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氏伤心欲绝,伏在chuang前哭得几欲昏死过去。

谢嘉树也伤心不已,可他终究是个男人,娘子去了,他不管心里再怎么难过,也要强打精神去为娘子操办后事。

谢嘉树一连串的发出了诸多命令,东苑上下的仆役和谢嘉树的心腹小厮全都动了起来,大家经历了短暂的慌乱后,见主人镇定如斯,他们也都静下心来,开始有序的执行主人的命令。

清理产室、布置灵堂、收拾棺材、报丧、延请僧道…等等一切事物全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产室里,洪氏的几个心腹婆子好容易将段氏劝开,而后便开始给她清理身体、换上寿衣。

这时,下人们才开始想起谢向荣和谢向晚两个小主人。

谢向荣早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虽读了两年书,且在洪氏的悉心教导下,远比同龄的孩子成熟稳重。但再成熟他也只是个孩子呀,如今最亲、最敬的母亲去了,他仿若失了魂一般,只知道傻傻的站着哭泣。

谢向荣的奶娘姓谷,年初谢向荣因为要读书搬到了外院,原本洪氏想把谷氏打发掉,没有一个母亲愿意让儿子更亲近奶娘,而不是她这个生母。可一想到谢向荣才七岁,搬到外院后,有许多事她都插不上手,更谈不上照顾。

为了不让儿子吃苦受累,洪氏犹豫再三,还是把谷氏留在了谢向荣身边。不过为了减轻谷氏对谢向荣的影响力,洪氏又把自己的心腹婆子常妈妈派到了谢向荣的院子里,让她与谷氏一起照料谢向荣的生活起居。

另外,洪氏又把谷氏所出的大女儿调到自己的院子里做了个三等丫鬟,谷氏是个聪明人,洪氏相信她知道该怎么做。

果然,谷氏跟着谢向荣去了外院后,便开始不着痕迹的将手里的一些事务分给常妈妈,渐渐减少在谢向荣面前出现的次数。一个月下来,谢向荣愈发信任常妈妈,外院也不再是谷氏一个人说了算。

对此,洪氏很满意,找借口分别赏了谷氏和她女儿几次,用实际行动明白的告诉谷氏:听太太的话,按太太的吩咐做事,太太绝不会亏待了你!

见此情况,谷氏行事愈发谨慎,哪怕她心里无比关心自己奶大的谢向荣,她也不敢轻易表露出来,只默默的守着一边。

但此刻,看到谢向荣伤心地近乎痴傻的模样,谷氏一时没有忍住,上前抱住谢向荣僵直的小身子,柔声劝慰:“大少爷,太太去了,我知道您伤心,可您不要忘了,太太平日最疼您了,断不会愿意看到您如此模样…大少爷,您好歹哭出来呀,哭出声来,心就不会那么疼了!”

谷氏的声音温柔又充满关切,谢向荣呆滞的眼睛渐渐有了生气,他‘嗷’的一声,凄厉的哭喊着:“娘…,娘,您不要荣儿了吗,呜呜,娘,您不要丢下荣儿呀…”

听着谢向荣的哭声,谷氏心疼的同时,又暗暗松了口气,就像她说的,只有哭出来了,大少爷才不会被这巨变惊得失了魂。她蹲下/身子,轻轻拍着谢向荣的背脊,低声安慰着。

哭了好久,将心中的悲恸、惶然等负面情绪全都哭了出来,谢向荣渐渐安静下来,理智战胜情感,他开始冷静的思考,猛地想起一事,他从谷氏怀中挣脱出来,转动小身子,四下里寻找,嘴里还嘀咕:“妹妹呢,妹妹在哪儿?”

该死的,他怎么忘了,小妹才三岁呀,母亲去了,自己都难过成这样了,妹妹还不定怎么害怕、伤心呢。他真是该死,娘整日说,他是长兄,要好好看顾自己的弟弟妹妹,结果有了大事,他竟只顾着自己伤心,却忘了三岁的妹妹和刚出生的小弟。

啪!

谢向荣用力甩了自己一个嘴巴,心里充满愧疚。

“哥,你怎么了?”

