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季恒忽然想起来了:“我听宋元说三年前你也走过滇藏线,你在那条路上是什么时候?”

半晌后,萋萋回答:“三年前。”

“我知道是三年前…”姚季恒忽然顿住了,看着她偏头看窗外,刹那反应过来,她回答了他。她所谓的三年前,是整整三年,也是在冬天,那就是比他要晚三个月。那时候他早已结束那趟漫长的旅行,去波士顿陪母亲过春节了。他沉默了下来——在他们过春节的时候,她独自行走在荒僻的滇藏,而且她还丢了钱包。

如果忽略雪坑那场坑人的小事故,这一路还算十分顺利,而且风光无限。雪域高原,漠漠山川,直教人震撼无言。

快要达到纳木错时,车载电台传来宋元的声音:“1号车已到限速关卡,需要等待二十分钟,后面车辆可慢行。”

前方是限速关卡,不到时间也出不了,于是收到通知后,后头的车几乎都是挪动状态,队友们包括司机在内都十分悠闲,电台里很快又是一片叽叽喳喳声,越来越热闹。终于要到纳木错了,大家都很兴奋。不知道是谁又提起当初那个“重生在纳木错”的召集帖,一番取乐后,去过纳木错的人开始讲起自己圣湖之旅。

姚季恒问:“萋萋,你去过几次?”

萋萋眼睛看着车窗外,听而不闻。然而张哥洪亮的嗓门很快出卖了她:“萋萋这是第十次吧?”

萋萋这才后知后觉知道他竟然堂而皇之对着电台问,可是在随即而来的七嘴八舌的惊呼声里,她只能拿起对讲机回答:“是第九次。”

张哥“哈哈”两声:“我还以为你跟元子一样都是十次。”

萋萋哪儿会不知道他本来就不清楚她来过几次,不过是随便蒙了一个数字来诈她的回答,这条青藏公路她走过很多次,连她自己也要定一定神才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是第九次。萋萋望着车窗外,眼前风光依稀如旧,在同一条长路上,记忆穿越时光隧道,仿佛带她回到了最初踏上这条长路的时光。

她已经忘了当初为什么要来西藏,似乎就是假期无处可去,于是买了张机票就到了拉萨,然后就是漫步目的的高原之旅,跟随导游去纳木错,却看到了终身难忘的画面。她第一次知道在这样荒僻的高原,原来有那样澄澈的湖水,纯粹干净得像不属于这个世间。在那短短两天里,纳木错的日落日出永远停留在了她的记忆深处。她也要定一定神仔细算算才知道那是十年前。自从头一回踏上这条长路,时间已经悄然无息地走过了十年。这十年间,她青春盛极,她也没有家,在每一个合家团圆的节假日里都是在路上。后来,她渐渐就习惯了四处漂泊,风景相伴,也越来越不喜欢去人多的旅游景点,嫌人挤人,嫌吵闹。所以,这些年,在无处可去时,她一次又一次地来到人烟稀少的这片荒僻高原。

五色经幡在高高的玛尼堆上随风摇摆,那根拉山口终于到了。站在高山之巅,遥遥北望,蓝天白云之下的纳木错即在眼前。

前头的几辆车都在这里停下了,此前大家已经相约在山口的那根拉石碑前合影留恋。姚季恒也缓缓停车。萋萋下车的时候忽然一阵眩晕,趔趄了一下。他及时伸手扶住了她,担心地问:“是不是不舒服?”

