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手无寸铁的丫头而已,墨问要进去实在太容易。他一路尾随韩晔,发现韩晔将他的妻放下,人却进了左相府,他没再跟进去,回来时正好瞧见御驾自皇宫的方向过来,他便将他的妻劫了出来带回了“有凤来仪”,至少,他得保证她不受旁人的算计,那些要治她违抗圣旨罪责的人,算盘是打不成了。当然,这其中也有他的私心,他哪里能受得了他的妻与韩晔私奔?

所以,将她带回来,放在他与她共枕过的喜床上。带她回来的路上,墨问便已发现了她的异常,并不是累了或者受了重伤,她的身子比他离开那日更冷得厉害,难怪自迷津谷出来一直到回盛京,也不见她再出声。而且,韩晔既然已经答应与她远走高飞,却又带着她回盛京,其中必有缘由。

事情乱糟糟的,毫无头绪,墨问忽然记起林岑之死前对韩晔的那番逼问,似乎是在说,韩晔曾给他的妻下过什么药,让她忘记了一些事情,会不会与此有关?

念头刚起,墨问又觉得不可能,看韩晔在山洞里那番要死要活的痛苦承诺,除非他脑子有病,才会对心爱的女孩下手,让她的身子损伤至此。

韩晔此人的秘密越来越多,他解不开的谜底也越来越多,其中有许多韩晔和他的妻才知道的秘事,每一件,他都只能像个局外人似的猜测,一脚都插不进去!

然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孔雀对他说了谎!她的胆子是越发大了!他的妻如今昏迷不醒,会不会有生命危险也未可知,他虽久病却未成良医,无法解她的烦忧与痛楚…

墨问坐在床沿上,看着他的妻那张平静的面容,想到她对韩晔的那番哭诉哀求,心里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小疯子,临走那天,你抱着我应的那一声竟是在哄我么?三个月的夫妻情分是太浅,我一开始演的戏也确实太多,可演着演着我当了真,你却一丝也没入戏,便像是戏台子上一曲终了,你狠狠在我脸上甩了一巴掌再扬长而去似的。不,比一巴掌还要狠。是不是即使拿着西洋镜,也无法在你心里找到我的一丁点位置呢?

她睡着,不知道他坐在这,也根本听不见他心里的话,墨问自嘲,她是傻,可他偏偏就是斗不过这个傻子。

忽然,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与丫头们的走动声皆有别,显然是个高手,墨问忙起身,跃上了房梁。

果然不出所料,来的是韩晔。

墨问屏息,晋阳王世子的胆子真够肥的,堂而皇之地穿着那身白衣,入了他的新房,坐上他的喜床,手伸向他的妻…

韩晔的推断没有错,他的女孩被人带走了,还带回了相府,那么,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的身份不言自明,或许他就藏身在这间屋子里。

可是,从那个人躲躲藏藏的行径来看,那个人比他还要见不得光。面具?林岑之死后,韩晔甚至怀疑,是不是身边的某些人也戴着一张足以乱成的假面具?比如,病驸马。

既然那个人没胆量露出真身,他又何必再去管他?韩晔爱怜地抚着女孩冰冷的脸,自怀中拿出一枚药丸,想了一瞬,将药丸放进自己口中,再俯下身喂给她…

墨问憋出了内伤,真恨不得跳下去杀了韩晔,然而,多么奇怪,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去看,韩晔对他的妻做的那些亲密举动竟分外和谐!***,两情相悦就是讨喜,连偷情的勾当做起来都格外好看,是不是还要当着他的面将夫妻间该做的事都做一遍,就在他的那张喜床上?他这个名义上的夫君若是心气再狂躁些,不知要气死几回又气活几回。

什么事是从前的墨问不敢做的?杀人放火作奸犯科他有何畏惧?可如今被动到做了“梁上君子”,头顶上斗大的绿帽子将他扣得严严实实,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下面是他的妻和她的爱人,不被爱的是他。他再胡搅蛮缠,喝了一杠子的醋有谁在乎?哪怕她心里有一粒灰尘那么大的地方住着他,他也不会如此狼狈无动于衷。墨问,何时竟做起了君子?

