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他家老不死的刚刚发表了一番“谬论”,他那前准老丈人立马跳出来反驳了,所谓相爱相杀,黎戍想,大约就是如此罢。

“杨大人也说了他们怎会如此糊涂,人心叵测,也许那些举子就是料准了杨大人的心思,才敢铤而走险混淆犯下大逆不道的罪行呢!杨大人敢担保那些举子纯良无辜?”黎国舅不甘示弱地反击道。

朝廷里不外乎几股势力,各执一词,吵得景元帝头疼不已,忽然,一直沉默的晋阳王世子韩晔出声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落驸马韩晔从来低调,朝堂上也从不出风头,哪怕所有人争得不可开交,他也始终谨守着外藩世子入京为质的本分,这回竟在众人争论时开口,众人都惊诧不已,顿时安静了下来。

景元帝显然也颇为意外,眉心微蹙,一双锐利的眸子直射韩晔,沉声道:“且说来。”

只见韩晔清俊的面容惨白一片,嗓音也带了几分颤抖道:“陛下有所不知,今科武状元与微臣师承一脉,是微臣的同门师弟,素来情谊深厚,宛若手足。如今,师弟被害而亡,微臣…沉痛不已,恳求陛下准许微臣协助刘大人调查此命案,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各位大人也不必再多费口舌之争了。”

韩晔的沉痛,无论从言语上还是从他的眼神中都可以看得出,连一向与世无争的晋阳王世子都敢公然在朝堂上反驳一众老臣,若不是痛苦至极,他想必不会如此鲁莽。身为死者的亲属,众人也不好反驳他什么,静等着景元帝的答复。

这种场合下,韩晔提出这样的要求,本属人之常情,景元帝若不答应便是不近人情,也下不了台面,于是,便应允道:“也罢,这案子就交给落驸马和刘大人去办吧。”

“谢陛下成全。”韩晔跪拜谢恩。

刑部尚书刘显成也忙激动地叩首道:“微臣遵旨!”

这么热的天,方才他额际的冷汗直流,可这会儿倒放心了许多,有晋阳王世子兼皇帝的女婿来助他,即便办不好这差事,也不至于真的诛灭九族啊,毕竟这九族牵涉了太多人。

就在景元帝揉着眉心刚要说退朝时,太监总管高贤弓着身子来到他身边,将一封密折交给了景元帝。景元帝看完,脸色一变,勉强维持着仪态道:“朕乏了,众爱卿散了吧。”

说着,便离开龙椅,起身走了。满朝文武恭送他离去,却都颇为疑惑,不知何事让陛下慌了神。

文武百官朝殿外走去,三个一群五个一党地小声议论着,黎戍听到他前准老丈人问司徒赫他爹:“不知司徒大将军可知晓其中缘由啊?”

司徒赫他爹素来冷漠威严,半晌才沉声答道:“许是与西北战事有关,杨大人不必着急,陛下自有主张。”

黎戍觉得司徒赫真没学到他爹的一半镇定,动不动就火冒三丈马前失足,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司徒赫要想到这境界还有得他学的。可如果真是西北边疆出了乱子,司徒赫这会儿一路奔过去,不是正好赶上了么?细想起来,他小子倒没一天的好日子过。

司徒赫一走,黎戍了无生趣,在朝中没什么可说话的人,跟他家老不死的也说不到一块儿去,真真寂寞得很,东瞅瞅西瞧瞧发现韩晔在前头,他快走几步追上去喊道:“表妹夫…”

韩晔停下脚步,侧过身子,清俊的面容强挤出一丝笑容来:“戍表兄。”

黎戍叹气道:“唉,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武状元如此年纪轻轻便去了,着实令人惋惜。可表妹夫也莫要太伤心,节哀顺变,养足了精神,将那凶手逮出来千刀万剐了替武状元报仇!”

