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叫的。”她撇嘴。她的任性他见怪不怪,不过他可以确定,她所说的“不能随便叫”决不是一般姑娘家的忸怩。

“好吧,特许你这样叫。”忘同望向他,“本小姐特许你这样叫。”

岑云失笑。

不是因为她的骄傲,而是因为她阳光的情绪。

“很奇特的名字,好像——是为了纪念什么人,或什么事。”

第七回、情可或忘

这原本不像岑云说出的话。可在她面前,他已经说了太多从未说过的话,做了太多从未做过的事。

“想忘却而不能忘。本是最无奈、也是最辛苦的纪念。”

忘同本要反驳,但又觉得他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便收了声。

注意力转移间,她的心绪似乎低落了下来。她不能忽略,他中了奇毒“六道轮回”,现在还没有解药。

“你真的不知那蒙面人的身份吗?”虽知是废话,她还是要问。

“不知。”

听到了确认的回答,还是不免失望。

“连线索也没有?”

“我答应了,不追究他的身份。”岑云慢慢坐了起来。

“你的剑已指着他的咽喉,为何不逼他多交一颗解药——”忘同知自己又说了一句废话。如果那蒙面人知道他那一剑已刺不下去,他决不会将解药给他。岑云唱的,原本就是空城计。

“你,就没有想过为自己弄到解药吗?”说到这里,忘同不免有些气恼,既气自己,也气他。他这么厉害,却未想到为自己弄一颗解药?

“没有。也许——”他沉吟,“那时我并未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果然!

忘同这才真的生气了。生命在她看来是最可贵、最值得珍惜的,任何人都一样。无论是多么悲伤、多么绝望、甚至是有罪的人,她也从不觉得他们该死。

而面前这个人,竟说未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他以为他很潇洒、很有义气吗?

是混蛋才是!

可是,她忽略了他的话中,用了“那时”。

忘同狠狠瞪了他一眼,“竟然有人笨到想死。这人的脑子一定有很大的毛病。”

岑云微笑,纠正她的两个错误:“我不是想死,而是不怎么怕死。而且,我说的是那时,不是现在。”

虽然还没有弄明白“那时”和“现在”的区别,忘同还是自然而然反应般问道:“那现在呢?”

“现在我很怕死。”

岑云心中已不平静,但忘同看到的,仍是他平和无波的眼。

“哼,”她仍不怎么明白,虽然怕死不是什么好事,但总比不把生死放在心上要好些。

而且,她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犹豫了一下,仍是开了口。

若有问题搁在她心里,她是一定要问出来的。

“你既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大可一走了之。为什么还要留在牢里?是为了御风?”

岑云已经试图站起来了,忘同看他身形不稳,急忙去扶他。

“你是懂棋的人,应该能了解。”他的眼里有微笑。“棋逢对手的机会不是常有的,我已将齐兄当作我的朋友。”

正如她所想。

忘同咬了咬下唇。这样的经历她不曾有过,但她有一颗能对别人的感受感同身受的心。

“棋逢对手,和棋逢知己,原本就是一件事,对吧?”她的声音不觉多了一份温柔。

“但,我说错了一点。”他肯定的同时,补充了一句。

“齐兄还略逊我一筹,要称上‘棋逢对手’这四个字还有些牵强。”

这原本不像岑云说出的话。可在她面前,他已经说了太多从未说过的话,做了太多从未做过的事。

“你可真自大!”忘同瞪他:“不过,御风他…”

“他不是不信任我,而是要保护你。”岑云却仿佛能看见她眼底的矛盾,柔声接口:“他们要保护你的心,胜于他们心中的其它任何力量。”

忘同眼中有了一丝惊异。他什么都知道。

可是,他看人的眼光竟这样透彻、这样宽容。

“可现在,我却把你带入危险之中,他们一定十分担心。”

天已经亮了。

清晨的阳光铺在湖面,水上波光涤荡如金。

“这船怎么办?”两人上岸后,拴在湖边的渔船轻轻摆荡。

“先留在这里,以后再来取啊。”忘同调皮一努嘴。

“你倒提醒了我。你请我喝的杜康酒,味道上佳,不再喝十坛,我做鬼也不能安心。”