不被爱的那个人,除了做君子,只能做恶人,他不想伤了她,所以,放了她。

韩晔喂百里婧吃了解药,用被子包裹起她,抱着她往外走去。解药一服下,应该就快醒了,他们若是要走,得连夜出城,否则,恐怕走不了了。

天一亮,若有人发现他擅离盛京,定会往西、北两个方向追,而南方仍是大兴的国土,关卡重重。唯有往东,出海,那里有古书中记载的蓬莱仙境,是唯一的避世之所。

韩晔此刻的想法太过天真,一心只想与心爱的女孩远走,什么都顾不得了。四月初八佛诞日,他在药师塔内焚掉的心愿,便是希望来世能再遇到他的丫丫,重复那段鹿台山上的明媚时光,牵着她的手,走过那长长的似永远也走不完的青石台阶,天下着雨,她为他撑着伞…

骏马飞驰,韩晔将身前的女孩抱得更紧了些,唇角不由地维扬,有一件事,丫丫不知道,她十三岁那年借酒壮胆冲进他的竹屋里,二话不说抱住他。他愣住,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却始终没听见她开口,连一动都不动,只是抱着他。他觉得莫名其妙,终于将她拉出怀中,却见她已经睡着了,这小丫头,竟醉倒在他怀里。

外头很吵,窗子上趴了好多影子,交头接耳,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都在看热闹。必是这小丫头又要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他是全然不知的,但大约是与他有关。

他没问,也没开门,只是叹息了一声,抱着她放在床上,桃花酿的味道弥漫在鼻端。第二日,她那么张扬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握住他的手,手心里却都是汗,眼神也颇为忐忑,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他稀里糊涂地看着,听她说,“大师兄,小兔子吃饭了么?”

他这时候有点疑问,到底她是紧张他的回答,还是紧张她大胆地握着他的手?

似乎甩开手会伤了她。不附和也会伤了她。

他沉默一瞬,微笑:“还没有。”

可是就这一声附和过后,便从此推不开她了——她松了好大一口气似的扑进他怀里,吸了吸鼻子道:“我也没吃呢!”转而对着看热闹的众人大大方方道:“你们都看到了,我才没有胡说,昨天我向大师兄表白,大师兄答应了的!”

他这才恍然,吃了好大的闷亏,她根本不曾表白,半句都没提,他怎么就答应了?可是,再解释也解释不清了,看着她灿烂炫耀的表情,好像大师兄真是什么稀世珍宝似的,得了他的答应,她才会这么高兴满足。

他沉郁的心在那一霎那漏进来半壁阳光,在她的兴奋自得里,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抚上了她的脑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在一起吧,小无赖吃了好大的亏却不自知,韩晔哪有那么好?

一匹马,两个人,刚到城东一处废弃的偏门处,怀中的女孩忽然咳嗽起来。韩晔忙勒住缰绳,帮她顺着气,又喂她喝了一口水,女孩呛了出来,咳得更厉害,整个人都没了力气,歪倒在他怀里。但是,咳了一会儿,她却慢慢睁开了眼睛,四周皆是黑暗,只不远处的城门方向映着一点光亮。

她眼里看到了韩晔的脸,本能地笑了,不假思索地抱住了他,她的手臂软弱无力,只轻轻环着他。

韩晔却很满足,将她抱得更紧,干哑的嗓子唤着她:“丫丫…”

这声呼唤很温柔,却又似乎太遥远,远的像是上一辈子的事,百里婧的眉头越皱越紧,脑袋也疼得麻木,她忽然问:“韩晔,你爱我么?”

韩晔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快乐中,未发现她的异常,点头,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爱你,丫丫。只爱你。”

百里婧听罢,没有笑,又问:“爱我,为什么不要我?你的哪一次爱…是真的?”

韩晔终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他松开她的身子,隔了些许距离看着她,她的眼神十分清醒,与迷津谷中完全不同,他怎么会想不到,既然解了毒,她又怎会一直失去记忆?是他今夜受了太多刺激,所以意识混沌,一时冲动说的话做的事完全不经考虑。

他要如何向她解释鹿台山上的种种?又如何解释他决然地弃她而去娶了别的女人?又为何在她最危险的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不顾生死安危也要救她?

