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两人的手都抹了,她掀开被子缩了进去。

天气越来越冷,若非内力在美相公地指点下有所提高,看怕这阴寒的地方很快就要受不住的。

展俞锦的手臂习惯性地环住仲冉夏的腰上,起初她还大有意见,箍着睡觉甚为不舒服。反对无效,也就随他了。不管如何,这大冷天的窝在美相公的怀里睡,比电热毯更舒服安全,何乐而不为?

今晚的他很安静,不像往常那般到处乱摸,仲冉夏狐疑地瞅着旁边这人,问道:“怎么了?有事?”

“…嗯,我该回去了。”拨开她脸上的碎发,展俞锦淡淡答道。

“哦,”仲冉夏一怔,撇开脸道:“确实,你在这里很久,是该回去了。”

“娘子为何表现得如此不舍?莫不是忘记了,你也得跟我回天凌府?”他轻轻笑着,瞅见她愕然的神色,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爹和钟管家两人在此地,我不放心。”仲冉夏转身背对着他,手脚缩成一团:“再者,只要派人守在外头,我也逃不了。”

展俞锦伸手暖了暖她微凉的双手,懒洋洋地说道:“我会再安排住处给他们,至于带两人回天凌府,或是留你一人在此,绝不可能。”

话说得这般完满,根本没有回转的地方,仲冉夏不禁失望:“好歹老爹是你名义上的岳父,钟管家也是我师傅。就这样将他们丢在一边,不闻不问,实在有些过分。”

“天凌府不留外人,娘子不是明白的?”展俞锦长臂一伸,将她紧紧揽在胸前。

“爹怎么能算是外人,若是如此,真正的外人该是我才对!”仲冉夏挣了挣,不高兴地回头说道。

“…我会将他们安置在天凌府的附近,方便你探望,如何?”展俞锦沉默了片刻,不情不愿地道。

仲冉夏明白,这是他最大的让步了。她转过头,轻轻笑道:“相公,你好像变了。”

听着这一声“相公”,展俞锦嘴角微弯,细细亲吻着她的唇:“柳锋教下的,小事妥协半步,大事不能退。”

仲冉夏无语了,敢情柳锋对男女之事极有经验?

“为何要听他的,就不能大事随我,小事随你?”

“何谓大事,何谓小事?”展俞锦摆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轻声低问。

她一时之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嘟嚷道:“总之,别听柳锋的一面之词,怎知他不是误人子弟?”

“你该知道,天凌府内没有女子。展家三兄弟,都从未见过自己的娘亲。”展俞锦眯起眼,漠然道:“在我眼里,只有‘有能’与‘无能’两者。”

“娘子素来聪慧,只是欠缺些磨练。往后跟随左后,很快便能与我匹敌。”他盯着仲冉夏,语气笃定。

与美相公并肩而立?

展俞锦对自己的评价,远比她想象中要高。

仲冉夏笑言:“你就不怕以后培养出来的不是伙伴,而是敌人?”

“若是如此,倒是有趣。”他低头一笑,道:“我已经很久没遇上适合的对手了,展俞翔做戏太假,连自己都骗不了,却想要去骗人。至于风莲,却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正派犹如一盘散沙,他又大权旁落,起不了什么风雨。”

展俞锦抬手覆上她的脸颊,墨眸深沉:“我很期待,娘子究竟能成长到什么程度…”

“如此,多谢你的赏识了。”仲冉夏闭上眼,含糊地问起:“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三日后,”他搂着她,亦阖上了双眸。

仲冉夏难得做了一个梦,算得上是一个美梦。

她唇角微翘,甚至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梦里风景优美,绿树葱郁,鸟语花香。有个漂亮的湖,老爹和钟管家就住在湖边的木屋里,偶尔钓钓鱼,种地割草,一派舒适惬意。

