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吃几勺,夜家侍女与家仆再次踏进大殿,两行从后殿走出,两行自外入殿,一人托一只托盘,装着珍馐佳肴,诱人的香气直往人鼻钻。

风宝宝闻到香味,大眼睛转得更欢,也吃得更欢。

夜家侍女与家仆入殿后一行行的分开,走向席间。

从后殿绕出的一行人,分别给上上席与上席座上的客人摆膳,其中三人侍立在主座前,一人铺下桌子,摆上三张小桌,才摆膳食。

银殿客人近千,家仆与侍女不足三百,自然无法一次全部完成任务,在来往三转后才完成第一道工序,每一次一次只端送一桌,也是对客人的尊敬,菜肴在送来之前已配制好,一切井然有序,不会出现差错。

先上来的菜,共十二道,道道做工精细,外相也养眼,相应的菜对应着各种瓷碗,相得益彰,更有美酒飘香,光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恨不得快剁一番。

待菜肴上桌,风宝宝也喝完大半碗羊奶,巴着小嘴儿,小手不老实的挥舞。

“小淘气,再馋也得再等些日子才许开萦。”不消说,墨泪便猜出小家来在想什么,帮拭净嘴角,怜爱的点点他的小额头。

风宝宝咂咂角,咬自己的小拳头。

墨泪坚决不为所动,随手将碗勺丢入铜盆里烫。

围观的人看到她喂孩子的动作,眼神先是怪异,看着看着便只余下佩服,能不佩服,一个男人竟会照顾孩子,这绝对是少见,他们自信做不到。

女子们更是露出高山止仰般的眼神,会照顾孩子的男子,那肯定是绝世好男人,值得女人托负一生。

这一刻,少女们的眼神赤热了起来,看着那人像是看着意中人一样心怀澎湃,玉面绯红。

夜大小姐与夜轩始终微笑如常,眼里温情流溢,柔如春水。

暗中扫巡过银殿一回,夜老爷子的嘴角微不可察的抽蓄了几下,眨眼间又溢出几分笑意,起身走到桌几前,跪席而坐,伸出左手:“开席,诸位请-”

他没说半句废话,像什么什么的开场白,举办宴席的理由,全部省了,他心理明镜儿似的,此时此刻,那些客套话说再多都是白搭,至于自己原本的目的,不消说,那也肯定是要打水漂了,既是如此,他干脆不多话,免得闹笑话。

随着主人的开席之言,客人自己动手斟酒,不喝酒的则斟茶,如此宴席,不会有侍女侍候,一时为防有人作手脚,二则是各人喜好不同,有人侍候反而有些束手束脚,让人放不开。

这个时候客人早将来此的目地丢到不知名的角落里想都不起了,他们可不想坐在这里当看客,要知道上面坐着的那些贵客可惹不得,他们上演的戏也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能观看的,唯一的希望就是宴会赶紧结束,然后大家各归各家。

可惜,他们想得很美好,事实偏偏事与愿违,就在大家刚好斟好茶水酒水的当儿,上上席第一座上的贵客忽然笑了笑,望着对面,平平静静的开口:“哦,雾国主,本公子差点忘记一件事儿,现在知会你一下,本公子看中了夜家大小姐,你好生琢磨琢磨怎么做才能既令本公子满意又不会丢你身为国主的脸。”

第五十八章

唰-

清朗悦耳的声音才落,大殿众人脸色陡然惨白。

夜老爷子虎目圆瞪,夜大小姐的笑容亦是僵硬,夜轩一张俊面上满满的是不敢置信,而玄皇则是一副吃了苍蝇般的表情。

帝尊洛陌表情古怪,白世子与木圣女满眼的惊诧,其他人则已傻呆。

偌大的地方再无任何声响。

这是什么反应?