其实姚季恒的头也有点晕,站在这海拔5190米高山,寒风猎猎,低温缺氧,这一路都没有真切体会到的高原反应也应景似的找上了他。

萋萋怎么会不知道,这里被称为守候圣湖的“生命禁区”。她来过那么多次,而这次的反应却比从前每一次都大,不仅头晕目眩,腹部也隐隐作痛,像是被绞住了心。可她推开他的手,说:“我没事。”

宋元在摆弄三脚架拍照,看到他们的状况,说:“到了这里有点反应是正常的,大家不要紧张,放松心情,慢慢适应,但是如果感觉呼吸特别困难,那就一定不要硬抗了,按照老规矩,马上去车上吸点氧气。”

姚季恒记起来自己的车上也有带氧气瓶,立即拉着萋萋转身走向车子。萋萋挣不开他的手,突然又是一阵莫名的烦躁,在他开车门时,讥讽地说:“姚季恒,我没你想得那么娇弱,你第一次来要是感觉呼吸困难最好去吸点氧气,或者为了生命安全你也可以抱着氧气瓶去湖边,我给你提个醒,那儿冰天雪地,海拔也不低,从来没去过的人反应会更大。”

姚季恒这会儿头已经不晕了,而是头痛了。在这空旷辽阔的高山之巅,他依旧拿她的伶牙俐齿毫无办法,而她微微扬起下巴的脸那么肆意而高傲,夹杂着熟悉的怀念,也让他转不开视线。

他们僵持在车边,一个不肯上车,一个不肯放手。那头宋元的三脚架已摆好,大家等着拍照。张哥大大咧咧地冲他们嚷:“老姚,她都来了九次了,你也放轻松,别这么紧张。你瞧我们这儿好几个姑娘都是头一回来,还不是刚刚晕了一下就活蹦乱跳了。”

他说的也是实情。姚季恒在萋萋越来越不耐的神色里到底慢慢松了手,也许她只是一时没适应高原低温。

纳木错的确是一片冰天雪地,湖岸积雪深厚,近岸边的湖水已冻结,冰雪绕湖。远处没有结冰的湖水仍旧澄澈晶莹,大风起兮,碧蓝的湖水打着浪花不断向岸边席卷而来。

姚季恒站在湖岸冰面之上遥望,蓝天白云之下,连绵起伏的雪域高原间,一汪碧水安然,像栖息在群山之间的硕大蓝色明珠。他禁不住想,原来这就是圣湖。

在他的几步之遥,萋萋也走在冰面之上,因为气温低,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深蓝羽绒衣,头上也包了一条鲜艳的橙红色刺绣围巾。羽绒衣是她下车之前穿上的,而这条围巾在有暖气的车子里是被她当披肩裹在身上的。姚季恒认出了这条围巾,他还猜测这条围巾是她在这次来西藏的路上买的,因为去上海之前的那天早晨他看着她收拾的行李,她只带了两条羊绒围巾,而小李子相机里的那张在稻城亚丁拍的照片上,她也把这条围巾包在头上。那张照片是侧影,也许是在某个高山之巅,她迎风而立,身后是如珍珠般散落在群山之间的藏寨。

他们周围没有人,大约还是要给他们独处的时间,队友们都远远走开,在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湖畔嬉闹拍照,不时还有欢笑声传来。他朝前走几步,站在她身边。他这一路都想对她说的话,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萋萋,你如果不想结婚,我们可以等,等你想结婚了我们再结婚,但是我不会和你分开,我也不会让你离开,你想去哪儿,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

萋萋忽然打断他,问:“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为什么?姚季恒从前也不知道。

她桀骜不驯,肆意高傲,冷漠无情。她酗酒,尖酸,刻薄。她也不温柔,不体贴,不可爱。她对人防备、冷淡、疏远,封闭着自己的心门不让他进去。她几乎从不曾真正对他敞开心怀。她甚至对他或许没有什么感情。

可是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

圣湖在望,冰雪皑皑,在这样干净纯粹的地方,那些埋藏在人心里的隐秘自然而然地袒露了出来。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心,他也清清楚楚地袒露出来给她。

“我爱你。”

大风呼啸,吹得她眼前一片模糊,也吹散了他的声音。萋萋没有听见,却愣愣地看着他。

他看着她,又说了一遍:“萋萋,我爱你。”

他抚摸她的脸。在他冰凉的手指碰触到她脸颊的那一刻,她颤了一下,如同大梦初醒,一把拂开他的手。萋萋转身朝前疾步而行,明明穿了防滑鞋,却步伐凌乱,踉踉跄跄,还没走开离他多远就被衣摆绊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地。

姚季恒几步跑过去。伸手扶她起来。萋萋挣扎着不要他扶:“我自己能爬起来…”他依旧抓着她的手臂。她大叫:“姚季恒,你让我自己爬起来!”

