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求木莲不要说出去。木莲一直都知道。

“你刚刚说…鹿台山出了什么事?”木莲却听到了别的东西,蹙眉追问道。

墨誉立刻缄默不语,方才见百里婧病着,他便打消了念头,决计不告诉她了,怕她知道又要大动干戈,闹得身子更不舒服。

木莲见他静默,顿时冷笑出声,用力甩开墨誉的双手道:“墨誉,你不仅恶心还谎话连篇,你几时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就编造,你的圣贤书都念到哪里去了!”

墨誉被她逼得完全下不来台面,少年的自尊心被激起,什么都顾不得地高声辩道:“我没有说谎!这件事朝廷都知道!大哥也早就知道了!他只是没有说罢了!鹿台山变成了一片废墟,探子回报说是被灭了满门,连一个活口都不曾从山上走出来!如果我说了谎,就罚我不得好死,遭天下人唾弃!”

木莲完全呆住,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重复道:“被灭了满门?你是说鹿台山…”忽然,她看向墨誉身后,顿时慌了,一把拂开面前的墨誉,轻唤道:“婧小白…”

墨誉惊愕地转过身去。

只见百里婧身着中衣站在屏风旁,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他:“你刚刚说鹿台山怎么了?再说一遍给我听听,要是你敢说谎,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她的声音哑哑的,不似平日那般动听,墨誉也知道她的手冰凉,却无法肯定他方才做的那些逾矩的龌龊事是不是被她发现了,她是不是从心底里越发瞧不起他?这些担忧汇聚在一处,让墨誉的自尊更为受挫,想起百里落的那番劝诫,也不知该说不该说,可脑子里有一种急于夺取她信任的**。于是,他一五一十地把那些原话又重复了一遍,还说到朝廷已经派兵去驻扎鹿台山,让百里婧不必担忧。说完,忐忑地注视着她的神色。

如果说之前墨誉所陈述的灭门惨状百里婧还可能不信,后面说到驻军时百里婧却开始一点一点绝望下去——鹿台山一向清净,民风淳朴,山阴山阳两头的百姓们从未受到任何拘束,生活自由自在,只因此地虽处于两国边界,大兴和西秦却都不曾派兵驻扎,由着这里的人肆意地过着平静的生活。

可是,如果有朝一日军队开始进驻鹿台山,那么,就意味着这里的一切都已经被打破,安宁不复。

被灭了满门…

这句话在百里婧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回荡,许多事,她已经忍不了,如今终于到了她的临界处,快要崩溃了。

什么都不可以阻止她,她必须要亲眼瞧一瞧才肯罢休——她要瞧一瞧为什么所有事情都来得这么突然,一点余地都不肯留,接二连三的劫难让她的日子过不下去,一个个她所珍视的人从她的身边消失。现在轮到了鹿台山,师父、师兄弟们,她所怀念的那个美如仙境的地方,她少女时期最快乐的日子,怎么会转瞬就消失了?

不可能!

谁都不可以对她的所爱诋毁半句,谁都不可以说它没了,明明它好端端地活在她的记忆里头。她还和三师兄约定好要回师门瞧一瞧,师父还说让她放下心头的执念好好地生活,可是三师兄突然不在了,师门也突然覆亡了,这都是梦,可怕的梦,和梦里那些血腥的场景一样,不让她有安生的时候!

木莲和墨誉都紧张地注视着百里婧,生怕她会夺门而出,和林岑之遇害时一样,冲动到任何人都阻止不了她。

然而,出乎意料,百里婧这一次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她的眼神从墨誉脸上划过,与木莲四目相对,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疯狂质问,她甚至弯起唇笑了,大约有些冷,她抱了抱胳膊,声音沙哑地开口道:“你们说的我虽不信,但既然朝廷已经派军队驻扎鹿台山,那么,就静等结果吧,反正,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折身往里走,补充道:“木莲,你们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被下了逐客令,却并没有被指责,墨誉却一丝侥幸的心思也无,很失落地转过身要走。木莲却没有动,她太了解婧小白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即便是受了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麻木了神经,也不至于如此冷漠,婧小白并不难耐住性子静等结果。

