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舌纠缠,他含糊地喃喃地说着。这种近乎贪婪的缠绵,令他们无法呼吸,她不知道是他要吞了她,还是她要吃了他。她浑身都在发软,完全没注意白虎一步一步后退,退去床边,就势一倒,两人跌去床上。

澄砂身体一震,仿佛从迷雾中挣扎出来一般,背后一阵冷一阵热,白虎的手已经伸进敞开的领口,放肆探索。

她倒抽一口气,一把将他推开,急抓着领口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系好理好,凌乱的呼吸却怎么都无法平息。她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也不知是怒还是喜。白虎半躺在床上,笑吟吟地望着她,半晌,柔声道:“你怕我?还是说,你还要骗自己再骗我,说你不爱我?”

澄砂默然,面色渐渐苍白。良久,她叹了一声,“白虎,爱了又怎么样?我爱你,也改变不了什么。你照样会利用我,伤害我。你逼得我承认什么?我越爱你,以后就越恨你。我一定要你死在我手上的。”

白虎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腕,放去心口,沉声道:“没错,我承认我利用你。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承诺。日后你若恨我恨到不行,我的命随时都可以给你,只给你。杀了也好剁了也好油煎了也好,我不管。但澄砂,在那之前,我一定要得到天下。我现在,不能死。”

澄砂绝望地闭上眼,心里最后一点希望悄悄破碎,扎得她血肉模糊。十八年来,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心有余而力不足,原来竟是这般安静,这般绝望的感觉,心灰意冷。他那么残忍,断了她最后的一丁点幻想。

她怔怔地看着他,豁了老命不让眼泪流下来。白虎伸手过来似是想摸她,她一侧让了过去,走去门边冷道:“我走了,别忘了你的承诺。你的命是我的。”话到最后,只得一阵哽咽。她最想要的这个人,来到这个陌生时代遇到的第一个人,十八年生命里第一段爱情。

不是没有爱,不是没有缘分,不是棒打鸳鸯,她却得不到一颗真正的心。心里的兽停止咆哮,一切都安静下来。她关上门,慢慢走远。

到了最后,她还是只剩自己。

身后的影子竖起来,将她包裹住,仿佛一个安慰温暖的怀抱。她的左眼流出泪来,右眼却渐渐变化,眸色变做了完全的暗金,瞳仁完全张开,仿佛暗夜里的血槽。

第七章

——人心是世上最深奥的事物。在饱足的时候想堕落,却在颠沛流离的时候渴望崇高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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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一连下了数日,道旁枝头满是白雪皑皑。这是一条不甚宽敞的小路,一行行深深的车轮印纵横在白雪上,四方一行收起之前的嚣张,将旌旗收起,队伍紧缩,无声地往曼佗罗前进。

澄砂的风寒还没全好,但白虎似是有些等不得,急急地从纹瀑出发,打算一雪前几日的战败之耻。自宝钦开始,到落伽,再到纹瀑,他所到之处皆俯首称臣,即使五曜前来阻挠,也从未败过。然而曼佗罗一战却狠狠敲醒了他的狂喜。

他似是高兴的太早了,原来没有了暗星,他一个小小的白虎之神,还是什么都做不到……他不能放弃澄砂,也不想放弃。暗星啊暗星……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呢?也不过是风轻云淡的几句话,也不过是眸色流转间的威严,她却能让天下人为之疯狂。是他不了解人心,还是她过于了解?

凡人想要的,是什么?他一直觉得无非荣华富贵,男女大欲一类。但或许他错了。

白虎端着茶杯,慢慢啜一口,琉璃眼在雾气中闪烁不停。

人心是世上最深奥的事物。在饱足的时候想堕落,却在颠沛流离的时候渴望崇高的信仰。暗星或许就是目前这些处于苦海中的凡人的一点明灯。他不禁开始佩服起来,她的行为是危险又狂热的,一旦天下尽归于她,该如何引导那些欲望越来越多的凡人?

人,永远是学不会满足的众生。她用这一点做引子,点燃他们的火焰,最后恐怕也会烧伤自己吧。还是说,暗星本身就是一个只追求叛逆快感的疯子?

