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宿抬眼看了看四周,苦笑道:“恐怕不能,这里是官道,大人若想看瀑布,需得去到山里面,难免耽误时间。大人若想看风景,等到了纹瀑之后,停了雪,属下便带大人玩赏一番,如何?”

话音刚落,却见澄砂把手从车里伸了出来,直指着顶前面的一块白色的什么东西轻呼着,“那是瀑布吧?果然是呢!”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过去,就见离官道极远的地方,有一个极小的全部冻结住的瀑布……不,那其实根本不算瀑布,因为它还没有一人高,充其量只算流量大一些的水流而已。天色很暗,加上大雪纷飞,即使他努力去看,也看不到一点花纹。但他不敢扫了澄砂的兴,只是淡淡笑了笑,说道:“是啊,大人的眼力真好,我方才都没注意到。”

澄砂没注意他语气里的漠然,径自望了很久,头发上落了厚厚一层积雪也不自知。半晌,她幽幽一笑,柔声道:“这里倒和以前我与老姐修行时住的山头很像……冬天到的时候,溪水都冻住,我们和一帮师兄弟破冰捞了鱼,不敢让师父知道,偷偷烤了吃……结果姐姐拉了好几天的肚子。她这个人,傲得要死,就是拉肚子的时候也是一脸严肃样……”

她唇角扬起一个幸福的角度,女宿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从服侍澄砂这些日子以来,他从未见过她有这种天真怀念的表情,似是想起什么快活的事情一般,连睫毛都幸福地弯起来。

但几乎是一瞬间,那种美好的神色就消失了,好象清澈的溪水突然上冻,她的表情也被一层寒冰冻住,暗金色的眼眸,血红的瞳仁,如同冰粹的刀锋,尖利异常。她整个人,看上去又是众人熟悉的那个冷酷又任性的暗星,浑身是刺。

女宿定了定神,咳了一声,轻道:“大人,外面太冷,当心受了风寒。”他恭谨地替她拂去头上肩上聚集的雪花,“大人还是坐回去吧,很快就到了。”

窗帘又合上,一直到了纹瀑,她都再没有出来说过一个字。

纹瀑虽然不若曼佗罗城那么雄伟,却也算北方一个大镇。四方一行浩浩荡荡来到城门前,就见城楼高耸入云,清一色的青石大砖砌成,即使在如此天寒地冻的气候下,城墙也没有一点损坏,气势非凡。

城楼之上无数彩旗飞扬,殿角两旁斜飞,上面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乱响。四根漆黑大柱矗立在城楼前,上面用金色的漆龙飞凤舞地写着字,仔细看上去似乎还在暗处发光。而城楼之上半个人影也无,只有风声凄厉呼啸。

白虎揭开帘子,仰头打量半晌,满眼的赞叹神色。过了一会,他正要吩咐部下突破城门,忽听一阵吱呀的巨大声响,那座宏伟的城门,居然自己开了!他眯起眼睛,琉璃眼中微微闪烁出尖锐的光芒。

马蹄声从前面传来,很快地,一个穿着盔甲罩着披风的神官滚下马来,伏地行礼,急道:“启禀白虎大人,前方纹瀑城主与十三万城民降下城旗,悬挂四方神兽之纹,自愿归顺!”

白虎大喜,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吩咐身边的奎宿:“先派参宿带一队善战神官过去看个究竟,奎宿你去把暗星大人请来我的车厢里。”

话音一落,就见城楼之上高高悬起四方之神的四面纹旗,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每一面旗帜都巨大无比,且色泽鲜艳,显然是崭新的,迎风而展,猎猎作响。城楼下的众人登时喧哗起来,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兴奋自豪的神情。

