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有凤来仪”中在忙碌地收拾着,百里婧在西厢花园里漫无目的地走,初嫁入相府时,满园的海棠美不胜收,如今已是冬日,无论花草都已枯败。她是个无用之人,守不住爱人,报不了仇恨,她一无是处。

偏院里的桃林只剩一片萧瑟,池中的荷叶都枯黄了,池边再没有人坐在那儿垂钓,再不会有人着急地抱住她,写着“别丢下我”。心沦陷的原由有时候荒谬极了,在她去大西北之前,墨问为她吹奏完那首曲子,在深夜的桃林里牵着她的手,她忽然就开始舍不得他。她一直盼着有个人能牵着她的手走过漆黑的夜、荒芜羁绊的荆棘…

可惜,最后,韩晔松开了她的手,她甩开了墨问的手。无论是丢弃她的,还是她所丢弃的,都曾是她的心所安处。上天似乎并不希望她有安生的日子。

在池边坐了很久,这是墨问曾经坐过的位置,她总是淡淡树影中频频回头,以为他会忽然来到她的身边,他不会说话,只有等他来了,握住她的手,她才知道。

遗憾、悔恨、茫茫然,正如她不知为何突然失去韩晔,她同样不知为何突然失去墨问,她找不到韩晔理论,更找不到墨问对峙,连那个杀死了墨问的凶手也无法当面问清楚。她自责,恨自己恨得快要疯癫,她无法告诉任何人,都是她的错,其实是她将墨问逼死的。普天下的百姓也许都在嘲笑她,或同情她,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是自作自受。

她恍惚地走过他们曾经走过的林中小径,涉过石桥,再来到偏院的小屋前,却连一步都不敢再迈入。若人死后真有魂魄留下,墨问的魂魄是不是藏身于小屋之中?

百里婧在屋前站定,看着那紧闭的房门,终是转过了身。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冬日的冷风熏得人的气息都凝滞了,一来到这里,她就想起墨问死前那一夜他们歇斯底里的争吵,不,是她一个人歇斯底里的质问,墨问是不会说话的,他从来不会和她吵。

她清晰地记得当夜的每一个细节,记得墨问的好身手和他的不反抗…他一死,把她的心扰乱,让她无所适从,可直到现在,她还是有理由怀疑,墨问是细作,他藏身相府别有所图…一切都随着墨问的死掩埋在了地下,她的憎恶、悔恨和疑惑。

当百里婧折身入了桃林,小屋的门无声地从里面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出来,他戴着面具的脸只露出一张嘴唇,薄唇紧抿显示了他的不悦,却仍遮掩不住他面具下的风华,引人无限遐想。

男人身侧跟着相府的小厮桂九,桂九追着男人的目光看去,急道:“主子,都这个时候了,您还回这鬼地方作甚?要是被婧公主发现了,您就是跳进太液池也洗不清了!要是知道您没死敢骗她,估计婧公主会真的补上一剑…”

桂九说完,发现自己有点大不敬,忙掌嘴:“奴才该死,主子龙体安康,寿与天齐,无论什么邪魔外道都伤害不了主子…”

然而,桂九啰嗦了一堆,抬头却发现他家主子并没有认真在听,或者可以说一句都没听进去,视线始终追随着桃林中渐渐远去的娇小身影。

唉,桂九无声地叹了口气,明知道等在这偏院里不一定能见到婧公主,他家主子却还是来了,对着背影看了许久,有何用处?就能暂解相思之苦?

忽然,桂九发现桃林中的婧公主像察觉到什么似的转过头来,视线直直地看着小屋的方向,他忙拽着他主子往门后闪去。

男人的心碎得快要成渣,从亲眼目睹他的妻送墨问下葬起,他就没法再原谅自己的狠心。荒原里她孱弱得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她将深海血珀的哨子放进墨问的手心,她像他从前无数次亲吻她一样,轻轻地吻在墨问那只僵死腐化的手背上…

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男人可以如他这般,亲眼看着自己下葬,亲眼看到他的妻在他死后的痛楚与深情,这本是属于他的葬礼,躺在棺木里的人本该是他,他甚至很生气那个死人夺了她的眼泪和亲吻。

但是啊,他更恨自己,他真是卑鄙得过了分,怎么可以自以为拿捏住了她爱他的把柄,就这样肆无忌惮地让她伤心?

