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坐了好一会,她正要起身离去时,一人径直在她对面落座。

小二生怕仲冉夏不高兴,连忙陪笑道:“这位客官,楼上还有窗边的位置,可否…”

“不必了,此处有美人相伴,楼上的风景又算得了什么?”那人笑了笑,指尖一弹,一大块银子落在小二手中,他欢天喜地地咬了一口,连连道谢,转身就跑,早就忘记了先前要请人离座的事。

看见来人,仲冉夏目无表情地道:“风公子有何赐教?”

风莲目光灼灼,盯着她轻轻叹息:“夏儿,你瘦了…”

她瞥了此人一眼,默默地站起身,抬脚走出了客栈。

那人跟在后头,却也没有贸然上前:“听闻仲家老爷和管家过世,夏儿也需节哀顺变。”

“若是想要报仇,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风莲满意地瞅见前方的人顿住脚步,回过头来,却是嗤笑一声。

“此话只说一遍,风公子听清楚了——我不需要!”

情字一事

“夏儿稍安勿躁,不如听听我怎么说,再作打算?”风莲不急不躁,气定神闲地朝她笑道。

沉吟片刻,仲冉夏瞄了他一眼,勉强答应了。

跟着他在小巷中拐了几个弯,在一间酒肆前停下。小二正笑吟吟地迎上来,看见风莲的脸,稍微一顿,随即侧身将两人带到了二楼。

仲冉夏还道是进去雅座,却见小二熟练地挪动花瓶,隔板应声转开。

她挑了挑眉,暗暗称奇,脸上却依旧面无表情。

没想到,风莲的势力居然延伸到此处,这事让仲冉夏暗自留心。

里面亦是一雅间,临水而设,一览无遗。

仲冉夏随意落座,目光一扫。窗外没有任何房屋,也未曾有遮掩物。看来,此处的位置,是为了避免有人窥视和探听,所谓的秘密居所。

她可是要感到荣幸,居然被请到了这样的地方?

风莲施施然在她面前坐下,拍拍手掌,一位身穿嫩绿衣裙的清丽丫头端着茶水和点心翩然而至。

仲冉夏稍微注意了一下,这小丫鬟年纪不大,腿上的功夫却是不弱。这小小的酒肆,算得上是藏龙卧虎了。

反观对面落座的人,待丫鬟行礼退下,她上下打量着风莲,好笑道:“一段时日不见,风公子姿容更为俊秀了。”

此言不假,这人上回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如今却截然相反。不但红光满面,皮肤更是白皙细腻,富有光泽。

连仲冉夏就这样盯着,都能感觉到他脸颊上的水嫩。

这话若是对着旁人,或许会自鸣得意,好不欢喜。只是遇着风莲,他面色微变,终是苦笑道:“夏儿,你既然发觉了,又何必挖苦我?”

仲冉夏笑了笑,没有接话。

的确,风莲虽然气色极好,却是吐纳不稳,下盘虚软,就跟不识武艺的平常人那般,甚为古怪。

只是他不说,仲冉夏也不想起这个头。端起茶盏,盯着水面上浮起的茶叶,默然不语。

风莲见她莫不关心,丝毫不曾追问,眼底闪烁,又道:“天凌府用天极令蛊惑众人将你捉回去,夏儿如何打算?”

仲冉夏摸着杯沿,却是一口都不曾喝下,反问一句:“风公子也想要把我交出去,好得到那天极令?”

“若是如此,我便不可能带夏儿到此处了。”他淡淡笑着,低头抿了一口茶:“怎么,这茶夏儿不喜欢?”

自动忽略他后面的一句,仲冉夏冷哼道:“你待如何?”

“如果夏儿与我联手,刚建起的天凌府定然摇摇欲坠,至于那位府主,想必夏儿还想手下留情?”风莲似笑非笑地说着,定定地看向她。

仲冉夏笑了:“激将法,对一个活死人是没有用处的。就算要报仇,我也只会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还轮不到风公子来指手画脚。”

风莲的脸色有些不善,咬牙切齿道:“莫非夏儿还想回到展俞锦身边,重温旧梦?那么,将仲家上下的性命置于何地?”