隐隐约约,他似乎抓住了一点灵光,但它转瞬即逝。白虎沉吟良久,终于还是放下了茶杯,拉开帘子,望着马车外阴沉的天空。

奎宿反应最快,急忙驱马过去,沉声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白虎顿了一下,轻道:“暗星大人病情如何?”

“女宿说她好了小半,虽然不发烧了,但却没什么精神。只要不再着凉,想来在赶到曼佗罗之前,就可痊愈。”

白虎眯起眼睛,又道:“女宿还说了什么?全部告诉我。”

奎宿有些为难,支吾了半天才说道:“女宿说……暗星大人两日前从大人您这里回去的时候……哭了一夜。许是因为那天又冻着了,所以这几天都恹恹地。”

白虎心里微微一酸,叹了一声,放下帘子再没说话。

再行得数里,忽听前面的人马喧闹起来,叫嚷声震天。白虎正要询问,就听奎宿在外面焦急地喊道:“不好了!白虎大人!我们中了埋伏……!”

白虎一惊,急忙揭开帘子,就见前方不远处弥漫着一团浅碧色的烟雾,它的颜色是那么淡,在白雪的映衬下几乎看不清楚,然而无论人马,只要一触到它,就全部倒了下去,半点也动弹不得。眼看着前面就倒了大片。那团雾气还在往这里蔓延,渐渐扩散开来。

白虎哼了一声,怒道:“居然学会了用毒!这帮五曜!”

奎宿顾不得什么,将他从车子里拽了出来,拍马就往后跑,生怕被那团杀人不见血的毒雾沾上。白虎被颠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恨道:“北方七星的危宿在什么地方?让他过来!”

话音一落,就听奎宿勒马急停,眼前忽地落下两个影子,却是胃宿与一个瘦小的男子。她俏脸生冰,一只手抓着前面那人的胳膊,另一手抵在他脖子上。那瘦小的男子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胃宿冷道:“白虎大人,危宿带到!他方才企图趁乱逃跑,被属下抓了回来。请大人处治。”

白虎吸了一口气,定定神,这才凝神望向那人,却见他身材矮小,面目古怪,一双眼倒是又圆又大,此刻目光中满是恐惧,泪水涟涟地看着自己。他心里一阵厌恶,语气却甚轻柔,“听说你擅长用毒?告诉我毒雾是怎么来的。”

危宿颤声道:“白虎大人饶命!属下绝非只顾着自己逃命!而是那毒实在无药可解,沾上了必然浑身无力由人宰割……属下……属下……”

他语无伦次,根本说不下去。白虎大怒,厉声道:“废话!我问你什么了?为什么不回答?!”

危宿一抖,急道:“是……是!那毒是麝香山五曜之岁星的杀手锏,名唤万木荣枯。只要心中有一点破绽苦楚,便会被钻了空子,将痛苦放大数百倍,让人癫狂若痴,受尽折磨而死!”

白虎一皱眉,“好厉害的毒!岁星不是早死了么……?我问你,这毒有解药或者对付的方法么?”

危宿摇头,“属下不敢欺瞒,这毒非人力所造,绝无解药。只是……如果意志超乎寻常的坚强,或许可以抵挡住。属下看这雾气大约有一里不到的样子,倘若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冲过去,也未尝不是解决办法……”

白虎厌烦地挥了挥手,胃宿立即会意,双手一提,将他直直抛向逐渐弥漫过来的雾气里!危宿连叫一声都来不及,跌进去就没了声音,动也不动。

白虎一时无法,只得命所有人后退以避开那团碧色雾气,好在雾气虽可怕,移动起来却极缓慢,退了半日,已将雾气甩在老后面,再也看不到了。

白虎四周打量一番,周围尽是茫茫森林,堆云积雪望不到尽头。之前为了避免五曜再生事端,他已经找了这条小路绕过官道,却想不到五曜依然缠了上来。眼下周围已经没路可走,除非将队伍打散开来从树林里绕,不然还是得走上老路。他想了半天,忽生一计,转身对奎宿说道:“去叫十个小神官过来。”

此时天色已暗,满地的雪色却将众人的脸映得发红发灰。小神官们很快就带到了,一个个低着头,眼珠子却骨碌碌地转着,偷偷望向白虎这个印星城的大人物。白虎打量了一遍,伸手拍了拍一个最瘦弱的神官,轻道:“把外衣脱下来。”

小神官不明所以,却不敢违抗,只得脱下了衣裳递过去。白虎又道:“胃宿,你的外衣给他,你换上他的衣服。奎宿你也找一个人换,还有把女宿叫过来让他也换上。”

奎宿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担心道:“大人您难道不换么?还有暗星大人……”

白虎笑了笑,说道:“把那些装废物的马车全部清空了,都带过来。动作快点!别让五曜发觉了!”