姚季恒顿了一下,静静地松手。萋萋双手撑地,慢慢站了起来。可是还没走几步,她再次重重摔倒在地。虽然她不要他扶,他还是奔到她身边,伸手扶她。她没有再次试图挣开他的手,却也趴在地上不动。她要强,他不敢一下子抱她起来,只是用力搂着她,要帮她站起来,她的的双腿却一动不动,仍旧无力地瘫在地上。他终于明白她根本没法挪动双腿站起来。

姚季恒以为她的腿摔伤了,急忙掀开她的羽绒衣,在她小腿和膝盖处仔细探摸后,突然看见她双腿之间的冰地上有一滴鲜血。他下意识看向她的腿根处,那里再次流下一滴鲜红的血,一点点洇开在冰雪之上,触目惊心。萋萋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正在失去什么。

姚季恒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一阵深沉的恐惧猛然袭来,紧紧攫住了他。他一把抱起她,看见她满脸的泪水,眼前一酸,痛彻心扉。他只能擦着她的眼泪,慌忙说:“萋萋,不会有事的,你相信我,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圣湖静默,盛宴终了。白茫茫的冰天雪地里,回答他的只有阵阵浪花拍打湖岸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预谋发一章超长的一雪前耻…但看见时间又蹭蹭地过了八点,先放出一点。。。。下一更,在明晚。

第52章 五十二红尘劫

纳木错附近只有县医院。姚季恒不熟悉路,而他目前的状况也没法镇定驾车。宋元开车,萋萋被最快送到了医院。

医生检查后,从隔帘里走出来说:“流产了,孩子保不住了…”

姚季恒愣了一下,虽然这一路上他不是没有想到,她满脸的泪水和沉默给了他最深的恐惧,也让他想到了所有的可能。他甚至祈祷过,只要她平安,只要她好好的就好。可他仍然不能就这样放弃,她那么想要孩子,他怎么能够放弃。他急急说:“她只是在湖边摔了一跤,你们再看看,也许孩子还能留住…”

“只摔了一跤又怎么了?怀孕了还跑去纳木错干什么?哪儿低温缺氧,就算不摔跤,孩子也难保住…”

萋萋的声音忽然从帘子那边传来:“我要回拉萨。

姚季恒像是抓住了最后的那点渺茫的希望,立即回答她:“萋萋,我们到拉萨的医院再看…”

那医生的专业能力遭到了否定,冷笑一声:“到北京去看都一样!”

宋元想说点什么,可是在看见姚季恒已经迫不及待地掀开帘子走进去,转而问医生:“请问路上要注意什么?”

医生看了一眼隔帘,叹口气,说:“保暖,车子开稳一点…就这些吧,尽快回去。”

回拉萨的路上也是宋元开车,姚季恒和萋萋一起在后座。萋萋仍旧一路无言,却没有再流泪,自上车后就闭上了眼睛,依着椅背。姚季恒轻轻把她的头搁在自己肩头,她也没有动。她像是被抽离了所有的力气和神思,变成了毫无生气和灵魂的布偶,又像是完全把自己隔离起来,沉陷在一个谁也进不了的世界。

姚季恒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即使他早已知道孩子对她的意义,甚至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认为她肯和他在一起也只是为了孩子,可他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说不出来话,只能拥着她的肩,一动不动,让她能够靠得更安稳一点,少一点颠簸,到了这时候,似乎唯有沉默。

饶是宋元尽了最大的努力,以自己这些年最快的速度行驶在青藏公路上,一路闯过限速关卡,还是花了三个多钟头到达拉萨的医院。

然而,孩子还是没有留住。

医生的话听不出来任何情绪,只是平静而专业地陈述事实:“孕妇大出血流产。”

一起等在检查室外头的宋元下意识看了一眼姚季恒,而姚季恒却一脸怔楞。

医生拿着片子,继续问:“需要马上进行清宫手术,谁来签字?”