可是,木莲不敢刺激她,无论婧小白存了怎样的心思,她此刻的平静总好过歇斯底里,能拖一时是一时,又兴许在这些日子的禁足之下,婧小白渐渐学乖了也不一定。

所以,她犹豫了一会儿,上前拾起屏风旁掉落的一个东西,走到百里婧床边道:“婧小白,听说你这阵子睡不好,总是做噩梦,所以,我特地做了这个药包,你放在床边,有安神的功效。”

安顿百里婧躺好,木莲走出来,这时几个丫头都在外头恭恭敬敬地候着。木莲看到她们,顿时怒从心头起,上前抬手就给了绿儿一个巴掌,斥道:“公主身子不好,你们这些死蹄子去哪了?!竟敢放公主一人在屋里,冷了热了渴了没人伺候着,还要你们做什么?要是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人进去骚扰公主,你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尤其是你,绿儿,枉我如此信任你,你竟不知好歹连本分的事也做不好!我警告你们,要是再有下次,通通遣出去配了那些杂役小子做一辈子的低贱奴婢!”

丫头们早跪了一地,诚惶诚恐地求饶。婧公主不管事,木莲的话却不能不听,即便她作为四少奶奶干涉起公主房里的事本已逾矩,可没人敢跟她顶嘴,她的吩咐甚至不需要请示婧公主,直接生效。

教训完了玩忽职守的丫头们,木莲迎着烈日往回走,只觉得一阵晕眩,索性扶着青翠的竹子停了停,心里涌起一股子恨意——墨小黑走得可真快,像是没脸见人似的早早躲了,从前他还只是在心里想想,“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后来是梦里念着,整日对着笼中的兔子怅惘。如今竟越发大胆了,登堂入室地对着婧小白动手动脚。方才他那个吻小心翼翼地像偷了件宝贝似的,就这么珍贵这么难以忘怀?可惜啊墨小黑,你一辈子也只能和木莲绑在一起了,即便病驸马死了,也轮不到你来娶婧小白!

有情人终成眷属,无情的人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也会生出些感情来,尤其是女人。木莲不知婧小白发现了没有,在她和病驸马之间已渐渐生出一种缱绻情丝来,外人瞧得清清楚楚。可同时,木莲悲哀地自嘲起来,如果刚才墨誉的无耻行径被婧小白发现,她是不是还会上前帮墨誉掩饰?

因为,无论如何,这是她的男人,即便无关爱情,也关乎她卑微的尊严。

婧小白,我的夫君喜欢你,喜欢到了犯糊涂逾了矩的地步,你说,我如何下得了台面?即便你为了护我而一怒之下杀了他,剜出他的心交到我的手上,我又怎么能开心得起来呢?

在相府里安逸得太久了,竟生出了懈怠的倦意来,尤其是听说鹿台山出了事,她脑子里第一个念头还是主人,她对主人的狠毒太清楚,却还是不知主人会做到何种地步才肯罢休。鹿台山上藏了太多的秘密,事关重大,如果不毁去,迟早有一天要暴露。然而,自从三师兄林岑之死后,她的心便灰冷一片,甚至怀疑起了此前的所有路途,父亲说过成大事者必定会有所牺牲,却不是每个人都有牺牲到底的勇气和比勇气更坚韧的承受力,她快要撑不住了。

即便在木莲的恩威并重之下,“有凤来仪”的丫头们比往日伺候得更为周到,守夜时也更为细心,然而,若百里婧有心要走,她们这些人又如何拦得住?

第二日一大早,丫头绿儿急急忙忙去找木莲,一见到她便“噗通”一声跪下了,着慌地哭道:“四少奶奶,公主她…她…她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木莲手里的梳子“啪”的落地,折为两段。

“奴婢们到处都找过了,前院,后院,偏院,任何一处都不见公主的踪影,又不敢声张,只好来告诉四少奶奶!”绿儿哭得更凶了,身子抖如筛糠。

丢了公主,已经不止是杀头的罪责了。这些丫头固然罪无可恕,可追究起来也没有意思,杀了她们婧小白便能回来么?

木莲想起婧小白昨日那平静的神色,已经料定她是往鹿台山去了,依她那种不依不饶的性子,定是要亲自去弄个清楚…

可是,怎么办?

婧小白正被禁足,若是让陛下知晓她私自出府甚至出城,前往边界处的鹿台山,这便是抗旨欺君之罪!