当下三人换了衣裳,马车也带了过来。白虎将剩下的人马分成十几小队,每一队都安排了一辆马车,然后让他们从树林里走,各自找小路前进。很快地,树林变得空荡荡,只剩下一辆马车和白虎他们。

“白虎大人,您……”奎宿穿着神官的衣裳,不知道接下来他到底要做什么。白虎微微一笑,“你们三个人骑马赶车,注意点周围,我与暗星大人同乘一辆车,谅五曜也不敢轻举妄动。”说完他将帘子一揭,闪身进了马车。女宿与胃宿骑马护在两旁,奎宿鞭子一打,马车颤颤上路,从茂密的树林里寻找空隙。

澄砂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只觉身旁多了个人,脸上凉凉的,似是被一根手指柔柔触摸。她呢喃着开口,“……谁?出了什么事情?”

那人将她抱在怀里,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她身上,柔声道:“没事,安心睡吧。这一路还长呢。”

她动了一下,把脑袋靠过去,贴上他的脸颊,鼻端闻到淡雅的草药香气,只觉恍然如梦,心里又是酸涩又是甜蜜,竟不敢睁眼,宁可认作梦境。隐约中,他似乎叹了一声,她觉得心里空空的,喉咙也跟着往下落,一路上惴惴,不知是真是假。

这一路再没遇上什么阻碍,行得一夜,已经出了山林。天色渐明,远远的,天与地交接处,一轮火红的太阳冉冉升起,霎时间满地满树的白雪都有了灵气,那白色,望不到尽头,仿佛连绵去了天边。玉树银枝,冰晶倒悬,是一种精致到脆弱,却又苍茫到清冷的景致。

日光透过帘子打在澄砂眼睫毛上,撒下点点金屑,仿佛一只颤动的蝴蝶翅膀。白虎忍不住低头吻上去,心里有一种平和安宁的情绪,隐约期盼着时间可以长久一些,暂时先别把这种纯净的美丽卷入血腥中,再让他好好品味一会。

澄砂微微一哼,似乎醒了过来,她猛地睁眼,有些茫然有些防备,直直瞪着他。白虎笑了笑,揭开帘子,道:“曼佗罗已经到了。”

她急忙坐了起来,就见帘外影影绰绰,极遥远的天尽头,似乎矗立着一座城楼,映着白色的雾气,金辉万丈如同天门。她为这种雄伟瑰丽的景色所惑,一时说不出话来。白虎在后面替她绾好长发,说道:“很美丽吧,那是神界最古老的城池,落伽与宝钦完全不能与它相比较。”

话音刚落,马车剧烈震荡了一下,然后便猛地停了下来。奎宿的声音在外面惶恐地响了起来,“白虎大人……!前面……有许多破碎的马车……!”

白虎立即冷下了神色,揭开帘子望过去,就见前方一片狼籍,大约有数十辆马车支离破碎地瘫在道旁,显然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而更恐怖的是马车旁有几十具尸体,都穿着印星城的神官服,没有一具尸体是完好无损的,不是身首异处便是肚破肠流,大片大片的鲜血已经凝结成冰嵌在雪地里,景象甚是凄惨。

白虎紧紧皱着眉,不用多想,这种残酷的杀人手法必然是司火的荧惑才能做的出来。看样子,五曜已经不打算坐等在曼佗罗城内,直接等在官道上了。

“大人……怎么办?”女宿有些不忍看,转头问他。

白虎深吸一口气,只觉冰冷里带着丝丝的腥气,中人欲呕。他摔下帘子,冷道:“别管,继续往前走!”

