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青丝散开粉颊扬起的一瞬,竟让苏鸣筝猛然怔住。比眼前的面容更美丽的脸他也曾见过,但那清新出尘的气质、倔强眼神里的尊贵,紧抿的樱唇张扬出的任性稚真,让他心震神动。

苏鸣筝片刻回过神来:“来人,把这些人给我拿下!”一声令下,竟有数十手持兵刃的打手从竹林外包围了过来。

“这…”何县令浮出惊惧之色,何隽亦是吓得玉颜惨白。

齐御风心急如焚,却动弹不得。

却是一个声音稳稳开口,不亢不卑:“苏家名动江南,连圣上也敬重三分。长衫先生更是英雄气概,国士无双。只是何大人乃朝廷命官,却不知这众多打手闯入何大人的宅院,是何用意?”

适才的争执中,他一直淡然旁观不曾开口,现在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句句平和、不见锋芒,却让苏鸣筝神色大变。

“岑云,不要跟这跋扈之人罗嗦,将他拿下送交官府!”话虽理直气壮,但在这真刀真剑的架势面前,她心中全无惧意是不可能的。

因为,说话间,她已不知不觉和岑云靠得更近。

齐御风见她对岑云这般毫不设防的信任,想要开口,形势却容不得他出言,怕令她更危险。只能盼望秦观雪他们察觉事情有异,尽快赶到!

苏鸣筝见忘同的动作,不知为何心中生出隐隐妒意。一声令下,那些手持兵刃的打手冲了上来!却见剑气寒光出鞘,“唰唰——”,先冲上来的几个人兵器齐齐落地。后面的露出了犹豫畏惧之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不敢妄动。

“饭桶!”苏鸣筝恼怒非常。若在平时,他可能还没有这么强烈的争强之意,现在在她的面前,他无论如何,也决不能丢脸认输。

苏鸣筝挟剑攻来,岑云右手轻抬,竟是四两拨千斤的力道,轻巧闪过,同时长剑反手挥出,苏鸣筝右臂一痛,剑已落地。

再看自己的手臂,一道不深不浅的剑创,正是让自己握不住兵器的力道。

“还不快去给本公子上!”这次苏鸣筝的声音转为怒吼。打手们见主子受伤,硬着头皮冲了上去——

忘同眉心一皱,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刚才虽然岑云挥剑如电、出手如风,在她看不清招式时已将那些人慑住,却能感到他身形微微一晃。

“逆子!”却是一声愤怒浑厚的斥责从不远处传来。

那些侍从打手们唰唰停手,苏鸣筝也脸色一变。

前方,一个鬓发霜色的老者大步走来,气质沉稳过人,面目却因怒气而泛出红色。

“爹…”苏鸣筝低声嘟嚅,与刚才判若两人。

“我说为何今日不见人影,只当你安分在家思过,却是带了这些仆从来寻衅滋事、丢人现眼!”声音因愤怒而有些颤抖。

“爹,有人打伤了我!”苏鸣筝将受伤的手臂捂住,委屈难忍。

苏放似也有些动容之意,但怒意不减:“你不来此闹事,怎会自取其辱?还不向何大人赔罪!”一声斥责转为恨铁不成钢的叹息。此时,何隽已掺着何县令起来了。苏放低头深揖:“何大人,逆子不肖,老夫家教无方…”

“苏先生言重了,”何县令急忙陪笑道:“今日之事,纯属误会…”

说话间,秦观雪三人已赶来。方才他们见府宅前门大开,仆从们似乎惊惶恭敬的迎接什么大人物的到来,便知有事。现在赶来,一眼见忘同安然无恙,倒是齐御风动弹不得。

舒揽月赶紧上前去,解开了齐御风的穴道。

“我中了化功散。”齐御风手脚仍是无力,扶住舒揽月。

“你平素胡闹,跋扈任性,也就罢了,今天竟然做出了这样的荒唐事来,我就将你交给何大人,依官法处置。”

