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大曦的辰王,皇族的活祖宗,战场上的杀神,他们便是有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直面黑云骑,直面辰王啊。

“当”的一声,不知是谁的剑落在了地上,却引得禁卫军们都松了手,“扑通”一声跪下,低着头,苍白着脸说不出话来。

坐在御座上的小皇帝这时才出声,“都退下。”

殿中只剩他们三人,小皇帝也不含糊,干脆就说了,“皇叔祖,她知晓了我的女子身份。”顿了下,想到方才他皇叔祖的脸色,又补充了一句,“我只是想先将人控制了,等与您商量后再做定夺。”

她的女子之身关乎社稷,换了任何一个人发现,这会儿尸体都该是凉的了。

但谁让发现的人是她皇叔祖的好友,是皇叔祖护着的人。

听着小皇帝张嘴就说了最关键的点,傅挽动作一僵,手上微一用力,居然就从谢宁池的手掌中挣脱出来,垂落到了身侧。

选择权这是交到了谢宁池手里。

他若相信她,那她便可全身而退;而若他不信,明年的今日,她就有纸钱了。

傅挽垂了眼,盯着脚下的金玉砖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镐城果然也不是她该来的地方,若是她与四哥都折在这儿,也不知家中会做如何反应。

“她知道了,又有何关系?”

谢宁池沉吟不过一瞬,眉头就松开来,脸上的神情也放松下来,似是完全未将这事放在心上,“我在与她通信时早就暴露过你,只要她认出我来,知晓你是个姑娘,也不过就是转念之间的事,又有何值得大惊小怪的。”

殿门明明已关紧,屋内还烧着火龙,寒风却还是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漏了进来,从他的指缝中穿过,让他空置的手心有些发冷。

谢宁池微微握紧了圈,视线平静地落在小皇帝身上,“谢郁,若说这闹剧为何会发生,我还要问问,你今日为何突然就要见人?”

“镐城外侯爵求见,历来需礼部瞧了帖子上报,再在驿馆中静待四五日,才能得知觐见时间,你今日为了一丝好奇,竟是连祖宗礼法都忘了不成?”

谢郁一听谢宁池叫自个大名就缩了脖子,脸上露出几分委屈,心里却是因着皇叔祖又肯教训她而乐开了花,耐着性子听了半炷香,才装模作样地捧着肚子,可怜兮兮地哀声叫着疼。

由此谢宁池才知晓傅挽为何辨别出了谢郁的女儿身。

待他带着傅挽出了殿门,瞧着那些宫人都远站着不敢跟随,才皱了眉头,沉声问傅挽,“你对那些女子之事为何如此了解?”

女子的天葵,在曦朝还是被视为污秽的,不论何时,姑娘妇人们都要避着人才肯略略问及。好些大家公子都是在娶妻之后,被妻子的嬷嬷提点着才粗略地知晓一二,哪有对着当朝天子,只一眼就能猜测出来的。

唯一的解释就只能是——傅六爷的红颜知己不少,混迹其中,自然早早知晓。

傅挽被四面八方的寒风吹得打哆嗦,将头埋进了毛茸茸的裘衣中,连声音都瓮声瓮气的,“我认识个学医的朋友,少时好奇,从他那捡了几本医书瞧。”

总不能说,因为她自己,就曾有次在外扮着男装差点漏了陷的尴尬吧?

加之小皇帝虽已有威严,可偶有的举止中,稍不自觉就会露出几分男子少有的娇态,她精善此道,便是没有那意外,心中也已有了三分疑惑。

只衣兄已有这么个女扮男装的侄孙女,为何还是丝毫瞧不出她的真身?

傅挽略一想,就想到可能也不是丝毫未瞧出来——衣兄好似不止一次,说过她与家中的这个小辈相像——怕是朦朦胧胧的,就已有了些感觉。

怕是因着五年笔友的习惯思维,并未在此处深想,才未有发觉。

傅挽收拢了下裘衣挡住四面而来的寒风,紧追了两步阶梯走到谢宁池身侧,小心凑近他放低了音量,“倒是衣兄方才在御前,是不是为我欺君了?”

他们二人往来的信件中,何时透露过他小辈是男是女了?