就在谢向荣努力在忙碌的人群中寻找妹妹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一记略带嘶哑的女童声,他忙转过头,正看见哭得双眼红肿的谢向晚乖乖的站在自己身后。

“妹妹,你、你没事儿吧,”谢向荣转身,一把抱住小妹,急声安抚道:“你放心,娘亲去了,你还有爹爹,还有我,呜呜,妹妹,你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说着,谢向荣又哭了出来,眼泪一滴滴的落在谢向晚的肩背上。

谢向晚感觉到肩上的濡湿,她心里一片酸楚,好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滑落,兄妹二人抱头痛哭。

谷氏和柳氏站在各自的主人身后,又是心疼又是关切的守着。不过,两人都没有劝阻,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再不让他们发泄出来,可能会憋出毛病呢。

兄妹二人哭了许久,谢向晚才从谢向荣的怀里挣开,踮着脚尖、伸着小胖手帮哥哥擦泪,一边擦泪,她还一边奶声奶气的说:“哥哥,别哭,妙善在这儿,你别哭。”

谢向荣听了这话,心中的愧疚感更浓,他暗暗发誓,以后绝不会再把弟妹忘了,他定要听娘的话,好好照看弟弟妹妹。

谢向晚发泄了一通,也渐渐冷静下来,她脑中的声音开始提醒:哎哎,你别哭了呀,现在办正事儿要紧呀!

“正事?什么正事?”谢向晚的另一个声音询问道。

“嘁,说你笨,你还真笨呀,”脑中那个成熟些的声音再次开启嘲讽模式,用轻蔑的语气道:“你难道忘了,阿娘还生了个小弟弟呢,现在这里都忙成一锅粥了,阿弟那儿即便有人照看,也可能被这里的气氛影响。倘或有人趁机生事,阿弟肯定要吃亏呀。”

童稚的声音有些着急,问道:“哎呀,那、那可如何是好?”娘亲拼命生下来的小弟弟,她一定要好好照看,否则如何对得起刚刚故去的娘亲呀。

“哼,”成熟的声音得意的哼了一记,而后老气横秋的教导着:“告诉你呀,这事儿也不难办,大哥和咱们都是小孩子,根本无法照看好阿弟,阿爹那儿也忙着,谢家唯一能护得阿弟周全的只有一个人——”

童稚的声音继续问着:“谁?”问完这话,她飞快的转动大脑,忽而想起一人,忙道,“难道你说的是老祖宗?”

“呵呵,”成熟的声音发出一记极为欠扁的轻笑,毫无诚意的赞道:“噫,你也不是太笨嘛。没错,赶紧让大哥去求老祖宗,老祖宗最喜欢大哥了,他的话,老祖宗一准儿答应!”

谢向晚暗暗点头,然后仰着头,用担心的口吻对谢向荣道:“对了,大哥,娘亲还生了小弟弟呢,咱们去看看小弟弟吧。”

“好!”谢向荣正有此意,他又看了眼已经收拾妥当的洪氏,用手背抹了抹眼泪,牵起妹妹的手,兄妹两个一起往东厢房走去。

路上,谢向晚按照脑中另一个声音的教导,不着痕迹的引导谢向荣去寻老祖宗帮忙。

谢向荣听了谢向晚的话,深觉有理,是呀,他虽是长兄,理应照看小弟,可他终究是个孩子,能照看好小妹一个就不易了,哪里还有精力照顾个刚出生的小娃子。

老祖宗虽然严厉,可向来宠爱他,只要他去求,老祖宗定会妥善照顾小弟。再说了,小弟也是老祖宗的重孙子,老祖宗没道理不疼爱的。

想到这里,谢向荣叮嘱谢向晚先在这里守着小弟,他则一溜小跑赶往延寿堂报信兼求助。没过多久,老祖宗便派了个得力的婆子跟谢向荣过来,连奶娘带二少爷一起打包去了延寿堂,让满心算计的两个女人都扑了个空…

第026章 冯老姨娘

袁氏一身素白的衣服,头上没有半件钗环首饰,脸上的脂粉也都洗净了,手里还拎着条素白没有绣花的帕子,带着几个婆子丫鬟匆匆来到东苑。

行至东苑的院门前,还不等踏上台阶,袁氏便看到了门口的两个灯笼全都糊白了。

看来,洪氏真的死了!