等了很久,在医生的眼神狐疑地在两个男人之间转来转去时,姚季恒终于说:“我来签字。”

姚季恒这一生写过的最难的几个字是自己的名字——在手术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落笔之时,在短暂的停顿之间,他想起了上一回母亲手术也是他签字,也是这么几个字,他也一样停顿了一下,然后一笔一下写下。这回手术时间并不久,他却一样经历了漫长的等待。

一直到手术过后的第二天早上,他才看见萋萋睁开眼睛。其实他知道,手术后有一段时间她是清醒的,他看见了她眼角溢出的泪水,他的手扶上去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带着她体温的湿热,而他却只能用手指轻轻拭去她的眼泪,沉默无言。

姚季恒毫无防备,有一刻他甚至想过,如果她不愿意醒来,就不要打扰她,让她好好睡一觉。然而,在他不知道多少次把视线转向病床上时,突然对上她睁开的眼睛,眸如点漆,却空洞麻木。她的眼睛看着他,眼神却一片空白,似乎透过他看向了某个虚空处。

而萋萋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一样空洞得不带任何感情:“姚季恒,现在孩子也没了,我和你是真的什么关系也没有了,你走,不要再跟着我了。”

姚季恒心底最深的恐惧就这样被她揭开,他终于知道,他最害怕的不是失去孩子,而是孩子带走的和他相连接的她。他和她一样期待这个孩子,希望能够留下这个结合了他们两个人生命的孩子,可是孩子到底不是他的一切。虽然这个孩子的失去也带走了他们之间共同拥有的某一部分东西,但那不是全部,也不是最重要的。

他说:“萋萋,我们之间并不仅仅只有孩子,你想要孩子以后我们还会再有…”

“但是我不想和你一起生孩子了!”萋萋的声音猛然尖锐起来,“你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那你可以不看我,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就回北京…”

“我不会跟你一起了!”

姚季恒顿了一下。

萋萋突然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问:“你为什么要跟我来这里?你说你爱我,向我求婚的时候,你也爱我吗?”

姚季恒迎上她的视线,慢慢地说:“萋萋,向你求婚的时候,我不敢说我有多深的感情,到现在我也不敢说那时候给你戴上戒指时我有多爱你,但我不仅仅是一个只会衡量和算计收益的投资人,我也是一个普通男人,我也有感情需要。功名利禄、权势富贵对许多男人来说确实重要,我不会说我不喜欢,可那不是全部,那些我早已经都有了,却依然不快乐,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也许只是真正的欢喜。人心里总有些地方是简单的单纯的,要的只是自己喜欢,我心里也有些地方需要你。那时候我要娶你只是觉得你是我想要的女人,你能给我欢喜,所以我就娶了,就这么简单。现在我来到这里,是因为你在这里,我只想看见你。萋萋,你该试着相信我。”

然而,萋萋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相信。她曾经全心依靠和信赖的亲生父亲早已用实际行动告诉了她——男人的心是会变的,女儿也不过是他在婚姻里创造的生命,是他人生的点缀和附带品。她曾经热烈追逐过的阳光也终究黯淡。而现在她连最后可以得到的孩子——那是她在这孤独漫长的人世最温暖和安心的慰藉,却已经失去了,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良久后,她空洞地说:“我连自己也不信。”

姚季恒心里大痛,看着她丝毫没有光彩和希望的大眼,再也说不出来话。

尘世飘摇,人心难寻,而爱又是多么难求,寻寻觅觅,辗辗转转,那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有遇见。她原以为自己能够笑看红尘,再无他求,可还是和他在红尘里走了一段路。现在这段路已经到了终点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完。

PS,下一更在周末。(其实我很不喜欢这样固定更新时间,除非有丰富存稿,因为我早已发现写文这个事是我没法用严密周到的理智和计划来掌控的,但是我也知道不定期很折磨人,所以决定到完结之前都会通知。也快完了,肯定在年前。那个我有点夜猫子,如果说晚上更新,有时可能会很晚,大家最好顺延到第二天早晨。)

