一日从坤宁宫探了皇后请安回来,她一回到长宁宫东暖阁,就忍不住轻轻吁了一口气。尽管她如今已经是贤妃,是太子诸王的庶母,可站在陈善昭和陈善睿面前,她总感觉很不自在,因而每每呆上一会儿就回来。此时此刻,她让人打了水来洗脸,正斜倚在榻上轻轻屈着手指计算皇帝走了几天,突然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

“娘娘,范王殿下来了!”

乍然听到陈善恩来了,贤妃立时坐直了身子,可惊喜劲头一过去,等到陈善恩进了屋子行礼拜见,她便忙不迭地说道:“这时辰还早,太子殿下和燕王都还在坤宁宫,你怎么就一个人到我这儿来了?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可出错,我这儿好得很,不用你过来瞧。”

见年过五十的生母额头已经是三根深深的横纹。看上去竟比年长两岁的皇后傅氏更苍老,而两鬓也已经露出了一根根刺眼的银丝,身子早不见当年的窈窕。想起之前过冬的时候贤妃才病过一场,那时候御医调治可不如现在对皇后那般尽心。可终究最后养了过来,他便微微笑道:“没事,是太子大哥瞧着我一直在坤宁宫侍疾。也没顾得上娘,让我来瞧瞧您。”

贤妃听说是陈善昭的吩咐,心头终于微微一松,但还是拉着儿子的手嘱咐道:“皇后娘娘这一病,宫里宫外事情又多,你一定要好好辅佐太子殿下,千万不可出什么纰漏。这些年你父皇对你赞赏的次数多了。挑刺的时候少了,对你还是看重的。你膝下又儿女双全,我已经没什么其他奢求了。就是这会儿两眼一闭登了天,心里也没什么牵挂……”

“娘!”陈善恩脸色一沉,见贤妃虽打住了话头。但面上仍是一贯那谨小慎微的样子,他那满腔的话顿时再也说不出来,只能轻声说道,“娘,你说得这些我都知道,外头的事情我有分寸,你不用担心。你当初也苦了这么多年,今后享福的日子还长着呢,说什么让人笑话的傻话!赶明儿我让王妃把孩子们带来让你瞧瞧。你就是留他们住几天也使得。”

“那不行,宫中没那个规矩。皇太孙当年是长孙,又是东宫嫡长子,不一样的!”贤妃连连摇头,没看见陈善恩眼睛中闪过的那一丝阴霾,旋即又笑着说道。“只要你和王妃和和美美,多给我生几个孙儿孙女,那就够了。”

从长宁宫出来,陈善恩一直在低头沉思。傅氏的病他当然不是不关心,甚至可以说关心得很,院使院判和几个御医那儿,他也不知道和陈善昭陈善睿质问过多少回了,得到的答复也从皇后本就体质偏弱所以风寒入侵,改口到了皇后还是赵王妃时身体几度受损,再加上操劳过度,哪怕册封皇后之后,也都不曾松懈休养过,因而如今这风寒不过是引子,身体油尽灯枯才是真的。听到这些话,别说陈善昭和陈善睿兄弟都是火冒三丈,就连他也嗤之以鼻。

傅氏贵为中宫母仪天下,每旬都是照例请平安脉,要真的油尽灯枯,养了这么多御医就一直都没人看出端倪?分明如今束手无策,便把责任都推在了傅氏早年受过的损伤和劳心劳力上!说起来,皇后傅氏的贤名直追当初的孝慈皇后,就是从当初还是赵王妃时开始的,为了这贤名,多年劳碌辛苦,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重!古往今来的贤后很不少,傅氏非要学文德皇后长孙氏,非要学孝慈高皇后彭氏,却不知道学阴丽华那样比光武帝刘秀更长寿的!就算一世贤名万古流传,命却只有一条!

今日坤宁宫轮值的是陈善睿,此时此刻,他也懒得再去坤宁宫中去和陈善睿这个亲生儿子比孝顺,索性便径直出了宫。然而,他才回到范王府,心腹小厮便报说有一封密信。他本打算去看看儿女,听到这一茬也顾不上别的,立时转往了书房。当看到书桌上那个小巧玲珑的巧匠所制铜筒,确定封条完好无损,封口的印泥上,那枚印章亦是清晰可辨,他方才坐了下来,用小刀搪开印泥,取出了里头那一张薄薄的纸笺。

只看了一眼,他的脸上便露出了变幻不定的表情,最后眉头紧蹙。

皇太孙失陷虏中,下落不明!皇帝正下令迅速进兵!