自打接到消息,袁氏就有种不真切的感觉——那个跟自己斗了近两年的女人真的死了?

虽然她一直盼着、等着,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她竟有些不敢确定。

袁氏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慢慢的上了台阶,缓步走进院内,一边走,她一边不着痕迹的打量着,触目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素白,而耳边时不时的传来哭声。要知道现在还不是正是哭灵的时候,发出这种撕心裂肺的哭声的,除了洪氏的亲人,再无旁人。

长长吐了口气,袁氏将帕子放在鼻下闻了闻,姜汁特有的味道刺激着她的嗅觉,紧接着双眼微红,眼中蓄满泪水。

“姐姐,姐姐您怎么就走了呢?”

袁氏哽咽着,纤瘦的身子也微微颤抖,似是受到了什么打击,脚步也忽然变得踉跄起来。

她身边的婆子乖觉,立刻上前扶住袁氏,嘴里还不住的劝着:“哎呀,我的太太,老奴知道您为了东苑太太的事儿难过,可也要注意身子呀!”

“呜呜,姐姐多好的人呀,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袁氏一边唱念俱佳的哭着,一边踉踉跄跄的往里走,来到正房,见到哭得双眼红肿的段氏,忙推开搀扶她的婆子,冲着段氏欠身道:“亲家老太太节哀呀,呜呜,姐姐去了,我们谢家上下都难过不已,妾身理解您的心情,可您就算是看在姐姐的面子上也要保重身体呀!”

段氏已经哭得没有力气了,这会儿正愣愣的坐在椅子上,一双通红的双眼正无声的流着眼泪。

听到袁氏的声音,她无神的双眼才缓缓转动了一下,而后有些僵硬的说道:“哦,是西苑太太呀,您费心了。老婆子没什么,就是、就是——”一想到女儿,段氏的心又是一阵刀割般的疼痛。

袁氏拿着加了料的帕子擦眼,眼泪流的愈发凶猛,她带着浓浓的鼻音道:“妾身没什么,倒是亲家老太太,妾身瞧您精神有些不好,要不要去休息一下?您就算不是为了自己的身子,也要想想姐姐呀,还有向荣他们兄妹几个,哎哎,这几个可怜的孩子,乍逢大变,还不定怎么难过呢。妾身倒是想帮忙,可、可终究不如您这个嫡亲外祖母啊…”

袁氏慢慢的把话题引到孩子身上,忽的仿佛刚刚想起来的惊呼道:“对了,姐姐挣命生下的那位小少爷呢,怎不见他?”

段氏心下一凛,她虽伤心得有些失魂,但并不是真的傻了,当她看到袁氏的那一刻,脑中的那根弦便紧绷起来。一听她提到了刚出生的小外孙,段氏更加警觉,噙满泪水的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旋即又恢复了常态,淡淡的说道:“贵府老祖宗已经命人将二少爷接走了。”

说罢,段氏费力的站起来,故作虚弱的对袁氏道:“西苑太太说的是,老婆子我的精神确实有些疲累,请恕我失礼,我先去厢房歇息片刻。”

不等袁氏回话,段氏直接转身,一手扶着个小丫鬟,慢慢的朝东厢房而去。心里却暗暗警惕:元娘猜的没错,袁氏果然打着‘东西两苑合并,她做唯一谢太太’的如意算盘。如今更是把爪子伸向了刚出生的小少爷身上,真是该死。

看来,不管元娘最后那一指是不是表明认定了洪幼娘做继室,她都要促成此事。

段氏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正如元娘所说,宁肯把东苑交给洪家的女儿,也决不能让袁氏染指。因为洪幼娘在洪家有人质(倒霉的楚姨娘),另外不管洪幼娘出家与否,名分上,段氏都是她的母亲,且洪问天唯一的儿子是段氏所出,单看这一点,洪问天也会牢牢的站在段氏这一边。

