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沈琰还在闷咳,移开嘴上的手帕勉强说,“从家里走不开,请医生过来吧。”

现在的情况确实没有再去住院的空闲,但龚维打量着他苍白之极的脸色,还有手帕上沾着的大片血迹,暗暗心惊。

自从他来了沈家,沈琰的身体虽然一直不算很好,但病情严重的时候却也只有一两次。

一次是傅雪还在B市时,遇袭受伤,沈琰当晚咳了血,第二天就发起高烧。

那时沈琰还打算去B市看望傅雪,只是他自己尚在医院的重症病房躺了一周,接下来还要对付傅若涵,还有其他一些他没经手,沈琰直接委派给施源的事。

诸多事务繁杂,直到傅雪伤愈出院,沈琰的身体还没休养好,每天只能工作三四个小时,其他时间还需要卧床休息。

相比之下,傅雪回来后他病的那一次,还不算太严重。

今天他咳出的血量和极差的脸色,只怕不单单是支气管扩张的症状。

龚维听着他沉重急促的呼吸,有心提醒他还是去医院比较好,最终却只能打了电话通知家庭医生过来,再扶他去床上休息。

他还没扶着沈琰走过几步的距离,手机就再次响了起来,他接起来听完,有些迟疑地看向身边的沈琰:“送走傅小姐的人打电话说…傅小姐发了高烧又有些脱水,到别墅后就昏倒了。”

他确信看到沈琰的眼睛动了动,接着他半垂下眼,轻声说:“让医生先去别墅…我也过去。”

他现在的情况,明明只适合立刻去医院接受治疗,却还要赶去郊区的那栋别墅?

龚维只僵硬了片刻,就听到沈琰又开口:“小龚,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

忙抬手抹了把脸,龚维点头拿起手机,通知去接医生的人,直接将医生送到海边的别墅去。

龚维打电话的时候,沈琰已经放开他的手臂,站直了身体。

脸色还是苍白着,沈琰的神色却早已又绷了起来,淡漠锐利,如同一柄利剑。

他用手帕堵着唇角咳了几声,才有些低哑地开口:“小龚,帮我撑住这边的事,麻烦了。”

几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用近乎托付的语气对自己说话,是因为此刻,他真的再没有其他人可以依托。

龚维悄然握紧拳头,用力点了头。

沈宅本就在市郊,从这里到海边的别墅,路程快的话也只用四十分钟。

沈琰带着医生赶到时,傅雪才刚被佣人移到床上躺着,额头放了降温用的冰袋。

看到沈琰走进来,那个女佣人忙站起来说:“先生,小姐大概是穿得太少着凉了…”

沈琰对她略摆了摆手,就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抬手去傅雪的颈中试她的体温:“没事,不是你的责任。”

是他盛怒之下没有心思去顾及她的身体,在外流落了两天,又被他打了耳光责骂,她一定也不好受。

送她上车之前,他甚至都没想到要让她喝一杯水,更别提给她一件大衣。

跟着他来的那位家庭医生将手中的仪器暂时放下来,过去给傅雪测了体温,又查看了一下她的情况。

他是为沈家服务很多年的医生,和沈琰也算熟悉,放下听诊器,他看着沈琰,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沈先生,傅小姐只是呼吸道感染发热,相比之下,您还是尽快去医院比较好。”

沈琰却只轻咳了咳,半勾了唇角:“靳医生,您目前只需照顾好一个病人就够了。”

靳医生知道自己的意见大半会被这个看似温和实则固执的人忽视,就沉默了下来,只开了给傅雪的药,又叫了护士来打给傅雪打退烧的点滴。

护士也是沈琰派人从医院里直接接了过来的,几十分钟后就到了。

大约是针尖扎进手臂有些疼,傅雪烧得迷迷糊糊,还朦胧地睁开双眼。

看到床边坐着的沈琰,她立刻就抬起手臂拉住他的衣袖,声音含糊不清着说:“琰哥哥…我就知道你会过来…你不会不要我…”