木莲冷静下来,脸上闪过一丝狠色,居高临下地盯着绿儿的脑袋道:“你记住,公主病了,在屋里休养,不管是谁来探望,即便是相爷,也一概不见!若是被人发现了,你,还有所有伺候公主的丫头们,通通都是死罪…”

绿儿泪眼朦胧地抬头,颤抖着声音问:“如果…如果是陛下和皇后娘娘来了呢?”

木莲嗤笑,抬脚匆匆往外走去:“那是你们运气太差,就等着被诛九族吧。”

安静无人的围墙内飞出一只雪白的鸽子,木莲看着它往更高更远处飞去,直至再看不见。为今之计,只能是将婧小白悄悄地带回来,熬过了一个月的禁足令,到时候她要去哪里,她便可随着她去。然而,婧小白已走了一夜了,玄影能追上她么?

“连夜出城了?”

晋阳王府内,百里落听罢来人的消息,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她站起身,在屋内踱步,右手习惯性地捏着左边手臂,仿佛那里有一道极深的伤疤,又疼又痒地缠着她,这个动作连月来已自然而然,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

“很好。”

她半晌才给了这个评价。

来人见她总算满意了一回,不由地松了一口气,静候吩咐。

又听百里落继续道:“若是连夜出城,快马加鞭,最早今夜、最迟明日清晨便可到达荆州东城外,飞鸽传书给骢珑,告诉他,鱼儿上钩了。”

“是!”来人迅即离去。

房内顿时安静下来,百里落想着想着忽然笑起来,越笑越收不住,之后笑声渐渐收住,眸中的杀意浓烈——百里婧,傻瓜都是不该活在这个世上的,那么远的师门,灭了便灭了,你却偏要回去尽孝,岂不是死有余辜?就让我送你一个机会,看一看这世上最爱你的人究竟是谁…

太阳从东边升起,窗外的阳光射进来,影子一点一点变幻,代表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百里落饶有趣味地盯着这些影子。终于,快半上午时,另一人进来,附耳对她说了句什么,百里落立刻从凳子上站起,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不见:“备马。”

官道上尘土飞扬,一匹骏马疾驰而过,马上坐着一位着劲装的少年,身形瘦小,面色凝重,许是因为赶了许久的路,脸上蒙了一层灰尘,连他本来的面貌都瞧不大清了。骏马驰骋的速度太快,那少年倾下身子几乎是伏在了马背上,他却还是嫌速度不够快似的,不断地挥舞着鞭子抽打在马背上。

从天黑走到天亮,再到暮色将至,终于有些体力不支,少年在一处山谷下了马,山谷中阴风阵阵,他觉得有些冷,想到夏日草木丛生,谷中也不乏毒虫野兽,正准备生火烤一烤。

刚拾了几根柴火,一群蒙面黑衣人从四周围了上来,为首的一人上下打量着他,问道:“贵客可是打盛京来?瞧你这细皮嫩肉的模样,想必是个女人吧?”

百里婧扫了他们一眼,从未听说迷津谷中有强盗,这群人难道是冲着她来的?和当初在盛京窄巷中遭遇的一样?

她开口问:“你们想要钱财?”

“果然是个女人。”那黑衣人首领一声冷哼,随即手一招,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随着他的这一手势,山谷里又涌出无数黑衣人来,纷纷单膝跪地,弯弓搭箭,尖锐的箭镞对准百里婧的方向。

黑衣人首领遥遥望着百里婧笑道:“贵客说对了,我们这次要劫的钱财千金不换,那就是…你、的、命。”

第172章

黑衣人首领遥遥望着百里婧笑道:“贵客说对了,我们这次要劫的钱财千金不换,那就是…你、的、命。舒殢殩獍”

被如此多的弓箭手包围,百里婧握着腰间悬着的剑,没有慌张,而是淡淡地看着黑衣人头领问道:“看样子我今日难逃一死,但临死之前,我想知道是谁处心积虑地要杀了我?”