白虎依然按兵不动,没一会,奎宿灰头灰脸地奔了回来,沉声道:“参宿已经带人马前去探消息。暗星大人她……”他有些为难地蹙起眉头,似是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白虎眉头一挑,淡道:“我明白了,她不愿过来,是吧?那么我过去便是了。”他说着便要起身下马车,奎宿急忙说道:“不!暗星大人说她身体微恙,不想动弹……所以,让白虎大人您……您自己看着办……”他结巴着,显然这不是澄砂的原话。白虎完全可以想象到澄砂的原话必然难听而且刻薄,难怪奎宿如此狼狈模样。

他笑了笑,轻道:“你替我再过去传个话,问问她,是喜欢自己过来,还是我用七淫珠请她过来。小心些,暗星大人脾气大得很,你可别被她伤着了。”

不出所料,澄砂很快就冒着大雪直往他的车厢走了过来。白虎隔着帘子看她纤细的身影,忽然皱了皱眉头,她怎么走得歪歪倒倒?女宿在旁边手忙脚乱地扶着她,生怕她跌在地上。

“哗”地一声,帘子被她猛然揭开,澄砂惨白的脸映入他的眼帘。她森然瞪着他,也不说话,半晌,才道:“我来了,你到底要做什么?!”她的声音是微微颤抖着的,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愤怒。

白虎轻轻拍了拍身边的软褥,说道:“进来说话,把帘子合上,外面很冷。”

澄砂深吸一口气,提着裙摆就要上车,身体却晃了一下,脚下一滑,眼看就要跌下去!女宿急忙伸手抱住她的腰,却愕然发觉她浑身都在剧烈发抖。他将澄砂小心扶进车厢里,有些疑惑,却不敢说话,只得拉上帘子,等在门口。

澄砂身体僵硬地坐在白虎对面,别过脸去不看他柔和的目光,良久才冷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快说!”

白虎淡然道:“暗星大人您那么聪明,自然知道我的意图。纹瀑就在前面,您还要问我叫您来的意思么?”

澄砂捏紧拳头,厉声道:“我说了今天不舒服!我不想去见那些城民!改天再说!”

白虎把乳白色的七淫珠放在指间摩挲玩耍,细声道:“恐怕由不得您,第一次的震撼非常重要,我需要您的威慑力震住那些城民。眼下他们虽然降伏,但心里其实还是不满的,不过迫于情势省得流血牺牲而已。只有您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归顺。”

澄砂冷冷瞪着他手里那串七淫珠,乳白色的珠子已经有三颗变做了漆黑的颜色,想来就是在落伽已经在她身上用过的那三颗。“我要说不去,想来你一定会用这七淫珠。你何苦摆这种姿态,威胁就是威胁,何必还做出一付高贵的模样!你真让我恶心!”她低声说着,转身就要拉帘子。

“等等。”

白虎握住她的手,只觉触手冰冷,还在微微发抖。他皱眉道:“你脸色太差,需得喝点热的酒再出去。我不想让纹瀑的人看到一个病恹恹的暗星!”

澄砂飞快把手抽回去,闻言脸色更是如冰,身子晃了晃,才道:“原来如此!不需你费心!收好你的七淫珠,你要是再对我用这个,我立即就杀了你!”

她拉开帘子,飞快跳了下去,推开女宿的搀扶,一步步往纹瀑城内走去。参宿这时已带着人马回来,说明城内并无埋伏,城主与城民皆自愿归顺,只等着目睹暗星的风采。

风雪渐剧,不停有冰粒砸在她脸上身上,好象整个人都要被湮没在这咆哮的飓风里,所有的气力都被冰雹砸下的痛楚带走。她觉得自己此刻近乎遍体鳞伤,不光是身体上的,她的心都被冻住,血好象一点温度都没有,感觉不到一丁点的温暖。

她纤细的身体好象随时都会被这场暴戾的风雪吹散,淡金色的长发被风扯得笔直,裘皮的袍子揭开一角,灌得膨了起来。走,走,毫不畏惧地面对这噩梦般的一切,她早已不是以前的天澄砂。她自己也承认,她是,暗星。