恐怕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她还是努力对他露出一个笑容,纯然欢喜的样子。

沈琰低垂了头看她,就没能忍住新一波的咳嗽,侧头用手帕掩了唇闷咳。

看到他这样,傅雪也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推开正在给她固定输液软管的护士就坐了起来,两只手臂都放到沈琰的肩膀上。

就这么半吊着身体,她凑过去吻他的唇角,眉头紧蹙着好像比她自己生病还要难过:“琰哥哥又不舒服了?快去看医生。”

高烧让一切思维都退化了,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吻到他的唇角就停不下来,眼中还涌上了泪水。

她只是一边流泪,一边吻着他,断断续续地说:“其他怎么样都好…只要琰哥哥还好…”

她这么说着,沈琰终于伸出手臂,抱住她的身体。

他把她的头轻揽进自己的怀中,低头吻了吻她头顶的长发,像她小时候那样,轻拍着她的肩膀。

傅雪紧抓着他胸前的衣料,将整张脸都埋入他胸口,她想不明白很多事,却像是知道以后很可能再也不能这么抱着他,所以她近乎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轻声叫他:“琰哥哥。”

沈琰轻拍着她,声音低沉而温柔:“小雪…睡一觉就好了。”

56、第12章 融雪成冰(5)

当阳光洒满了房间,傅雪才从一夜的沉睡中清醒过来。

她刚醒来的一瞬,以为自己又做了一场梦,梦中的沈琰虽然脸色苍白,却还是待她温柔。

她抱着他哭泣,连他指尖微凉的触感,还有他落在自己额上的轻吻,都是那么鲜明真实。

所以当她转头眼睛打量四周,看到靠窗坐着的那个身影后,身体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他穿了件黑色的西服,里面照旧是白色衬衣,他微垂着头,放在膝盖的手上拿了一本书。

傅雪一眼就看到,那是那本《平家物语》。

她回国的第一天,他拿着在看的那本书,她就是凭借这本书,才发现他在监视自己的邮件。

她也无比清楚地记得,除非是外文小说的不同译本,否则无论多么优秀的小说,沈琰绝不会去看第二遍。

她小时候总爱黏着他问东问西,他被缠得厉害了,就笑着说了一句:“我不喜欢重复的东西,不仅是书,其他的也一样。”

他说那句话时的神情她到现在还能记得,他唇角仍是微挑着,笑容中带着些淡漠,目光柔和又沉静。

她找了很久,都没能在他脸上找到一点类似怀念的痕迹。于是她就确信,沈琰是一个不会留恋过去的人,他像她一样,眼中只有现在和未来。

现在他却又拿出这本《平家物语》…傅雪并不认为他是心血来潮要重新把这部小说再看一遍。

她呆滞的时候,沈琰已经抬起头看了过来,他的脸色在逆光中显得有些苍白,唇边的笑意相当冰冷:“小雪,你终于醒了。”

明明应该是关心的话,傅雪却听不到一丝任何温暖的意味,他就像对一个等待被丢入牢笼的囚徒,这么说出一句:“你终于醒了。”

沈琰将书合上,放在身边的桌子上,就撑着椅子的扶手慢慢站起来。

傅雪看着他,从床上半坐起来,她想努力表现得淡然,用力抓着被子的手却泄露了她的紧张。

走近几步就看清了她脸上的神情,沈琰将唇角挑得更高,坐在她床边看着她:“小雪,你说我监视你的邮件和电话,不留给你一点自由…那么我今天就确定地告诉你,我的确这样做过。”

他淡淡地说着,语气里没有其他任何情绪:“你和莫奕林的邮件,你用手机打给所有人的通话,我全部都让施源监视着…但任何人都没有窥视过你的邮件和监听着你的电话。

“你的邮件是通过软件过滤的,只要不涉及危险的词汇,软件就不会发出警报。你的电话也只是被记录着通话名单和时长,没有人连内容都监听。这些都只是你在国外时的状态,你回国后,除了保证你安全的安保人员之外,我没有再做过任何其他安排。”

他说着,就看着她的眼睛笑了一下:“当你说我看了你的邮件,我有些奇怪,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幸好你用过的电脑都还保留着,所以我就让人打开检查,我真的看了你的邮件。