韩晔点头:“戍表兄说的是。”

黎戍这人虽然大嘴巴,可心却细得很,他犹豫着说道:“那个,听说婧小白也与你们出自同一师门,如今武状元遭遇了不测,依照她那暴脾气肯定要闹翻了天,不知表妹夫可有什么办法瞒着婧小白,能拖一时是一时啊。”

韩晔的手在袖中握紧了拳头,脸色瞧不出喜怒,淡淡道:“她早晚得知道,瞒着也没用。而且,她与三师弟的关系比我更好,今日武举张榜,她恐怕早知晓了此事。”

黎戍听罢,用手捂着半边脸颊道:“咝,这可如何是好?”天气燥热,他上了火,牙疼了两天了,这会儿更是疼得厉害,半边脸都肿了。

黎戍这声问是自言自语,韩晔便没有作答,此刻太阳刚刚升起,便已如此闷热,想必待会儿日头会比昨日更为毒辣,韩晔也在心底一遍遍地问,该如何是好?

“落驸马!”黎戍与韩晔正闷不做声地往前走,刑部尚书刘显成追了上来,显然是要与韩晔商讨案情,黎戍很识相地先走了一步。

朝政繁忙,陛下无暇玩乐,掌仪司越发清闲了,既然没什么事,黎戍也不愿与那些没根的死太监和风骚的教坊乐伎呆在一处,由轿子抬着径直出宫去了。不过,他也没像往日一般去他那戏楼子鬼混,而是换了身衣裳往林岑之遇害的客栈去了。

刘显成与韩晔商讨了大约半个时辰,便急急回刑部着手调查案情。韩晔在殿前广场上马前,迟疑了一会儿,开口问身边的人道:“他中的是什么毒?可曾查清了?”

韩文低声答道:“那人手段毒辣,用药的分量重的很,想必定是想置林岑之于死地。属下不曾见过这种毒。”

韩晔蹙紧眉心:“走,去瞧瞧吧。”

韩武不解:“爷,既然人已死了,正好了却一桩心事,何必再卷入其中呢?”

韩晔不答,深邃的黑眸闪过沉沉杀意,虽然林岑之死了,结果是他想要的,可有人胆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杀人,他怎会轻易放过他?若是做了,他便认,若是栽赃,他定要把那人揪出来千刀万剐!

韩晔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一身白色锦袍在晨曦中染上金色的光芒。

将林岑之被害的消息带到左相府的,是墨誉。

左相墨嵩病了,没有去早朝,墨誉从朝堂急急赶回来,在“浩然斋”与木莲撞到一处,将木莲手里的萝卜排骨汤打翻了,泼了木莲一身。

墨誉虽有歉意,无奈对着木莲说不出口,眉心蹙着,一时糊涂将这事与木莲说了:“你三师兄林岑之高中了状元…”

他话未说完,木莲欢喜地绽开笑容,打断了他:“真的么?!我去告诉婧小白!”说着,也不顾衣服是否弄脏了,转身就往外跑去。

“别去!别告诉她!”墨誉在后面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撤了回来。

“为什么?”木莲奇怪地盯着墨誉的眼睛。

墨誉眼神躲闪,为难之极,终究还是没法撒谎骗她,将实情说了:“但是,今天早上有人发现他中了毒…死在客栈厢房里了…”说到后面,声音渐渐低下去,他秉性善良,何况与林岑之同为今科状元,对林岑之的死着实惋惜至深。

木莲唇边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傻了似的,忽地脚下一软,站都站不稳了,墨誉本能地扶住她倒下的身子:“喂,当心…”本来出声是极为不在乎的,可当他发现怀中的女子在发抖,那些不好听的话顿时都吞了回去,很笨拙地拍着木莲的背安慰道:“别…别哭啊…”

木莲伏在墨誉怀里,眼泪怎么忍都忍不住,她没哭出声,泪水却打湿了墨誉胸前的衣服。林岑之出了事,木莲第一反应便想到韩晔,而林岑之之所以能活到今日还不死,多亏了有婧小白在。可是,主人曾答应了只要林岑之妨碍不到他,他便留着他的性命。如今,是妨碍到了么?