澄砂轻叹一声,却更像受了伤的闷哼与哽咽。眼泪早就滋润不了干涸的眼眶,她忘了流泪的感觉。原来心在流血的时候,眼睛就无法流泪。

城门近在眼前,那么高,她仰头也看不清,眼前白花花地一片雪花冰雹,还在旋转。一阵猛烈的眩晕侵袭而来,她几乎要跌倒在地,匍匐下来,再不想动一步。如果,能忘了一切,如果一切都是噩梦而已,那多好。

她几乎想声嘶力竭地咆哮出来,对着暴风雪咆哮。

但她什么都没说,身后的影子忽然暴动起来,瞬间凝聚成一只巨大的黑兽,一只爪子虔诚地摊开,垂首跪在她身后。

几乎是本能地,不需要思考地,她张口说出几个音节古怪的词,然后踏上那只兽的爪子,衣袂翻卷。黑兽身体骤然纵起,一跃数十丈,轻松跳上城楼顶。纹瀑城里的凡人看不见影子化出的兽,在他们看来,暗星是生生飞上城楼的,在这场十年难得一见的暴风雪里,一跃,如同神祗。

她挟风雪而来,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双眸是最凌厉的闪电,直劈入心,照亮一切。就这样一个刹那,纹瀑城民尽数跪下膜拜,什么都忘了说,什么都,不需要说。

黑兽又是一跃,带着她从城楼上跳到了街道正中,然后它便化做黑烟,瞬间就在飓风里消散开来。万民顶礼,她静静看着这一切,心里又开始有浪潮翻滚,另一种诡谲的情绪攫住了她,身体里的血管开始破冰融化,一点点地变得炽热,似要从头顶蒸发了出去一般。她的瞳仁越发血红起来,如同暗处的两把新月小刀。

她深深吸一口气,往前跨了一步,开口朗声道:“你们醒过来了么,我的子民啊……”

话音刚落,她眼前忽然一花,所有的景物都成了翻滚的水面。一阵剧烈的眩晕席卷而上,她再也撑不住,身子一歪,在一片惊呼声中昏倒在地上。

恍惚,迷离,她好象做了很多梦,又好象什么都没做。耳边有喃喃的说话声,她懒得听仔细了。反正是梦,醒来才发觉都是假的,何必当真。

摇摇晃晃地,她觉得自己好象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熟悉之极的米色天花板,天蓝的窗帘,还有墙角的一个拳击沙袋。啊,果然是梦!她还是在家里,什么地方都没去。澄砂开心地从床上跳下去,推门就往外走。

客厅里坐着加穆,还是老样子,他咬牙切齿地打着PS2,身边是袭佑,跟他一样拿着个手柄在那里大呼小叫,没点形象。澄砂大笑着走过去,指着袭佑说道:“你这个死小子!知道吗?我做了个怪梦,梦里居然有你诶!你还穿一身古代的衣服……哈哈!没想到你穿古装比较好看啊!……喂,你听见我说的了吗?……袭佑?”

没人理她,好象根本就没听见她说的话一样,那两人继续玩游戏,当她是空气。

澄砂怒了,一脚踩上茶几,叫道:“喂!你们听见没有啊?我在和你们说话诶!”

还是没人理她,加穆转头对厨房那里嚷嚷起来,“净砂,饭好了没有啊?我们要饿扁了!”

“急什么,饿不死你。饿死了更好。”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过来,澄砂惊喜地跑过去,对着那黑发秀美的女子叫道:“姐!是我!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净砂如同没有看到一样,径自往沙发那里走去,戳了戳加穆的后脑勺,轻道:“就知道玩游戏,下午还有任务要做,别忘了。”

澄砂惊恐万状,扯着嗓子尖叫了起来!

“为什么都不看我?!我是澄砂啊!你们不认得了吗?!姐姐!加穆!袭佑!你们和我说说话啊!”

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下来,那三个人忽然一齐转头望着她,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冰冷。澄砂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喃喃说道:“我是澄砂啊……你们不认得吗……?姐姐?”