所有事情,太过矛盾。有些事,他不能告诉她。他希望她一辈子都不知道。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制造了那场滔天骗局的人究竟有什么打算。在没有弄清真相之前,他必须守住秘密。

韩晔甚至后悔,刚才情不自禁说的那一句我爱你。

百里婧早就习惯了他的沉默,忽然笑出声来:“一刀一刀划着我的心说爱我,大师兄你可真好笑。”

笑罢,罔顾韩晔的痛楚,百里婧环顾左右,看了看自己所处的位置,有气无力道:“你想带我去哪?我已经嫁了人,又怎么能再跟别的男人靠得这么近?你…送我回去…”

所有幸福皆是幻影,转瞬即逝,韩晔忽然明白佛家这句话的意思,他兴冲冲带着她走到这里,好像出了城就会到达蓬莱仙境似的,两个人的世界多么奢侈啊,他竟还抱着这些痴心妄想…

第177章

所有幸福都是幻影,转瞬即逝。舒殢殩獍

韩晔听罢她的要求,唇边泛起些许凄楚的笑意,夏日的夜晚繁星闪烁,天空如一块黑色的大幕罩在头顶上,韩晔忽然明白过来,兴许他这一生中最疯狂的事已经做完——决绝地抛下了所有恩怨纠葛,只想带他心爱的女孩离开这里,去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地方。

可是,他太过天真了,他心爱的女孩心智已经成熟,她无法忘却那段刻骨的背叛,所以,她不愿跟他走。他没有选择,要么告诉她前因后果,要么将她送回去…

“大师兄还是一样沉默寡言,整天这么没意思,我从前真是糊涂,为什么那么多人里面,我偏偏喜欢你?”百里婧的气息仍不顺畅,说出来的话只有近在咫尺的韩晔才能听清。

百里婧说着,转身,手伸进韩晔的胸口,果然,摸出那个丑陋不堪的荷包来,她看着荷包上的血迹,笑了,忽然拔出匕首将它割成了四五块,随手丢在了路边的荒草中,两只丑陋的鸳鸯也被迫分开,从荷包里飘出许多片干瘪的碧桃花瓣。

“你的东西都还给你了,我的东西你也别带在身上。”她看着韩晔笑得残忍。

她这些举动幼稚得像吵了架的孩子似的,一言不合便归还彼此的东西,韩晔想到她割断佛珠撕裂嫁衣的情景,觉得他所经受的所有统统都不算什么,只是心疼。他不为自己辩解半句,也不打算对她解释半句,任她发脾气,任她与他断绝关系,任她把所有情绪发泄出来,除了这些,他什么都不能做…

百里婧的伎俩在韩晔面前都没有用,终于没力气再闹了,身子靠在韩晔的怀里。

韩晔的双臂握着缰绳,连她的身子也一并环住,自方才起便没有松开过,只是不再逾矩,他轻声问:“真的要回去么?”

百里婧没看他,缓缓答道:“反正…不要和你在一起。”

除此之外,还能去哪?

蓬莱仙境只能容下隐姓埋名之人,而她,作为帝国的公主,哪儿都去不成,一举一动牵涉良多。

韩晔听罢她的话,再没有犹豫,拉扯缰绳调转过马头,朝来的方向往回走,离天明还有几个时辰,他们似乎还有好好说话的时间。

马儿走得并不快,夜风也不大,四周都是虫鸣蛙声,还魂丹的功效还未完全发挥,百里婧的神志时好时坏,她靠着韩晔的胸口,好似只会重复这一个问题似的,喃喃自语:“大师兄,你爱我么?”