人心都是肉长的,木莲这一辈子统共就那么几个在乎的人,婧小白算一个,三师兄也算。木莲记得鹿台山上的日子,也记得前几日她与三师兄坐在路边的茶馆里喝茶闲聊,那个绰号“二木头”的三师兄可以是世上所有女孩的蓝颜知己,她曾与婧小白暗地里讨论过三师兄未过门的媳妇儿会是什么模样…

前几日还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墨誉没办法,便只好无声地抱着木莲安慰着,半晌,他叹气道:“你都难过成这样,还是不要告诉她吧,她的脾气硬,近来身子也似乎不大好,缓一缓再说吧。”

十六岁的少年除了善良,还很温柔,这番话发自他的肺腑,听来真切动人,木莲却忽然哭不出来了。

是啊,婧小白是公主,千金之躯,自然娇贵得很,出了事,人人都要瞒着她,怕她难过,怕她因此伤了身子,无论是主人,还是她如今的夫君,个个如此。

可他们这些男人,实在目光短浅,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有本事就瞒她一辈子,让婧小白一辈子都活在光鲜亮丽编造出的唯美梦境里醒不过来,这才是本事!否则,梦境有多美,她醒来时就会有多痛,没有什么比摧毁一个人的梦境更可怕的事了,到那时,他们中的谁可以负起这个后果?

木莲眼神幽暗,自墨誉怀中退了出来,伸手轻轻抹去了眼角的泪,转身朝外走去,直白地丢给墨誉一句话:“我必须要把这件事告诉婧小白,你莫要拦着我,否则,等婧小白哪天知道了,她不仅会恨你,还会杀了你,你应该了解她的脾气。”

墨誉伸出去的手没抓住什么,眼睁睁看着木莲出了院子,他迟疑着举步追了上去。

然而,不用木莲亲自开口告诉百里婧,已经有好事的丫头偷听了木莲与墨誉的对话,早一步通知了百里婧。彼时,百里婧与墨问刚散完步,正在“有凤来仪”中用早膳,那丫头的话无异于晴天霹雳一般砸在百里婧头上,然而,百里婧呆了一瞬,站起身来抬手便给了那丫头狠狠一巴掌,喝道:“胡说八道!”

“公主饶命啊,奴婢是亲耳听见四公子与四夫人在谈论此事,还说要瞒着公主…若有半句谎言,奴婢也不敢再活了!”那丫头跪在地上哭道。

“不准哭!哭丧么!”百里婧踢翻了脚下的凳子,她哪里肯信,她是半句都不信的!

她说三师兄死了?可笑!

可是,她口中说着不信,心里想着不信,脚步却完全不受控制地径直朝外疾走,墨问自听到这个消息起一直镇定地坐在那,这会儿,终于忍不住起身,自背后一把抱住了狂躁不已的百里婧。

第145章

口中说着不信,心里想着不信,脚步却完全不受控制地径直朝外疾走,墨问自听到这个消息起一直镇定地坐在那,这会儿,终于忍不住起身,自背后一把抱住了狂躁不已的百里婧。

“婧儿…”

他说不了话,只会叫她的名字,他的手臂没什么力道,轻而易举就可以推开,百里婧理智尚存,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回头轻声道:“墨问,放手。”

她不想伤了他。

墨问自然知道拦不住她,任何柔情在这种情形下也不管用,待她稍稍缓和了些,他慢慢松了手,用这些日子教会她辨认的简单手势比划道:“我与你同去。”

“不用了,你的伤还没好,在家好好休息吧。”百里婧说着,没再逗留,转身大步跨出门去。

墨问跟着她一瘸一拐地走出门,恰好看到木莲和墨誉从“浩然斋”的方向过来,与百里婧正面对上。

木莲脸上还有泪痕,张口道:“婧小白…”

“我不信!”百里婧在木莲说出来前先出了声,也丝毫不曾注意到墨誉欲言又止的复杂目光,对外头的小厮道:“备马!”

寻常出门都是乘轿或马车,小厮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见百里婧脚步匆匆,不知出了什么事,哦哦了两声忙往马厩跑,头上的帽子都掉了也来不及去捡。

木莲看了眼一旁扶墙站着的墨问,不曾停顿地朝婧小白追了过去。墨誉担心她们,只礼貌地叫了墨问一声,便卯足了力气追她们俩,奈何她们俩都是脚力极好的习武之人,偏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哪里能追得上?