她终于体力不支昏厥,引来混乱,他真想上前去夺了她来,就此带她远走,或者,遭受她千刀万剐的愤怒报复。他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想把她搂进怀里,吻她,爱她,告诉她,他还活着,而他对她的爱日复一日永不止息,如同他体内无法清除的剧毒,与他的生命同在。

可最后,他却什么都没能做。

他和她之间,隔了两个国家,还有无数欺瞒和骗局。

当一个男人陷入爱情,即便他是九五之尊天之骄子,即便他刀枪不入无所不能,只需要她一点风吹草动,他便立刻溃不成军。

瞧瞧此刻,只需要半边门扉的阻挡,就可以将她带离他的视线,男人再走出去时,百里婧已经不见了。

桂九见他主子自目睹过婧驸马的葬礼过后一直消沉,本不想再刺激他,却又不敢隐瞒他,便开口道:“主子,前院已经在收拾婧公主的东西,说是东兴皇帝担心公主伤心过度,特命人接她回宫休养。头七都过了,大约是不需要她再为了丧礼操劳了。”

言外之意也就是说,下次再见到她,怕是很难了,兴许连个背影都见不着。

男人竟在这一刻后悔起来,他是不是该一辈子隐姓埋名做那个病驸马墨问,没了那个身份,他跟他的妻就再难破镜重圆。

不,不行的,即便做了墨问,还是会被拆穿,他其实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聂大人说,多事之秋,请主子早些回驿站,那里到底还是大秦的暗卫居多,不至于让主子身陷险境。”桂九苦口婆心地唠叨着。

这会儿,男人倒没再逗留,主动地往密道的方向去了,他急需知道薄延那里的消息,是否已按照他的命令去做了,他只有这一次的机会,无论是武力还是求和,他不能错过最有利的时机。

百里婧在相府里逛了一圈,短短的路程里把这七个月以来的点点滴滴都重温了一回,从起初的排斥到潜移默化的适应,她变了太多太多。等她再回“有凤来仪”时,丫头绿儿上前道:“公主,一切都准备好了,您可以启程回宫了。”

“嗯。”百里婧点点头,正要上轿,却想起来,开口问道:“木莲在哪?”

墨问出事之后,百里婧根本不再相信身边的丫头们,就连木莲她都不再信任,她始终忘不掉木莲去撕墨问脸皮时的恶意,死者已矣,木莲对她的夫君从来没有过尊重,这是百里婧恨着木莲的原因。

“回公主,四少爷…犯了事,少奶奶原也该下狱的,只是她腹中胎儿不稳,需要大夫诊治,才逃过一劫,被关在浩然斋的侧室里头,禁足。”丫头绿儿小心地观察着百里婧的脸色说道。

最好的师姐妹,没有落得最好的结局,她守了寡,木莲也守了寡,木莲的夫君杀了她的夫君,明晃晃的长剑穿心而过,已成她心中的噩梦。她无法原谅墨誉,也无法再见木莲。

“传本宫的口谕,将木莲带回宫中,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本宫的孩子。”百里婧忽然道。

侍女们意外之极,纷纷不解,百里婧却并不想解释。

在鹿台山上,她曾向木莲许诺过,今生今世她去哪里,木莲就去哪里,她绝不会让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即便鹿台山不在了,她的话还是作数的。无论怎样,木莲的孩子是没有错的,去宫里比留在相府自然要好得多。

“是,奴婢领旨。”丫头绿儿忙应下。

百里婧这才上了轿,轿子直接往相府大门走去,连招呼都再不跟府里的人打,墨问一死,她与左相府再没有任何瓜葛。

轿帘一放下,百里婧握起拳头,只觉得两手空空,拜堂成亲的那日,以及后来的许多日子,她不止一次嫌弃过墨问的冰冷。如今,即便是那一只温凉的手,她也再得不到了。

天色渐晚,回宫的队伍不敢有丝毫停留,百里婧觉得疲惫不堪,好像墨问死后她就一直觉得精神不济。虽然赫命人带了信来,说让她别再吃那味药,然而,药效很好,她那些羞于启齿的心思都不能再扰乱她,她想,即便那是毒药,她也愿意受了。

“走开!臭乞丐!别挡着大爷的道儿!”

巷口忽然传来一声呵斥。

接着是拳打脚踢。

“滚远点!臭叫花子!脏得让人恶心!”

骂骂咧咧的一阵嘈杂过后,是一道年轻的男人声音:“我不是乞丐,不是…我没有杀人,没有…”

轿子里的百里婧猛地睁开眼睛,一把将轿帘掀开,喝道:“停轿!”