老爹每天早上坚持跑步,美名曰“减肥”。可惜运动后将仲冉夏煮的一大锅鱼汤转眼就喝光了,还把点心吃得七七八八,没剩几个。

气得钟管家拿着大刀,追在他身后乱砍。

仲冉夏只能无奈地继续烧水煮汤,望着你追我赶的两人偷偷笑了。

师傅自创了一套左臂刀法,名声大噪,已经是江湖十大高手之一了。胡子每天都会在她的督促下,剃得干干净净,露出光洁的下巴,看起来整个人精神爽利。

一人站在树下,白衣翩翩,眉眼如画。眸底噙着笑意,缓缓而来。

仲冉夏看见自己欢快地迎了上去,却被生生阻隔了。

美相公的面容在模糊中,忽然变得极为狰狞,语气森冷:“娘子,你还我命来…”

悠远冷然的声线,让仲冉夏生生吓醒了过来。

猛地坐起身,她捂着胸口,满身冷汗。

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仲冉夏一脸费解,窗外黑沉沉的,尚未天亮。侧过头,躺在身边的人不在。摸上身侧的干草,冷冰冰的,显然展俞锦已经起身好一段时间了。

她随手裹上厚实的披肩,蹑手蹑脚的,生怕吵醒了隔壁的老爹和钟管家。这个时辰,难不成美相公起夜了?

想着在屋外转一圈,顺一瞬方才的惊吓,仲冉夏低头朝双手呼着气。不经意地抬头,房门半掩,她瞪大眼,看到了此生最让自己痛心的一幕!

痛彻心扉

房门虚掩,仲冉夏满脸不可置信。

背对着她的,是昨夜心心念念要带自己回天凌府生活。说会安排一处极好的休养去处,给老爹和钟管家的人。

如今,却手执那把弯刀,轻而易举的,把刀刃深深刺入师傅的胸口!

汩汩的鲜血顺势而下,钟管家双眼变得浑浊,似是微有所感,目光转向了屋外。染上血丝的嘴唇一张一合,重复着相同的字眼。

仲冉夏眼圈一红,看清了他的唇形:快逃…

着急、殷切的目光,逼得她连退两步。

心中气血翻滚,悲伤蜂拥而至,随之而来的,是无边的愤怒。

师傅没了右臂,内力尽数被毁,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起色,好不容易让他能够重新面对。那个人,为何还不放过他?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怎么就碍着他了?

那一刀,仲冉夏看得一清二楚,正中心肺,绝无生还的可能。她毫不迟疑,转身便要逃离此处。

只是,心中仿佛有一块被人生生割去,隐隐作痛,疼得她几乎要呼吸不了。

他的臂弯,他的胸膛,他的轻笑,他或漠然或揶揄的目光,已经植根在仲冉夏的脑海中。而今一幕幕地闪过,她逼进眼底的泪,终于是倾泻而出。

这就是她喜欢的男人,原以为他改变了许多,到头来,其实一切都没有变。

改变的,只是她的双眼,被所有的假象蒙蔽住了。

身为天凌府的主人,怎可能跟常人那般,迁就她,宠溺她,捉弄她?

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

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仲冉夏的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方才在屋中不见老爹,他是逃过一劫,还是先钟管家而去?

她飞快地往前跑,将所有的内力集中在双腿,恨不得插上双翅,眨眼间去到仲尹的身边。

远远的,她看见一道身影立在山间。

仲冉夏想也未想,直奔而去。

惊慌未定的神色,满身湿汗,不是老爹又是谁?

“爹,幸好你没事…”她这一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抵哑,压抑不住的伤感:“钟管家…师傅他去了…”

“那个卑鄙小人!”仲尹咒骂一声,满脸的肥肉微微抖动:“早就看他不对头了,待三人如此之好,原来也不过是想从我们身上套出想要的东西!”

“除了‘芙蓉帐’,究竟还有什么是他想要的?”仲冉夏不明白,摇着头满目茫然哀伤。

这个人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秘籍,落魄的他们还有什么可以夺取,可以利用的?