黑衣人首领眯起眼睛,扬声道:“婧公主,你怕是没这个命知道了。兄弟们,听说婧公主武功了得,不如你们上前去跟她比划比划。”

话音刚落,东南方向一列黑衣人上前,嬉笑着将百里婧围在其中,满是粗鄙的蔑视和挑衅,仿佛困住的是一只可怜的小兽,任由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忽然,只听“哧”的一声,一直静立不动的百里婧拔剑出鞘,剑光闪烁间,两个黑衣人轰隆倒地,一人的胸口血流如注,一人的脖颈处的剑痕很快漫了一层鲜血,顷刻毙命。

其余的黑衣人大骇,面面相觑,没想到这婧公主居然如此心狠手辣,结果了两个人的性命后,她的表情居然无动于衷,只是眉头深锁,似在隐忍着什么。

接二连三地,那十余个妄图困住她的黑衣人,在一番缠斗过后皆横尸脚下。

“师承鹿台山”这几个字百里婧长久以来很轻易便脱口而出,整个大兴国谁都知道,可所有人都只当这是她身为帝女的一种荣耀感,谁也不曾真真正正地领教过。他们也不知道,那样久远而纯真的岁月里,为了讨某个人的欢心,她费了多大的力气折磨自己。

如果鹿台山已经不在,师门已经覆灭,那么,她又怎么能给师门丢脸?她擅自离开盛京,直奔回鹿台山去,任何人敢阻拦她,都要死!反正,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不是第一次看到血淋淋的场景,不是第一次闻到血腥的味道,她又有什么可怕的?

黑衣人首领万料不到这样的局面,顿时不敢再轻敌,天色将晚,勉强能看清他接下来的手势,黑衣人领命,一拥而上,潮水般将百里婧困在其中。

以一人之力,想要抵挡如此多的人,恐怕不可能了。百里婧杀得昏天暗地,迸溅的鲜血罩住了她的眼睛,看一切都是暗黑的血色,如果终究逃不开这样的宿命,她愿意与师门一起覆亡,只是,她不甘心一切真相都不曾揭开便不明不白死在了这里。

眼看着精疲力竭,身上也被划出了数道伤口,她绾起的发髻也狼狈地散开,百里婧拄着剑单膝跪地,血水混着汗水自她的额前滴落,眼睛刺痛。周遭忽然变得很安静,她的耳畔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剑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忽然便想起她的夫君在去荆州之前说,你要好好的,别让我担心。若他从荆州回来,连她的尸首都见不到,不知他会如何是好。又害得他成了鳏夫,他会不会恨她?又或者,他会悲痛欲绝?

呵呵,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在妄想。

剑没有如预料一般刺得她千疮百孔,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她从地上捞起,紧紧地护在了怀里,那怀抱的温暖她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百里婧勉强睁开眼,自黑暗中瞧见那人冷峻的脸庞、抿紧的双唇,还有,他那一身格外显眼的白衣。

恍惚忆起年幼无知时那句自嘲,“昨晚,我以为我要死了,但总觉得第一个找到我的…不会是大师兄。”

那时,他回答她:“已经找到了你。你猜错了。”

第一个找到她的,永远是大师兄——她最不愿见到的大师兄。

“韩…晔…”她想喊他的名字,却喊不出声。

他陪她闯这生死之局,白衣渐渐染上了血色,可他的神色并无慌张,如此从容不迫,只在夺了性命时眸中才闪过刻骨的杀意。

此间山谷已然成了修罗场,一身白衣的男人如同地狱使者般大开杀戒,一个个黑衣人在他面前倒下,生生劈出一条血道来,两旁铺着无数横七竖八的尸首。

人周身的气场如何,在杀戮间最能反应,眼看着同伴死伤无数,鲜少留有活口,剩下的那些黑衣人持剑的手已经不稳,且走且退,防备而恐惧地盯着步步紧逼的男人,更可怕的是,他只用一只手,怀中还抱着一个女人。

黑衣人首领终于被逼得无路可走,大声喊道:“弓箭手准备,放箭!”他的声音已然不复最初的镇定和嚣张,一点玩弄之心都没了。

箭雨自空中坠落,韩晔一面护着她,一面挥剑去砍,脚下是无数断箭,深深钉在泥土中,周遭的草木被射穿时发出各种声响。百里婧仰头注视着韩晔的侧脸,用尽力气说道:“你不用为我做到这样的地步,丢了我吧,像你从前那样。”

韩晔抿着唇,没低头看他,仿佛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在前方,然而,他的另一只手却分明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他侧着身,用半个肩膀和手臂挡住飞至的箭矢,用血肉之躯为她筑起了一方盾牌。他的沉默如周遭暗黑色的山峰。

“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死…”百里婧轻笑,眼皮太沉,她只能闭上眼,喃喃:“怎么我到死…还只能是个累赘呢?”