她不会听错的。这个声音,是墨誉。竟是墨誉。

------题外话------

流氓:(拿筷子敲着碗,唱)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告诉小白白,这一去翻山又过海呀,这一去三年两载呀不回还,这一去呀枪如林弹如雨呀,这一去革命胜利呀再相见~

小白白:(唱)哪怕你一去呀千万里呀,哪怕你十年八载不回还…(打住,冷笑)呵呵呵,你最好一去千里不复返,否则老娘为你吃的苦,呵呵呵…

流氓:(冷汗)不明觉厉,人艰不拆!

琴妈:(蹑手蹑脚)滚回来撒狗血,一盆不够再一盆哇…

第235章

是墨誉的声音,杀了她夫君的恶徒的声音,世上的爱和恨都让人铭心刻骨,她怎么可能听错?

轿夫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如此狂躁,却也不敢怠慢,忙听从吩咐将轿子放了下来,还不等轿子着地,百里婧的人已经飞掠出去,狠狠地拨弄开了围观的人群。

原本一群人围在那里看热闹,这会儿听到响动都转过头来,很是莫名其妙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华服女子,有的为她惊为天人的容颜所倾倒,有的则为她眼中森冷刻骨的杀意所震撼,每个人的表情都不同,一时间嘈杂的巷口竟陡然安静了下来。

“婧公…”宫女和随身禁卫军随后追了上来,碍于百姓太多,倒没有太过声张,只是紧紧围聚在百里婧身后,等着她的吩咐。

百里婧的眼里根本看不到任何人,目光牢牢地锁住蹲在地上那个瑟瑟发抖的人影身上。

那个人蓬头垢面,一身衣服破烂不堪,他用双手抱着头,还在喃喃自语:“我没有杀人,没有…不是我…不是我…”

即便化成了灰,这个声音百里婧也认得,自从墨问死后,墨誉就一直在重复这两句话为他自己辩解着,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他杀人的事实,是他的剑刺入了墨问的胸口,一剑毙命。

堂堂俊秀的状元爷竟沦落到街头变乞丐的地步,一夜之间失去所有,在寻常人看来似乎还会对他抱有诸多同情,可百里婧不会,她只想着一件事——本应该在刑部大牢中关押的墨誉、相传已经畏罪自尽的墨誉,怎么会还好端端地活着,且逃出了生天,重新获得了自由?

他变成了乞丐也好,抑或是卖艺杂耍的疯子也好,他毕竟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他毕竟还好端端地活着!

而他活着,就是对死者的亵渎!

许是被百里婧凛冽如冰的眼神所震慑,那些方才辱骂着墨誉的人都不自觉往后退了退,于是,在百里婧和墨誉之间空出了一大片地方。

此时,一直在喃喃自语的墨誉似有所感,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他的头发蓬乱地垂在脸上,几乎将他的视线完全挡住,从乱发的空隙里他看到了百里婧的脸…

那一瞬,他的身体剧烈一颤,人不由地往后瑟缩,可以想见他乱发下的脸庞有多吃惊。随后,他就像疯了一样捂着自己的脸,躲避着百里婧的注视,仓惶地回头想要找一个洞口钻进去。无论那洞口是地狱还是蛇窟,他都愿意。

他好像特别怕看到百里婧,更怕被她看到他的眼睛、他现在的样子,然而这是一个空巷子,根本避无可避,冷风从巷子口灌进来,吹着墨誉身上褴褛破碎的衣衫,他浑身的皮肤都被冻得发紫,没有一块好地方。

百里婧的同情心早已用完,她根本不在乎墨誉变成什么样子,她站在原地看着他,生怕他丢了似的看着他,周围闹不清的百姓还以为她是在看一个十分重要的走丢了的故人。

有好管闲事的中年男子问道:“这位小姐…”

才开口,却注意到百里婧的打扮,发髻盘起,显然已为人妇,随后又注意到她发髻之上唯一的饰物——一朵白色绢花,竟是戴着孝的。

那人只得改口,以更委婉温和的腔调说道:“夫人,莫非与这人是旧相识?这人好生无礼,打扮得像叫花子,却不准旁人给他施舍,浑身又脏又臭,跟西北逃难来的流民一般。若夫人与他相识,可以打听打听送他回去,从他修长的手指和身量上看,倒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夫人,夫人,平生第一次有人这般称呼百里婧,她自嘲一笑,夫人之于她,不过是夫君已死,剩个未亡人罢了,听到有人说墨誉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百里婧不置可否。可一见到墨誉,她的理智就已全然崩溃,根本不会去想,墨问那般好身手,又怎么会中了墨誉的一剑,连个反抗都没有。

墨誉的确手无缚鸡之力,可墨问有失血之症,一剑穿胸而过,大罗神仙也无法救活他。到底有何种深仇大恨,让墨誉下此毒手?她曾因韩晔而失去理智,狠狠刺伤过百里落,那是夺爱之恨。

什么都不消多问,既然刑部说墨誉已在牢中畏罪自刎,那就让她彻底地送他一程,亲手处置这个恶徒!