“乖女儿,是爹连累了你。当年为山贼时,一念之差,留下了两本册子。一乃‘芙蓉帐’,另外一本则是相似的武功秘籍。”

仲尹低叹一声,显然是认命了:“天要亡我仲家,这并没有什么。只是累得老钟丢了性命,女儿你还得跟着受苦…”

“爹,我们可以逃出去的。”仲冉夏咬着唇,酸涩地开口。

“你以为,他会轻易放过我们?”仲尹转头看着山下的浓雾中景致,反倒笑开了:“人各有命,我这一辈子坏事做尽,只得一个心愿未了…”

“爹…”仲冉夏看着他,骤然感觉到逼近的气息。立刻将怀中的匕首横在胸前,大步跨前一步,把仲尹挡在身后。

“你来了,展公子。”

他刀眉微蹙,伸手道:“跟我回去。”

俊秀的面容上,说不出的理所当然。

仲冉夏不禁冷笑:“你杀我师傅,如今却还让我跟你回去做什么?施舍机会,让我能向你报仇?”

展俞锦檀黑的眼眸停在她的面上,半晌没有开口。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还是觉得,根本无需辩解?”仲冉夏气极,握着匕首的手臂微微颤抖。

这个人,连一个解释的字眼都不愿意说么?

她不知是失望,还是心痛。

展俞锦只是看着自己,沉默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仲冉夏心底还保留的一点侥幸,全数消散。

还以为,他有他的理由,有他不得已为之的苦衷。

可惜到最后,他沉默了,或许是默认了?

“跟我走!”展俞锦薄唇一掀,还是这一句,眉宇间凝着一股焦急。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绝不!”仲冉夏话音刚落,长刀朝着她直直地刺来。

虽然早有预料,却没想到这一刻会如此之早。

展俞锦终于是厌倦了这样的游戏,失掉了所有的耐性,于是将这一切都毁掉么?

仲冉夏闭上眼,等待着这重重的一击。

预期的痛楚没有到来,她的耳边听见一声刀刃刺入肉身的声音。睁开眼,猩红的血喷洒在手上、身上,仲冉夏却顾不上其他,大叫道:“爹——”

千钧一发的时刻,仲尹冲出来挡下了展俞锦这一刀。

美相公皱起眉,仲冉夏扶着老爹,看着剑身硬生生从他胸前被抽离。

殷红的血瞬间染湿了仲尹的上衣,他勉强扶着仲冉夏,断断续续地叮嘱道:“女儿…这一切…是爹的错…”

仲尹跌跌撞撞地往旁边走了几步,站在崖边忽然大笑起来:“娘子…我们终于要重逢了…”

“爹!”仲冉夏看着他向前一迈,竟然想要跳崖。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用力抓住老爹的手臂。

身子腾空,她被老爹一扯,跟着直直地往下坠。

最后看见的,便是展俞锦骤然变色的俊容,以及试图拽住她,却只在手中撕下一小片的衣角…

睁眼醒来,陌生的环境,无尽的痛楚。

这是地狱,还是她再世为人?

可惜,未能如愿。

仲冉夏艰难地坐起,身下血肉模糊的人,胸口的刀伤仍旧明显。

是老爹救了她,在最后一刻抱着她,把自己当作肉垫,缓冲了坠下的冲力。

即便是如此,仲冉夏的右腿骨还是断了,手臂被树枝刮开一个大口子,流血不止。

摸摸脸颊,细碎的伤口凹凸不平,就算以后好了,也难免会留下伤痕。

休息了很久,想着会有人经过,仲冉夏不敢胡乱移动,免得腿骨错位,以后就再也站不起来。

躺着一日一夜,她想了很多很多。

有高兴的,有伤心的,有沮丧的,点点滴滴,忘不掉,抹不开。

待天明时分,仲冉夏明白,她不能就这样等下去,坐以待毙。

此处悬崖并不深,很快,展俞锦就能寻来。

第一次是自己大意,没有察觉。这一回,她绝不会让此人如愿。

转过身,忍着脚上的剧痛。仲冉夏任由冰凉的泪水自脸颊滑落,轻轻抬手覆上老爹尚未合上的双眼,暗暗下定了决心:此仇不共戴天,不能不报!

