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被这幽光蛊惑得柔和。仿佛黑暗中的情人,玉兰花般的芳香印上四周的寂静,她秋水般的气息,轻柔撩拨着与她对峙的剑气。下一步,谁也不知道她会怎样嫣然笑起。

“你可知道我是谁?”黑衣人的声音并没有畏惧,只是冰意已更沉。

“不知。”岑云答得很随意,也很诚实。

“你没有好奇吗?”

“我对别人的事情没有兴趣。”

“现在,阁下的问题应该已经问完。轮到我说,你做。”岑云的语气仍然很柔和,但声调转为严肃。

“解药。”

他只说了两个字。

“…我若是不给呢?”

“静女剑,会比任何一把剑更快。”

对方显然在思考:“你当时为何不揭穿棋子上有毒的事实?”

“因为,我未必次次能有这样的好运气,碰巧发现物件有毒,有阁下这样用毒的高手在,我若是说了,现在怕已不能站在这里。”

对方的声音突然压低了些,似有漠然:“你何必如此厚待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阁下如何知道,我不是自己要呢?”

对方好像听到了一件十分好笑的事,发出一声干笑:“你若是自己要吃,现在已不能站在这里。”

黑衣蒙面人又道:“给你解药,我有什么好处?”

“我不追究你的本来面目。”岑云的语气温暖而柔和。无论多么冷酷的人,在这样的语气下,都会感受到被安抚的安全感。

对方在思考,慢慢的将手伸入怀中,摸出一物,抛给岑云

同时,他的剑也移开了。

岑云微微一笑:“多谢。”

他的剑也移开了。但那并不能称为“移”,而是“消失”。

他的剑,不仅仅是快。

“你不怀疑我给你的解药是假的?”

“你既要给我,何必要骗我。”岑云这话自信到旁人听起来不免有几分狂妄。但黑衣人并不言语,似乎从刚才的交手中,他已习惯。

他们已经交过手。

斗的是心力,不是武力。

然后,来者在黑暗中突然消失了。

仿佛他根本就没有来过一样,无影无踪。只有静女剑对着空空的黑暗,慢慢收回,幽静里残留着玉兰花般销魂的芬芳。

漫漫钟鼓,耿耿星河,秋夜格外清长。

在黑暗中,岑云总是带着微笑的:“既然到了,进来便是。”

“啊?”这声音听起来十分轻稚,是娇脆的女声。

却见灯光亮了,虽不是很明亮,但牢狱过道里那几盏忽明忽暗的灯火,还是一下子让四周温暖起来。

“我知道你不喜欢黑。”声音轻越,“灯熄时,我听你叹气就知道了。”

那声音接着道:“不过,你真厉害,竟能知道我藏在一旁。”

话的话音、语气,宛如涉世之初的孩子。

“李姑娘。”岑云的语气在黑暗退去后,笑意却未退,“那是因为你学艺不精。”

“刚才那蒙面人就没有发现我。”

“那是因为他的武功和听力还太弱。”

“你…”忘同生气的一把打开牢门,钥匙是从倒在地上的狱卒身上搜出来的:“你出来!”

她的武功招式内力虽不高,但轻功过人,飞檐走壁、踏雪无痕,这可是她一直得意的!

“会用毒的人,听力未必好。我只是说了实话,你何必如此生气?”

“混蛋!”气愤得声音陡然提高。

出了声才知不对。这里是在监牢,她是来劫狱的,本应是悄无声息的来去。

但已迟了。

火把和脚步声在头顶响起。

“快走!”他带起她。

急奔出地牢,才知,叫喊声根本不是冲他们而来。

不远处,一座小楼火光冲天。

两个身影拦在他们面前!

“观雪!予霁!”纵使蒙着面,她也一眼就能认出他们。而且,此时次地,除了他们,还会有谁?

不过,她的神情有骄傲和得意。好像瞒过了大人偷吃了糖果的小孩。

“…”他们口中的称呼还未来得及出口,已被她一手一个捂住:“收声!”