眨眨大眼,墨泪茫然不解。

短暂的寂静后,一干人猛的一震,或失手滑了酒壶,或因无力稳坐身子往前或往后或往左右歪倾,或失口惊叫,或浑身乱抖,一片混乱。

“啪-”

“哗啦-”

“啊-”

于是乎,或撞了桌,或打碎了枰碗,或相互撞了头,各种坑爹的情影缤纷上演,令人目不睱接,各种嘈杂的声响开始彼起此伏。

被声音惊回神的人,或拼命定心,或手忙脚乱的收拾残局,或将自己身边的扶正,个个慌慌张张,惊惶不定。

玄皇也反应过来了,面上青筋爆鼓,一身怒火几乎要化为火焰:“你…你欺人…”

他气怒交加,有些口齿不清。

夜老爷子与夜大小姐稍稍镇定了些,面上还残留着一抹震惊。

“美人笑,还需我多说吗?”秀眉一斜,墨泪冷冷的直视着玄皇。

这,也是第一次正眼相视。

什么意思?

慌乱成团的客人,猛然怔住。

脸皮一抖,玄皇眼珠一凸,死死的闭住了嘴,瞳孔里尽是惊恐。

玄皇后似雷劈中,浑身乱颤。

将玄皇与皇后的模样收之于眼底,夜老爷子眸子陡然阴沉。

夜轩亦忽然有了丝丝明悟,顿时全身变得僵硬。

聪明的孩子。

微微颔首,墨泪欣然浅笑,他们能明白过来,自己可省许多的口舌,若夜家一个个如木头一样死倔,她少不得还得费些功夫才能心愿得偿,如今夜家已明白她的意中所指,这再不好不过。

当然,没人问及具体原因,她也不会说,玄皇也识时务闭嘴,若再深究,她倒不介意好好的细说细说,给人释疑。

“夜轩,你即刻代母起草呈帖,请旨退还贵妃封号回家尽孝,嗯,就让雾国主当面盖了印,皇宫也不必再走,省得再生枝节。”打铁要趁热,有些事自然要立即解决。

她说的轻巧,那边的玄皇再次脸黑如墨。

傻怔中的客人,不解的目光齐聚至西侧几人身上。

夜家三代人定定的望着玄皇。

“夜贵妃入宫百载,又为皇室延下一位聪敏非凡的皇子,功不可没,夜老将军一家为国尽忠,满门忠烈,大小姐回家尽孝也在情理之中。”见场面陷入僵局,洛陌出言解围。

他的声音沉缓,不急不火。

贵妃要出宫?

傻怔中的众人已无法思考了。

夜轩转眸,深深的凝视又旁若无人的逗弄着小婴儿的人,往后退几尺,取出随身携着的桌几,摆好文房四宝,研墨铺纸,起草辞呈,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索。

钟家父子悄无声息的扫量四周一番,又镇定自若的喝茶,两人嘴角微微上翘,显示心情颇好。

风宝宝也特别的开心,不知疲倦的咬小拳头,挥舞小手抓衣襟,抓那只偶尔伸到自己眼前的手,没抓着就是乱转眼珠子,逮着就塞进自己小嘴里嘴。

墨泪逗着小家伙,乐得眉眼弯弯,喜之不尽,风宝宝比正常人的小宝宝发育的快,才几个月已长出六个乳牙,也开始伊伊呀呀的想学说话,逗起来特好玩。

没人说话,银殿内静静的,明亮的灯光照着人的脸,每个人的表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稍稍一刻,夜轩将一纸写的好东西吹干,收拾好桌几之类的,随手接过侍女递来的铺着红布的托盘,捧着自己写好的辞呈递给自己的母亲;

夜大小姐望着白纸黑字,怔怔的出了会神,掏出一个小盒,取了印,在纸角盖印,连装贵妃印章的小盒一起放入托盘。

夜轩亲自捧着东西,走到玄皇面前,曲膝跪坐着,将托盘平平前递:“陛下,请加玉玺!”

唰-

无数人的视线定定的锁住了那一身朝服的男人。

‘呼哧呼哧-’

玄皇急促的喘息着,搁在双膝上的手紧紧的抓着自己的袖子,面上五彩纷呈,青了白,白了红的来回变幻,眼睛死死的盯着呈在自己面前那托盘中的一纸辞呈。

那薄薄的一张纸,如火在灼烧着,令他五内如焚,却避无可避,他的两眼一点一点的爬上赤色。

慢悠悠的抬头,墨泪瞅瞅,也不催,反正事至如今,他不同意也得同意,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当然,别指望她会同情玄皇,对那种后宫三千的种马男,她一向没好感,之前没让人将玄皇与皇后丢出去那就是给了他天大的颜面,若这是她的地盘,不用说,绝对不会让那种人涉足。

满大殿的人,直勾勾的盯着雾皇。

被人火辣辣的视线洗礼着的玄皇,额间隐隐见汗,重重的喘息几口,慢慢的转向夜家父女:“这是爱妃的本意吗?”