百里婧陡然转身,拔出近旁禁卫军的佩剑,剑锋直指墨誉!

从见到百里婧的那一刻起,墨誉就恨不得自己已经死去。她不知他心意,不知他长久以来希望她安好的卑微心愿,好像在她的面前,他总是抬不起头来,被她的气势压着,被她的无视伤透,他想要靠得她近一些,跟那日她病重一样,只守在她近旁为她在干渴时送上一杯水…

他仅有此心,为何屡屡不如意?到头来身边的每个人都是好人,独他十恶不赦,她不在乎他,所以她忽视他的心意,他此生唯一真切心动过的人,为何如此待他?

是,他承认,他曾嫉妒得发狂,嫉妒他病弱不堪的大哥,一个不会说话身子虚浮的病秧子,竟能得她的人她的关切得她的所有,可他并未想过要以那种残忍手段杀了他。

万劫不复从那日他踏入相府偏院开始,他本是听从百里落的挑唆按捺不住,才想去偏院找他大哥探些口风。然而,如果他知道接下来会突生这些变故,他是死也不会踏入偏院一步的。

他刚刚走过桃树林,涉过小溪水,才发现那竹林掩映下的小屋格外安静,连个丫头小厮都不见。听府中的丫头说起,昨夜婧公主独自一人回的“有凤来仪”歇息,这在他们同房后还不曾有过,不由地不让墨誉起疑,难道说他的大哥跟她闹了矛盾,因此两人才分房而睡吗?

他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到底谁也不会愿意让心上那人与旁人同寝,他一面挣扎着,一面敲响了大哥的房门。

才敲了两声,房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拉开,他看到他的大哥红着一双眼睛可怖地盯着他,脸色苍白得吓人,那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光而积蓄的苍白,好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似的,跟他大哥这些日子以来渐渐好转的精神气完全不同。

“大哥…”他心慌地叫了一声,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然而,门内的他大哥却并没有领情,蓦地将藏在手里的剑朝他砍去,口中含含糊糊地吐着听不清楚的话,那声音难听到了极点,仿佛嗓子被人捏住,想要说却说不出来。

他哪里还有工夫去细想什么,只是不明白为何他大哥忽然要杀他,一丝理智也无,同他这些日子渐渐积聚的驸马爷贵气也不同,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森冷和戾气,仿佛带着无穷无尽的恨意,誓要将他斩杀在剑下。

他一面跑,一面回头解释:“大哥,你听我说,别冲动,把剑放下!”

他说这话时,还是有些心虚,毕竟他爱慕着他大哥的妻,这是连他自己都无法抹杀的事实,因为心有所思,所以做不到心胸坦荡,原本觊觎嫂子这种有悖人伦之事就见不得光,如果被人知晓,的确该下大狱受极刑。

不论他怎么说,他大哥始终不肯放过他,他口中仍旧重复着同样一句话,待墨誉听得多了,才隐约听出他说的是,“还给我。”

“大哥,我不曾欠你什么,你要我还你什么?”墨誉冲到桃树林中,隔着林中密集的桃树躲闪。他思慕着他大哥的妻子,可他不曾抢走她,她仍旧是他大哥的枕边人,而且如今整个朝廷都知道婧驸马是朝中重臣,他一个小小的状元郎六品翰林院编修,又怎么能跟他相提并论?

什么都抢不走,什么都没得到,谈什么还给他?

可是,争辩的结果只是徒劳,他大哥已经疯了,活着唯一的意义就是杀了他。

奔逃时前后无路的绝望和身心的疲惫和喘息让他的脑袋混沌,他竟也红了眼睛,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和巧劲,回身一把扣住了他大哥的手腕…一切发生得太不可思议,仿佛只是一瞬之间结局就已注定。

等他听见尖叫声醒来,他已然满手鲜血地握着剑,长剑深深地刺穿了他大哥的胸口,他大哥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显然死不瞑目。

别死,他第一个闪过的是这个念头。

求你别死,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我将失去所有,连同原本就少得可怜的那点东西也一并失去。他最在乎名声,却连已然残破不堪的名声也毁了个彻底干净。

他不记得怎么杀的人,但剑的确就在他的手上。他不记得为什么要杀人,但他来偏院的目的的确不纯。他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能苍白地对着每一个人,尤其是她,一遍遍地喊,不是我做的,我没有杀人,不是我…

请你相信我。

请你们相信我。

越喊越绝望。

他大哥死了,他得为他陪葬,没有人肯听他解释。

“啊!”