她瞪他一眼,却有被安慰的放心。他是在告诉她,他不会死。

不知何时,她与他已有了这样的默契。

“忘同。”他柔声道。

“啊?”她的反应却有些过大了。然后,在他征询的注视下,她却笑了起来,眼眸里倒映了波光塘影。

“刚才你的语气,有点像我二哥在叫我,我还以为他突然从哪里冒出来了呢。”

他的声音磁稳中有清傲,不寒冷的清凉,不嚣张的骄傲,真像。

“你知道吗?除了你之外,还有人能胜过御风的棋艺,就是我二哥。”忘同说到她的哥哥,似乎很骄傲,“如果他真的冒出来了,一定有办法…”

岑云只是微笑:“哦?”

“我的哥哥们,都很有办法,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事。”忘同展颜,“不过,他们现在不在——”声音低了下去。

从长安到扬州,三日来回怕已来不及。而且,在这件事上,她的哥哥们未必有办法。毕竟,江湖和朝堂是两个世界。

像是想到了什么,忘同问:“你不好奇我是什么人吗?”

“你也并未问过我是什么人。”岑云只看她倒映了美丽波光水泽的眼睛,直到她噗哧笑了出来,“你真聪明。因为即使你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天真的慧黠,才是不易猜透的;正如在最清澈的水里捉鱼,才是不易捉到的。因为水至清,那少见的鱼也至灵。

“现在我们——”

“回客栈,找到齐兄他们。”

等他们回到客栈,齐御风几人却已不在。

忘同从未想过,她会找不到他们。

她一直以为,他们一定会等着他,即使有什么再紧急的事,至少也会留下一个人等着她,给她消息。从出宫到现在,她还没有和他们分开过。

“他们…会不会出了意外?”忘同只能作此猜想,她的声音也着急了起来。虽然秦观雪拿到了解药,但他是否将解药带到了?还是他们根本就没有逃出去,被苏鸣筝抓住了?

还有客栈里的两个人,齐御风中了毒,舒揽月又被她点了穴道。她怎么这么粗心!如果有人这时来袭击他们——

她几乎急得要哭了!

“不会。”却是岑云磁柔的声音。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肩。“他们不会有事。那蒙面人要对付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我。”

忘同的心思已慌乱,只有他的话在此时能给她安慰。

“如果他要对付的人是你或者我,决不会将解药交给我,而且——”他顿了顿,“昨日不会让你们五人轻易的走掉。”

她的思维这才顺着他的慢慢回想,她的肩在他手中仍微微颤抖。

“我们现在,去苏府上。”

她的目光有不解:“是苏鸣筝——”

“或许,他要对付的人,是苏鸣筝!”

第八回、疑云扑朔

“他不会死的!”忘同大声打断他的话。她没有任何要流泪的意思,眼睛是笃定的凌厉光芒。

苏放没想到会有两个不速之客前来拜访。

一个身形颀长的英俊男子,神色疲惫,看得出受了伤,却不仅仅是受了伤。苏放精通医理,能看出他还中了毒;另一个是个美丽中有稚气的女孩,眼睛带了忧虑,却隐隐有高贵,让人能推测,在平时,这是一双明澈、慧黠的眼睛。

“苏先生,”岑云的声音不能算亲切,但让人听起来很舒服,“我们为苏公子而来。”

苏放听到儿子被提起,沉稳的面孔有了恨铁不成钢的愧怒。

“不知犬子——”

“昨晚何县令府中小楼失火,先生可知?”

苏放的神情有诧异,显然不知。但他是聪明人,立刻知道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知鸣筝他——”

岑云已开口,“至少我们离开时,苏公子还安全无虞,先生若不放心,应速派人去看望。”

苏放立刻命令左右:“去县令府上看看公子。”

几人领命而去。

与苏放说话十分轻松,岑云可省去许多解释的功夫。

“苏先生与何县令可有仇怨?”这一句问得十分唐突。

苏放却出乎意料的配合:“没有。”

“先生可与别人结仇?”

这样的问话简直是咄咄逼人了。忘同甚至以为对方不会回答。苏放却注视了岑云的眼睛一会儿,道:“老夫虽自愧无德,却也从未与人结怨。”

“那令公子呢?”