第53章 五十三冬去春来

夏天的傍晚,烈日西落,橙色的霞光洒满郁郁葱葱的菜园。

萋萋带着一行人经过菜园边,看见沈奈奈正提着小水桶给自己的那块小菜园浇水。其实就是几株黄瓜和西红柿,但是沈奈奈十分宝贝,自从得到了这块专属于他的小菜园之后,这几个月像个勤劳的小菜农一样除草、施肥、浇水,看着自己种下的菜苗蓬蓬勃勃生长,结出果实,得意得不得了。

沈奈奈是她好朋友重年的儿子,也是她看着出生和长大到如今的。萋萋还记得三年多前看见的那个躺在医院的婴儿床上闭眼安睡的小小婴儿,一张小小的脸蛋粉嫩而皱巴巴,却透出洁白的光芒,像个小天使。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那么小的婴儿,刚刚出生才一天,她站在婴儿床边,既新奇又兴奋。那个小天使忽然睁开眼睛,黑漆漆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萋萋忍俊不禁,轻轻地伸手抱起他,小心翼翼笼在怀里,一颗心柔软得不可思议。也许就是那一刻她在不知不觉中被那个小天使打动,心底不可抑制地埋下了一个最纯粹而温暖的愿望。后来那个愿望伴着他的逐渐长大而生根发芽,她也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天使。

然而,在离那个愿望最近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真正拥有,她却已经硬生生地失去了。

萋萋的脚步顿住了。此时此刻,看着夕阳下笨重地提着水桶一点一点挪动的的沈奈奈,她猝不及防地再次想起那个在冰天雪地的纳木错失去的孩子。即使冬去春来,半年过去了,她仍旧能感觉到伴着小腹的绞痛有什么在一点一点地流走。那种冷到骨头里的绝望再一次铺天盖地涌来包围了她。

耳畔忽然传来“咔嚓”声,萋萋的回忆也跟着咔嚓闪断了一下。她怔怔地循声偏头,却看见身边的一位记者拿着相机对着菜园再次按下快门。

萋萋从冰冷的绝望里回过神来,客气地说:“对不起,园子里浇水的是沈先生的孩子。”

无需再说,记者已明白,立即按下手指删除照片。

萋萋现在是这家度假山庄的房务总监,今天和公关经理一起招待媒体记者来山庄参观游览。

自西藏回来后,她第一时间向赵世杰提出辞职,不管他真真假假的态度,径自丢下辞职信。仿佛那样就能远离那些千丝万缕的利益纠缠,远离那个浮华世界。她的离开也很简单,不需要交接工作,在放长假之前,她手头的工作已经暂时移交了出去,所以只需要收拾办公室里头自己的私人物品带走。那是她人生里的第一份工作,自研究生毕业开始,说不上多么喜欢,却也是她过去几年生活的唯一重心。她兢兢业业,既不服输也想要证明自己,所以一步一步站到了职业顶端,似乎风光无限。然而离开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她在生物钟里醒过来,在不用上班的早晨躺在床上回想那份做了五年的工作,最终除了五年的青春,仿佛也没有什么记得的。

她不想再和温以泽的任何利益和生意扯上关系,对密密麻麻的金钱数字也厌烦了,不想再做财务那一行了,一时半会儿却也不知道想做什么。那时重年正为忽然塞到手里的一家郊区农庄焦头烂额,得知她辞职了,顿时像找到了救星,立即问她有没有兴趣一起管理农庄。

萋萋没有怎么考虑就答应了下来。她需要忙碌来填补空白的生活,而远离市区的清净农庄也能给她一时的平静。

农庄只是私下的叫法,其实那是一家庄园式的酒店,规模并不小,光房间都有一百多间。因为在郊区,规划为休闲旅游式的度假庄园,打着生态游的噱头,自然还有大片果园和菜园。开发商因为个人财务原因,在即将筹备开业时抛售,于是被沈先生买来随手塞给要外出工作的妻子打发时间。