她眼神微动,却没有反驳。

风莲再接再厉,覆上她的手柔声说道:“以一人之力,要何年何月才能扳倒莫大的天凌府?有我在,起码能护夏儿周全…”

仲冉夏抽回手,皱眉道:“我不加入任何一个帮派,不属于正道的手下。”

风莲点头:“理应如此。”

她又道:“既不是你的部属,也就不必听从风公子的命令行事。”

他犹豫了一下,颔首道:“可以。”

“我去哪里,不得擅自干预,也不能尾随在后。要来要走,是我的自由,也请风公子不要任意阻拦。”仲冉夏眨眨眼,瞥见风莲极为难看的神色,暗自得意。

他阴沉着脸,考虑片刻说道:“若是如此,我们又怎能算得上是合作?”

“我何曾说要跟风公子合作?只是答应你,暂且留下。”她将手里的茶盏向对面抬了抬,唇角微微翘起。

“当然,风公子有疑问,我亦会尽全力回答。若是情况许可,也愿意尽量配合,如何?”

这话又是“尽力”又是“尽量”,在风莲听来,不知有多敷衍。

只是能够留下仲冉夏,其它又何妨?

“好,也请夏儿出去前,稍微跟掌柜知会一声,免得落了单让天凌府的人钻了空子。”他眉开眼笑,关切地说道。

“这事我晓得,”仲冉夏指了指脸上的那一块疤痕,不言而喻。

这是小村那位老大夫送的,说是一个年轻姑娘行走在外,诸多不便,也容易引来小贼和无赖地惦记,不如稍作修饰。

她欣然同意,便让老大夫在脸上贴了一大块疤痕,若非其中能手,还真分不清真假。

一路上,这疤痕不知吓哭了多少孩童,吓走了多少地痞山贼,效果着实不错。

如今带着它,单单凭着画像来寻她的人又怎能认出自己?

不得不说,这比蒙面示人更为安全。

风莲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盯着仲冉夏脸颊上的疤痕,许久重重一叹:“展俞锦…竟然害得你如此?”

说话间,不经意流露出一丝痛心和惋惜。

仲冉夏垂眸冷笑,她的心早就硬如磐石,就算他是真情实意,却再也不能撼动自己了。

风莲将她以掌柜远房亲戚的身份,安排在酒肆的后院。一日三顿有专门的厨子给仲冉夏另开炉灶,色香味俱全。

可是这菜才上桌,她便捂着嘴干呕起来。

送菜的丫鬟大吃一惊,匆忙去知会了风莲。

待他赶来时,一桌子的菜早就被仲冉夏尽数扔在了门外。

风莲见她难受的样子,脸色发青,挥挥手打发众人回去,这才抬步走入:“夏儿,可需要大夫来瞧瞧?”

“没必要,”仲冉夏压下恶心,淡淡道:“我不吃肉,麻烦风公子以后着人送素食来。”

他一怔,答应道:“好,我这就吩咐下去。”

满桌的素食,不到半个时辰便又陆续呈上。

仲冉夏吃了一口,皱眉吐了出来,满嘴恶心的味道,不由放下筷子。

风莲也尝了,不悦地让丫鬟撤下吃食,再送一桌来。这素菜掺和了一点肉汤,她竟然也吃不下,着实奇怪。

狐疑的眼神在仲冉夏身上匆匆一停,他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默默沉吟。

幸好,重新做好的素菜终于是符合她的要求,上菜的丫鬟和满身大汗的厨子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风莲回去后,越想越是觉得蹊跷,便命人请来了门下一位略懂医术的老先生。

向他简单说了仲冉夏的事,老先生抚着胡子,不太确定道:“根据公子所言,这女子很有可能是…怀有身孕,当然,这只是老夫的猜测而已。未曾把脉,一切皆有可能。”

风莲满脸错愕,她怀有身孕?

仲冉夏在展俞锦身边数月,这孩子的爹是谁,根本不用想了。

他抿着唇,半天才道:“有什么法子,无声无息地打掉孩子?”

老大夫满眼诧异,急忙摇头道:“此事万万不可,孩儿是上天赐予的,怎能扼杀这么一条无辜的性命!”