“犬子不肖,惹是生非屡教不改。”

“但并无杀人放火的大恶之行?”

他的一连串问话仿佛本来就是一句话似的,流畅如一。

“他虽好逸恶劳、性情躁戾,但除却这一次,从未伤过人,老夫更不允许他与江湖中人结交。”

“江湖”二字似乎让岑云若有所思。

岑云淡然道:“先生一府蒙受皇恩,可与官场中人有瓜葛?”既与江湖无关,那必与朝廷相关。

苏放摇头:“老夫全家无一人做官,对官场之争,党派之争从不参与。”

“皇恩亲宠,据说是因为十多年前,长衫先生保驾有功?”岑云仍是淡淡的语气,眼神中已有了几分计较。

忘同不禁好奇,她并未听说过此事。

苏放一直十分配合,听到此言却颜色微变。

“前尘旧事,并不可炫耀之处。老夫也不愿再提。”顿了顿,他才说出这句话。

岑云也不再问:“多谢先生相告。告辞。”

一阵空灵的琴音自内室传来。

仿佛春风拨弦,流云为筝,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忘同从未听过这样清妙的音乐,一时有些痴了。

岑云本来钝痛的胸口在琴音中舒缓了不少,昏沉的头脑也清明了些。一曲《阳明春晓》宛若拨开一湖阳光,温暖消融了他体内的寒毒。这不仅是优美的琴音,抚琴者还有极高深的内力,十指弄弦,在为他疗伤止痛。

里面琴声突然停了。

忘同只觉得耳中一空。

“苗疆奇毒‘六道轮回’,解药只有一种,是由当初苗疆‘寒伶教’教主用天山蜥蜴尾部筋脉外加十六种蛇信配置而出,以毒攻毒。”

内室传出的声音平之又平,毫无特色,实在让人难以相信,那样普通的音质,十指下竟有清妙无伦的天籁琴音。

“那你这里有没有解药?”忘同见他知道得这么清楚,一下子充满了希望,欢喜的问。她虽然任性,有时候嘴也是很乖巧的。不然,如果她是一个只是任性,不会哄人的孩子,便不会这样讨人喜欢。

“没有。”对方的回答简洁。

忘同一下子失望了,那声音却已接了下去:“你去竹伶筑,还有一线生机。”

“请问…”忘同诧异还想追问,里面却传来更衣的声音,然后是人往床榻卧下的声音。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床一定十分舒适,被褥一定轻软无比。

日上中天,正是午睡时间。

忘同瞠目瞪着内室。

“苏郎顾曲,清绝天下,”岑云朝琴音流淌的内室一揖:“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竹伶筑,江湖中人恐怕没有不知道的。各种奇毒解药和奇兵神器聚集于其中。简直是个藏宝之地。但这地方很古怪,据说迷宫重叠,再厉害的高手,进去了也难以出得来的。又有传闻这竹伶筑和邪教“寒伶教”有关,想闯竹伶筑的人,一半是进去了便再没有出来,还有一半,根本还未进去就无端暴毙了。

所以,这竹伶筑是个神秘之地。

事实上,凡是与“寒伶教”相关的一切,是江湖上黑道最神秘的传奇。传说教主亦正亦邪,武功绝世,易容术能以假乱真,更擅用各种奇毒。却从未有人见过教主的真面目。

出了苏府,路上人群熙熙攘攘。

岑云看了看前方,问身边的忘同:“前面有冰糖葫芦,你可要吃?”

忘同的心思全不在这上面,随口应付道:“什么是冰糖葫芦?”

她竟连冰糖葫芦都不曾见过。

岑云看她心不在焉的神情,知她一直在担心自己。

他心中升起了一股爱怜和疼惜。

拿着两串冰糖葫芦,忘同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她从未见过这样有趣的东西。红通通的串在一起,好像还有亮亮的糖水透明的裹在外头。

“可以吃吗?”她问。

“当然。”

“给你一个。”她递过来一串。

他不禁微笑。

“你说,蒙面人会不会是何县令?”她将自己的推测和怀疑讲了出来。

“不是。”他否定。“我之前也觉得最有嫌疑的就是他,但现在已否定了这推测。他没有动机和理由。”

“动机和理由?”她咬了一口冰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