太阳已经升起,暑气蔓延开来,近处的竹林连一丝风动的痕迹也无,墨问立在墙边,无动于衷地目送他们三人离去,待他们走远了,他才与往常一样回了偏院。

刚入桃林,阵法大乱,林中的小路俱都消失不见,一道纤细的黑影晃出来,单膝跪地道:“主子。”

“说说看。”墨问负手而立,腰背挺直,全无病态,他没张口却发出了声音,声音空远低沉,似从远方而来。

“是!”地上跪着的人清晰地解释道:“孔雀听从主人的吩咐调查前日夜里刺杀案的凶手,昨夜前往林岑之的住所,发现他被人下了毒,那种毒,遇酒则化,无色无味,且非常奇妙,只有饮适量的酒才会毒发,多一点少一点皆无功效。想必林岑之此前定然饮了酒,且下毒之人能如此稳当地掌握酒量,可见当时他们二人正在对饮。孔雀去时,房间只剩林岑之一人,他躺在床上,毒已发作,孔雀本想任他去死,却在他怀里找到了这张地图,心道也许有些用处,请主子过目。”

墨问接过孔雀递过来的一张竹纸绘就的地图,上面赫然写着“鹿台山”三个大字,地图上清晰地画着连绵起伏的山脉,幽深的谷底,隐秘的禁地,墨色还新着,显然刚绘制不久…

虽然鹿台山是东兴和西秦的边界,且两国立下盟约,谁也不可派兵驻扎,可这些年,把主意打到鹿台山上的人是越来越多了,那“禁地”二字简直充满了无限的吸引力,让许多人趋之若鹜,冒着死也要前去。

孔雀长久没听见男人开口,便问道:“主子,林岑之是杀还是留?”

墨问沉静的黑眸寒潭一般幽深,垂眸盯着地图瞧了一会儿,淡淡问道:“不是说毒发了么?救活了?”

孔雀无比骄傲地答:“若是主子不让他死,他便死不了。”

墨问勾起唇:“我倒忘了你的身份…”这一句,也没听出喜怒,不知是褒是贬。

孔雀听罢,瞬间低下头去,语气很难过自责:“孔雀无用之极,不该在主子面前邀功。”

墨问从地图上收回眼睛,看向她道:“虽然留着他也是祸害,但他可以晚一些再死,让他自己找出凶手是谁,顺便为我解解惑。像他这种精通兵器的人才,死得太早真是可惜了。”

“孔雀明白了。”

“既然客栈里死的不是他,能瞒得过去么?”墨问本欲转身,又停下了步子。

孔雀抬起头,大胆地注视着男人的脸,道:“三年来,主子也不曾被人识破…孔雀最擅长的就是用毒和易容。”

墨问似笑非笑:“那是因为没有遇到会识破你易容术的高手…”在孔雀开口之前,墨问朝桃林深处走去,他路过的地方桃树自动分开又合上,孔雀听见他的声音从林中传来,话音就在耳边:“算了,知道死的不是林岑之也好,由着他们去罢。”

孔雀跪在桃林的包围之中,四周都是树影,主子的心思从来无法捉摸,好像对什么事都不在意,她在他身边呆了这些年,他从不给她任何闲闲说话的机会,他让她清清楚楚地明白谁是主谁是仆,他只需她忠诚,别无所求。

可是,对于大兴国的荣昌公主,他的要求却极其地多,他要她每夜睡在他身边,要她把空闲的时光与他一同耗尽,他用尽所有心机来牵绊住她的人她的心。明明在世人的眼里虚弱不堪的是他,他应该跟着荣昌公主的步子去走,一步步听从她的安排,由她来决定所有,可事实却刚好相反,他在潜移默化中成了主宰,让她因他而改变,事事以他为中心。

这是任何一个单纯的强者所不能达到的,也是任何一个弱者所无法企及的,他以弱者的表象遮掩了强势的本质,所以,无往而不胜。

林岑之假死被识破,荣昌公主就不会那么伤心了?所以,主子由着他去?救活了林岑之,不能杀,也不能留,怎么做才合适?

百里婧顶着头顶的烈日快马加鞭去往林岑之遇害的客栈,远远便见大批的京卫军将整间客栈包围了起来,这里地处东市的中心地段,往来的百姓众多,他们虽不敢近距离围观,却免不了在一旁指指点点。

百里婧跳下马,直接冲客栈的入口奔去,脚下如风,那些京卫军的长枪立刻横出将她拦住,待看清她是谁,十分为难地开口道:“婧公主,这里刚刚发生了命案,晦气重,有损凤体,不是您应该来的地方,请您快回去吧。”

百里婧的神色已近麻木,一路的马不停蹄让她气喘吁吁,脸颊通红,汗顺着她的额头滴入她的眼睛,很咸,她似是没有听到京卫军的话,只是问道:“…死的人是谁?”