箭雨无休无止,韩晔再有本事也并非三头六臂,他且走且退,眼看着被逼至一方断崖,黑衣人的气势才算恢复了些,越发拼命地进攻,忽然,数声惨叫自黑衣人后方传来,只听有人大喊:“小心后面!”

有人杀了过来,令黑衣人腹背受敌。

场面彻底混乱。

韩晔站在稍高些的土坡上往黑衣人后方望去,看到几个熟悉的影子还有几个陌生的黑影,显然,来的不是同一路人,然而,他们的目标却是相同的,黑衣人横尸一片,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怀中人的身子软作一团,连恨他都再没力气,韩晔眼神复杂地注视着前方的混战,再望了一眼身后的断崖,犹疑了片刻,带着她纵身跳了下去。

两股不同的势力各自斩杀着阻路的黑衣人,谁都没有出声,空空的山谷里只听到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这时,山谷的西北方向,一个男人急急从奔驰的马背上跳下,身手矫捷,眼睛扫过眼前混乱的场面,继而环顾整个血染的山谷,搜索着他想见到的那个人,却只见到满地的横尸,心不由地提了起来。

“主子,没有找到她。”

一道窈窕身影停在男人身侧,恭敬禀报道。

男人的面上戴着一副面具,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只是那双眼睛寒波生烟般冰冷。

“主子,探查过了,她被人带走了,不知生死。”又一道身影匆匆而至。

不知生死…不知生死…

男人听罢,刻骨沉默,忽地视线下落,继而追随着地上的两组与众不同的脚印快步朝前走去——其中一道脚印比其余的都要深,可见那人内力深厚,且是边退边走。而与它紧挨的那一道脚印则极浅,多数时候只用脚尖着地,且步伐略略歪斜,正常人走不出那样的步子,显然是被人半拖半抱着。偶尔踩出的整个脚印,大小正是他所熟悉的尺寸…

男人步伐匆匆,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来,他根本无视前方的厮杀,谁死与他都没有关系,只是…他们挡了他的路。

一个黑衣人被杀昏了头,见人便砍,看到他过来,也不问,直接一刀劈了下来!

然而,他用尽全力挥出的刀不仅没有伤着男人半寸,在刚举起时便被男人两根手指夹住,接着脖子一凉,他握着的刀抹上了自己的脖子,身子朝后轰然倒去,再来不及发现肩上背着的箭篓里已然一空。

此时,男人已经走出十步开外,鬼魅一般迅速。沿途他走过的地方没留一个活口,那些黑衣人要么被自己的兵器所杀,要么身上插了深深的羽箭,而那个男人的背影挺拔,垂下的双手那般干净,一丝血迹也不沾…可见,这是一个多么惯常杀人的男人,他的狠毒丝毫不亚于方才血洗迷津谷的白衣韩晔。

不仅是惹起事端的黑衣人,只要是挡了他道的,即便可能是盟友也逃不了,只听“卡擦”一声响,那蒙面的暗卫被捏断了喉骨,难以置信地看着男人脸上近在咫尺的面具。

如此一来,再分不清是敌是友,前来营救的两股势力与黑衣人彼此混战,男人也视若无睹,他的前路再没有了阻挡,只剩一方断崖。

男人缓缓蹲下身子,用指尖沾了沾崖边一株小草上的血迹,放在口中尝了尝。紧接着,他骤然站起身,没有丝毫犹豫地跳了下去。

原本站在男人身后保护的一男一女两名暗卫大惊失色,仓惶回头,急唤道:“主子!”

然而,只见黑色的衣衫翻飞,他们没能抓住男人的一片衣角,不知该如何是好——

主人做事素来沉稳,如今这般鲁莽是已经有了万全的计策,还是根本不曾想过后果?