言下之意,打掉孩子,可是要被上天惩罚的,他压根不想插手,免得以后遭报应。

风莲焦躁地来回踱步,眉头皱得死紧,最后,无可奈何地道:“那么,烦请先生写下安胎的方子,最好能不知不觉融入菜式之中。”

老先生连连点头,想起今儿公子带着一位年轻女子,还安排住入在酒肆的后院,不让人窥探。如此想来,原来那位女子是怀了他的孩儿,未免被他人觊觎,用作威胁,这才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

心下一叹,老先生摇头:果然,“情”字一事,连公子这样的人也是难以逃脱的…

后院的仲冉夏不晓得,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人定义为孕妇,而且在秘密筹划着在菜式里下安胎药。

她看着满桌的菜肴,胃口全无。

那一天之后,自己便再也吃不下肉了。

不知是这些野味让她想起了在破屋中四人和谐共处的日子,还是钟管家和老爹死时的惨状,令仲冉夏身体上、连同心理上开始对肉类排斥了。

转吃素菜,也不过是为了果腹。若是可以,她根本什么都不想吃。

每晚合上眼,就会回想起那日的情景。

仲冉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仅仅在身体极度疲倦时,这才稍稍歇息了一会。

她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未曾报仇,就得先要疯掉了。

仲冉夏吁了口气,盘起双腿,专心调息。

似乎就这样沉醉在武学中,将心思提升到清明的境界,她就能得到一时半刻的解脱。

确实如此,她的心感觉越来越平静。相对的,内功亦进步神速。再加上展俞锦残留在自己体内的内力,更是一日千里。

想必再过不久,仲冉夏就能跟他打个平手了。

只是今夜,感觉到院内的丫鬟越发殷勤,让她心下存疑,许久没有进入到状态。

院中的下人原本以为她面上有一道伤痕破相,风公子将人送来,安排数人伺候在侧,不过是为了监视。众人也就循规蹈矩,不过分热情,却也算不上冷淡。

如今老先生叮嘱厨子在饭食里下安胎药,又无意中提起此乃风公子的吩咐,他们稍作联想,便知晓其中的厉害。

不管仲冉夏是否为风公子未来的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是嫡长子,以后说不准能继承大业,一干人等自是不敢怠慢,越发恭敬起来了。

直至有一天,风莲偶然听闻时,真是哭笑不得。

转眼一想,却也没有特意去澄清。毕竟下人上了心,对仲冉夏的照顾是极好的。如此一来,也能向她表达自己的诚意,何乐而不为?

再者,若往后对外传出展俞锦的亲子认他为父,天凌府在江湖上怕是颜面尽失。

思及此,风莲的唇角翘起一道得意的笑容。

维系之物

这厢,风莲想到手中有了展俞锦的孩儿,又多了一份筹码,好不得意。那一面的院落中,下人们却是满面愁云。

仲冉夏每顿饭只用几口便放下双筷,厨子使出浑身解数,就是不能让她多吃一口。如今,将压箱底的菜式都用上了,愁得几乎要抓狂。生怕怠慢了这位主子,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儿,往后性命堪忧。

而当仲冉夏向丫鬟讨要弯刀时,她们眼前一黑,险些要晕倒过去。这位女主子吃得少,睡得更少,就跟铁打似的,每天众人劝了又劝,她未曾理会也就罢了。

可是,如今居然要舞刀弄枪,这人是不顾肚里的胎儿了么?

丫鬟不敢忤逆仲冉夏,只得一面拖延着说去寻刀,另一面急急向风莲禀报了。

闻言,风莲也甚为惊奇。

仲冉夏是明知故犯,对腹中孩儿不管不顾,还是说,她根本就是一无所知?

去到院中,便见她早就不耐,随手折断一截树枝,舞得虎虎生威。

相比之下,旁边看着着急的丫鬟,见到风莲,几乎要哭出来了。

摊上这样的主子,真是要下破胆的。

让众人退下,风莲等仲冉夏收了势,这才笑道:“夏儿的刀法又见长进了,内力亦是更上一层楼。”

她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对于被人打扰,甚感不悦,面上丝毫没有掩饰地表现出来。

风莲也不恼,瞅着她又笑开了:“夏儿历经大难,身子需得好好调理,暂时还是在屋内好生休养为好。”

“风公子不觉得管得太多了么?”仲冉夏转过头,冷声道:“我的身体如何,自己明白得紧,就不劳你操心了。风公子特意前来,可是有事要说?”