“你们没想到吧?每次就知道点我的穴道。哼。同样的手法不要对李忘同用第二次,懂了吗?现在大功告成,快走!”

“慢着!”岑云将一个小瓶放入秦观雪的手中:“给齐兄。”

秦观雪和华予霁面上露出了惊讶和困惑的神色。

忘同不满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其实,你们这些自以为聪明的家伙,脑子笨得要命。”

说话间,已将瓶抢了过来,立刻打开。倒入手心,是一颗药丸!

忘同神色一动,笑容退尽:“这…”

“果然是你们!”却听一声怒吼,火把和嘈杂的脚步声移至眼前,被众人簇拥着的苏鸣筝衣冠散乱,狼狈怒道:“岑云!你好狠的手段,竟想放火烧死我!”

岑云苦笑。

不知是笑他这一番笃定的指责,还是笑同样是犯人,自己住在地牢里已经很满足,他住在小楼里反而竟不安稳。

何县令也衣冠不整的出来了,显然是急急半夜惊起的。见到面前的岑云、李忘同和两个蒙面人,似也无法澄清他们“越狱”的罪行。

“放箭!”无人敢上前,苏鸣筝一声令下,衙役和弓箭手听命而动,四周立刻箭矢如雨!

纵使这几人武功再好,也只能逃,不能战。

挥剑护住还发楞的忘同,秦观雪大声道:“快走!”

“…”她的视线却紧紧盯住岑云。因为他已给她一个微笑,转身朝另一个方向掠身而去。

他根本就没有想悄悄离开——刚才,他是故意激怒自己的!

这笑,就好像…

她突然挣脱秦观雪的保护,足尖点地,飞跃而起,抓住他的袖子

第六回、生死等闲

“别怕。我没事。”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几个字。

温柔,带着安定人心的宁和。

然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岑云的眼神里满是惊诧。

他已来不及——将她的人推开!

她紧紧的抓住他的一只胳膊,而他另一只手臂——箭矢扎入,血浸衣袖。

没有任何再思考的余地,他用尽全力,提身跃出围墙。在挥剑拦过飞来的箭雨时,他的手握住她的手,却是将那掌中之物向秦观雪抛去:“接住!”

夜色在身后流动。

忘同感觉得到他的臂膀围着自己,黑暗和恐惧仿佛就被这样轻轻的阻隔在了外面。

他的轻功很好。她自己的轻功也很好,但从没有这种被人带着飞檐走壁的经历。没有人敢这么做。

他的身上还是有清竹幽淡的味道。但很快,更浓郁的血腥味刺激着她的嗅觉。

“快停下!”忘同大喊:“我们已经逃得很远了。他们追不上来了!”

岑云脚步一停,已经站不稳,靠着身边的树喘息着。

“我只想停在一个有光的地方。”他的唇色苍白,唇边渗出血迹,可他在微笑。

这里临湖,四周的树木不深,水面的渔火分外明亮。

“你这笨蛋!”忘同急忙扶住他靠着树坐下,一边笨手笨脚的拉开他的衣服,看他胸前的伤口。

白衣上的血迹分外显眼,殷红刺目。

忘同的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你也很笨。他们可以保护你,你为何要跑过来拉住我?”岑云不禁苦笑。人在身体虚弱时,思维会迟钝,想象却更为大胆。她奔过来的一刹那,竟像是认定了他一生一世的执着…她似乎还只是个孩子,是个天真得有些傻气的孩子。第一次见面,他便如此以为了。可这一次,她的聪明连许多大人也比不上。