“爹!”苏鸣筝见苏放这一气非同小可,心中惧意已生。

“苏先生听我一言。”何县令却是及时出来圆场:“苏公子也是一时年少气盛,并未触犯国法,不如先生宽免他这一回。”

苏放无奈叹息一声,“他带人丝闯朝廷命官的府宅,这罪不是家法能处置。苏家蒙受皇恩垂怜,上至我苏放,下至门仆侍婢,个个知礼守法。不想出了这不肖逆子,今日请何大人秉公处理。苏放在此给大人请罪。”

“爹,我…”苏鸣筝一脸惊惧还想说什么,却见苏放已向何县令一拱手:“请大人将罪子扣押,老夫就此告辞。”

话音刚落,苏放已带了家丁大步离去。

何县令左右不是,只得传了衙役,声音仍十分恭敬:“苏公子请。”

“他们在此行凶伤人,就不要扣押了吗?就没有罪了吗?”苏鸣筝冷冷一笑,指向岑云。

“你挑衅设计在先,技不如人在后,倒来问罪我们?”忘同神情不悦,眉目间一份不经意的高贵。

这个“我们”在苏鸣筝耳中格外刺耳,他怒气直逼何县令:“何大人,你要纵容这伤我的凶犯吗?”

“这…”何县令十分为难,不敢违逆苏鸣筝,又惧怕岑云的武功。

“何大人,在下听凭大人处置。”岑云却淡淡道。

“你…”忘同急了,见他清净淡定里一份暗暗锐利。不知为何,她觉得,他有事瞒着她。她大声问:“何大人,不知岑云所犯何罪?”

何谨自然是答不上话来。

“他无罪自愿请罚,护王法国律之威严,是为忠;他对苏鸣筝的再三挑衅不予计较,点到为止、不伤其筋骨,是为仁;他不忍见大人为难,对指责诬陷不假辩驳,是为礼;他与我素昧平生,却倾力相护、仗剑抗恶,有义有勇。如果他有罪,那忠仁礼义勇就是罪状。”

苏鸣筝赤红脸想要辩驳,却理屈词穷。

何谨也没想到这女扮男装的小姐竟有这样的冰雪聪明、口齿伶俐。

这时,开口的却是岑云。

“李姑娘言之有误,”同样是微笑,收在眼里却比先前多了暖意:“在下于大人府内动武,知法犯法,愧对天子国律,是为不忠;出剑伤人,使苏兄倍受皮肉之苦,是为不仁;执剑不避男女之嫌、冒犯李姑娘,是为无礼;齐兄中人暗算,我坐待旁观,不施援手,是为不义。不忠不义不仁无礼之徒,愿随大人处置。”

忘同着急道:“你…笨蛋呀!”

“在下愚笨无智,罪又加一条。”岑云不动声色。

忘同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赌气转身,大步朝外走!

眼见小公主怒气正盛,秦齐舒华四人疾步紧跟,心照不宣的不敢出言。

走在最后的齐御风,眼里露出一丝复杂的迷惑。

第四回、心毒无解

一个人无论是欢喜还是愤怒,都只会对他在意的人。如果那人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又何必生气呢?

“…”客栈内,把完脉的秦观雪霍然起身,一旁的华予霁不禁诧异。

“怎么了?”华予霁问。

秦观雪精通医术药理,也是他们四人中最冷静的一个,少见的,他的神色中出现了不安。

“御风中的,不是化功散。”

此言一出,几人心中徒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苗疆奇毒‘六道轮回’。三日之内若不服下解药,则无药可救。毒发后,接连五日,让人仿佛亲历地狱界、恶鬼界、畜生界、修罗界、人界,尝尽火海、血池、针山、饥渴、杀戮、情感折磨的痛苦,身心接受最残忍的摧残。饱受煎熬后于第六日进入极乐天界而死。”