风莲双眼微眯,转眼又恢复如常:“听闻天凌府派人烧了一处荒山上的破屋,这场火足足烧了一整天,引来多方瞩目,也便前来跟夏儿提一提。”

她木然地低头盯着手里的树枝,半晌却道:“…劳烦风公子送一把弯刀来,不甚感激。”

看她无动于衷,风莲也不挑明,应道:“夏儿客气了,待会便命人送来。刚好底下的人献上好几味珍贵的丹药,有助于提升功力,反正我也用不上,也就一并给夏儿吧。”

仲冉夏只瞥了他一眼,默然无语。

风莲说到做到,晌午才过,一把短小且适合女子用的弯刀,和一方深蓝的锦盒陆续被呈了上来。

仲冉夏拿起弯刀,随意挥动了几下,满意地点了点头。

待锦盒被小心打开,里面两排六颗墨绿色的丹药呈现在眼前时,周围响起一阵压抑的抽气声。

她嘴角弯了弯,看来,这丹药确实是好东西。

难为风莲这般大方,恐怕也是希望自己尽快有足够的能力与展俞锦抗衡。

人与人之间不就是如此,该利用的,就该利用得彻底。

既然有人相助,仲冉夏也不跟他客气,将礼物一一收下,便走入内室继续练功了。

丹药入口即溶,内功在体内行走几周天,感觉到丹田的炙热充盈。她暗暗一喜,却还是留了个心眼,并没有急于其成,相隔十日有余,待吸收得差不多,又不见任何明显的副作用,这才又服下另一颗。

相较之下,风莲每见一次,脚步越发虚浮一些。

像是一块湿透的海绵,水分一点一点地被抽离一样。

仲冉夏稍作估算,现在的自己,只要使出五成的功力,足以将他打得落花流水。

难不成,风莲的武艺竟敢荒废如此?

是心里过于笃定,又另外的法子打倒天凌府,还是故意示弱,减少对方的警惕?

只是仲冉夏隐约间,觉得此事与展俞锦脱不开关系。

是真是假,仅需试探一下便足以明了。

这天风莲刚进门,冷不丁一把弯刀自侧面劈下。隐匿在暗处的守卫立刻现身,却被他一个眼神止住了。

风莲退后一步,将袖中的匕首抖落,握在手中迎面而上。

下一刻,匕首便脱手落地,仲冉夏的弯刀贴在他的颈侧。

她皱起眉,慢条斯理地收回了刀:“风公子的武功,似乎又退步了。”

悄悄作了个手势,让院中的暗哨尽数撤去,风莲在桌前落座,苦笑道:“实不相瞒,此乃研习‘芙蓉帐’的后果。”

仲冉夏略显惊讶,迟疑道:“秘籍流传已久,未曾听闻有如此诟病。”

眨眼间,她想到了一个可能,愕然道:“秘籍被展俞锦动了手脚?”

风莲颔首,神色凝重道:“夏儿与我想到一块了,我的确怀疑,秘籍被高手不着痕迹地改动过。”

“不可能,”仲冉夏想了想,显然不信:“当初我给风公子的,正是在展俞锦手中持有的孤本,丝毫没有修改的痕迹,如何动得了手脚?”

“他素来心思叵测,夏儿未曾发现,只说明展俞锦的手段太高罢了。”风莲冷哼一声,满脸怒容:“原先功力反噬,我不得不继续习练这秘籍,如今却调转过来,内力在不断流失!”

“此人心狠手辣,广布天极令,看似是逼夏儿现身,暗地里说不准是想要痛下杀手。”

他蹙起眉,一脸忿恨:“天极令而今犹若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搅得江湖一阵混乱。其中鱼龙混杂,说不准有什么人想趁此机会,对你不利。到时,天凌府撇清了关系,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所有的事摧毁的干干净净。”

风莲见她若有所思,神色关切道:“在仲府中的一切,看来是展俞锦最想毁掉的,这才对你们痛下杀手…”

“风公子,我倦了,不送。”仲冉夏冷冷地打断他,起身径直离开。

望见她萧瑟悲伤的身影,风莲眼底的复杂之色一闪而过。

之后的日子,仲冉夏将自己反锁在房内,只命人把吃食送至窗边。有丫鬟看见她狠命练功,忐忑不安,院内的人加紧盯着,生怕这女主人有任何不适,得罪了公子。

风莲听闻此事,沉默半晌,只吩咐众人小心侍候,倒也没有出面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