洪幼娘是聪明人,她应该知道娘家对于一个女子意味着什么。她如何敢肆意妄行,段氏就敢把她逐出洪家大门,哼,没了漕帮洪家做靠山,就是谢家也容不下她。

有了这些牵制,洪幼娘绝不敢做出有损洪元娘所出子女的事儿,非但不敢,她还要乖乖的护着这兄妹三个平安长大。

而袁氏就不一样了,人家有自己的娘家,还有个做都转运使的盛大人做亲戚,若是让她插手东苑,段氏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谢向荣兄妹几个的‘下场’。

不行,她必须赶紧跟老爷商量一下,尽快让洪幼娘进门!

想到这里,段氏的脚步加快,没用多长时间便消失在袁氏的视线中。

“什么?小少爷和奶娘被老祖宗接走了?”

袁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待她回神后,才发现段氏早就没了踪影。

咬了咬牙,袁氏有些气闷的扭着手里的帕子,心里暗道:这是怎么回事?老祖宗因着冯老姨娘的关系,有点儿不待见过继到谢利名下的洪氏,连带着对谢向荣这个嫡长曾孙也有些冷淡。洪氏死了,她老人家是最不可能为她出头的人呀。这、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想到自己白白演了一出戏,哭也哭了、演也演了,结果却没能达成目的,袁氏不禁有些恼羞成怒。

眼角的余光扫到身后的李宝德家的,那份恼怒愈盛——都是这个该死的贱婢,这都出的什么馊主意,好处没捞到,反倒白白被人看了笑话。

感觉到袁氏森冷的目光,李宝德家的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她是从小服侍袁氏的,对自家小姐的品性最是清楚,袁氏最大的‘特点’便是心胸狭窄、喜欢迁怒,每每遇到什么事儿,她总会第一时间把责任推到旁人身上。

反正一切都是别人的错,这个世上只有她最无辜。

心里憋火,但李宝德家的却不敢表露,非但不能表露,她还要迅速开动脑筋再给袁氏支招,以转移袁氏的注意力,否则等她们回到西苑,袁氏定不会饶了她。

咬牙想了想,李宝德家的脑中灵光一闪,还真让她想出了个歪招,她凑到袁氏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袁氏双眼陡地一亮,旋即又有些担忧的说道:“冯老姨娘确实与老祖宗不和,可这些年来她一直被老祖宗死死的压着,让她出面,能把那孩子要出来吗?”

第027章 如鬼老妇

洪氏难产而死,是横死,且家中还有长辈,她的丧事不易大办。但谢嘉树并没有遵循这个旧例,一来是两人夫妻多年,二来是为了几个孩子,三来也是给漕帮洪家的体面,他竭尽所能的将洪氏的身后事办得隆重。

主人用心,下人们便会更加卖力,没用多久,灵堂便布置妥当,棺材也运了来。棺材木是洪氏的陪嫁,上好的楠木,虽不是极品金丝楠,但以平民的身份而言,用这种品相的楠木已是非常难得了。

一个月前,洪氏出了意外,她跟谢嘉树商量了一番,请了几个手艺极好的木匠,将那楠木解开做了棺材。

这棺材做得很是精致,雕工、款式都是上品,只是因为时间仓促,才刚刚上完三遍漆,洪氏便去了。

望着这崭新的棺材,谢嘉树心绪翻滚,眼泪再次流了出来:唉,他的娘子真的去了。拿袖子擦了擦泪,谢嘉树摆了摆手,示意下人们将棺材抬进灵堂。他看完了棺材,下达完指令,便立刻换上丧服赶往城中的城隍庙去设祭、哭祭。

另一边的产室里,洪氏已经被收拾妥当,因生产而凌乱的头发梳得整齐,发髻上插着洪氏最喜欢的整套赤金累丝首饰,脸上画了浓浓的妆,掩住了她惨白的面色和没有血色的唇瓣,双手微微叠放在身前,腕子上各套着几只她生平常带的赤金嵌红宝石的镯子,口中也按照丧仪给塞了一颗拇指头大小的珍珠。