“是这本书吧?你和莫奕林刚讨论过的书,出现在我的手上。你认为这是我的暗示,暗示你我知道你们的谈话内容,也知道你们的感情。”

傅雪不敢说话,她连呼吸都想屏住,以便不发出任何声音。

沈琰只是看着她,他视力不好,却不想错过她脸上的任何神情。

傅雪看到他又笑了一下,仿佛是自嘲,又仿佛不过漠然慨叹:“我刚知道,这三年来,我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这是我的错,是我虚伪,所以你才会以虚伪应对。”

傅雪只注意到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一些,咬着唇拼命摇头。

但他像是没看到她的动作一样,仍是那么看着她:“今天是一个机会,小雪…你无论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我都会回答。”

傅雪知道,沈琰只要说了什么,就必定会守约,这大概会是她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能够向他提出任何问题。

她本该好好利用,但她却只想问一个:“你腰背的伤口…”

沈琰耐心地等她接着问完,在确定她没有下文后,他才笑了下:“那是伪造的,形势所迫。”

那种被追杀着,还必须要麻痹敌人的状态,在他口中,也只是一句“形势所迫”。

傅雪突然预感到她已经错失了什么,她抬头看着他,努力压制住身体的颤抖,将接下来的话问出来:“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

这次沈琰沉默了一阵,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有些心不在焉。

良久,他才收回目光,微微笑了笑:“我以为对你解释真实情况,你会更难过。”

他只肯给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傅雪却宁肯自己不懂其中的含义。

那时他以为他们心意相通,如果他对伪造伤口的事多加解释,再引出当时的紧张状况,提到他为了制造机会,不惜在自己的身体上伪造伤口,她会更加为他心疼——那时她的表现,也的确是已经足够伤心。

然而她那时在想什么?在想沈琰受伤未愈,身体又不好,她如果在这时选择离开他,太过自私,又不人道。

她在那时的感情,根本就不纯粹…她根本不爱沈琰,又不足够爱莫奕林。

她为自己找了诸多的借口:沈琰的控制不好摆脱,沈琰的身体不好,所以她要留下来。

为了坚定内心的想法,她还自作聪明地引诱他和她上床…所谓同床异梦,不过如此。

原来他们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错了那么多。

沉默持续了太久,沈琰从她的床前站起来,俯视着她微勾了唇角:“如果没有其他问题,那么我先离开一段时间…你不用怀疑,我是在限制你的人身自由,除了这里,你不能去任何地方。”

傅雪看着他微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抬步走向门外。

她曾一度怀疑他利用自己的身体来博取自己的同情,她到此刻才想起来,他的性格,远比看上去要孤傲清高。

譬如现在,他没用手杖,却仍旧挺直了腰背,将每一步都走得坚定从容。

他天生视力不好,后来又伤了脊椎,但却从未在其他人面前显露过异样和狼狈,无论什么情况下,面对什么人,他都镇定优雅,从容不迫。

她想起来那些他会对她说“有些累”的时候,想起他唯独会在自己面前放松下来不再掩饰病痛…他对她原来一直是和对其他人不同的,她居然不知道珍惜。

在他打开房门之前,她还是不死心,又哑着声音问:“你让龚维请艾利来拜访,为什么又让艾利说他自己是主动去的?”

脚步微停了一下,沈琰没有回头,仅是侧了侧脸,轻声说:“我以为那样,你会开心。”

他终于还是走了,漆成白色的实木房门无声合上,隔断了外面的声音。

再也不用顾忌他人的目光,傅雪抬手捂住眼睛,就这么失声痛哭。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沈琰的心意如此清晰地在她面前摊放着,如同一本翻开后就一览无余的书。

可是她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温柔,他所展现给她看的,正是他已经用尽的。

57、第12章 融雪成冰(6)