净砂冷冷看了她半晌,才开口,声音讥诮尖利,“你早就不是澄砂了,我妹妹不是你这种模样的妖怪!你是谁?!你是谁?!”

她被问得节节后退,一直退去了墙角,冷汗满身。眼角的余光一扫,忽然瞥见旁边的试衣镜,她忍不住回头一看,却见镜子里映出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女子,神色冷厉,两只眼睛如妖似魅。虽然面容与自己一样,却又完全不一样。

她大骇,就见镜子里的女人大笑起来,血红的瞳仁蠢蠢欲动,张口对她说道:“认命吧,你早就不是天澄砂了。你自己不是也知道了么?”

澄砂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整个世界忽然在她面前崩溃,一片片掉在她脚旁。她整个人陷入一层浓密的黑暗里,似是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包裹了住。

她在那片黑暗里,慢慢摇晃,款款荡漾。一个非男非女的柔和声音在耳边如诗如诉地说着什么,她吃力地听着,“别怕,别怕……给我吧,一切都给我,以后,你就什么都不怕了……”

“你既是如此辛苦,就别再撑了。让我替你,面对这个噩梦的世界吧……”

澄砂喃喃地说着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自己越陷越深,整个身体却渐渐清爽起来,脑子里也再没有混乱的思维。她忽然警觉了什么,用力睁开眼睛,轻道:“我是天澄砂,你不可以霸占我的一切!”

那个声音如此柔和,“我什么也不霸占,我只是减轻你的痛苦罢了……”

话音一落,她觉得整个人都陷入一个旋涡里,越转越快。她的头脑却越来越清楚,耳边听得有什么人在说话,她忽然猛地一动,用力从床上坐了起来!

“澄砂,你终于醒了。”

同样是一个柔和的声音,却让她本能地打个寒颤,缓缓转头看过去,就见白虎坐在床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我……”

她想说话,却觉得嗓子干得冒火,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剧烈咳嗽起来。

白虎拍着她的背,递过去一杯冷茶,轻道:“你染了风寒,高烧发了两天。现在觉得好些了么?”

澄砂一口气把茶喝干,又喘了几声,才冷道:“如果你马上给我滚出去,我会觉得更好。”

第六章

——心有余而力不足,原来竟是这般安静,这般绝望的感觉。

****

白虎出乎意料一点都没有恼怒,他往后靠了靠,环起胳膊,淡淡地凝视她。澄砂捏紧手里的杯子,忽然用力将它砸去地上,碎片溅了开来,发出巨大的声响。

“你给我滚!”

她厉声喝着,或许是花了太大的劲,眼前金星登时乱蹦,眩晕的感觉再度袭上,她身子晃了一下,飞快倒了回去。

白虎既没有扶她,也没有惊慌,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过了一会,他缓缓弯下腰,将茶杯的碎片一块块捡了起来,轻声道:“宝钦乌丹坊的白瓷杯子,价值连城。你这一砸,里面的银子,足够凡间的普通农户一家三四口过上三年快活日子了。”

“澄砂,你是个缺点太多的人。”他说,慢条斯理地,“你的脾气太坏,眼光太浅,不知悔改,大手大脚,败家,固执,任性,单纯,冲动……”

没等他念完,澄砂就猛地坐了起来,这一次,床上的被子和枕头飞了出来,呼地一下砸过来。白虎身体微微一偏,被子和枕头就掉在了地上,染上大片黄色的茶水。她气得浑身发抖,颤声道:“你今天是专门来数落我的吗?!是不是干脆让我病死掉了就称你的心?!你这个败类!”

白虎微微一笑,轻道:“还能骂人,澄砂你还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可爱。”他垂下眼睛,声音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好似诱惑,“你那么多缺点,真是讨厌。可是在我看来,那些缺点,却比世界上所有优点加在一起还要让我喜欢。”

澄砂冷笑一声,“怎么,硬的用过了就来软的?又要开始用你的美色来引诱女人?”