两旁的京卫军对视一眼,有一人回答道:“今科武状元林岑之大人。”

百里婧的眼睛被前方升起的太阳刺得睁不开,更多的汗珠滑进去,咸涩变成了刺痛,她再开口声音却颤抖:“不可能…他既然高中了状元,肯定会请我去喝酒,你们…不要拦着我…”

京卫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便如实相告道:“今日武状元大人遇害之后,为保留现场证据,刑部便将这间客栈查封,林大人的尸体还在他的房间里,刑部尚书刘大人说,不准任何无关的人进去破坏案发现场,请婧公主不要让小人为难。”

“我让你们为难?呵呵,是你们一个个不肯给我安生的日子,我最后再说一次,让…开…”百里婧忽然笑了,一字一字从轻飘飘到异常坚决。

那守门的京卫军互相看了看,不知该如何是好,对方是婧公主,放她进去他们便是渎职,不放她进去又开罪不起。他们犹豫不决,百里婧早没了耐性,她赤手便要去夺守卫的长枪,这时,客栈的门忽然打开,有人开口道:“让她进来。”

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百里婧望过去,见着一身朝服的韩晔站在门槛内,表情淡漠地看着她,他的星目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

京卫军应声便撤了拦阻,干脆答道:“是!”

百里婧顾不得去想封锁严密为何韩晔却在此处,而是大步跨上台阶,擦过韩晔的身边径自朝林岑之的房间跑去。林岑之曾告诉过百里婧他住在地字二号房,她笑话他说天为一,地为二,这二二相加,三师兄果然不负盛名,气得林岑之咬牙切齿。

地字二号房门外,黎戍正趴在墙角呕吐,把他早上吃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吐出来了,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去,见是婧小白,忙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嘴角残留的秽物都来不及擦,眼泪汪汪道:“别去,婧小白,别进去…”

黎戍自然是为了她好,可百里婧不领情,挣脱黎戍的胳膊,一闪身就迈进了门槛。黎戍瞧见了里头那恶心的画面,吐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不敢再跟进去,手指着百里婧的背影一直抖,口中骂着:“娘的,不知好歹的婧小白…”

余光突然扫到韩晔的影子,黎戍转头看去,见韩晔步伐平稳地迈了过来,他惯常清淡的面色愈见苍白,唇也抿得一丝缝隙也无,黎戍哪里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忙道:“现在可好了,婧小白这丫头果然知道了,眼看着天翻地覆了快。表妹夫,你快进去瞧瞧,都好一会儿了,她怎么没动静?不是吓得腿软动不了了吧?娘的,我是真的腿软动不了了…”一边说着,整个人趴在墙上继续干呕,狼狈不堪。

黎戍吐得太厉害,也没注意到自己说最后几句话时,韩晔早就进去了,哪里需要他在一旁指点。

第146章

房间里整整齐齐,不见一丝打斗的痕迹,烛台上的蜡烛烧到了尽头,只剩一点白色的烛泪,林岑之和衣躺在床上,原本英俊的面容死灰一般,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流出黑色的血,已然凝固,使得他整个脸孔看起来阴森可怖。百里婧呆呆地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三师兄死了,就在她的眼前,死得如此凄惨。

可是,即便亲眼所见,她还是不信,昨天才见过,他们还说了话定了约,只隔了几个时辰而已,三师兄居然就走了?

她的脚步朝着床的方向挪着,一步一步,走得极为缓慢却虚浮,最终定在了床前,她俯下身缓缓伸出手,指尖一点一点接近林岑之的脸,准备探向他的鼻息。就在她的手指快碰到林岑之的鼻端时,一只强有力的大手从后面拽住了她,带着她连退了三步远。

“丫丫,别过去!”

熟悉的声音近在耳边,熟悉的称呼好几个月不曾听到,百里婧僵硬地扭着脸看去,隔着眼底的雾气,韩晔的脸一点一点拼凑成完整却模糊的模样,她看不清他脸上是哪一种表情,看不清他的眼中是什么情绪,只是恍惚觉得这样的场景十分熟悉,前方血流成河,身后站着韩晔…

为什么身后站着韩晔?

又为什么前方血流成河?