见百里婧猛地拔出剑指向墨誉,周围的人惊叫起来四散而逃。

墨誉的眼角滑下一滴泪,滴落在他肮脏的衣襟处,他不躲不避,就那么蹲在原地,微微仰头闭上了眼睛。

百里婧这些日子憔悴不堪,出招的力道和速度本就不如从前,在她的剑尖刺上墨誉胸口的那一刹那,不知从那里遁出来两个黑衣人,双双提起墨誉的肩膀,带着他越墙而逃!

第236章

突发状况完全出乎所有人预料,待禁卫军反应过来,担心刺客作祟,上前欲保护百里婧安全时,黑衣人却已经带着墨誉越出了高墙。

行动之迅速,反应之敏捷,根本非寻常人可为,显然那两个黑衣人是高手。

“让开!”

百里婧推开身前的禁卫军,她不需要他们的保护,提着剑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糟了,快追!”禁卫军被她的急躁惊吓,生怕她出事,他们并不认得墨誉,也不明白为何百里婧如此激动,只好跟在她身后。

围观的人群骚动不安,有人缩头缩脑地躲避着,有人很想一探究竟。

“到底是什么人啊?”

“怎么回事?”

“美人忽然发狠,这是哪位官家的夫人?瞧这身手,不会是将军府的吧?”

但到底只是疑惑,无人解答。

原本坐在马车内随百里婧一同入宫的木莲落后队伍许多,方才百里婧跳下轿子时,木莲曾拉开帘子瞧了瞧,并未下车,这会儿陡然见婧小白狂躁起来,甚至提剑追上去,她心里突地一跳,忙不顾丫头们的拦阻走下来,朝着人群聚集的地方小跑去。

她远远地看到了黑衣人带走的那个人的身影,虽然衣衫褴褛,但是背影总不会错的,定是墨誉无疑。墨誉下狱之后,她的处境就异常惨淡,若不是碍于婧小白的面子,她身为墨誉的妾室,理应受到重罚,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再见天日。

这些日子她被禁足,哪儿都去不了,许多次抚着腹中的胎儿,她想,也许把孩子生下来就是个天大的错误,因为孩子的母亲身份低微躲躲藏藏,孩子的父亲又是个杀了人的死囚。她本是想给他一个完好无缺的身世,奈何他还是走了她的老路。

不,比她的身份更卑微不堪,这是她作为一个母亲最为心痛的事。

明明知道不该如此去想,却不得不承认,在看到墨誉背影的那一刻,她的心跳动不止,她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之前的所有不曾发生过,墨誉未杀人,她的孩子可以出身在相国府,有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而婧小白也不曾怨恨她。

她不希望墨誉死,更不希望百里婧做出伤人伤己的事来,她已在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中,知晓什么才是想要的。

所有一切,都起源于病驸马之死,若非亲自验过他死时身体的旧伤,企图揭开他真实的面具,她几乎都要以为病驸马是故意的,故意设套让他们所有人不得安宁。

木莲已有五个多月的身孕,竟跑得如此之快,将周围的人惊得呆住,丫头们追在她身后喊:“四少奶奶!您去哪儿啊!当心您的身子!”

围观的百姓自发地给她让开了一条道,待木莲奔至方才百里婧和墨誉对峙的地方,肚中忽然一阵阵痛,她的孩子让她连施展轻功都再不能了,她不能追上婧小白,她无法得知墨誉如今的处境。

看着周围陌生的面孔和看热闹的一双双眼睛,木莲忽然满腹辛酸苦痛,她想问问他们,倘若你们的夫君快要被最好的姐妹杀死,而你即将成为寡妇,你的孩子即将成为遗腹子,卑贱而罪孽,他们又当如何?