白虎摇了摇头,“对了,你的缺点还有一条,疑心病。”

澄砂觉得自己根本就是被这个人耍猴般地玩弄,心底忽然燃起一股不可理喻的怒气,与往日完全不同,仿佛自尊被侮辱了一般的狂暴。她抿起唇,神色冷了下来,双眸之中陡然锐利起来。

这种带着威严的愤怒,让白虎有些吃惊,就听她冷道:“我只数五下,你再不出去,就别怪我不客气。”

白虎顿了一会,她已经数到了三。他苦笑一声,只好站起来,却不转身,面对着她倒退了出去。一直退到了门边,他轻轻说道:“风寒刚好,别再着凉了。我去吩咐女宿给你多加两床新被褥。这几天没什么事情,你就好好休息吧。纹瀑这里的风景不错,等你大好了,出去多看看。别忘了,这是你的天下。”

门终于悄悄合上,澄砂整个人虚脱一般,瘫在床上。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地看着头顶的帐子,血红的瞳仁缓慢却坚决地搏动着。

门外,一直在暗处守侯的奎宿急急奔出,飞快扶住面色惨白的白虎,着手处却是一片温热的濡湿。他吓得几乎要叫出来,喉头不住滚动。“白虎大人……!”他低声地,焦急地喊了起来。

“噤声!”白虎斥着,死死捉住他的胳膊,整个人虚弱地靠在他身上,瑟瑟发抖。半晌,他缓过了气,才虚弱地说道:“参宿……他怎么样了?”

奎宿面上飞快掠过一丝沉痛,哽咽道:“他……不只胸口上中了辰星的一剑,还被火神修罗的神火直接击中要害,一刻前刚刚……魂飞魄散……”

白虎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背上的伤口几乎要裂开,好象有一根鞭子在抽着他,痛到浑身是汗。在这种剧烈的痛楚下,他的思绪却渐渐冷静下来,心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他不知道那是空洞还是冷酷,他分不清。

奎宿见他背后的衣裳几乎被血水浸透,不由惊恐万状,颤声道:“大人……您的伤……!我马上去叫胃宿!”

白虎冷道:“你怕什么?我死不了!不过是被水剑小小划破一点皮罢了,我怎么养了你们这么一群大惊小怪的废物?!”几句话说完,他的额上已经布满冷汗,嘴唇雪白,“你给我把女宿叫过来,要他今天必要好好服侍暗星大人,要是让她有一些不快,就等着受罚!快去快去!”

他连声催促,眼前阵阵发黑,却强忍着自己站在那里。奎宿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只得转身就跑,头也不敢回一下。白虎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剧烈的痛楚与眩晕让他意识迷离,他挣扎着抬手去扶旁边的柱子,不料扶了个空,整个人往旁边跌了下去。

一个人影迅速从栏杆旁树木的阴影里窜了出来,将这个孱弱的身体一把抱住,死死扣在胸前,双手还在微微发抖。

****

女宿来的时候,腰上别着一把琴。

他替澄砂换了新的被褥,又加了一床被褥在上面,替她掖好被角,放下帐子,才轻道:“大人路染风寒,还请好生休息。属下告退……”

“你哭过了?”

澄砂忽然在帐子里轻声问他,他的眼睛又红又肿,还有鼻音,这个人是怎么了?她生病昏迷的两天里,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男人哭鼻子?还有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酒气——居然还喝酒?!

女宿顿了顿,拱手垂首,低声道:“在大人面前失了仪态,是属下的错。请大人惩罚!”

澄砂拉开帐子,有些不耐烦,“什么惩罚不惩罚,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腰上别着什么?”