谢宁池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回来,不甚在意地点了下头,“恩。”

他这般轻描淡写,傅挽却是有些着急了,她来镐城这一日,旁的事情听的少,关于镐城中那些大臣怎样因着辰王功高震主而对他倍加忌惮的事却听得不少,辰王在她心目中的处境,俨然就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老狐狸…

不对,是勤勤恳恳的老黄牛。

且这老黄牛还是她的朋友,可能还因着她背上了一口可大可小的锅。

她想着事,脚步略略慢了点,“虽说这事我定然不会说漏嘴去,但咱们往来的信件到底是物证,我得去信让人将书房里藏着的信都给烧了,免得日后…”

“不必。”

谢宁池压了下上扬的嘴角,扶了下她的手肘帮她又免了一次跌跤,“不用烧。”

他瞧着傅挽尤有些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欺君之罪,我还背得起,你不用觉着会难为到我,也不用去烧了你小心珍藏着的信件。”

说到最后几个字,脸上的笑终是挡不住,随着上扬的嘴角蔓延开来。

好似冰冷的雪地里,突然就怒放了一树白梅。

傅挽想不出有何事能让他这般高兴,左右她在意的是前半句——辰王果然是这镐城定定粗硕的一棵宝树,竟连欺君之罪也不用放在心上。

她眨了下眼,反手握住了谢宁池还扶着她的手上,“衣兄这话放在这儿,我日后若是有了麻烦,怕是还需要衣兄出手相救了。”

这麻烦便是她这次被封县子的最大隐患——她的女儿身。

原本她来了镐城却犹豫要不要去找衣兄,很大一部分,也是因着这个原因。

若是有朝一日真的东窗事发了,总是牵连的人越少越好的。

谢宁池低下头瞧了眼她自动握上来的手,又抬起眼来瞧了眼她又不自觉露出的那副让他无可奈何的神情,长长叹了口气,“我早些时候便说过,不管你遇到了什么问题,都大可来找我,我…”

这话还未说完,谢宁池就听见了一声马鸣声。

近在咫尺,热气都喷到了他脸上。

傅挽比他更快地转过头去,收回手快步走到那匹神骏的黑马面前,仰起头抬起手来想要伸手去摸那马儿长长的睫毛,“瞧了这么多的马,还是黑风你这双眼睛最好看…诶,这是认出我来了?”

黑风转头才发现站在之前还焦躁不安的主人身边的那位也是个熟人,在之前那个老是下雪的地方,还给它安排了个舒适的马厩,又来给它喂食洗涮过。

于是它低下它的马头,很是娴熟地在傅挽脖子侧蹭了蹭。

马毛坚硬,傅挽的脸侧很快就被它蹭红了。

只是一人一马却很有久别重逢的热乎劲,竟是一个都没有要先让开的。

还是一侧看着辰王的骏马的小太监瞧见了辰王再次沉下来的脸色,壮了壮胆子,上前提醒,“王爷要出宫,是继续骑马,还是奴才让人去抬个轿子来?”

听到他后半个选项,谢宁池就轻皱了下眉头,他好手好脚的,要坐什么轿子?

好在斥责的话还未出口,他就顺着那小太监的脸色瞧见了站在那里在和黑风说着亲密话的傅挽,也知晓了他为何会有此一问。

宫里能纵马坐轿的人,如今除了谢郁就只有他一个。若是他不开口邀傅挽同坐,那她便只能这般可怜兮兮地走到宫门口。

偏这又是个怕冷还怕累的娇少爷。

谢宁池这会儿才认真瞧了眼那小太监,“去叫人抬轿子来。”

小太监应了一声,退后几十步,飞快地就转身跑了。

寒风呼啦啦地往身上刮,他身上单薄的衣裳都已不足御寒,可他却咧开了嘴,几乎都要笑出声来。

经此一遭,他算是在辰王面前入了眼了。

千谢万谢,首先要谢的便是那位长得俊朗大气的傅县子,再就是那匹有灵气极了的黑风马大爷,否者他还不知要在一众饲马小太监中熬到何时。

那边欢天喜地地跑远了,这边谢宁池却看自己的爱驹怎么瞧怎么不顺眼,终于没忍住上前掰开了它快探进傅挽领子里的马头,硬生生将它掰扯过来,瞧着它那双乌溜溜的马眼,说了一句,“这几日,却是把你的性子养野了…”

下一句就接着,“明日就让人将你送到驯马场去再好好练练。”

黑风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焦躁地踏了几下前蹄,仰天长长嘶鸣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啦,于是明天就没有了…

申了下周的榜单,要是碰上两万字,就只能日日更新了…

心好累…我可是有两孩子的亲妈,都冷落了小竹猗这么久了…

第63章 刑部大牢

辰王在皇城纵马, 只为了救个小小县子的事,在半日内就传遍了镐城。

不过是睡个午觉的功夫,傅挽起床就看见了送到面前来的三四份帖子, 来自镐城中好几户四品官员家, 且邀约缘由都是那些个上不了台面的小事。

扶书将帖子拿给傅挽看,原本只是为了让她知晓,却不料傅挽拿了那四份帖子, 扔了时间重复的两份, 捡了御史台的四品官和礼部侍郎的摆在桌上,白玉似的手指在上面点了点, “准备一下,明日赴约。”

扶书瞧了眼, 疑惑地问出了声,“莫不是, 这是辰王吩咐六爷的?”