再行得一个多时辰,道旁的尸体越来越多,死状也越来越惨。白虎在车内脸色苍白,捏着拳头,只觉里面全是冷汗。他失算了么?这一次带出了大半的兵力,万一全部歼灭,于印星城实是一个极大的打击,能不能攻下曼佗罗都成了问题。

“这帮五曜……”他阴阴地念着,被人反咬一口的滋味令他如坐针毡,但心里却出奇地冷静了下来。他揭开帘子冷道:“奎宿,加快速度,我要在一个时辰之内赶去曼佗罗。”

奎宿狠狠抽着马,小小的马车登时在冰上飞驰,几乎是滑行着前进。白虎在车内低头看地图,一个字也没说。澄砂只觉身上乏乏地,没什么精神,马车摇摇晃晃,她躺下去继续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白虎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丢下地图,坐过去摇了摇澄砂,唤道:“澄砂,你醒醒。”他一连叫了十几声,澄砂才幽幽睁开眼,茫然地看着他。

他怔怔地望着她右边的眼睛,有些惊骇,忍不住轻道:“你的眼睛……?”

澄砂似乎极累的模样,翻个身喃喃道:“我的眼睛怎么了?”

变成了兽眼啊……白虎在心底回答,那样纯粹的暗金色,完全张开的血色瞳仁,完全是兽的眼。难道说,她现在的没精神,是有特殊原因的……?

他正在沉吟,忽见她闭着眼轻蔑地笑出了声,那声音又细又尖,充满了讥诮。

“因为我要出来了呀,白虎。你不期待么?”

他皱眉瞪她,她依然是一付半睡半醒的模样,嘴角却诡异地扬了起来,勾出一个讥讽的笑。这样的情景实在太诡谲,白虎都觉背后冷飕飕地。

“澄砂?”见她没了声音,他又开口叫她,话音刚落,就听奎宿在外面惨声大呼了起来!马车猛然停下,跟着是胃宿与女宿的怒喝。

白虎正要询问,就听荧惑冷酷的声音在外面说道:“这次应该是白虎与暗星的马车了。”他认得胃宿,一见她不由松了口气。这一夜他折腾了好久,看见马车就上,结果杀到浑身是血,也没找对人。看样子镇明与辰星说的没错,白虎的确是个狡猾的神,要耍心眼,谁都耍不过他。

荧惑避开胃宿与奎宿的攻击,脑子里只有临走前,镇明的一句话:「见了白虎,什么也不要说,杀即可!」

杀即可!他的身体忽然弓起,如同一朵轻盈的火焰,从女宿的手臂旁擦了过去,双手暴长,抓住马车的顶盖,居然生生扯了下来!白虎只觉头顶一凉,跟着便是一阵无法忍受的炽热,荧惑的手掌已经到了眼前,似是想抓住他的喉咙。

胃宿大骇,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把白虎拦腰抄起,护着他避开荧惑那一抓,肩上一痛,原是被擦了一下。荧惑一击不中,正打算追上去,眼角一瞥,却见到了半躺在马车里的澄砂。他在落伽被她重伤过,对她极为忌惮,忍不住身子一抖,本能地让过去。

待站稳,转头一看,却见她半闭着眼,似乎根本就没醒过来的样子。荧惑大着胆子凑过去,正要看个仔细,却见她缓缓睁开了眼,怔怔地望过来。那目光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妖娆,左眼漠然,右眼含笑,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荧惑见她右眼诡异,不由有些发寒,脑海里又回响起镇明说的另一句话:「若是不幸与暗星对峙,不要犹豫,先退回曼佗罗再说。」他当下毫不犹豫,翻身倒退数步,冷道:“有本事就来曼佗罗城!”

语毕,他的身影迅速消失,经过之处留下一道长长的黑路,冰雪在他脚下全部融化,连泥土都变得焦黑。

众人见他来的快去的也快,不由恼怒起来。奎宿将白虎扶着站起来,轻道:“大人您受惊了,属下失职。我们要追上去么?”