只有她知道,他也中了毒。

她的聪明,不是来自头脑,而是来自心。

一颗纯净没有杂质的心,只有信任、没有怀疑的心。

所以,她才能这样聪明的看穿他。

所以,她才能在这扑朔迷离的疑云中不被迷惑。

“我不知道那瓶里的解药只有一颗。”她哭起来,声音仍然很清越、很干净、很动听。

“不然你便不会一直藏在一旁不出声,让那个蒙面人走。”他微笑。她在有些事上很聪明,在有些事上却单纯得傻气。那种完全不知世故的天真的傻。

她完全不知,这不是买糖果,一个瓶子里会有几十颗。这是奇毒“六道轮回”的解药。一颗,便是一条人命。

“而且——”忘同哽咽。

“而且,这样的交易也许再不会有。”岑云抚上了她的头,像安慰吓坏了的小孩。

“你不该跟来。”看她笨手笨脚的要去止血,缓缓的,岑云似叹了口气,有些不忍。

“我要做的事,没有人能拦我。”忘同的语气仍然倔强,但泪直往下落:“虽然我不任性的拉住你,你就不会受伤。但,我还是要跟来。”

她只是有一种直觉,那时他对她回头微笑时,她竟猛然觉得有两个字在胸口跳动:永别!

那么温暖的微笑象征这个含义,再柔和的也成为残酷。

忘同从未经历过生离死别,但她笃定,一个人若是死去,是一件无比可怕的事。尤其,在她对这个人有那样大的好奇之后,还未等她更多的去了解他,就永远也再见不到了。

她不能允许。

“傻瓜。”岑云止住她的动作:“闭上眼。”

“干什么?”她本一心只看着他的伤,但视线一移到与他的眼神相交,她便听话了。她不愿他耗费更多的气力来重复一遍。

等她闭上眼,她便听到箭与骨肉分离的声音,还有岑云极力压抑的轻声喘息。

惶然睁开眼,他已用力将手中拔出的血箭扔向身后的树丛中。

其实此时,岑云想的只是,他该在一个黑暗些的地方停下来,那样,她就不会看到这么多血。

“别怕。我没事。”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几个字。

温柔,带着安定人心的宁和。

然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身体好像风雨里的一叶孤舟,晃动的,不仅有冰寒的河水,还有血,有风声,有凄绝的泪。往哪里走?往哪里走?

太多的血腥压迫着视线和嗅觉,呼吸困难如同脱离了水域的鱼。

“快跑!”“快跑!”温柔忧郁的声音,焦灼无力的声音,可四周太冷太黑了,仿佛在冰冷的河底,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真切。叫他如何跑?

脚下仿佛踩着一个陷阱,整个人,整个灵魂,只能下坠。

如同无底的深渊,往下坠。

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

却有一只手拉住了他。拉住他的袖子。那动作倔强而掩饰不了紧张,那手纤小而温柔,纯洁得如同黑夜里的灯,把那一片血雾黑暗划开。

岑云反手,轻轻的,承住了这温暖。

缓缓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却听到惊喜的声音:“你醒了?”

清越、纯净。

他的手,正握着她的。

“很痛吗?你流了很多汗。”忘同笨笨的抽出了手,她不是世俗的矫作女子,但除了她的哥哥们,她很少和人这样亲近。

“这里…”感觉身体似乎仍在晃动,岑云有些好笑自己的感觉,似乎是在…摇篮里。想环顾四周,但随之而来的晕眩使他不能不放弃。

“我们是在船上。”

忘同说着不禁开怀:“我请摇船的大娘为你包扎了伤口,又用一只手镯买下了他们的船。”

她说话间,岑云果然看见,她腕上的手镯少了一只。

忘同并不知道,她那样的手镯,是西域珍贵的血玉琢成,只要一只,便可买下这湖泊和所有的渔船。

但岑云已不奇怪。

无论她做出了怎样值得奇怪的事,他也不再奇怪。

“天就快亮了。”忘同掀起船舱布帘的一角,指给他看。

东方已有鱼肚白。而船舱里普通的油灯,也让他如浴点点阳光。或者,阳光的是她的脸容和眼神。

他突然十分好奇。

“忘、同、”他一字一字的念出来。

她收了手,回过头来,尽管她知道,他不是在叫她,仅仅是念这两个字。

“你敢叫我的名字!”忘同指着岑云。

“名字不是用来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