医生和护士没过多久就来了,给她输液和检查,傅雪全然配合。

接下来的几天内,沈琰都没有再来过。除了通水电之外,这栋房子里没有任何娱乐设施,宽带网络和移动网络都没有,甚至连一台电视机都没有。

唯一可以联系外界的是那个名叫小芸的女佣拿着的一部手机,这个手机是沈琰配给她的,她每天三次打电话给龚维汇报傅雪的情况,除此之外,不做他用。

这个地方适合避世的人隐居,适合寻找安静的作家或者画家,却绝对不适合傅雪目前的状态。

她的烧在第三天就完全退了,医生看过后表示只要再按时吃上几天的药,就会完全痊愈。

她烦躁地看着那个姓靳的中年医生慢条斯理地交待注意事项,终于不再在乎形象,出口粗暴地问:“沈琰在哪里?我要见沈琰。”

靳医生也仅仅多看了她一眼,就像没听到她的问话一样,收拾东西离开。

徒留下傅雪对着他的背影扔出一个飞不了多远的靠枕。

她在渐渐变得更加暴躁,任何一个人,在发生过那么多事,又被强行禁足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并剥夺了和外界联系的权利,都不会心平气和。

她也没有其他要求,每天都会对小芸重复一遍:“告诉他们,我要见沈琰。”

除了寥寥几句话,她会一整天时间保持沉默,无论小芸对她说什么,她都只用点头或者摇头来回答。

烧退后她就要求要纸笔,说要画画。上午她刚说过,下午就有人将她用过的整套绘画工具从沈宅搬了过来。

傅雪在中学的时候,学过几年水彩画,她喜欢那种明快梦幻的质感,也下过一些功夫,画作虽然还未到专业水准,但也算不错。

她整天都没有事情做,干脆就支起架子,对着窗外的大海专心致志作画。

开始小芸看她的架势,以为她准备画海景,但等她一点点在画纸上勾勒出色彩,她才看懂她画的是一个人。

她似乎完全不用回想,仅是信笔在画纸上画着,就将那个人的侧影描绘在纸上。

那是一个穿了白色衬衣的年轻男子,坐在花园中的扶手椅上,侧脸柔和又清俊。

小芸就算不怎么懂绘画,也看得出来那是沈琰。

除了沈琰之外,她还从未见过另外一个人,能将清冷和温柔这两种气质融合得那么天衣无缝。

而傅雪的画技法不高,却把这种气质还原得相当高,那个跃然在纸上的影像,只需看一眼就能辨认出原型。

当晚小芸打电话时,特地把这件事对龚维说了,龚维似乎有些为难,沉默了一阵才说:“我去告诉沈先生吧。”

如果只画了那一幅也还好,接下来几天时间,除了吃饭和睡觉,傅雪基本都在窗前坐着绘画。

她的绘画主题也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沈琰。

他坐在书房里的样子,微笑着的样子,在白色玫瑰的映衬下的睡颜,还有他决然又孤独的背影…一幅幅晾干了挂在她的卧室里。

身为会被沈琰派来专门看管和照顾傅雪的人,小芸当然不是一般的女佣,她事实上是一个需要高薪才能聘请的专业女保镖。

她不仅身手也不错,家务也万能,甚至还有些文学和艺术修养,以便满足各种雇主的要求。

但面对眼下这种有些诡异的情况,她也有些拿不准了,在电话中对龚维说:“龚特助,我看你还是说服沈先生来一趟看看吧,傅小姐现在…有点怪。”

她很不容易才忍住没说“精神有点问题”,但一幅幅不停画着同一个人的样子,还全部都挂在自己的卧室里反复欣赏,任谁都不会觉得这样的人精神没问题。

龚维也被噎住,他只得转头去看躺病床上的沈琰,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沈先生…傅小姐还在不停地画你,怎么办?”

沈琰侧头轻咳了几声,他都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无奈还是其他,他不仅养大了一个远超出他意料的孩子,还总是拿她毫无办法。

龚维还在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沈琰只得对他勾了下唇角:“明天也要出院了,我过去一趟。”

龚维转头就对小芸忠实转述了:“沈先生说明天出院后过去。”

这句话再传到傅雪耳中,还是被保留了原话,她听完就急了:“琰哥哥住院了?怎么没人告诉我?”

小芸这时才想起来沈琰交待过不要告诉傅雪他在住院,不过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