若中此毒,生不如死。

现在,除了舒揽月在旁边的屋子里陪着公主,聚集在此的三人神色都是骤变。

“这毒不是中原之物,我也没有办法解开,只有找到下毒的人要出解药。”秦观雪的眼神由严肃转为凌厉。

“谁能在御风身上下毒于无形?”华予霁立刻道出疑问。

“你可在何县令府上饮过水酒?”秦观雪问。

“没有。”齐御风回答时,语气倒没有太多波澜,因为他心思已经在想另一个问题。可能是他吗?棋如其人,自己下棋多年,对这个道理的了解比任何人都要深刻。岑云行棋攻防有序,可见思维敏捷;棋风仁慈宽厚,可见内心平和;棋艺高妙过人,可见心境超然。以自己识人的经验,他决不是暗中下毒的小人。

甚至就连自己心中对他有一丝怀疑,齐御风也觉得不安和愧疚,对他这样一个人,也对自己识人的能力。

但,几人之中,论武功论可能,又只有他最值得怀疑

而且,他为何一定要坚持自己有罪,宁愿被何县令关押?

“你是说,你怀疑对你下化功散的是岑云?”在齐御风沉吟片刻,终于将心中的疑问讲出来时,华予霁也一样的惊讶。

秦观雪若有所思。

“而且他几次三番的保护公主也是不假。”说出了这句话,齐御风几乎要推翻自己先前的怀疑。

这样奇怪的情形,心思缜密如他们,也迷惑不已。

他是否知晓公主的身份?是敌是友?

这些他们都不能妄定。

关键是,齐御风身中奇毒。三日之内还只是如同中了化功散一样浑身无力、不能妄动内力。若三日之内无解药,则毒发攻心,无药可治。

找到解药是务必!而岑云,无疑是一个线索。

隔壁的房间里,灯烛桔红色的火焰轻轻跳跃,仿佛不曾经历世间的忧虑。

忘同自顾的生着气,舒揽月在一旁悠闲的品茶。

“小姐,要喝茶吗?”小舒好心的提问,收到的是一记大白眼。

看来,今天这位小姐的确气得不轻。

这个时候,只要说错一句话,怕自己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相处十多年的经验让舒揽月知道什么时候该三缄其口。

“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声音带着危险。

“嗯。”

“本公主亲自为他出头,他竟然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

“嗯。”

“他被用大刑打得皮开肉绽才好!”

“嗯。”

“嗯什么嗯?你也白痴了?就知道说这个字?”怒火上升。

舒揽月一边感叹自己时运不济,一边也明白想装聋作哑蒙混过关是不可能了。四人的划拳他又落单,想现在那三个没意气的兄弟正在隔壁房间轻闲呢,他却要时时作好被轰成炮灰的准备。

“无为”求存的法子失灵,只有揣度御意,投其所好。

公主应该是担心岑云的。

一个人无论是欢喜还是愤怒,都只会对他在意的人。如果那人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又何必生气呢?

所以,他下注的理由是——公主气的,其实是岑云不顾自己的安危。

“据我猜测,岑云不会那么惨。”察言观色下,舒揽月谨慎开口。而话一出口,又让人感觉不到出言者深思熟虑的痕迹。这是宫中求存的经验。屡试不爽。

“哦?”忘同眯起了美目。

舒揽月对着没有发飙的小公主,心里暗自庆幸的抹了把冷汗。看样子,自己的注下的不错。

“他分明是自愿被何县令关押的,我看,这位老兄心里似乎颇有把握,知道何县令不敢拿他怎样,说不定,他只是想借县令府上住几天?…”

“好了。”忘同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因为她也想到了一个问题!