迷津谷下,蛇虫遍布,擅入者必死。

第173章

这一夜,百里婧不知道她杀了多少人,韩晔却瞧得清楚,地上横尸一片,而她,周身都沐浴在血光之中。舒殢殩獍迷津谷下的确蛇虫遍布,毒物横生,然而,这里却也是第一清净的去处。

韩晔带着百里婧跳下断崖,在半山腰攀住树藤,荡入了一处隐秘的山洞。韩晔在洞中干净的地方放下她,继而撒了些粉末状的东西在洞口处,再生起一堆火,这才走回她的身边,熟稔地撕去她染血的外袍,将他稍稍干净些的白衫裹在她身上。

这个山洞视野开阔,可以将外面的一切瞧得清楚,而从外看却不容易瞧出洞中有何端倪,连生火后的烟尘也不会钻出洞口,自然而然地散了。若非他曾来过,断不敢如此轻率为之。

女孩昏睡了过去,闭着眼睛,眉头皱成一团,这是韩晔数月来第一次敢这么仔细地看着她。

山洞的壁上有“滴答滴答”的滴水声,衬得洞中越发静了。韩晔默不作声地为她清理伤口,倾身时,他肩头中的箭便更深地刺入肉里,疼得一颤,他低头望了望,继而握住箭身,一用力将露出来的部分折断,只剩埋入血肉中的箭镞,血顺着他的白衣流下来。韩晔浑然不在意,撕下衬衣的一角将她的伤口包扎好,他的手上有血,干净的白布上便染了血腥味。

仔细检查过后才发现她的伤多是皮外伤,只是因为被旁人的血溅了太多,才显得格外可怕,然而,即便如此,韩晔心内的恐慌却仍旧没有散去,他最怕她受伤,却亲眼瞧见她一次比一次伤得更厉害,自从他离开她以后…

原本昏睡过去的百里婧忽然醒了,在火光照耀下瞧见头顶处韩晔的脸,她怔怔地望了他半晌,他也望着她。百里婧这才恍惚地发现她枕在韩晔的腿上,下意识地想推开他,却推不远,身子虚也起不来,有气无力地喃喃:“我要死了,你何必救我?!”

韩晔终于肯开口说话,将她扭动的身子按住,他淡淡地说:“你不会死…别胡说。”百里婧听不出他声音里的颤抖。

“我与你有什么关系,我死不死与你何干,我恨你…”她拿开他的手,别过头去轻飘飘地说,却没有再哭,这些话似乎在心底重复了无数次,所以出口才这般熟练。

“嗯,我知道。”韩晔笑了笑,顺着她说,被推开的手也不再碰她,他的语气与从前一样温柔。

百里婧恨透了他这种温柔,为什么到现在他还能语气平静,他知道她恨他,连她恨他也无所谓了!她真想撕破了韩晔平静的面皮瞧一瞧他到底有没有心,看一看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恨他,他也该恨她,老死不相往来最好!他却在她孤立无援时第一个出现,他什么责任都不需要负,他随心所欲地做他的选择,她真是恨透了他!

今夜,百里婧杀了太多的人,那种从未有过的排山倒海般的绝望将她淹没殆尽,于是,借着这种毁天灭地般的疯狂情绪,她努力坐起来,狠狠将韩晔推开,歇斯底里地吼道:“你走开!我不要你救!你滚开!离我远远的!我是生是死与你何干!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想让我欠你什么!”

韩晔居然被她推得往后跌坐了下去,后背撞到了坚硬冰冷的石壁上,那里所中的箭矢更深地刺入肉里,伤口剧痛,他忍着一声未吭。

夜越深,山洞内越是冷清,一阵阵的风自洞口吹来,生起的柴火火光摇曳,不知道有多少双毒蛇毒虫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们。百里婧骄纵的性子被这可怖的夜色激发,越发恶劣了,韩晔不走,也不出声回应,他越是这样,百里婧越不能忍受。

随即,她愤怒地向韩晔扑过去,一双手没轻没重地打在他身上,如发了疯的泼妇似的,口中一而再地逼他:“我讨厌你!你害得我一无所有,害得我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你毁了我最美好的爱情,毁了我此生所有的快乐和幸福!我恨你!你不爱我,为什么要骗我!不!你、你不是韩晔!你不是!你不是!你走!你走!你把大师兄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韩晔低垂着眼睛,木头似的任她打,任她骂,衣衫被她撕扯得不整,他却仍旧不给一句答复,沉默如永夜。半晌,待她打得累了,他才轻轻咳嗽了一声,自唇边漏出一丝血迹。

忽然,一个东西,自紧贴着他胸口的位置被她抓落,韩晔总算脸色骤变,伸手想夺回,却已经迟了。百里婧傻了一般,凝视着手里的那样东西,停止了所有的吵闹,许久不见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扑簌簌而下,她转头对上韩晔的眼睛,喃喃道:“碧桃树下,鸳鸯戏水…大师兄,你不爱我,为什么要带着我送给你的荷包?这么丑的东西,难为你肯贴身收着,会让我以为…以为你爱我爱得快疯了,哈哈哈哈…是不是?”