重新装束完,洪氏看起来比方才好了许多,至少不是那么吓人了。

不多会儿,婆子们按照程序为洪氏小殓,即用绿绸将尸身自脚下开始包裹起来,连裹三层,最后再用白绸包裹。装殓完毕后,用门板抬着入了灵堂,停在正位,尸身下面铺上锦褥,上面覆着纸被,前侧安放香案,并在香案上点起一盏随身灯。随身灯又名‘引魂灯’,在古代的时候,但凡有丧事,人刚死的时候,都要点一盏引魂灯,用来帮助亡者魂灵往生转世。

洪幼娘没能找到新生的二少爷,很是沮丧,想了想还是去段氏跟前扮演孝女。

来到段氏暂时休息的厢房,洪幼娘并不敢多说话,她时刻牢记楚姨娘的话,深知段氏是个有手段的人,一般的小花样在她面前根本就不够看的,与其跟段氏耍心眼儿,还不如老老实实的装孙子,或许段氏看在她‘老实’的份儿上,不会苛责与她呢。

默默的站在段氏身边,洪幼娘不停的用沾了姜汁的帕子按眼睛,以时刻保证她的双眼红肿且充满泪水。

“…”静静流了好一会儿眼泪,段氏才似是刚看到洪幼娘一般,哑着嗓子问道:“你方才去哪儿了?你姐姐去了,谢家忙着丧事,咱们虽是挚亲,可也是谢家的客人,不可胡乱走动。”

说到后面,语气愈发严厉,已经隐隐有斥责的意味儿。

洪幼娘下意识的心里一颤,不过她还是乖乖的挪到段氏身前,低眉顺眼的回话:“回母亲的话,儿、儿刚才瞧着下人们有些慌乱,便想帮姐姐分担些什么,猛地记起二少爷身边只有一个奶娘照顾,唯恐下人们照顾不周,怠慢了二少爷,所以就去东厢房瞧了瞧——”

话还没说完,洪幼娘便被段氏狠戾的目光吓住了,紧张的咽了咽吐沫,她不敢与段氏对视,虚浮的目光四处漂移。

“哼,你真是‘有心’了,”段氏冷哼一声,心里忍不住暗骂:果然是个不安分的,竟然也打起了她那个可怜的小外孙的主意,真和她那个贱婢亲娘一个德行,贱婢生的小贱种,就是贱!

洪幼娘被这一记冷哼惊得心里直哆嗦,她用力咬着牙,才忍住了跪下的冲动。好一会儿,她才讷讷的说:“女儿、女儿只是时刻牢记姐姐的吩咐,前两日与姐姐说话的时候,姐姐、姐姐还反复叮嘱、叮嘱女儿,说以后、以后若是有机会,定要女儿保证好好伺候大少爷、大小姐和小少爷。”

洪幼娘越说越顺溜,反正那日她与洪氏闲聊的时候,屋里只有她们姐妹两个,洪氏到底说了什么,还不是她这个唯一当事人说了算?再者说,洪氏最后那一指太有说服力了,现在几乎所有人都默认她洪幼娘将嫁入谢家东苑做继室,就算此时她说些稍稍逾矩的话,段氏也不会真的太计较。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洪幼娘算是看清了,自己嫁入谢家,是洪氏的一厢情愿,可以说,在让洪幼娘进门这件事上,洪氏比任何人都积极。就算洪幼娘言语间有所疏漏,段氏也不会取消这个计划。

因为这件事是洪氏临终前唯一的心愿,段氏作为最疼爱女儿的母亲,断不会拂了女儿的心意。

想到这些,洪幼娘的底气愈发足了起来,腰杆子竟也不知不觉的挺了起来,目光拔高与段氏平视。殊不知她的这些表现,全都看在了段氏的眼中,只见段氏一双肿成桃子的眼睛微微眯着,掩住了眼底流动的精光。

“很好,既是你姐姐的吩咐,你就要牢记在心,”段氏拿帕子按了按鼻下,淡淡的说:“好了,我这里不必你伺候了,你下去吧。”

“是,女儿告退!”洪幼娘早就不想站在这里当丫鬟了,听到段氏的话,如蒙大赦,匆匆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去。