萋萋和重年两个人此前都只做过财务工作,对酒店的经营管理可谓是一窍不通。但是幕后出资人沈先生不以为意,他花钱买下庄园疑似是因为妻子喜欢这个地方,据重年的说法是好几年前曾和他一起去一家山庄吃饭经过这里。萋萋此前对沈家谦是没什么好感的,一直觉得重年嫁给他太委屈了,婚后几年过得并不幸福。虽然重年闷头闷脑,几乎从不说,但作为多年好朋友,萋萋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两个人像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如果不是因为孩子,或许早就分开了。所以过去几年,萋萋根本就不想正眼看那个男人。但是去年年底,她在西藏的时候,重年和他在婚姻门口徘徊了一圈,却又突然在一起了,像天下所有最普通世俗的夫妻那样生活在一起。因为好友,萋萋也只得拉下斜睨的眼皮子重新好好地正眼看那个男人。

重年不善交际,于是外头打交道的事都被萋萋自顾奋勇揽了过去。虽然庄园筹备开业期间人事纷杂,劳碌奔波,所幸有了沈家谦的名头,也十分好办事,偶尔遇着几件棘手事,只要她给沈家谦的助理打个电话,很快也被那八面玲珑的助理办得漂漂亮亮。

如今,经过几个月的开业筹备和试营业,庄园即将正式开业,萋萋也一直忙着为开业做最后的公关宣传,招徕客源,所以这几天一直都在招待从各方到来的媒体人士。

记者来了当然要拍照,庄园需要他们带回去的照片来宣传。萋萋朝煞有介事忙着浇水的奈奈走去。大约听见声音,沈奈奈回头看过来,夕阳照耀下,小小的一张脸仍旧粉嫩晶莹,闪着璀璨的光芒,也仍旧还是一个小天使。一眨眼当初那个小婴儿也三岁多了,不仅会说会走会跳,还能神气地提着水桶给菜园浇水。

沈奈奈看见她又领来了一帮人,特神气地未卜先知:“萋萋,他们又要拍我的菜园?”

“对呀,奈奈的黄瓜和西红柿长得这么好,拍出来给人家看了,才会有更多人来我们这里玩呀。”

沈奈奈得意非凡:“那待会儿我就挑大的摘了,让我妈妈晚上做给我们吃。”

萋萋笑嘻嘻:“行,我们做个凉拌黄瓜,再打个西红柿鸡蛋汤。”

沈奈奈特好说话特大方地放下水桶跟着她走出菜园,好让记者随意拍照。等到记者拍完照离开,他果然把自己宝贝得不得了的黄瓜和西红柿挑大的摘了。

萋萋吃了一顿十分丰盛可口的家常晚饭。虽然沈家谦照例在下班后风尘仆仆地赶过来吃晚饭,她也习以为常,照例心安理得地坐在沈家餐桌边,这几个月只要重年呆在庄园不回市区的日子,她几乎都是跟他们一家人一起吃晚餐的。萋萋也压根不觉得有何不妥,是否打扰了人家夫妻晚餐时光,反正没有她,沈奈奈也照样在。有了孩子的夫妻,是没有二人时光的。而且比起沈奈奈,她是识相多了,好歹吃完饭还会马上回到自己在庄园里头的套房。

这几个月她已经住在了庄园,因为这里离市区远,单程就得一个多小时,天天往返太花时间,而庄园筹备开业期事务多而繁杂,作为房务总监,她当然不得闲。起初为了方便,她工作日住在这里,周末才回市区的家,后来却习惯了郊区的宁静和悠远,渐渐就不想回市区,索性彻底住在了庄园,没有事就不去市区。反正她一个人,无所顾虑,来去自如,喜欢哪儿就住哪儿。

吃完晚饭,萋萋要去机场接回国的母亲。沈家谦知道了,问了问航班时间,还特好意地说:“要不我叫司机送你去吧?”