韩晔低头看她一眼,神色已经十分平静,再不似先前那般激动难以自己,他收回眼睛,看着前方的黑暗,轻声答道:“不,我不爱你。”

“哦。”百里婧笑了,孩子似的:“你之前说爱的,变得真快。”

“是啊,变得真快。”他附和着她说,语气那般温柔。

“我也不爱你了。”百里婧笑笑,“我也会变得很快,很快就爱上我的夫君,跟他生许多可爱的孩子…”

韩晔没立刻接口,沉默一瞬应道:“小心你的夫君,他不是个好人,你斗不过他的。”

百里婧笑出了声:“呵呵,他再不好,也比你好得多,起码他爱我,也没有骗过我。”

韩晔知道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再听了,只是异常坚持地给她忠告:“他没有骗你自然最好,但是,多留一个心眼也不是坏事,丫丫,你该长大了。”

百里婧没再应声。这样温柔体贴冒着生命危险赶来救她的男人,似乎无所不能,天底下再没有一个人比他更让她心动心痛,可是,上天却不准她爱他,他也没有打算爱她。

她对着黑洞洞的夜,再一次告诉他:“韩晔,我恨你。”

韩晔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温柔地应道:“嗯,我知道。”

百里婧什么都不愿再说,这是她意识重新陷入混沌中最后听到的话。

将百里婧送回相府,似乎一切都回归原位,她不曾离开过盛京城,也不曾经历迷津谷中那场血腥的杀戮,更不曾逼得韩晔失了理智想要带她远走高飞…

可是,杀戮是真的,血腥无法洗去,谁也回不到原点。

东方既白,韩晔回到了晋阳王府,韩文韩武迎了上来,唤了他一声,眼神却向院内望去。

百里落在等他。

韩晔有太多的账要与她清算,径直朝百里落走去。

所有护卫全部回避,院中只他们两人。百里落转过身来,见韩晔一身狼狈地回来,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嘲讽地笑道:“哟,世子回来了,本宫还以为世子被那只小狐狸精迷惑了心智,打算携着她远走高飞呢!”

韩晔一言未发,忽然鬼魅般掠到百里落跟前,百里落本能地闪身,却还是没有躲过韩晔的那一巴掌,掌风太大,百里落被扇得飞出去,撞在花丛中,满地的落花。

“韩晔,你竟敢打我!”百里落抚着半边脸颊,难以置信地看着静立的韩晔。

谁都知晓晋阳王世子温文尔雅,从未有过粗鲁言行,任何时候都能镇定自若,居然让他失了风度动手打女人,这女人该是穷凶极恶到何种地步。

不待韩晔再次逼近,百里落却哈哈笑了,撑起身子,自个儿走到韩晔面前去,仰头望着他,目光满是疯狂:“怎么?韩晔,心疼了?你也会心疼?终于忍不住了是不是?留京质子私自出城大开杀戒,此事若传扬出去你吃不了兜着走!可惜啊,你救得了她一时,救不了她一辈子!那种蠢货,我有的是办法对付她!”

韩晔的手几乎要掐上她的脖子,理智迫使他忍住,又狠狠打了她一巴掌:“你敢再碰她,我不会放过你。”他的语气轻飘飘的,杀意却弥漫在他的周身,他的眼神、动作都让百里落觉得他下一瞬便会掐死她。

百里落被这杀意吓得呼吸一滞,却随即刺激他道:“我所做的这一切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有多爱她!现在,我越发敢断定,鹿台山的灭门惨案就是你做的!韩晔,你可真虚伪,知道我派人去查,你怕了,所以出此下策,哼,你到底在怕什么,藏什么?你不止戏耍了我,还戏弄了整个大兴朝廷,你存心谋反!”

“谋反?”韩晔笑了,“别忘了,我们所订下的协议,韩家助七皇子登皇位,必要时也可弑君夺位…若协议不算数,我韩家可世代为藩王,七皇子却未必能登大宝。谁的谋反之心更重?”