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背地里,她还亲自动了点手脚,洪氏虽不是她亲手掐死的,但她的死总归与她有关,头一次弄死了人,她很是不安,如今被段氏那仿若探照灯一样的目光审视了一番后,她愈发心虚,急需有人开导一二。

而那个开导她的最佳人选自然是楚姨娘。

快步走出东厢房,洪幼娘想立刻寻找亲娘谈心,不想迎头便碰上一行人。走在头里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妇,穿着绛紫色对襟立领缎褙子,花白的头发随便挽了个髻,只用一根赤金赤金寿字填青石簪簪着。这妇人的极为消瘦,个头也不高,远远看着就是个普通的老妇。

但洪幼娘却不这么想,洪元娘死了,谢家算是丧家,而这老妇却不换素服、顶着赤金的首饰就往里闯,单看这行头,就知道来者不善。

洪幼娘瞧着老妇一行人,脑中努力想着谢家的大小主子和来往频繁的亲戚,最后当她看清那人的面孔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鬼呀…”

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提醒她,洪幼娘险些将心底的惊呼喊出来。

说实话,作为一个从无神论的过度穿来的人,她不应该在大白天就生出这样的怀疑,实在是、实在是面前这老妇的面容太可怕了。

一张巴掌大的脸上,不见半点儿肉,仿若一粒风干多年的核桃皮,岁月留下的痕迹沟壑纵横,一双细长的眼睛没有半分生气,空洞而无神,若不是看到她还能走路,人们定会以为她是一具尸体。

然而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这张满是褶子的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刀疤,刀疤非常多,形状各异,连鼻子上都有。看着刀疤的形状和颜色,估计受伤足足有三四十年之久…

第028章 又学一招

“你是洪氏的妹妹?”就在洪幼娘被吓得心肝儿乱跳的时候,那个如鬼般的老妇忽然开口,用一种极沙哑的声音冷冷的说道:“…听说洪氏死了?”

且不说老妇说话的内容是怎样的不客气,单是她这‘独特’的嗓音就够惹人胆颤了,怎么形容呢,这声音仿佛是砂纸用力摩擦玻璃而发出的声响,虽然不是非常尖利,却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洪幼娘忍着捂耳朵的冲动,微微欠身,“回冯老姨奶奶的话,我确实是洪家二娘,姐姐也于一个时辰前去了。”她终于想起来了,眼前这个面容枯槁如厉鬼、浑身都没有半分人气儿的老太婆不是旁人,正是曾经在谢家风光一时、险些逼得正妻谢家老祖宗下堂的冯姨娘。

说起这位冯老姨娘也确实是个人物,未嫁入谢家前,曾是金陵最大一家**有名的清倌儿,人长得美艳绝伦,琴棋书画等才艺更是信手拈来,堪称金陵的第一花魁,谢家老太爷行商路过金陵时,对她一见钟情,直接砸下几十万两银子才把美人娶进门做了妾。

冯老姨娘不止才貌双绝,心机也非常厉害,进门没多久,便压得谢家正头娘子万氏喘不过气来,更是暗地动手害得万氏怀了四五个月的身孕给流掉了。万氏虽侥幸逃过难产这一劫,却也因此伤了身子,眼睁睁看着冯老姨娘抢先给谢老太爷生下了庶长女。

幸而万氏也不是个真正软弱的女子,吃了冯氏的大亏后,她关紧门户,除了自己院中的事务,什么都不管,只一心调理身子。

足足调理了三年,才又怀上了身孕,巧的是,冯氏也紧跟万氏之后有了身孕。也正是冯氏有了孩子,她担心万氏伺机报复,暂时收敛了性子,学着万氏的模样闭门养胎,谢家的内宅才有了暂时的安宁。