白虎定了定神,冷道:“追,好教五曜知道他们惹错了人。”

他回头看一眼澄砂,这一场惊吓,她似乎一点反应都没有,居然抱住软褥,沉沉睡去。

“女宿,暗星大人身体不适,你好好照顾她,若出什么问题,我唯你是问。”

女宿急忙答应,过去轻手轻脚将澄砂抱了起来,扣在胸前,上马的时候也不敢动作大了,生怕将她惊醒。倘若他低头,或许可以见得到她诡异的右眼是半睁的,静静地望着远方的城楼,目光里又是怀念,又是恨,萦绕了一路。

第八章

赶至曼佗罗东城门罗汜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日光三千,映得那座青石古城光辉万丈。

白虎见城头半个人影也没有,情景有些诡异,不由低声道:“先停一下,别急着进去。”

奎宿急拉马,就见城门下堆满了尸体,全部是印星城的人。此时气候极寒,鲜血早已凝成冰块,马蹄不小心踢上一具尸体,居然没踢动。仔细看过去,原来那些人都已经冻实在地上,和石头一样硬。

至此,白虎带来的五千神官全部被歼灭,其他的二十八星宿想来有识时务的,早就自己逃命去了。空荡荡的城门前,只剩下白虎他们五人。胃宿思及他们此番狼狈景象,眼眶都红了,一时赌气,驱着马蹄狠狠踢上去,“啪”地一声竟把一具尸体踢断成两截。

白虎皱了皱眉头,正想说话,却听头顶城楼上面辰星嚣张的笑声刺耳地传过来,“来了么?残兵败将!你们这么点人居然还敢来打曼佗罗城的主意,实在让我不得不佩服!”

众人都吃了一惊,急忙抬头,却见一条玉龙从天而降,夹杂着扑头盖脸的呼啸声,快到了极点!众人来不及躲闪,惊呼着被龙头狠狠攫住!白虎只觉全身一温,似是一大盆水淋了个彻底,寒风一吹,登时如针刺骨。

原来那不过是辰星唤出的普通水龙而已!众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才发觉情况大不妙。曼佗罗这里滴水成冰,全身上下被淋个透彻,就算他们是神,也抵不过突如其来的严寒。胃宿打个寒颤,脸色顿时惨白,衣服上已经结了薄薄一层冰。她脾气暴躁,哪里忍得住,翻身下马,提剑便要上去城楼与辰星拼了。

“胃宿!”白虎冰冷的声音立即止住她的动作,一旁的奎宿和女宿早从马后的包裹里取出大毛毯替白虎与澄砂擦拭身体头发,一股股雾气从他们头顶冒出来,白虎的脸色已经白到发青,眼神却出奇地清亮,平静地望着辰星。

半晌,他缓缓开口道:“五曜也不过剩下这些小手段而已,躲在暗处趁人不备,以为这样就能赢?”他顺了顺贴在脸颊上的湿发,指尖顿时凝成一颗小小的冰珠。

辰星冷笑道:“除了放狠话,现在你还能做什么?你们几个星宿,外加一个根本不能打的虚弱白虎贱兽,以为能赢?荧惑都不必出来,我一个人就收拾了!”说完,他一跃而下,足踏两条透明的水龙,眨眼就来到了白虎面前。

两条水龙忽地绞去一起,被他一手抓住,瞬间变做一柄长剑。辰星低喝一声,“着!”及肩的黑发如同绸缎,在空中划过一道半圆,那剑去得却不快,似是有点试探意味,轻点白虎的喉咙。

奎宿大惊,本能地要伸手出去捉住剑身!但辰星却狡猾地画个剑花,贴着他的手指缝钻进去,那剑如同长了眼睛,剑尖蛇一般打个转,直刺白虎的心口!

电光火石,眼看辰星就要得逞,忽听身旁澄砂轻轻咳了一声。声音不大,甚至还有些虚弱,辰星的手却一抖,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在落伽时自己的惨状,他知道暗星一旦发难,自己根本不能全身而退。

他的手腕飞快一转,把剑收起,动作迅速地跳去一边,回头警惕地望向澄砂。这一看,却让他心底一凉——她半闭着眼睛,头发全湿透,贴在脸上,看上去一付委靡的模样,但诡异的却是那只半睁的右眼,那只眼令她的整个右脸看上去似笑非笑,妖异之极。辰星目光怎么也转不开去,忽地见那只眼睁了开来,暗金色的眸子胡乱转了转,立即捉住他的视线。

他倒抽一口气,只觉背后冷汗都冒了出来,忍不住倒退一步,本能地避开这种诡谲的危险。澄砂只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几乎是立即转过脸去,继续陷入昏睡的状态。辰星愣在那里,手心里湿漉漉地,那一剑无论如何再也砍不下去,小腿居然开始隐隐抽搐。可恶,他居然惊到腿发软……

“你挡在这里也没有任何用处,何不将曼佗罗的所有城民全部请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看他们选择五曜还是暗星。你们死都不放手,莫不是因为知道天下的心皆不向五曜?”