百里落一时哑口无言。

“呵,韩晔,你没有忘记协议就好。”百里落努力地挤出笑意,那两巴掌打得她异常难看,额前的银锁珍珠不知掉到了哪里。即便如此,她还要挽回她的尊严,挺直了腰身,嘲讽地笑道:“既然协议你没有忘,你就不敢把我怎么样!一路上我瞧见了你有多紧张她,我的人差一点就让你们俩身首异处,可是,我逼你到了这样的地步,你却还是不敢杀了我,呵呵,韩晔,你可真窝囊!为了你的目的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韩晔没再看她,眸光一闪,对她不敢杀了她的言论不做半点辩驳,似乎默认了她所说的理由,然后,他忽地朝百里落伸出一只手臂…

极温柔的动作,百里落一愣,在她以为他要环住她的肩膀时,韩晔却突然反手推了她一把,百里落毫无防备地撞上了花坛,额头被磕破,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尖叫。

王府里的丫头护卫们闻声赶来,韩晔镇定自若道:“公主不慎摔了一跤,小产了,又感染了风寒,不能吹风,不能见客。从这会儿起,你们需寸步不离地照看着公主,若是公主踏出王府半步,再有什么闪失,本王决不轻饶你们!听清楚了么?”

下人们忙跪下:“是!”

韩晔转身便走。他替她解决了一桩麻烦,时日越久,她装的越辛苦,也算温柔体贴了。

“韩…晔…”百里落气得舌头都快咬断,韩晔真狠,他算准了她一贯顾忌脸面,脸上肿了,额头有伤,必不敢出去见人,即便是母妃和舅舅知晓她小产特来探望,她也不会见他们…

但是,她这个亏绝不会白吃!韩晔为了那个小贱人对她下手如此之狠,她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后悔!他不敢杀她,就是他最大的错误!

回到书房,换下衣衫,却再摸不到那个荷包…韩晔垂眸,解开粗陋包扎的白布条,熟练地为伤口上药,似乎根本没有因为失去一样珍贵的东西而影响他所有的行动。

夜深了,灯下,胖兔子小黑在笼子里安睡,韩晔用冰蚕丝将那些断开的佛珠一颗一颗再串了起来,一百零八颗佛珠,断一百零八种烦恼,可隔珠加上母珠却只剩三颗,怎么看都很奇怪。

三颗,六年,还是四十五年?

红莲蕊,五十年开一次花,他侥幸撞上了一次,才有了这四颗还魂丹。若与这次一样,两年便毒发,甚至不足两年,到时候,谁来救她?

第178章

墨问一路上远远的跟着,想不到韩晔会再将她送回来,他们说的话他没有听见,但是遥遥望去,两人仍旧分外相配。墨问这时候才想起身子无恙的好处来,越发嫌弃从前装窝囊装废物的日子。

不会有人真的爱上废物,哪怕他再温柔体贴,也入不了她的心里,她待他确实很好,好得让他无话可说。可她对韩晔那是爱,爱到绝望、歇斯底里。韩晔走后,墨问静静望着睡着的她,凑近她一闻,淡淡的药味,哪怕是久病药不离身的他也闻不出那是味什么药。

韩晔都为她做到那样的地步,断不会再害她,他忽然对这个男人如此信任,真是被这对旧情人之间的深情感动到失心疯了。

笼中的困兽似的,嘶吼了半晌没有用,只得夹着尾巴呆坐,不知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他的妻将他身为夫君的自尊心伤了个干净,尽管她一句重话也不曾对他说过。

天渐渐亮了,他应该身在荆州,而不应该在这里,躲在暗处,看丫头们进进出出,小心地唤她,他的妻睁开了眼,眸中一片淡漠。

墨问略略一惊。

他不知她在迷津谷中被困时是否害怕,也看不见她在山洞中对着韩晔又哭又打时的眼神是否疯狂,但他可以肯定,绝不会是这种淡漠——就好像她已接受眼前所有的事实,他曾经在战场上看到太多人有这种转变,那是用血沉淀下来的淡漠。

于是,他越发肯定迷津谷中的尸横遍野给了她巨大的刺激。或者,还因为韩晔对她说的话?韩晔有没有提起他?倘若提起了,无论好坏,她必定会信。

墨问似乎没办法再装下去了,从前那种种镇定和运筹帷幄早已土崩瓦解,他变成了一个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废物。他在面对她的时候,信心崩溃,再恢复,也涨不满了。

一开始就是骗局,后头的每一个举动都要圆谎,他能圆的了么?