他表面装强镇定,嗓音却抑不住有些抖。

“…”夜大小姐唇瓣微嚅,然而,还没等她发出音,便被一道声音从中打断:“本公子一直很迷惑,夜家三公子为何成亲十数载皆无子嗣,不知在座的哪位可给本人释疑?”

嘶-

无数人狂吸了一口冷气。

夜老将军膝下共三子一女,夜大小姐排最抹,夜家三位少爷在捐躯之前个个早已成亲,却并无人育有子嗣,当三人战事之后,所有的一切也淹没在时间的洪流里,再无人去提及。

是否其中真有猫腻?

这一刻,当那过眼云烟般的旧事被挖出,无数人心中闪过疑问,那事确是值得怀疑,夜家三位少爷当年个个正值盛年,若说一人不能生育还说得过去,若三人皆无生育能力,那也太巧了,世上又哪有那么巧的事呢?

而就算心头有疑,也无人敢出声,一个个赶紧的垂下头,死死的闭了嘴,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

西侧上席上的人,人人脸色突变,又在转眼间数人很快平静。

夜老爷子如触电般狠狠的颤了颤,虎目中隐隐有泪,而夜大小姐已泣不成声,眼中豆大的泪珠子似断线了的珍珠,串串下掉。

夜轩的闭了闭眼,跪得笔直。

玄皇的身躯微不可察的震了震,慢慢的抬起一只手臂,手里抓着皇帝的玉印,他抿着唇,手,在微微的颤抖。

敢拿乔?

“哼-”冷冷一哼,墨泪睨了对面一眼。

森冷的目光,比刀峰更利。

被那视线一扫,玄皇冷不丁的打了个寒战,握着的大印也重重印在了铺开的纸张上,留下鲜红的痕迹。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恍然间,他的眼前闪过几数画面,关于他与夜仪的一幕幕,那些久远的几乎要遗忘的记忆这一刻竟无比的清晰。

他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大印一落,事成定局。

夜老爷子的手抖了抖,伸手抓住了女儿的手,如今,他只余下这一点骨血,若那日他去了,放不下的也只有女儿与孙子,现在,他不担心了,女儿不再是贵妃,生死都是夜家人!

心中的喜与痛一齐涌上心房,他禁不住老泪纵横。

“…”夜大小姐抬头,泪眼模糊中绽放出一抹笑,她想安慰老父,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母亲终于解脱了!

见玄皇往回收印,夜轩欣喜不已,抑着激动,微微低头谢礼:“谢陛下恩准!”

陛下真盖印了?!

闻声,低垂着头的霍然抬首。

他们不相信,不相信国主会如此轻易的妥协,当抬首而望时,人人明白,国君真的妥协了!

夜轩往后一退,长身玉立而起,火速的收起盘子,微笑着退夜老爷子左手侧坐好,侧视着上上席上第一座上的人,柔和的目光里充满感激。

感觉到他的视线,墨泪眨眨眼。

“咯咯-”一直旁观的木圣女忽然轻笑,银铃似的笑声如水般荡开,那笑声荡在寂静的大殿内,突兀而刺耳。

客人们的心头一突,心跳如小鹿乱撞。

想生事?

钟家父子讽刺的挑唇,不用说,他们也能猜到木圣女是来者不善,可一点也不担心,那传闻中的小药师若是没几把刷子,他敢光明正大的强迫雾国皇帝还夜大小姐自由么?所以,该担心的是寻事的人,弄不好那可是连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夜老爷子的心头一凛,紧张弥满一身。

夜大小姐微微的皱眉。

不知死活。

夜轩鄙视的撇嘴,若说木圣女知道上上席上坐着的何人时,她还敢如此么?他拿性命做赌,她不敢。

墨泪斜一眼,不置可否,有人想寻不痛快,她是不会拦着的,不但不会拦,还会举双手双脚欢迎。

“阁下好手段,竟能将强抢有夫之妇的卑鄙行为干得如此光明正大,真令本圣女大开眼界。”笑声未竭,紧随着是如黄莺般的话语,字字吐字清晰。

钟家爷子一侧目,望向少年,征询意见。

微微一笑,墨泪伸伸懒腰,慢悠悠的站起:“想不到木神殿的圣女如此没有见识,竟跟市井长舌妇一样的断章取义,本公子何时强抢有夫之妇了,不知木圣女可否解释一二?”