白虎冷冷笑着,看穿他的故作镇定,用重话刺他。

辰星脸色惨白,显然被他说中痛处。他张口似是想辩解,话到了嘴边自己都觉牵强。天下众生皆不向着五曜,这个惨痛的事实他在落伽早已知晓。但做了那么久高贵的神祗,天下一切都看不进眼内,让他如何一下子接受从前的风光就此消逝?何况天下众生之心居然向着暗星,那个麝香山与之斗了几千年的怪物,他这个司水的神,遵从麝香王教诲的圣洁之神,怎么可能乖乖让出来,大方地把众生送出去?!

“好,就让他们自己选。”

冷酷的声音从辰星身后响起,让他一惊回头,就见荧惑从城门内走出来,而城内虽然空无一人,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从窗户里门缝里射出的打量眼神。

荧惑转过身,冷道:“人呢?全部出来,给你们选择的自由!”

辰星急道:“你疯了?!我们做了那么多努力,难道双手捧着再送出去?!”

荧惑轻道:“我们努力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人到底想追随谁。你想让曼佗罗城的人觉得自己活在压迫中么?”

辰星如遭重击,胸口一阵窒息。是啊,这里是曼佗罗城,她的故乡……他苦笑一声,叹道:“我们当真是双手捧着曼佗罗城送给四方……回去镇明一定要发火……”

城民是一点一点涌出来的,先是一两个胆子大的走出来,也不敢太靠前,只是蹲在城门边观望,后来见的确没有危险,便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大半城的人都聚集在城门口,无数双眼睛直直看着这些神,有好奇的有仰慕的,也有愤恨的。

没过一会,众人就拥着一个老者缓缓走近前,那老人胡子须发都与雪一样白,几乎将眼睛都遮住。旁边有个胆子大的男人低声道:“这……这位是我们城里面年纪最大的智者……我们都听……听他的意见……”说得结结巴巴,说完之后却兴奋极了,回头对他媳妇一个劲挤眉弄眼,好象在说终于和神说话了。

白虎微微一笑,上前一步抢先说道:“老人家,有礼了。在下印星城四方之神白虎,您有什么意见,但说无妨。”他信心十足。

辰星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里的剑用力扎进雪里,冷眼望着天边,不甘不愿。

那老者倒是很平静,扶着拐杖,淡然道:“老朽向来孤陋寡闻,平生不过略读些书,为他们尊为智者实在赧颜。关于麝香山与印星城之争,发生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但老朽最近听说四方之神脱离了麝香王,拜了暗星大人。请问这是真的么?”

白虎笑道:“确有此事,四方不甘再受麝香山那套腐朽的陈规所困,于是改投暗星旗下。究其根本,不过是想让三界众生过得更舒心一些罢了。”

那老者立即道:“既然如此,能否让我等贱民瞻仰暗星大人的风采?”

“当然,女宿,请暗星大人下马。”

白虎让了开来,霎时,所有人的眼光就直接落在了澄砂身上。一时间,吸气声,疑惑声,鄙夷声四窜。马上只有一个半睡半醒的小丫头,不但没有一点风采,看上去还恹恹地,这是暗星?骗人的吧!