“公主,昨儿个您睡着的时候陛下来过了,怕您身子不好,吃不惯府里的饭菜,特地命宫里的御厨来为您做了这粥,您尝尝看合不合心意。”

丫头们伺候着百里婧简单梳洗了一把,又端过来一碗颜色十分好看的粥来。

百里婧抬起头,来探望她的又是父皇,自出嫁后对她最为宽容的也是父皇。可是,从小到大,母后都说,父皇是许多人的父皇,他妻妾成群,儿女成群,连整个天下的百姓都是他的子民,所以,帝王之爱永远不可相信。她从小就与父皇不亲,本能地不去与他亲近。

母后所说的,与父皇所做的,哪个才是真的?

“公主,四少奶奶让奴婢前来探望公主,不知您的身子如何了?大夫嘱咐四少奶奶不要下床,所以,不能亲自来。”

一个小丫头开口道。

百里婧靠在床头,刚喝了几口粥,闻言,问道:“木莲怎么了?”

“因为…公主前两日出了相府,奴婢们和四少奶奶都很着急,昨晚公主又回来了,奴婢们这才将脑袋按回了脖子上,四少奶奶当下就晕了过去。大夫来看过才知道四少奶奶有喜了,因此身子虚得很,不能受刺激。”小丫头一五一十把原委都抖了出来。

百里婧惊讶不已,木莲与墨誉成婚才多久,居然有了身孕?但是,想到她因为自己的莽撞而险些小产,顿时垂下来了眼睑,百里婧,别再连累身边的人了,你做的所有事哪一样做对了呢?避世之所是求不了的了,西厢偏院也无法安宁,皇家公主的身份给了她许多束缚,父皇母后还有刚正不阿的两位舅舅,任何一人都有显赫尊贵的身份,却皆不能给她指引,她的路怎么走才是对的?

但是,无所谓了。许多事情不曾弄清楚,她一定要弄清楚,让她稀里糊涂地跟着韩晔远走他乡隐居避世,不可能了。真相远比爱情本身重要得多。

“四少奶奶有喜了,四公子知道么?”百里婧问。

“四公子…”小丫头支支吾吾的,“四公子昨夜喝醉了酒,一大早还没醒。”

“太不像话了!”百里婧眉头一拧,然而说话声音一大就开始咳嗽,咳个不住,好像伤寒的症状,明明她已不再觉得冷。

墨问在暗处听着这一切,一面心疼他的妻,一面又觉颇为顺心——木莲这个细作有了墨誉的孩子,是再好不过的。一个女人一旦当了娘,除非实在冷血无情,否则誓必要受束缚,可以利用这一弱点,困死她。至于墨誉那小子,乳臭未干,墨问半点都没放在心上,因为,他是个好人却无甚用处,因此,目前来说不具威胁。

“去将梳妆台上第三个盒子拿过来。”百里婧忽然道。

丫头绿儿小心地捧了过来,光是盒子都太过珍贵,是宫里陪嫁的嫁妆,百里婧看着盒子里躺着的七彩璎珞项圈,道:“把这个…送去给四少奶奶。告诉她,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不论是男是女,都要认我做干娘,改明儿我会奏请父皇给孩子一个封号。这项圈,是我给孩子的见面礼。”

丫头们纷纷呼吸一滞,互相使着眼色。庶子偏房的孩子素来都没有地位,哪怕是状元郎的嫡庶子也好不到哪儿去,看相爷对木莲的态度就能知晓。可是如今婧公主一句话便给了孩子名分,大兴国嫡公主的干儿子或干女儿,谁都要忌惮三分。木莲的命真好。

再羡慕也羡慕不来的,绿儿扣上盒子,随“浩然斋”的小丫头一同回去。

墨问叹了口气,这干爹做得真冤枉,他才不会喜欢木莲那个丫头肚子里的孩子,但是,小疯子永远那么护着木莲,他无可奈何,只好认了。

墨誉醉酒,一夜都睡在新房里,一早醒来,睁开眼睛就小厮水生和富贵躬身等在床边,吓得墨誉立刻爬起来,问:“你们干嘛?!”