嗖-

众人一见那长身玉立起的身影,一颗心就飞到嗓眼上去了。

白世子的眼角微不可察的抽蓄了几下。

“阁下才刚强逼夜贵妃辞宫归家,竟这么快就忘记了,这记性,本圣女佩服。”桑椹微微抬头,唇角勾着讽笑。

“本公子好奇,你哪只眼睛看本公子强迫雾国皇旁了,本公子有绑着他押着他盖印吗?本公子有拿刀剑架在他脖子上吗?我本人可是一直直的坐着,是他自己取印盖玺,他若不愿,谁还能剁下他的手,找出玉玺盖印不成?”

想玩字面游戏,谁怕谁?

“你…”木圣女被呛得哑口无言。

那确实是玄皇自己自愿的,没人拿刀剑逼着他。

“再说,帝尊大人也说夜大小姐入宫百载,回家尽孝也是人之常理,雾国主才恩准夜夫人辞贵妃封号回家,再之,本公子也只说看中了夜大小姐,可没说是要娶来为妻为妾,这强抢有夫之妇又从何说起?”

论口舌之快,她绝对不输任何人。

众人赞同的点头,贵客确实没说什么太出格的话,自始自终都没亲为,执行的都是那些当事人,那一切真的与他无关。

木圣女瞪着眼,半晌说不出话来。

说词了吧?

“木圣女这乱嚼舌根的功夫,也令本公子大开眼界,”得瑟的一抬下巴,墨泪笑如春风,笑语如珠:“据本公子所知,白王府世子早与莲国红莲公主订有婚约,你苦苦的巴着他,世子到哪你到哪,一个女孩子家追着一个有未婚妻的男子又是意欲为何?可是想棒打鸳鸯?这是不是不知羞耻?试问,若论卑鄙行为,世间又哪有人比得过木圣女你自己?”

字字如珠,字字诛心。

嗡-

桑椹只觉似被人敲了一记闷棒,脑子里一片乱响。

客人呆了。

夜老爷子与玄皇等人亦傻了。

白世子脸上的笑容已褪尽,比百花更妍丽的俊容一片羞恼。

戴着银面具的一群人,亦轻抿着唇,人人敛眉垂眼。

洛陌眼神深幽,一手握着茶杯,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弹,却是谁也猜也不透他在想什么。

一字并肩王府白世子在莲国红莲公主一岁半那年订下婚约,当时曾轰动九州,之后因莲国皇室出现意外之事,红莲公主自此从淡出人的视野,以至于世人差点忘记了那段故事。

也因红莲公主十数年来音讯皆失,许多人也直接认为她已不在人世,所以,对于木圣女与白世子之间的那若即若离的情感也睁只眼闭只眼,甚至还津津乐道,现经人一说,木圣女成了不安好心的黄鼠狼,白世子也无形中成了无情义的男子。

在座的人在无意识也几乎认同了木圣女与白世子之间的微妙情感,无人揭破而已,这当儿却无人反驳,一干人瞪着眼发怔。

墨泪悠然抬步,身形一晃,轻飘飘的飘至木圣女案桌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脸色苍白的少女。

在她身形初动时,钟家父子微微转面,目光随着她而动,即是观察,也是时时防止他人使黑手。

桑椹心一凉,猛的回神,却忽然全身如僵硬。

糟!

深知自己已被紫尊暗中制住,惊得一颗心七下八下的乱成了一团。

扬眉,墨泪优雅微笑。

笑容朗朗,比太阳光更刺目。

桑椹只觉毛骨悚然。

亦在那笑容绽放的那一刻,墨泪挥手。

纱质的衣袍,柔软似白云的丝绦,宽大的袖子轻轻的飞扬了起来,那只手划过空气,那护着手背的护腕焕起一片晶亮的光泽,炫人眼目。

看着那只舞动的手臂,满殿人呆若木鸡,发不出任何声音。

太胆大了!

活陌满心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