萋萋想了想这里离机场也没多远,而她晚上要陪母亲住市区,摇摇头拒绝:“我自己开车吧。”

沈家谦说:“那把奈奈带上吧,他姑妈也是今天晚上到,他要去接他姑妈。”

萋萋这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重年诧异地看着他:“你不去?”沈奈奈更是扬起下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反正有姐夫和她一起,也有车子去接,她见到沈奈奈就满足了,让沈奈奈去就行了。”

沈奈奈板起小小的包子脸:“沈家谦,那你干嘛?”

“沈奈奈,我干嘛还要跟你说?你一个星期没去看你爷爷奶奶了,昨天晚上在电话里,你是怎么跟你奶奶说的?去把你书包背上,跟你姑妈去瞧瞧你爷爷奶奶。”

于是沈奈奈就这样被父亲给打发走了,而且直到坐进车子才记起来已经放暑假了,不用上学,当然也不用去哪儿都背着书包。萋萋看他气呼呼地拿下背后的书包,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这一路因为有了沈奈奈的陪伴,时间也似乎过得特别快,机场眨眼就到了。沈奈奈姑妈的航班比夏美茹的航班要早半个钟头到,而且都是国际航班,沈家谦这个便利是算得十分好,一起接机也很方便。萋萋和奈奈到得早,在航班出口等了半个钟头,沈家和的航班才抵达。又等了一会儿,才陆续有人走出来。

沈奈奈踮着脚眼巴巴地看着玻璃门那边。萋萋没见过沈家和,担心出口的人多,奈奈人小个矮被人给挡住了,沈家和一时也看不见,于是抱起奈奈。沈奈奈倒不乐意了,“萋萋,我自己能站着!”

萋萋笑:“这样才能更快看见姑妈,看见姑妈就大声喊。”

沈奈奈哪儿还要人说,不到两分钟,就挥手大声嚷嚷了起来:“姑妈!姑妈,我在这儿…”声音可不小,在嘈杂的航班出口也异常响亮。

顿时四围的人视线都聚拢到了他们身上,萋萋有一种空前被瞩目的感觉。而沈奈奈哪儿管其他人,犹自一脸兴奋挥手高嚷。萋萋好笑,只得跟着他的视线目不斜视看向玻璃门那边。可是,只是一眼,她的笑僵在脸上,怔怔地看着玻璃里的人。

隔着一道玻璃,却像是隔了一个白茫茫的冰天雪地,萋萋的头脑也跟着空白了一下。在头脑反应过来之前,她的脚已经有了自主意识,朝旁边挪了几步,站到了人身后,蹲身放下奈奈。奈奈立即奔向已经走出来的姑妈。萋萋不等沈家和走过来打声招呼,慌忙转身,步伐凌乱地朝电梯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沈奈奈又出来了。。。

第54章 五十四悲欢离合

姚季恒连行李也没有提,匆匆走出来时,人影憧憧里已经看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了。她再次丢下他摇曳而去。他怔怔地站在喧嚣嘈杂的国际航班出口,视线左前方大约是团聚的一家人,有老人,有小孩,有年轻的男女,聚在一起笑语盈然,组成一幅合家欢乐图。右边有一个男人捧着一束硕大的红玫瑰翘首以待,很快有个女孩冲出来,直奔到那捧花迎接的男人怀里。

姚季恒原本早已见惯这样的画面,这些年他来来去去,频繁往来穿梭于很多城市,很多航站楼,也见到了很多聚散无常,却忍不住一阵深沉涌来的怅然失落。这一刻,这钢筋水泥搭建的航站楼仿佛也是一个浓缩了人世间一切悲欢离合的小世界,而他站在这个小世界里,四顾茫然,不知道刚刚隔着玻璃的那个惊鸿一瞥的身影是否是又一次的幻影。不知道过了多久,却又听见了相似的奶声奶气的声音。不久之前,他就是被那声音吸引,不经意地循声抬头,却看见了那个一闪而逝的身影。

他回过神来循声搜寻,果然很快又看见了那个高声叫嚷的小男孩,也仍旧被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抱在怀里。他立即疾走几步追上,闪身挡在了他们身前。