他捏着那张信笺,心中一时转过千万个念头。他不知道这个消息来得比陈善昭陈善睿的渠道,要快多少!他只知道,若是这个消息散布开来,无论是对于东宫还是对于皇后傅氏,都是极其沉重的一击。他的父皇对于征伐有一种说不出的狂热,所以兄弟几个当中,陈善嘉和陈善睿这两个战场勇将深受信赖,尤其是父皇一手教导武艺军略的陈善睿。而他的长兄陈善昭虽为皇太子,若非昔日得宠于太祖皇帝,这东宫储位险些就争输了,而坐稳那个位子的关键,才具器量之外,那个小小年纪却文武兼习,人又冰雪聪明的皇太孙,无疑是关键!倘若陈曦有什么闪失……

“父皇,你一辈子都忘不了马背上打仗。这次却太托大了!还有大哥,你只知道让长子跟着父皇,便能重复当年你获宠于太祖皇帝的故事,可这次要是有什么闪失。你还能如此稳坐钓鱼台否?人算不如天算……”

当章晗被陈善睿从坤宁宫硬是请回东宫休息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尽管端茶递水喂食服药的事情,并不是都需要她一个人来做。但如今坤宁宫那种沉甸甸的气氛却让她很不好受,踏进丽正殿的一刻,神情有些恍惚的她甚至被门槛绊了一下,若不是左右搀扶得及时,她一不留神险些摔倒。几个宫人慌忙把她搀扶到临窗的大炕上,紧跟着,她就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娘。您没事吧?”

睁开眼睛见是陈皎,章晗便强自露出了一个笑容。见女儿担心地看着她,继而便脱了鞋上炕,到了她背后跪下,一言不发就轻轻揉捏着她的后颈和肩背。她便轻声说道:“明月,你别忙了,娘只是刚刚一时不留神,没什么大碍。这些天两个弟弟都是你看顾着,你还要料理宫中上下各色事情,我都没来得及问你可忙得过来。若是事务繁杂,我去对母后说,让贤妃……”

“娘,没事。女儿应付得过来!”陈皎撒娇似的紧紧贴在了章晗的后背上,又轻轻用手从后头箍住了她的脖子,“女儿也已经十二岁了呢,可以为爹娘分忧了!大哥和我一般大的时候,都已经监国理政了,我就是做点小事情而已。再说。还有单妈妈和秋韵姑姑,皇祖母那儿不是还派了金姑姑来帮手?”

“好,你能担得下这责任就好。”章晗微微一笑,便轻轻拍了拍陈皎的手,“那今天都做了些什么事,你给娘说说。”

听陈皎在那口齿清楚地说着今天一桩桩料理的事情,又感觉到那双小手轻轻地挤按着肩背的几个穴道,酸酸麻麻颇为舒服,章晗只觉得心情渐渐放松了下来,渐渐竟是有了些困意。而陈皎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动作顿时更加轻柔了下来,就连声音也越来越低。直到发现章晗完全睡着了,她方才蹑手蹑脚地从大炕上爬了下来,接过一旁单妈妈递来的毯子给章晗盖上,这才小声说道:“让娘先睡一会儿,晚饭不着急,我带着弟弟们先吃。”

“是。”

这一觉章晗迷迷糊糊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感觉有人在轻轻推搡自己,她才陡然惊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清楚了面前那张秋韵满是凝重的脸,她便直起腰问道:“出了什么事?”

“太子妃殿下,是飞花从五城兵马司那边得的消息,杜中鬼鬼祟祟去见了金吾右卫指挥使,继而又去找了羽林左右卫的指挥使。”

又是杜中!

章晗记得自从王凌平安产子,之后陈善睿又大病一场以来,王凌把持燕王府把杜中拒之于门外,此人便一直跟着皇帝左右不离,她都几乎要忘记这么一个人了。此时皇帝亲征,皇后病重,此人却偏偏趁着这个时机鬼鬼祟祟,着实可疑得很。倘若不是迁都之前,陈善昭便已经让舒恬及其旧部上北京,继而故技重施把人安插在了北京五城兵马司以及顺天府衙之中,此人的行迹几乎就要错过了!

“可报了太子殿下?”

秋韵连忙摇摇头道:“太子殿下正在文华殿议事,路宽也跟着,所以奴婢不敢贸然打探。”

章晗看了一眼完全暗下来的窗外,若有所思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亥时了。”

听说这么晚了,章晗顿时霍然起身,但旋即又徐徐坐下。此刻京城九门紧闭全城宵禁,宫门也应该已经下钥了,陈善昭怎会留人议事到这时辰?

秋韵顿了一顿,又低声说道:“另外,七爷还让飞花捎话进来。路公公在宫外有个养子,手头近些日子阔绰无比。他暗中查探,其人和杜中走得很近。”

第三百七十五章宋宜进言,夫妻定计

尽管此时已经将近亥时,文华殿中的那几个大臣都并没有功夫吃晚饭,但此时此刻,谁都顾不上那饥肠辘辘的肚子。一个半时辰之前送到的急报实在太过惊人,倘若不是他们都是老成持重,见惯风波的性子,那会儿怕不得一头栽倒昏厥过去。所幸那军情急报乃是封口完好,否则再如同先头别人密告代藩周藩谋反的事情一样传得沸沸扬扬,那么这刚刚迁都的北京转瞬间就会大乱!

因为那辽王陈善嘉亲自书写传来的军情急报上头说,皇太孙因麾下军马冲杀太猛,以至于失陷虏中音讯全无,而皇帝亦是由于忧心长孙而率兵掩杀了上去,现如今押后军的辽王陈善嘉正在紧赶着打算撵上前头那祖孙二人!