女宿犹豫了一下,才将腰上的琴取下,轻道:“大人不识得么?这是北方的乐器,胡琴。纹瀑的人都喜乐,无论老少,闲来无事都会拉上两首曲子。”

澄砂见那把琴细长,两根弦,那模样倒像极了自己熟悉的二胡。她勉强笑了一下,抱着被子靠在床头,说道:“我知道啊,它的音色……很是苍凉。”

女宿没有说话,拉过椅子坐上去,提弦,缓缓拉了开来,却是低低的调子,仿佛暗夜低吟,雨湿梨花,虽音色欢愉,却隐隐带着一股悲怆,似怀念。

他慢慢说道:“大人染了风寒睡了两天,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手一颤,调子竟然折了上去,陡然换了个音色,好象从静里忽然迸发出强烈的声响,如裂金石,带着激荡的涟漪。

“大人,参宿死了。”

他喃喃地说着,泪水就这样淌了下来,滴在弦上。那调子竟又折了一折,裂帛一般,从高处砸下,却又盘转着绕上去,一次比一次激烈,仿佛要冲击天门,悲声阵阵,化做波涛,拍打天地。

胡琴的音色本就悲怆凄凉,此刻为他奏来更是如泣如诉,似是有个人在幽幽夜色里哭泣一般,连吟带唱。唱破了嗓子,流出了红泪,化做一片嘶哑,被月光一照,便碎了开去。他大开大阖地拉上数回,潮水没顶,待退去之后,还是一个人在哭着,泪水流不完。

他的技巧说实话不那么好,好几个地方都破了音,沙沙地,有些刺耳,可不知为什么,澄砂的心却被这有些拙劣的音色揪了住,翻腾起伏,落不去地上。她吸一口气,喉咙都有些哽咽,忍不住说道:“他……怎么会死?”

参宿,她不熟悉这个西方七星之一,隐约记得是一个老跟在白虎身后的瘦子,脸色好象很白,眼睛里总有一种惊惶的神情,像只兔子。这个人不是白虎的心腹么?怎么会死掉?

女宿如同没听见她的话,径自轻道:“参宿这个人,有点胆小,偏偏白虎大人老喜欢叫他做一些危险的任务,他一句话也不敢抱怨,每次得命回来,我就会与他喝上一杯。我刚入印星城做二十八星宿的时候,什么都不懂,除了他之外没人帮我。对我来说,参宿已经成了亲兄弟。他现在死了,再没人陪我喝酒……我只恨,他连魂魄都不得保存下来,这样一个人,从此就消失了么?等于完全没有存在过么……?”

他哽咽到说不下去,泪流满面,也不擦一下。澄砂见他如此悲伤,便不再催,只得在旁边静静看着他。

“前日,白虎大人本想带大人您一同前往曼佗罗,打算趁着顺利攻下纹瀑的势头,将北方的势力完全夺过来。但您病得太重,实在无法上路,白虎大人只得将您留在纹瀑城内,带着其他人马先去了曼佗罗。”

女宿拭干眼泪,淡淡地说着。澄砂暗自心惊,却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他,等他说完。

“曼佗罗城早有埋伏,五曜的辰星和荧惑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蛊惑了那里的城民,居然将整座城防守得滴水不漏。白虎大人本想撤回,回纹瀑从长计议,但……辰星与荧惑却趁他们不备从城里出来偷袭,白虎大人被辰星伤了后背,参宿……为了保护白虎大人……被辰星和荧惑杀了……!”

他目中几乎要滴出血来,满是疯狂的恨与杀气,只听“喀”地一声,那把胡琴竟被他生生捏断!“我……我……有生之日誓报此仇!”

澄砂却没注意这些,她的脑子在听到“白虎被辰星伤了后背”这句话之后,就开始不灵光了。白虎,受伤了?刚才还轻言慢笑的那个混帐,他当时居然是受着伤的?她觉得整个人都僵硬了,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心底到底是什么感觉,那究竟是快意,还是痛楚,更或者,是怜惜?这种复杂的心情,令她忽然从床上跳了下去,本能地就要冲出去看个究竟。白虎,那个永远微笑的魔鬼,那个好象能把所有人都玩弄在股掌间的神祗……她突然极想看看他虚弱的模样,看看他受挫的狼狈。她到底是要过去狠狠嘲笑一通还是抱着他大哭一通……?她不知道。

“暗星大人!您还在病中!请别乱跑!”