一个女人孕期有多脆弱,看她便知晓了,从不软弱的木莲,硬生生被逼得纸人一般。

百里婧的追杀的确引来了无数注视,没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剑逞凶,哪怕对方只是个叫花子,也不可以。无论叫花子曾犯过何种过错,这种仇恨也该交由官差去办。

复仇的欲望过于强烈,或许还有挥之不去的怨恨需要发泄,黑衣人竟一时半会儿无法甩掉百里婧,而且,他们似乎只是想救墨誉性命,并无意与她相斗。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随后分头行动,一人返身拔剑,与百里婧斗在一起,暂时挡住了她的追踪,另一人则扛起墨誉,继续前行。

“你们是什么人!敢当我的路!”百里婧早就疯了,出招又快又狠,剑锋交汇处黑衣人因有所顾忌,被她逼得节节败退,却始终保持沉默,不吭一声。

“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包庇罪犯!快说!”百里婧目光森冷,嫡公主的气势与生俱来,一个进,一个退,只听“叮”的一声,黑衣人手中的剑被她斩为两段,她的剑挑上黑衣人的咽喉:“你们知道他是什么人?还要救他?是何居心?!再不开口,我杀了你!”

她说得都是真的,威胁的言辞半点不含糊,黑衣人看着她的眼神异常复杂,仍旧一言不发,就在百里婧无法遏制的愤怒中,黑衣人闭上眼睛身子往前一送,硬生生让百里婧的剑刺穿了她的咽喉,血染剑身。

“你…”百里婧难以置信,以黑衣人的身手,他本可以与她继续缠斗,他也大可以为了保命说出救走墨誉的缘由,可是,为什么他宁愿死也不肯说?

黑衣人的身体朝后仰去,剑一寸寸自他的喉咙拔出,“扑通”一声,他直挺挺倒了下去。

百里婧麻木地举着剑,剑尖上的血鲜红,一滴一滴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杀了人并不可怕,她早已习惯血腥味,可这个人为何而死,她没有机会明白。

盯着地上已死的黑衣人,不过片刻,百里婧收剑,继续快步朝墨誉被带走的方向追去,刚行至路口,她随身的禁卫军已经跟上来,看到她剑身上的血迹惊惧不已。

“召京卫军校尉来,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墨誉给我找出来!”百里婧喝道。

禁卫军面面相觑,皆觉得不可思议,墨誉,墨誉,这不是那个已经在狱中畏罪自尽的状元爷吗?难道,刚才肮脏的乞丐就是他?

再疑惑满满,他们也不敢将百里婧的话当耳旁风,忙听命行事。

不一会儿,京卫军皆因百里婧的一个命令而全城搜索逃犯墨誉,城中乱成一团。

墨誉被黑衣人放下时,因被扛在背上的颠簸而恶心得干呕起来,他显然还不曾从方才见到百里婧的悲伤中回过神来,却听黑衣人道:“早就告诉过你,快走,不要留在此处,若是你未死的消息一公开,婧公主不会善罢甘休。”

他应是已知晓他的同伴必死的境况,言语间不由地带了些责备。

墨誉咳嗽了一阵才缓过来,一双死灰般的眼睛透过额前蓬乱的发看向黑衣人:“我说过我不会走的!你们为何要救我?又想让我去何处?”

他不明白为何一觉醒来就已不在狱中,更不明白为何有黑衣人跟在他身边,他逃开他们,循着路回相国府,他生于此长于此,若失去相府四公子的身份,失去当朝状元爷的身份,他又能是什么呢?

除此之外,他还有妻子,有孩子,有心上人,他有太多放不下的人和事,即便知道再见她逃不过一死,他却不甘心,仍想走到她的面前对她说些什么,他至少得让她相信他并非十恶不赦之人,他还抱有幻想,想得到一次重来的机会。作为墨誉,重来的机会。

“你不可以死,哪怕我们都死了,你得好好活着。”黑衣人说罢,根本不愿再与他解释什么,一击劈晕了他,再次扛起他寻路。无奈墨誉身份已然曝光,他们都太了解那位荣昌公主的脾气,一旦决定要做什么,再无任何转机。

几条大道都已被封锁,到处都是京卫军的身影,黑衣人左思右想,看着高高矗立在东边的那座高塔,迅速潜行…

等他接近法华寺外的围墙时,听见巡逻的京卫军越来越近,墨誉也已经再次醒转,他挣扎着要他放他下来,黑衣人早已累了,停住脚步道:“听听周围的声音,都是来抓你的。”

墨誉刚清醒,耳力并不清晰,可周围大片大片的声响却由不得他不惊惧,人很多,脚步声沉重有力,还有呵斥声,满耳朵都是如何想方设法抓到他。

抓到他,再次送入刑部大牢,等着被她千刀万剐五马分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