水生从小跟着墨誉,知道他没脾气,笑眯眯道:“小的给公子道喜来了!”

“是啊,公子大喜,小的来讨赏了!”富贵真实在,刚说完,被水生一板栗敲在了脑袋上,水生随即回身,又对着墨誉躬下腰,笑道:“昨儿个夜里大夫给四少奶奶诊脉,发现四少奶奶已有了身孕,公子岂不大喜?府里的其他三位爷可美您这样的福气,我家公子果然事事都占鳌头!”

这马屁拍得真响,然而,墨誉听罢,却跟中了邪似的,眼神都木然了。

耻辱的一夜,耻辱的婚姻,耻辱的…孩子,像是一个个上天随手抛过来的玩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的人生注定再也洗不清了。偏偏,这孩子,是他和木莲的。

木莲,知晓他所有的秘密,那些不堪的、肮脏的、罪恶的秘密,因此他最不愿和她扯上关系…

上天在戏弄他。绝对在戏弄他。

水生和富贵被他这副样子吓住了,举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唤道:“公子,你高兴傻了?”

百无一用是书生,心性最高傲的也是读书人,墨誉披衣下床,恨不得夺门而出,水生与富贵相视而笑,一面为他铺床,劝道:“公子,您别穿衣了,少奶奶就宿在隔壁的偏房里头,您快去看看吧!都等了您一夜了!对了,相爷昨儿夜里还问到您呢,差点…差点大发雷霆…”水生的声音低下来。

墨誉穿衣的动作一顿,父亲也开始讨厌他了?对么?

自从与木莲的那一夜混乱过后,他的人生便蒙上了一层阴影,所有人都开始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他辛辛苦苦努力得来的东西,旁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毁掉!在相府里,他再也爬不起来了,在朝堂上,人人都只看得到婧驸马,他只能跟在父亲跟在大哥的后面乖乖地听话…连那些昔日的同窗们,都当着他的面安慰他的时运不济,让他放宽心,有婧驸马在,墨家总归是不会寥落的。

婧驸马,婧驸马,父亲,父亲,墨家,墨家…

墨誉呢?

墨誉在哪里?

躲在父亲和兄长的光芒背后,永远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无名小卒,哪怕他科举正途出身文举状元及第…

都是木莲害得!

没有她,墨誉不会如此潦倒!

墨誉心智迷失,冲动地拉开门就冲了出去,一把推开偏房的门,里头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看向他。

相府主母刘桂香正坐在木莲的床沿上,拉着她的手说话,见状,问道:“老四,你这是怎么了?”

老二、老三的媳妇也都在,满满一屋子的人。

墨誉的心绪渐渐稳下来,对着主母和两位嫂子行了礼,抬起头时正对上木莲的眼睛,又立刻撇开。不过是庶子偏房怀了身孕,值得这些人来看?

直到老三媳妇走过来,拉着他的胳膊拽到床跟前,将丫头手里捧着的一个镶有几十颗宝石的檀木盒子打开,笑道:“老四,你瞧瞧,你们夫妻俩的命多好啊,昨儿个才知道木莲妹妹有了身孕,今儿个婧公主就认了这孩子做干亲,这串宝物我们相府里头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一件啊!”

墨誉听罢,愣住,不由自主地望向木莲,木莲躺在床上,她的眼里第一次不带嘲讽地看着他,在他的记忆里,她似乎也是第一次如此虚弱。

墨誉再木讷,场面话还是要说,望向那个华贵见面礼,道:“…是我们高攀了。”

木莲听罢,忽地扯开嘴角一笑。连婧小白的名字都不敢提,根本是做贼心虚。

木莲心里清楚,婧小白怕他们亏待了她,才这么护着她和她腹中的孩子。果然,消息一走漏,不消一会儿整个相府的女眷都被惊动了,母凭子贵,谁都来巴着她,从前没有半点交情甚至红过脸的主母妯娌立刻变了嘴脸,拉着她的手要多亲热又多亲热…可是,婧小白,你不知道,还好你不知道,这孩子的爹多希望你才是孩子的亲娘,多恶心哪。

坐了一会儿,那些不速之客都识相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