这些犄角嘎达,历来不会请多少有头有脸的人的宴会, 傅挽在杨州城时是都不会参加的,因而扶书才有了这个猜测。

半中午她在门口焦急得等着傅挽回来,却不料等到了跟着一起来的宁大人。

宁大人下车回身伸手扶六爷时, 正好一队巡防的禁卫军路过, 立时就跪地行礼, 也就叫破了谢宁池的真实身份。

从观察史大人突然就变成了当朝辰王,扶书到这会儿都还没缓过来。

不过却是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一点——六爷的这个县子之位,定然就是辰王弄来的, 八成就是因了之前六爷被那什么劳什子流玥乡君欺辱了的事。

这般看来,宁大人…辰王定然是愿意护着六爷的。那为六爷出谋划策,帮着六爷将四爷救出来,也不会是多难的事吧?

傅挽摇了下头,将那两份帖子推开,沾着墨润了笔,伏在桌案上写字,“衣兄只以为我是上镐城来谢恩的,我也未与他多说。”

她信四哥未曾杀人,但这毕竟要等见到了人才能真正确认。

但刑部大牢那边是受了姚国公的死命令的,傅挽试探了好几次,都未能用银子撬开大门,倒是对这镐城官员们的大胃口有了些了解。

她估摸着,找个合适的时机,是该与衣兄告了状,也算是为名除害了。

至于她自己,也就只能半夜打着哈欠,被沉着一张黑脸的扶书提着,踏着月色顶着寒风,艰难地着陆在刑部大牢的房顶,经历了好些磨难才终于瞧见了傅四。

故而她站在牢门外,仰着脸叫了声“四哥”时,屈膝靠墙坐着的健硕青年还未回过神来,僵硬地抬起脸,目光在她冻得发青的脸上瞧了好几眼。

“小六!”傅四喊了一声,又立时反应过来,降了音调,左右瞧了看没惊动狱卒,才快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傅挽整个人都笼罩在其中,“你怎么来了?”

方才在楼顶上差点惊动了防卫,狼狈地滚了好几圈才稳住,惊出一身冷汗又被兜了满嘴的寒风,傅挽这时开口的声音都是沙哑的,“我不来,四哥莫不是打算悄无消息地这样被人冤死了不成?”

她嗓音低哑,透出了平日里藏得极好的几分姑娘家的绵软,偏眼睛又被寒风吹得发红,瞧着像是包了薄薄的一层泪,无端端就让人心疼。

傅四的手伸出栏杆间的间隙,习惯而自然地在她额上摸了下,嘴角的笑不应他的狼狈而沉郁,反倒是比上次相见更多了几分落拓,“别小瞧了你四哥。”

不止他的笑,连他的手上,都多了好些个以前没有的厚茧。

傅挽压下已涌到嘴边来的疑问,将她四哥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看见他灰白的囚衣上因鞭伤而带出来的血痕,眨了几下眼睛,才抬起头来看他,问起今夜来时所要问的正事,“姚国公家的那嫡次子,与四哥你有何干系?为何会说是你杀的?”

傅四瞧了她一眼,略犹豫了一瞬,还是说了实话,“因为我曾扬言要杀死他,当时亲耳听闻的人不在少数,而他就死在当夜。”

他说起姚超,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恨意,倒是有着几分愤懑,“我那不过是一句气话,也谁知那姚超似惹着了什么人,当夜就被人杀死了,恰巧我那晚要去见一个人,与他只隔了一个院墙。”

傅挽点头,对他的话自然是信的,问,“是有人故意引了四哥过去?”

傅四脸色一变,张口就要辩解。

玉娘那般剔透玲珑心肝的人,待他这个救命恩人是绝绝不会赶出这等事的。

他这话不用说出口,傅挽一瞧见他那神情就知晓他要说什么,改了推测,“是有人知晓四哥你当天要过去,故意设了这个巧合的局面。”

傅四闭了嘴,默认了这个他想了三四日才想明白的事。

自小他这个妹妹就比旁人聪慧灵敏,装作男儿身在外行事也从未露出过破绽,明明比他小了两岁,小时教训他时的口吻,却总像是长辈一般。

她若不找来,其实傅四也有了能逃脱的法子,只是少不得要吃些苦头脱层皮,日后顶着个杀人犯的名头,浪迹天涯有家回不得。

但这会儿傅挽来了,按着她护短的性子,便是他不告知,她也定会千方百计地帮他脱困,非把他全须全尾地带出去不可。

傅四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个小小的玉蝉塞到傅挽手里,“拿着这个,去镐都城北的英儿胡同里找个姓马的婶子,她会告诉你事情的始末。”

傅挽瞧了那玉蝉一眼,抬起头来看傅四,“四哥,你不会是惹了什么风流债,这会儿被人找上门来,才惹了这么一团麻烦了吧?”