几个月后,万氏终于生下嫡长子谢亨,谢老太爷虽偏宠冯氏,但对于第一个儿子他还是非常喜爱的,连带着,对发妻也好了几分。

万氏抓住时机,趁着夫妻关系有所缓和、冯氏又即将临盆的当儿,重新将谢家内宅的大权夺了回来,因为重新掌握了谢家大宅,万氏很轻松的在冯氏生产的时候动了点儿手脚。

只是冯氏母子命大,硬是撑了过来,饶是如此,冯氏所出的儿子谢利还是身体先天虚弱,养到十四岁的时候便因着一场风寒就死了。

而冯氏也落入了万氏手中,任由万氏磋磨。

谢家大宅内的妻妾相争足足进行了十几年,最后以万氏母子的胜利而告终。

自谢利早逝之后,冯氏便有些消沉,如今更变得有些孤僻怪异。对于万氏所出的子女,冯氏从骨子里憎恨,哪怕洪氏母子承继到谢利名下,她依然瞧他们不顺眼。

所以,提及刚刚咽气的洪氏时,冯氏才会如此的不客气,甚至还带来几分幸灾乐祸,听她那语气,仿佛等这一天许久了。

“哦,是吗,真是不容易呀,从一个月前就吵吵着不好了,直到现在才死,哼,你姐姐这命也够硬的,你说是也不是!”冯氏眼中满是怨毒,阴阳怪气的对洪幼娘说道。

“…”洪幼娘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借口,双手不安的揉搓着帕子,傻傻的站在那里不说话。

“哼,又是个没用的,”冯氏撩起松弛的眼皮瞪了洪幼娘一眼,那目光带着几分不怀好意,且洪幼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冯氏看她的眼神很古怪,就想、嗯,就像是打量一件商品。

等等,难道这个鬼脸老太婆听说了洪氏的计划,知道她洪幼娘要嫁入谢家做继室?一想到这个可能,洪幼娘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谢家东苑是过继在谢利名下的,而冯老姨娘是谢利的亲生母亲,虽然这些年她被万氏打压得只能窝在一个偏僻的院子里苟延残喘,但她若真想找东苑的麻烦,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吧,冯老姨娘训诫东苑的主人们,也不算逾矩,毕竟她是东苑这一支的长辈呀。

很显然,冯老姨娘也明白自己在东苑的地位,所以在这里才会如此大言不惭,话里话外都一副不把洪氏放在眼里的样子,“对了,她拼死生下的那个小子呢。这孩子虽然命硬了些,一出世便克死了自己的亲娘,但好歹也是我二郎(指谢利)的孙子,我这个曾祖母于情于理都要来瞧一瞧!”

洪幼娘忍了忍,原想直接告诉冯老姨娘,但思量再三,她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朋友,虽然她同样厌恶洪氏,但她也绝不可能与冯老姨娘成为盟友。

既然不是朋友,她又何必跟她废话?想到这里,洪幼娘不再耽搁,微微欠身,“姐姐去了,我伤心欲绝,精神也有些不济,就不陪冯老姨奶奶说话了,还请老姨奶奶见谅!”

说罢,她根本不等冯氏回应,直接站起身子,转身便朝外走去,不想,刚走到院门口便碰到了一个身着石青色素面圆领褙子的中年妇人,洪幼娘一怔,这个妇人她认得,正是老祖宗身边的得力婆子史妈妈,也就是她把二少爷带走的。

洪幼娘之所以认得史妈妈,还是那日她陪洪元娘说话的时候,史妈妈正好奉命来给洪元娘送东西,两人简单的打了个招呼。

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两人对彼此都存有印象,是以洪幼娘认出了史妈妈,史妈妈也认得她。

只见史妈妈微微欠身,轻声道:“给亲家二小姐请安,咱们老祖宗有请!”态度竟出奇的好,比两人初次见面时还多了一两分敬重。

洪幼娘一怔,她来到谢家也一段时间了,除了初到那一日跟着段氏去跟老祖宗请了个安之外,就再也没有见到这位谢家最大的BOSS。两人根本就没什么交集呀,那位老人家怎么会想见她?

心里虽疑惑,但洪幼娘还是恭敬有礼的回话:“是!”

说着,洪幼娘便快步走到史妈妈身侧,准备跟她一起去延寿堂。冯氏见这两人竟都不把她放在眼里,顿时大怒,尖声道:“好个刁奴,好个没教养的庶女,你们眼里就没有主子吗?”