她的这些熟悉毫无来由,她一点都记不起来,零零碎碎的片段一闪而过,不知是错觉还是幻觉。

百里婧仰着头,把眼泪都逼了回去,眼底的韩晔这才终于清晰起来,她重重挣开韩晔的手,望着他的眼睛道:“从前那些肉麻称呼都省了吧,别再让我恶心!若你觉得我该远远走开,抱歉,你没这个权力,死的是你的师弟,也是我的师兄,我发誓会找到毒害他的人,让他尝尝不得好死的滋味!”

韩晔清淡的眸定定地注视着正起着誓言的女孩,方才,在客栈门外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才明白,之前在景元帝和文武百官的面前所说的种种皆是谎言,对韩文韩武的解释也并非主要原因。他之所以插手此事,是因为他心里清楚,若林岑之死了,最伤心的将是他心爱的女孩,他若能看着她哭,总好过对她的境况一无所知。

可是,她不曾哭泣,她以从未有过的肃杀语气说要杀了凶手替林岑之报仇。她的个性他从来都是知道的,鲁莽,冲动,没有心机,也不曾经过多少大的变故,如今韩晔已是她心里恨极了的人,让她觉得恶心之极的人,她凭什么要听他的话?她确实不该听他的话。

面对她的咄咄逼人与划清界限,韩晔没有怒,也没有笑,口吻异常平静地回应道:“他中了毒,毒性剧烈,你离他的尸首远一些。而且,陛下已经这件事交给我与刑部刘大人去办,婧公主无权插手。”他似是忘了方才用怎样的昵称唤过她,语气依旧疏离得很,只是把一件事向她陈述清楚,至于她是否会听,另当别论。

“若我一定要插手呢?”百里婧逼视着韩晔,语气生硬,没半分好颜色,她说完便又转过身朝床上的林岑之走去,她今日既然来了,没有得到结果肯定不会走。

韩晔抿着唇,似是耐心已经用尽,出手极快地点了百里婧的周身穴道,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大步朝房间外走去,开口道:“若要插手,先杀了我。”他说这话的时候垂眸看着她的眼睛,仍旧是清淡而深邃的眸子,万千的情绪都藏在里面,一丝都不肯外露。

待说完这句话,韩晔便抬起头直视着前方的路,只留给百里婧熟悉的下巴轮廓,她知道那里两日不打理便会冒起青色的胡茬,她也曾经最喜欢扑进他的怀里,踮起脚咬他的下巴,蹭着那些略略粗糙的胡茬玩。

韩晔每每被她这放肆的行径逗得一笑,下巴一动,低下头让她别闹,她便立刻松了口,却不是因为听话,而是因为那个时候的韩晔整张脸是如此地好看,他的眼里盛着她,比冬日里的阳光还要暖上几分,她这辈子都没见过比韩晔更好看的人。

可是,这几个月以来,韩晔还是好看的,身上却再没了那种暖。不是没有,只是她没能看到,韩晔都已经给了别人罢。百里婧这才懂得,光是好看是没有用的,只有当一个男人爱你,他的好看才有意义,只有当他是你的,他的好看才与你有关。

不过,百里婧万料不到韩晔会说,若要插手,先杀了我。

韩晔凭什么如此笃定她不敢杀他?她心里如此恨他,此刻更甚,恨不得将剑刺入他的心口问问他疼不疼,他到底凭什么敢这么大胆放肆地口出狂言?!

她心里清楚为什么,她不想承认为什么,百里婧痛苦万分,随时可能疯掉,她的把柄在韩晔手上,他仗着她对他下不了手,她气得语气凝噎,半晌才冷笑道:“杀你?如果你是凶手,我也一样杀了你!放我下来!别碰我!你是这世上最可恶最可恨的人!”