齐御风中了化功散,他却没事。不对,不是没事。那些苏家的家丁攻过来的时候,她仿佛感觉到他身形一晃。

未必是自己的错觉。

忘同站了起来,眸子里浮上了一层忧虑。

舒揽月很悠闲的坐着,今日之事的来龙去脉与他无关,他的任务就是在这里保护公主的安全;同时,保护自己不在她的怒火下成为炮灰。

现在看来,至少两项任务都未出差池。

不过,公主似乎也开始怀疑整件事的不简单了。

不同的是,他们担心的是她的安全,而她担心的,恐怕是别人的安全。

“咳。”舒揽月作势咳了一声,让陷入沉思的忘同好回到现实中来。她虽然冰雪聪明,但推敲这些不明不白的带了算计甚至阴谋的事件,她恐怕是一窍不通的。

她的心里,对人只有信任,没有怀疑。

“不行!你们现在就去牢里将岑云救出来!”

赫?舒揽月吓了一跳。怎么刚才还在咒岑云被大刑整得皮开肉绽,突然急转弯,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虽然公主的脾气心血来潮的时候较多,这转折也太快了!

突然,秦观雪几人的扣门声在外面响起。

忘同一把将门打开:“来得正好,我们去劫狱!”

秦观雪和华予霁相视一眼。

“御风呢?”忘同皱眉,发现少了个人:“化功散的药力不是很快就可以消退吗?”

秦观雪略一踌躇,终是开了口,“这药力很强,他还要多休息一阵。”

忘同急了:“那我先去看看御风。”

“不用了,公主。他睡下了。”秦观雪阻止。

“我要——。”忘同还未说完,秦观雪出乎意料的一指点中了她的昏睡穴!

“观雪?”舒揽月大吃一惊。

秦观雪将忘同抱到床上,沉声道:“你留下来保护公主和御风。我和予霁去找解药!”

第五回、明月静女

这笑,就好像…

她突然挣脱秦观雪的保护,足尖点地,飞跃而起,抓住他的袖子!

这牢狱并不如自己先前想象的阴森,过道里有灯火,暗暗的光亮使人甚至看得清身下的稻草。牢里的环境有些潮湿,但比自己事先预想的要清静。所以,岑云几乎是很满意的靠墙躺下。虽然,他一身素净的白衣与这爬着青苔的墙看上去十分格格不入。给人的感觉好像一支上好的白梅摆在了雪未消融的泥水沟旁。

灯忽明忽暗,仿佛一阵风吹过似的,过道里幽幽的光熄了。

陷入了黑暗的岑云叹了口气。

他一向喜欢明亮,厌恶黑暗。

“岑兄,你似乎知道我会来。”黑暗中的声音却十分客气。像极了朋友间亲热的语气。

如果不是一刻前几个狱卒应声倒地的声音,和现在一柄寒光照人的剑抵住了岑云的咽喉。怕是要让人以为,是朋友来聊天叙旧的。

但眼前人,决不是来聊天的。

一身黑衣的来者,脸上也用黑布蒙了面。只有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和剑光一样,寒如冰。

“岑某恭候多时。”黑暗中,岑云的声音也十分柔和,且带了笑意。他并不爱笑,但黑暗往往让人觉得寒冷,所以,他不自觉的便让自己的笑温暖些。

“你如何知道棋上有毒?”来者的声音转冷。

“我们使用的是一副上好的云子棋。黑子对着光线会有墨绿的色泽涵纳其中。所以,当执黑的人抬指而那本应是墨绿的光泽却是墨黑时,我便知棋子有毒。”声音淡而缓,如同一池泉水,绸缎般清凉柔软的、春天铺泻的流泉。

声音的主人心平气和,却将犀利和幽微动荡植进了对方青寒的剑。

“好利的一双眼。看来,你的心思并没有全然放在下棋上。否则,你可以赢得更多。”

“不。我的注意力纵然分开在两件事上,也只是分开,不是分散。阁下也是使剑的人,岂会不明白凝神聚气、力贯一处的道理?”

话音落时,黑衣蒙面人突然沉默了下去。

因为,他的咽喉处也多出了一把剑。

静女剑!

至清、至美、至尊的静女剑。一个传说中的名将世家才有的绝世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