白虎微皱起了眉头,轻道:“暗星大人……?请下马。”

澄砂“唔”了一声,在女宿怀里翻了个身,揉着眼睛还打个呵欠,呢喃道:“到曼佗罗了吗?我好困,想睡觉啊……”

哄笑声四起,胃宿奎宿的脸色难看极了,女宿更是难堪地轻轻推了推她,悄声道:“白虎大人叫您下马呢!曼佗罗的城民都等着看您的风采,您可别再这样没精打采了……”

澄砂似乎还在梦中,答应了一声就要下马,身子摇摇晃晃地,脚还没踏在地上便一个不稳要摔倒。周围的讥笑声更大了。

那老者脸色铁青,冷道:“敢问白虎大人,这个病恹恹的小姑娘就是您口中的暗星大人?”他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当年地下冰城一战惊天动地,暗星大人的风采至今难忘!白虎大人,您想得天下的心,老朽理解,但请您不要污蔑暗星大人的称号!暗星大人的魂魄还被封在地下冰城里,怎么可能突然出世?若有人妄图借暗星的风采做一些什么事情,老朽我第一个不同意!”

老者话音一落,成千上万的城民都吼了起来,“她不是暗星!她不是暗星!滚出曼佗罗!”

白虎抿着唇,一个字也没说,目光闪烁,里面尽是凛冽的冰雪。

辰星哈哈大笑起来,“是啊!假暗星赶快滚回去吧!白虎,你可听明白了?天下之心不向着你们,你输了!乖乖离开吧!”

后面的叫嚷声越来越汹涌,显然城民们的怒气开始爆发,有人搓了硬实的雪球,用力抛向白虎他们。雪球越抛越多,到后来几乎是人人都在奋力向他们砸东西,胃宿奎宿动作再快也躲不过扑天盖地的雪球,被砸了好几下。女宿刚下马要去扶澄砂,一时不提防被雪球砸中左脸,他低呼一声,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澄砂最倒霉,满头满脸都是雪,半爬在地上,怎么都站不起来。

辰星虽然兴奋,心里却疑惑之极,暗星出乎意料的柔弱让他怎么也不明白。她现在看上去甚至比一个普通的少女还没用,简直连站起来都困难。暗星怎么会如此狼狈?

正在胡想,忽听荧惑在后面急道:“就是现在!你还等什么?!把暗星除了!”说完,一道火热的气息从他颊边擦过,荧惑黑色的身影在雪地上画出一道黑线,转眼就窜了出去!辰星怔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跟着冲了过去。

女宿刚将澄砂扶起来,想掸去她头脸身上的冰雪,却听身后奎宿的惊呼声,他回头一看,就见荧惑与辰星两个五曜,一个从左一个从右,满脸杀气地朝这里奔过来。他大骇,本能地将澄砂抓紧,几乎要勒断她的胳膊。

荧惑掌心放出艳丽的神火,所有的冰雪刹那间消融,他整个人忽然消失,化做一道影子,瞬间就要把神火罩下去!辰星有些犹豫,手里的水剑闪了闪,慢了半拍,两人一上一下,一齐攻上去,便是麝香王在世,不死也要受伤。

澄砂连头也没有抬,淡金色的长发盖住她的脸,看不清她的表情。女宿已经惊叫了出来,一把放开她!

眼前忽然乱红飘零,似是突然下了一场红色的暴雨,那红点点落在发上,手上,脸上,很快就滑了下去。空气里弥漫着甜蜜的香气,如同幻境。

荧惑忽然停下动作,“咦”了一声,那红色的雨落在他掌心的神火上,瞬间变做了灰消散开来,但一飘在地上,居然凝聚成团,化做一朵妖艳的红花。

“恶之花……?”

辰星喃喃地说着,无意识地将花瓣搓碎,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滴下来,又变做一朵红花。他忽然反应过来,回头暴吼道:“清瓷!又是你来搅局!”

话音一落,就见遍地如同化开血池一般,一朵朵硕大的恶之花妖艳绽放,这景象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简直与当年的麝香山一模一样!镇明早就说过,恶之花已经凋谢,因为暗星的降临,可它现在却又盛开了,在暗星的面前,开得比以前还好……

荧惑忽然转身,一把捉住一道影子,冷道:“你又来做什么?这一次是想救暗星?”

那人被捉住了胳膊,回头淡然一笑,声音清冷:“不,我救了你们,不然你们早死了。”说完她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轻盈地脱开了手,走去澄砂面前。

澄砂低头看着那些妖艳的花朵,半晌才慢慢抬头,右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人,轻道:“你也来了,清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