毕竟按着邹南城的说法,四哥可是与那姚超争女人才发生了口角。

傅四脸一红,脸一红就伸手推了下傅挽,“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他怕再多说两句,这个聪慧得太过厉害的妹妹就会拔了他所有的遮羞布,赶紧就伸手将她往外推,一边脸上还在“哼哧哼哧”地冒着热气,“你去了就知晓。”

快一米九的练武练得壮若两人的青年壮汉在脸红…

傅挽闭上眼揉了揉,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刑部大牢毕竟还是刑部大牢,不是她想待多久就能待多久的自家花园。

好在扶琴这几日的探路不是白探的,虽带着她累赘了些,在几次有惊无险之后,还是将她全须全尾地带回到了客栈,也绝了傅挽去卖游侠劫狱的心。

抢了人跑倒是不难,可四哥不能成为杀人犯,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

既然这个法子走不通,那就得先顺着四哥给的线索,去看看那什么英儿胡同里住的人了。

傅挽想了不一会儿就拿定了主意,揉了下发痒的鼻子,转过身沉沉睡去。

却不知她睡去之后,某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越过院墙,进了镐城除了皇城外最尊贵的那座府邸,半跪在地回禀。

“六爷去了一趟刑部大牢,见了谁又说了何事,属下按着您的吩咐,并未靠近探听,只帮着挡开了巡逻的衙役…六爷明日还要去罗御史与胡侍郎的府上,下午时已遣了人回了帖子…”

谢宁池扔了笔用温帕子擦手,“回去继续护着,别让她那个婢女发现。”

待到那人退下,他才唤了人洗漱,比平日里晚了半个时辰才歇下。

次日晨起,坐在屋里看着手里的书卷时,谢宁池好几次都忍不住抬头去看天色,连精心呈上来的午膳都无心动筷,往桌上一搁站起身来。

“备马车,孤出去走走。”

这一走,毫无意外地走到了今日办宴席的罗御史的门前。

正好罗御史府上的宴席散了,三两成群的人从门口出来,视线往那停在街角的青麻布马车上瞄一眼,暗叹好马就这般拉了废车,继而就回过头去。

镐城乃皇城,之前执政的辰王又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最是端方规矩的,因而众人也不敢直说要去何处潇洒,只用了暗语。

可偏偏,这其中有个正扯着傅挽在说,引得谢宁池凝神去听,“…那小娘子才是刚来,最是年少的娇俏好滋味,傅弟若是有空,不妨一起?”

“行啊。”傅挽一口应下,一张脸上蔓延着好看的红晕,倒是引得那说话的七品小吏瞧着她的脸移不开眼去。

傅挽自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握着折扇的手就有些发痒,动了动手指才忍住,“只是我今日身体不适,去了也是丢脸,不如咱们改日再聚?”

那小吏点头,脚步却未转,还在于傅挽说着闲话,“那曹功也曾与我一同…”

话未说完,他就觉着脚下被不知何物一绊,身上又被推了一把,竟是往前栽倒,一个倒栽葱跌进了路边清扫出来的雪堆里,灰白脏乱的雪扑了脸与脖子。

傅挽假意叫了声,上前好心将人扶起,又手软支撑不住,让他又摔了一回,满脸歉意,“都怪我气力不济…”

话是这般说,她还是坚持去扶人,扶起来,又松手让他摔了。

若不是她那一脸歉意实在太过发自内心,那小吏都要暴跳如雷了。

如此反复四次之后,他也不敢再让傅挽伸手,自己狼狈地在雪堆里翻滚了几圈后,连衣裳上沾染的雪沫都无暇弹开,飞快地起身跑了。

瞧着他狼狈而去的背影,傅挽用扇遮着嘴,却挡不住满脸的笑。

她轻哼了声,因着发烧,嗓子不如往日朗润,也就懒得故意沉下声来假装深沉,用女子轻快而略带沙哑的声音骂了一句,“活该!”

而她笑着回过头来,看见了站在三步外,正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的谢宁池。

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的交汇,一时间谁都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