女宿好象拦了她一下,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推开门,漫天风雪夹杂,咆哮着几乎要把她撕烂,但她心底的咆哮却更甚。她甚至顾不得披一件厚点的衣服。

回廊那么长,她隐约碰上了一个人,一把抓住,没命地叫道:“白虎在什么地方?!那个混蛋到底在什么地方?!”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顺着自己的心意做事,完全不懂得后退,不懂得责怪自己的卤莽仓促。她甚至觉得天经地义。

跑了又跑,绕了又绕,最后是怎么来到那扇门前的,她也忘了。一脚踹开那门,风雪加剧,将烛火熄灭,庭外的雪映进来,分外明亮,地上一滩触目惊心的血,白虎灰色的长发在床边缭绕,上身赤裸,瘦削的背上,有一道横埂的一尺来长的血痕,他在流血。

她呆在了那里,如同被施了法术,动弹不得。女宿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惶恐地叫道:“大人请回!小心再受凉!”

她什么都没听见,眼睛里只有那道血痕,它映在瞳孔里,然后如法炮制,在她心头也刻上那么一道。白虎的琉璃眼灼灼地盯着她,丝毫不放松。

不知过了多久,白虎忽然打了个寒颤,叹道:“把门关上,我很冷。”

澄砂怔怔地看着暗处走出一个纤细的身影,绕过她,伸手把门合上。是胃宿。她看也不看澄砂,转身走回床头,半跪下来,似是要替他疗伤。

“谁伤了你?”

澄砂听见自己这样问着,声音沙哑。

白虎却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专注,似在看一幅画,一朵花,一段风景。她忽然烦躁起来,飞快走过去,没有任何仪态地把胃宿推开。胃宿立即跌去了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白虎居然笑了,他说:“原来,你在吃醋。”

澄砂冷冷地与他对望,心里有什么声音破茧而出,那被她刻意压抑很久的声音。你难道没有想要的东西么?没有么?如同以前被问的那样,她本能地,大声地,毫不犹豫地,在心底回答自己:有!当然有!这个世界上,她最想要的,就是眼前这个人。从里到外,从身到心,她想要他完全属于自己。她不容任何人染指,不容任何不纯。

她的眼神冷了下来,血色的瞳仁张开又合闭,如同有生命的一般。她半蹲下来,伸手放去伤口之上,随便一搓,白虎背上的皮忽然就剥落了下来,一块块,一团团。众人都呆住,怔怔地看着旧皮脱落之后,背上的伤口居然消失,半点痕迹不剩。

白虎有些意外,他反手去摸伤口,失笑道:“这么快就好了……?澄砂你什么时候学会疗伤了?”

澄砂没有说话,从床边拿起一件外衣飞快披在他肩膀上,然后转身就走。快走,快走。再不走,她就会觉得一切都荒谬之极,她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替他疗伤?就为了心底那个折磨她的声音?白虎是一只鬼,任何缺点被他抓住,就永无翻身的日子,她为什么要送上门给他侮辱?

她觉得自己疯了,不可理喻。她好象突然才清醒过来。

“澄砂!”

他低声叫她,然后轻道:“女宿胃宿你们俩出去,我有话与暗星大人说。”

澄砂转身,对上他的眼,半天才道:“有什么话?快说!我……我不过是报答你受伤了还探病的行为而已,你不要以为……!”

她的身体忽然被人抱住,白虎低头用力吻上她的唇。天旋地转,她以为自己下了地狱再上天堂。他的气力从未如此大,紧紧箍住她的腰身,几乎要将她揉烂过去。她睁着眼,瞪着他的长睫毛,睫毛微微一颤,他睁开了眼,灼灼地看她。

她忽然觉得唇上剧痛,他居然咬了上去。

“澄砂,澄砂……为什么我们都是会折磨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