抱着小男孩的女人被挡住了路,一脸诧异地望着他。而正在叽叽喳喳的小男孩也停下来了,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最初看清女人面容的那股失望过去后,姚季恒倏然对上了一张粉嫩晶莹的小脸,似曾相识,像是在哪儿见过,不禁细细打量了起来。

大约是他的视线太专注直接,小男孩也毫不示弱地大眼圆瞪,光明正大地跟着打量他,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珠子圆溜溜转来转去,莹然璀璨,宛如宝石。

姚季恒福如心至,忽然灵光一闪,终于想起来了,笑道:“你好,奈奈。”

小男孩挑眉抬眼,似是奇怪,很快却一本正经地说:“你好,叔叔,我叫沈奈奈,无可奈何的奈。”

果然是那个“无可奈何”的小男孩,似乎长大了一点儿,但是说起话来一点儿也没变。姚季恒的确见过,那时候从波士顿回来后不久,萋萋带他去见她最好的朋友,她的那个朋友就带着一个不满三岁的小孩。那小孩在餐厅门口的自我介绍就是这一句一字不变的话。他当时觉得好笑,一个纯真可爱的孩子知道什么是无可奈何,自此却记下了那句独特的“无可奈何”。此时,再次听见这个小男孩的“无可奈何”,仿佛时光倒转,他恍然进入旧时明月,可是茫然四顾,已经看不到那时站在他身边的她。

他问这个“无可奈何”的小男孩:“刚刚抱着你的阿姨去哪儿了?”

沈奈奈却扬起下巴:“你要干嘛?”

姚季恒在相似的神态动作里噎了一下,面对着相似的盛气凌人,一时被问住了。

抱着小男孩的女人柔声细语:“奈奈,和叔叔说话要有礼貌。”

沈奈奈神气地说:“姑妈,他不说干嘛我就不告诉他。”

女人笑了,满脸宠溺地揉了揉他的头,这才抬头看向姚季恒:“你是找带奈奈来的萋萋吧,她放下奈奈就走了,你从这个小淘气蛋嘴里是问不出来什么的,你四处看看,我听奈奈说她还要接她妈妈,也许就在附近。”

姚季恒没有在附近找到萋萋,想到那个女人说她要接母亲,带着最后一点希望滞留在国际航班出口。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现在看见她,其实他们已经有半年没有见面了。自从在拉萨分离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那天的最后,他还是离开了医院。因为萋萋说完那句话后,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也不再说话,到了吃饭时间也仍旧无动于衷。他似乎没有理由再留下了。她出院的那天,他再次独自驾车启程,沿原路返回成都,途中去了稻城亚丁。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从西藏回来的,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也不确定她是否还在这个城市,因为他从来没有遇见过她。只有春节后他从波士顿回来收到的好几只来自于她的包裹,证明她的确从西藏回来了。她说到做到,把他留在她房子里的所有关于他的东西都打包寄给了他,包括他给她的那串钥匙。他们之间仿佛就那样被她当中切断,她决绝地清除了他在她身边的所有东西,什么也不留下。他也似乎没有理由再去找她,她不想见他,或许她在避开他,可是他却阻止不了自己滞留在这里寻找等待,也没法当做刚刚那个惊鸿一瞥的身影没有出现,像过去半年没有见到她那样,就这样麻木地离开。

夏美茹拖着登机箱走出来时,下意识四处搜寻,然而意料中的人没有见着,倒是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人。夏美茹想到那场没有新娘的婚礼,既尴尬也愧疚,下意识想要绕一下路走开。有一个任性的女儿,她也没办法。然而出口就这么大点儿,还不等她转身,那个人抬眼看过来,他们就这样打了照面。

夏美茹对上那样的一双眼睛,硬生生止住脚步,转瞬又想到了什么,迈步迎上去。

姚季恒仍旧喊她:“伯母。”

夏美茹露出一个体面而温和的笑脸:“季恒,一回来就看见你了,你也是刚刚回来?怎么没看见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