韩晔的脚步不可察觉地顿了一瞬,然后镇定地抱着她跨出了门槛,转手交到黎戍手中:“戍表兄,带她下去,别再让她上来了。”

“黎戍,你敢…”百里婧怒不可遏,韩晔却连话都不让她说,又出手点了她的哑穴,无视她憎恨的眼神和拧紧的眉头,只是对黎戍道:“戍表兄,婧公主就交给你了,她留在这里只会妨碍刑部查案,人死不能复生,该查清的刑部都会查清,你们费心也是无用。”

黎戍这时终于将早上用的那些饭菜吐完了,张开怀抱艰难地将百里婧接过来,骂骂咧咧道:“婧小白,你丫的怎么这么胖?”忽然察觉到今日这场合骂人有点不大合适,忙又改口,好言好语劝道:“婧小白,今天太阳毒,咱们回家好好歇着,啊,别闹了…”

百里婧开不了口,身子也动不了,牙关紧咬,额际的青筋根根暴起,却始终冲不开穴道,韩晔就是有本事对付她,她的武功一半都拜他所赐。

黎戍越走越远,下了楼梯,百里婧的眼睛也动不了,只死死地盯着走廊上着一身朝服负手而立的韩晔,韩晔不怕她看,他对她的怒视和憎恶毫不躲避,通通都接受,百里婧却一刻比一刻更恨他。

韩晔站在楼上目送他们远去,久久才收回目光,心里反反复复都是她说的那句话,她说如果你是凶手,我也一样杀了你…不由地弯起唇角苦笑起来,她只是不记得了,韩晔本来就是凶手,她曾亲眼目睹他血淋淋的双手,目睹过眼前血流成河的杀戮…

没了聒噪和吵闹,韩晔再次踏入门槛,走近“林岑之”的尸首,他面上的痛苦神色一点一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冷静与沉着,他的星目审视着床上的尸首——

虽然那尸首的眉眼被血迹所污,却仍旧能轻而易举地看出是林岑之的轮廓,身形也与林岑之相仿,可就是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韩晔俯身,翻过尸首蜷曲的手掌,发现尸首的掌心处有厚厚的茧,练武之人手掌都很粗糙,这个人也不例外,可是,细细观察,便会发现尸首掌心的茧却并非因握剑而来,若非内行之人根本瞧不出来差别。

韩晔心存疑窦,转而摸了摸尸首的腿骨,顿时眉头蹙紧,眼眸倏地半眯起来,接着,手指探到尸首的耳际、颈后…

果然。

韩晔平静地收回了手,缓缓直起身子,星目再不去瞧那死尸一眼。

好一个以假乱真的易容术,从表面根本瞧不出破绽,五官与林岑之分毫不差,连下巴上新生的胡茬都根根分明。可惜,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他韩晔,林岑之的腿曾在鹿台山上受过伤,接骨的正是他,他知道林岑之左腿骨的位置与旁人有异,然而,这具尸首的腿却很正常。

是何人下的毒手?又是何人移花接木?林岑之到底有没有死?若林岑之死了,凶手何须多此一举?若是林岑之未死,那么他的人现在在哪?是被人救了,还是他自己逃脱了?

太多的疑问,韩晔解不开,可有一样他越发清楚,林岑之无论死活,都已是祸害,再留不得,林岑之其人,已在此刻死在了天下人面前。

“落驸马,可曾查出什么没有?”

背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韩晔面色从容地回头看去,见刑部尚书刘显成携仵作等人来了。

韩晔轻摇了摇头,神情悲痛。

刘显成一挥手,两个仵作便上前去检查起尸首来,在这空当,刘显成小声对韩晔道:“方才下官见婧公主从里头出去,还有墨状元和他的侧夫人在外面,都说要来看看,落驸马的意思是…”

作为皇帝的女婿和黎国舅的外甥女婿,这种种身份让刘显成对韩晔很是敬重,加上他指望着韩晔保住他的项上人头,因此越发恭谨了几分,凡事都先问过韩晔的意见。

韩晔尚未回答,那仵作回头道:“大人,落驸马,已经查实死者是中了毒,只是毒性不明。听说死者是落驸马的师弟,卑职与武状元素未谋面,请问落驸马,这尸首确实是武状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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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亲们,有琴又要外出实习了,时间紧迫,明天一早就走,一去可能半个月或者一月的样子,具体情况随时告诉亲们…

第147章

第147章林岑之的记忆

韩晔尚未回答,那仵作回头道:“大人,落驸马,已经查实死者是中了毒,只是毒性不明。听说死者是落驸马的师弟,卑职与武状元素未谋面,请问落驸马,这尸首确实是武状元么?”

在众人的注视中,韩晔看向床上的尸首,沉默了一瞬,清淡而深邃的星目敛下去,缓缓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