她咄咄逼人地凑近韩晔,一双含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逼视着他,穷追不舍地问:“大师兄,你爱我,对不对?你说话啊,你说啊!说啊!”

她的声音近乎撕扯,将韩晔抵在石壁上,退无可退,她的眼里藏了太深的绝望。

韩晔终于被她逼到了尽头,张了张口准备答复,却不想她在歇斯底里后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丫丫…”韩晔慌忙抱住她。

她的身子冷得像冰。

韩晔大惊失色,伸手贴上她的额头,呼吸急促地拨开她颈后披散的乱发,一道长长的血痕若隐若现。

怎么会?

十五年才发作一次的毒,为什么只隔了短短两年便复发了?他早已想过,十五年后,她已为人妻为人母,早将韩晔忘记得一干二净,年少时做过的梦只是梦,她不会如现在这般虚弱憔悴,只为了不值一提的爱情…

韩晔倾下身,唇贴着她冰凉的额头吻了吻,喃喃哄道:“别怕,丫丫,别怕,韩晔的妻子、孩子…所有人,甚至韩晔自己都可以死,但是丫丫绝不会死,因为丫丫是韩晔这一生…做过的最美好最不忍醒来的梦…”

他在她昏睡后才敢说这些话,百里婧若是清醒着,看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她只会陪着他痛不欲生。

正如她所中的毒只有他知道一样,解药他也早就放在了她的身上,韩晔拂开她的左手衣袖,摸上她纤细手腕上那串珠子,一触之下,惊得怔住…并不是那串辟邪木佛珠。

他的呼吸渐渐不稳,手颤抖着解开那串鲜亮的红珊瑚,“啪嗒”一声,珊瑚珠串滑落在冰冷的地上,而她雪白而纤细的腕上横着一道狰狞的伤疤。

千年冰蚕丝刀剑难断,正因为如此,他才用它来串起辟邪木佛珠,戴在她的手上。冰蚕丝一日不断,解药就一日不会离身,哪怕韩晔死了,她也能好好活着。

可是,冰蚕丝断了。

韩晔捧起她的手腕,那道伤疤分明是被削铁如泥的利器所划,一刀接着一刀,不知划了多少次才能留下这样层层叠叠缠绕着的伤口,如一条小蛇般狰狞地盘在那里,而她的左手…废了。

第一次,韩晔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并不是像他所想的那样,他爱着她,而她的爱情只是因为年幼无知随口说说,等时日一久,她便会从失去他的痛楚中痊愈,安心地相夫教子,过平静无忧的生活。可她一开始就已经如此决绝,决然嫁给了一个不知底细虚弱不堪的病秧子,将余生放逐,根本不计后果,这样一个她,又怎么会在他离开后,还留着他送的佛珠呢?

如果千年冰蚕丝真的无法斩断,她会不会因为嫌恶,而决然斩断自己的手臂只为了摆脱他的一切痕迹?他开始相信,她做得出。

出了这么大的事,木莲为何没有告诉他?木莲从什么时候开始背叛他…

韩晔的理智已然不复存在,然而,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最重要的是,佛珠去了哪里?解药去了哪里?

原本他知道迷津谷内设了埋伏,无论是要杀她的,还是来救她的,任何一伙人他都不能信任,没有哪一处比这蛇虫遍布的迷津谷下更为安全,所以他带着她跳下来…

如今,哪里都不安全,除非找到解药。

“咳咳…”怀中人忽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咳嗽。

韩晔忙搂她入怀,他知道她冷,遂将她抱得紧紧的,脸贴着她的脸,他的声音异常低沉不稳,柔和地问她:“丫丫,佛…佛珠呢?”

百里婧的另一只手上仍旧紧紧攥着他的荷包,眼睛睁开了一小半,也不知她有没有听清他的问,她喃喃道:“我不要你的东西…”又咳嗽了一声,“我知道我要死了,你将我的尸首带回去,交给我的…夫君…让他将我埋在那片桃林里,春天来了,开满树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