用捡来的树枝捆成一小把,绑在小腿上,固定好脚骨,她一步一喘气的,慢慢离开了这个地方。

仲冉夏回头望了眼地上已然僵硬冷凉的尸首,用力咬着嘴唇。

她甚至没有能力替老爹掩埋尸身,就得这样暴晒于此。只是若然自己再耽搁,说不准就得落在展俞锦的手中,又如何能报得了丑?

权衡再三,仲冉夏咬咬牙,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也算仲冉夏命不该绝,在筋疲力尽前遇上一位好心的老车夫。见她摔断了腿,便送其到村中的老大夫那里就医。

大夫看着她简单处理的伤腿,频频点头,抚着胡子又命学徒替仲冉夏加上了结实的竹片:“这位姑娘,休养三个月,老夫保证你跟以前一模一样,绝不会让人看出半点问题。”

闻言,她摇摇头。三个月,自己根本等不了。

再者,在此地养伤,说不准还得连累这些好心的村民。

“大夫,有让我尽快好起来的法子吗?”

老大夫白胡子一颤,不悦道:“小姑娘的性子怎的这般急躁?伤筋动骨一百天,胡乱走动只会让脚骨长得不好。很有可能,以后就成了瘸子了。”

“只要能让我起来走就行,瘸子…又算得了什么?”

仲冉夏垂着头,满目黯然。

比起钟管家和老爹的痛,她又算得了什么?

许是见着她悲戚的神色,老大夫起了恻隐之心:“法子倒是有一个,只是药性太厉害,连大男人都要受不住,小姑娘你真要这样?”

他半是警告,半是提醒,仲冉夏毫不犹豫地颔首道:“我挺得住的,大夫不必担心。”

老大夫连连摇头,终究是心软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发难理解了…”

这唯一的法子,便是强行接骨,再覆上大夫自制的伤药。

常人道十指连心,腿脚亦是如此。

仲冉夏死死地咬着布团,不过一个时辰,浑身湿透,犹若在地狱中走了一转,比跌落悬崖更让人难以忍受。

好在,她还是坚持过来了。

每次几乎要昏死前,仲冉夏都会回想起在屋中师傅当胸的那一刀,以及老爹在崖前尽力护着她的情景。

一回又一回,她咬紧牙关,始终是生生承受过来了。

老大夫见仲冉夏足足一个时辰未曾失去意识,只偶尔痛得实在忍受不住时才哼哼了两声,着实佩服。

村里药材稀少,没有麻沸散之下,上回一个牛高马大的猎人,接骨时也顶不住抽搐大叫。对于她这般坚韧的意志力,止不住地暗自赞叹。

没有接受老大夫地挽留,腿脚一能活动,仲冉夏便起程了。

小村在山坳,甚少人出入,性情淳朴。送了两件替换的麻布衣衫,几张玉米饼当作干粮,还有用竹筒装满的清水,已备她在路上不时之需。

可见她是空手被人抬进去的,走着出来时,却是满载而归。

众人无私的赠与,让仲冉夏紧绷的面上,终于是有了一丁点的笑意。

衣着朴素,面容毫不出彩,右边还多了一大块的黑色疤痕,甚为吓人。仲冉夏这样的打扮,一路上平平安安,连小贼的影子都未曾见到。

自然,走进小客栈的时候,还着实被大堂的小二鄙夷了一番。

堂上的人正热烈地谈笑着,时时传来几声高喝。

仲冉夏早就将头上那支发簪给了当铺,换来了数量不少的碎银。而今挑出一点点,足以让掌柜点头哈腰。

小二麻利地上了两个小菜,她毫无胃口,挑挑拣拣地吃了一点,便放下了筷子,心不在焉地听着那面的人高谈阔论。

“天凌府居然下了天极令,就为了找一个娘们…”那人自以为声小,殊不知整个大堂都听得一清二楚。

“得到天极令,能向天凌府提出一个要求,江湖上谁人不垂涎?”

旁边一人皱眉打断道:“天凌府的事,是你我能够在这里评判的么?”

此话一出,众人立刻噤声,转眼不止何人起了头,又说起出游见闻,引来大伙一阵笑闹。

仲冉夏自嘲一笑,展俞锦的爪牙,已经伸到了这般偏远的小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