被人骂做‘刁奴’,史妈妈一点儿都不恼,脸上还是那副淡定的浅笑,只见她毫不客气的横了冯老姨娘一眼,凉凉的说道:“这个院子里的女主子正在灵堂,老奴不知哪里又来个了主子?还有,冯老姨娘既然知道何为尊卑,就不该这身打扮进来。”竟是直接讥讽冯姨娘也不过是妾,算不得真正的主人。

说着,史妈妈故作恍然的轻拍了下额头,“是了,冯老姨奶奶上了岁数,难免糊涂、有所疏离,可恶的是服侍您的那些贱婢,竟然连起码的规矩都忘了。来人呀,还不把那几个眼里没有‘主子’的贱婢拖下去每人杖责二十大板?”

“是!”

史妈妈的话音方落,门外便奔进来几个壮硕的婆子,她们直接跑到冯老姨娘身前,老鹰捉小鸡一般将冯氏身侧的两个丫鬟架起来,毫不怜惜的一路拖拽着出了院门。

“你、你大胆!”冯老姨娘几乎要被气疯了,她没想到史妈妈一个奴婢竟然敢这么对自己。是,这些年万氏对她非常不好,可似今天这般不给她面子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史妈妈冷冷一笑,道:“老祖宗说了,冯老姨奶奶若是有什么意见,大可直接来延寿堂当面问询。”

说完这句,史妈妈便再也不理冯老姨娘,领着洪幼娘便朝延寿堂走去。

路上,洪幼娘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压低声音悄悄问史妈妈:“…冯、冯老姨娘这般不省事,当初老祖宗为何——”说到这里,她便又停住了,因为这毕竟是谢家的隐私,她一个外人实在不该多舌。

史妈妈眉峰微微向上一挑,她没有直接回答洪幼娘的话,而是用自言自语的口吻道:“呵呵,炖刀子割肉,不见血却疼入骨髓。”

洪幼娘一凛,忽然间明白了,暗道自己又学了一招。但很快突然觉得后脊背发凉——啧啧,谢家老祖宗才是个狠人呀!

第029章 万氏手段

为什么说万氏狠呢?她明明有机会要了冯氏的命,她却没有动手,这哪里狠了,根本就是妇人之仁嘛。

其实不然,洪幼娘稍稍一想便明白了万氏的心思:是,万氏确实没有要冯氏的命,然而她却夺走了冯氏最引以为傲、也是最吸引谢老太爷的东西——倾国倾城的容貌。

话说当年万氏趁着谢老太爷外出行商不在家,指挥一群刚刚训练出来的粗壮婆子,直接冲进冯氏的小院,当着她一双儿女的面,亲自操刀,在冯氏那张美艳的小脸儿上接连划了十几刀。

十几刀,听着数量不是特别多,但也要看分布在什么样的位置上。要知道冯氏的脸儿也就巴掌大小,是最惹人怜爱的细长瓜子脸。结果呢,就在这么小的地方,万氏硬是一刀一刀的割出了十几个伤疤,连鼻子、嘴唇这些地方都没有放过。

似冯氏这样的美人儿,脸上有一道疤就足够毁容了,别说这十几刀了。且万氏砍完了人,也不让人医治,锁到柴房里足足拖了三四日,见冯氏因伤口感染而高烧不退、差一点儿就要咽气,万氏这才命人请了个医术不咋地的游方郎中。

那郎中不愧自己‘半吊子’的美名,拿出一堆所谓的‘祖传秘方’,硬是将冯氏一张布满伤痕的脸弄得只有更惨没有最惨。

几个月后,谢老太爷从盐池运了一船又一船的食盐,高高兴兴的回到家中时,迎接他的便是一张白日见了也要喊‘鬼啊’的刀疤纵横的鬼脸。

据谢家老资格的妈妈说,当时谢老太爷捧着精心给爱妾搜罗的珠宝、布匹来到冯氏的小院时,看到冯氏后便立刻吓晕过去,昏睡的时候还不住的发出惊呼:“娘呀,有鬼啊…”

谢老太爷昏死过去后,冯氏又是羞愤、又是伤心,直接也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