夏守义和张节此番都留在了北京,除了他们两个人称定海神针的吏部天官,户部计相,在场的其他人并非都是位高权重。在这儿的还有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萧至诚,礼部侍郎罗淮恩,两人十二年从七品升至二品和三品,这升迁速度比寻常官员一辈子能够达到的高度都更快。而太祖皇帝在世最后一科的二甲进士宋士芳,现如今是执掌兵部武选司的正五品郎中,尽管品级低,但在场众人都知道当年传胪日那一场的内情,谁都不会小觑了他。至于左春坊左谕德宋宜,那是东宫心腹自不必说,品级高低反而是另一回事了。此外便是每次都被皇帝留下辅佐太子的文渊阁大学士伍非和黄文忠。这八个人当中,赫然老中青三代都齐全了。

刚刚就此事真假辨析了许久,众人初步判定了此事应该是真的。却因为接下来该如何反应而陷入了分歧。夏守义和张节都是一个意思,那就是加强和前头的军情联络,打探清楚再作计较,同时在京城加强戒备;萧至诚罗淮恩两个人的意思却是。当此之际,应当留范王和燕王在坤宁宫侍疾,以防有人利用二王行不轨之事;而宋士芳却和黄文忠伍非两个大学士的意见一致。那就是当务之急不在于其他,而是决不能让这一消息外露,因而断然不能留下二王让别人疑心!唯有宋宜一直一言不发,几乎从头到尾都保持着缄默。

不用人说,陈善昭也想死死捂着这个消息。尽管他的胸口至今还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而刺痛难当,尽管他仍旧不想相信长子真的会下落不明,但这个时刻他只能选择强行用理智去压下感情。在斟酌了良久之后。他便开口说道:“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尽管三弟在信上说,会全力弹压,不让消息外泄,但战场那种地方和其他地方不同。决计藏不住多久。至于京城加强戒备,这是应有之义,但不动金吾和羽林诸卫,而是令此前为赵王中护卫的天策卫警戒内外。至于范王和燕王,仍是比照此前几日的例子轮值坤宁宫侍疾,这一点各位不用再劝。”

他伸出手来阻止了要建言的萧至诚和罗淮恩,一字一句地说道:“当初废太子便曾经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软禁诸宗室皇族图谋不轨,我如今身为太子。虽当防不测之祸,但却不能把未雨绸缪变成先下手为强!你们或为文渊阁大学士,或在六部,或在都察院,职责重大,接下来几日是重中之重。还请诸位尽心竭力,不要辜负这些年来父皇一再重用和擢升!”

“臣等竭力效命。”

直到这时候,陈善昭才感到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想着出宫尚需时间,他便索性吩咐下头赐食。知道自己在这儿,众人必定拘谨,他便先起身出了文华殿正殿。待食不甘味地用了几块点心,他徐徐出了文华门,突然停下步子叫了身后刚刚一直守在正殿外头的路宽。

“你知道回去应怎么说?”

“是。”路宽被那个天大的消息震得整个人现在还是懵的,此时打了一个激灵,这才慌忙说道,“奴婢便说,是前方紧急军情,决计不提皇太……”

他硬生生把一个孙字给吞回了肚子里,这才赔笑说道:“奴婢就说,是前头战局有变,鞑靼人也想来凑热闹捡便宜,所以太子殿下有些忧心,于是招来了精通军务的宋先生,还有夏大人等大臣合议。如今觉得皇上进兵顺当,大伙儿这才散了,太子殿下又赐了诸位大人酒食。”

“嗯。”陈善昭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突然却听得背后传来喝问。转头看见是宋宜快步出了文华门赶了过来,想起这位从前兵法地理头头是道,今天却没有任何建言,他眉头一挑就示意众人放了其上前,又打发路宽带人退得远远的,他方才若有所思地问道:“宋先生此时追出来,可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臣只是想起了一件事。”宋宜躬了躬身,随即压低了声音说道,“刚刚太子殿下说此事捂不住,诸王禁宫中诚然绝不可取,臣亦深以为然。但臣请太子殿下放燕王于外,留范王于宫,如此旁人绝不会指摘。”

说完这话,他长揖行礼,却是仿佛打算就此告退而去。陈善昭眼神居然转厉,却是不等人转身就沉声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宜这才站住了,却是头也不抬地低声说道:“太子殿下,燕王殿下肯为皇后娘娘和王妃留京,此前迁都诸事一直尽心竭力,放其在外帮忙操持弹压,不但他会觉得深受信赖,也可安群臣之心。而范王殿下此前在北京镇守多年,上下防务安排和军将任命调动却是比燕王殿下更加精熟,留在宫中侍奉皇后,亦可防不测。再有就是,如今皇后娘娘病重多时,一直不见起色,朝中内外多有担忧。若是有人有意把此事泄露给皇后知晓,即便娘娘从前最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性子,但如今身体虚弱。恐为人有机可趁!臣斗胆,请太子妃殿下搬入坤宁宫侍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