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宿叩首行礼,极至恭敬。

白虎手上提着一个彩色食盒,温和一笑,说道:“起来吧,暗星大人醒了没有?”

他似是也不打算等她回答,推开门径自走了进去。室宿听见他笑吟吟地说道:“原来你已经醒了,那正好,我带了一些新奇的早膳。想尝尝鲜么?”她服侍了许久,自然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可以留在这里煞风景,于是偷偷走了开去,守在院门等候召唤。

澄砂见他从食盒里端出两碗颜色怪异的粥,还有三四碟精致小菜。一大早吃这么奢侈,不愧是神界的王!白虎看她不说话也不动,便把粥端去床上喂她。

“南方宝钦那里果然什么都敢做,这碗粥的来历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据说是用新鲜的水龙肉,加上红菜叶青果丁半斤糯米熬成的,很新鲜的材料吧?虽然早上吃这个油腻了些,但偶尔尝试一下也不错。来,张嘴吧,我的大小姐。”

他把粥舀了小心吹凉递去她唇边,一面又笑道:“大约世上也只有你不在乎我这个王了,还要我亲自喂你吃饭呢。”

澄砂只觉一股奇腥扑面而来,胃里登时开始翻滚,怎样都忍不住。她用力推开白虎的手,趴在床边开始呕吐,但胃里却是空的,只吐了一些酸水。她头晕目眩地趴在那里动也动不了,这样的感觉几乎让她想死。呕了半天,背后衣裳都被冷汗浸透,她已经近乎虚脱了。

“拿……拿远一点!”

她艰难地说着,颤抖着擦去眼泪。

白虎握住她的手腕,有些担忧地说道:“莫非身体不适?昨晚吃了什么……?”

话断在那里,他忽然沉下脸色,细细搭上她的脉搏,只觉脉动滑如珠,显然是见喜了。他面上先是怔忡,然后是惊讶,最后忽然露出狂喜的神情。

“澄砂……澄砂!”他将她一把搂进怀里,细细吻着她的额角鼻梁,“你竟然不知道么?不知道么?”

澄砂吐得全身无力,眼前金星乱蹦。心里却渐渐沉了下来,闭上眼睛什么都没说。果然如此……她在心里暗念,果然如此。一屋子的阳光璀璨忽然变成了血红地狱,白虎欣喜怜爱的声音成了恶魔桀桀的笑声。

她什么都不想面对,什么都不想知道。只是死死地抓着被褥,手心背心冷汗浸透,泛出一股绝顶的寒。

“澄砂你想要什么?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能开心!”

恍惚中,忽然听到他这样说。她咬紧牙关,迸出几个字:“我,我要杀了这个孽种!”

但无论她怎样用力,腹中那团罪恶的血肉却似是被什么东西保护了起来,完全无法下手。她一身的法力,一身的妖力,在这未辨男女的血肉前尽数消失。她除不掉……除不掉!它完全地赖了上来,纠缠不放,在她身体里打了死结。

她觉得自己被人狠命地摇晃,白虎暴怒的脸横在眼前,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森然地瞪着她。她忽然哼了一声,慢慢露出一个怪异的笑。

“可以,我给你生下它。”她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白虎,惹我的下场是什么,我总会让你看个痛快的。”

她猛然起身,强忍恶心,将那碗颜色古怪的粥一口气喝干,然后回身一笑,轻道:“果然是很新奇的早膳,多谢!”她披上外衣,飞快地走了出去,头也不回。

室宿惊慌的声音很快传了过来,“暗星大人……?您要去哪里?……您不可以随意……呀!您不可以随意下山!”

她想去拦,但又不敢,只能放高了声音希望屋内的白虎能出来阻止,眼见澄砂绕过了天绿湖,径自往断念崖那里走过去,她更急了。断念崖下是下山的结界口,如果让暗星就这么下去了,她一定会被白虎责罚的!

一转身,就见白虎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室宿急忙要秉明情况撇清责任,却听白虎说道:“别管她,让她去,以后也不许干扰暗星的任何举动。”

室宿满心纳闷,却也不敢说出来,只能低头称是。

白虎慢慢走回屋内,四处打量一番,就见白纱朴素,墙壁光洁,半点女子居住的柔和也无,看上去……简直就像没有人住过一般。梳妆台上只有一把梳子,三四根簪子。

他走过去,细细取下梳子上绕着的几根淡金色长发,放去鼻端轻轻一闻。是她身上独有的体香,清冷却缠绵。他怔了良久,才轻声唤道:“奎宿,你在吧?出来。”

奎宿的身影立即出现在他面前,恭敬地跪了下来。

“您有什么吩咐?白……太元王。”

“安排一下,找两个小心行事的人暗中跟着暗星,不许惊动了她。回来把她的行径一一禀告给我。记住,绝对不许被她发现了,不然你自己知道怎么办。”

奎宿急忙俯首称是,惶恐而出。

白虎将那几根发小心放去随身携带的锦囊中,幽幽叹了一声,这才离开。

****

“老丈,您听说过关于圣地的典故吗?就是日行千里,深水之下,有灵泉涌动什么的。”

在山林里赶了几日路,非嫣与王老汉渐渐熟悉起来,顺便套话,想对圣地有更多的了解。

王老汉拄着一根粗藤当拐杖,他年纪虽然大了,步伐倒不慢,很快跨过一条小溪,这才斟酌着说道:“那些……我倒是真没听过。圣地就是圣地,哪里来的那么多传说?都给人弄混了去!小娘子别担心了,老汉说了把你们带过去就一定不食言!跟着我走就可以啦!”

非嫣递给他一颗果子,又问道:“那圣地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那里有人住吗?”

王老汉也累了,干脆靠在树下休息,镇明替他在地上铺了披风,防止他着凉。这个举动让老汉对他印象稍微好了一些,叹了一口气才道:“你们俩啊……年纪轻轻的,不过好日子偏要出来受罪!天下医者那么多,怎么就治不好你媳妇的病?还带着她出来受冻吹风的,你这年轻人忒愣了点!况且圣地那里不是人人都能进去,万一进不去,岂不是更加失望?”

非嫣急忙接口,“就是因为怕进不去,所以才想问您多一点情况啊!那里风景美吗?是不是有神仙出没啊?”

王老汉笑道:“天底下神仙都在麝香山那里呢!圣地那里有什么神仙了?都是一群和老汉一样受不了气躲过去的人罢了!风景倒是很美的,但恐怕也比不上麝香山那里吧!只是那里地气好,人比外面的长寿,至于你说的灵泉治百病我倒是没听过了。但传闻总不会是空穴来风,说不定当真有而我不知道。总是要去看看的。”

非嫣转着眼珠子,忽然又问道:“我们赶了两三日的路,离圣地还有多远?”

王老汉摸着脑袋,“应该不远了,圣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不定马上就能进去了,也说不准明年也找不着。还是那句话,靠缘分哪!过了这片树海,你们两个年轻人眼力好,多看看周围,哪里霞光万道仙气冲天,就是那地方了!”

非嫣镇明两人对看了一眼。霞光万道仙气冲天?那是什么?就是麝香山也没见过什么仙气冲天的时候,太模糊了吧……

王老汉吃完了果子,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快走吧!走快点天黑前就能出树海了,老汉我已经不想再在树林子里过夜啦!”

非嫣极目向前望去,只能见到满目的绿,连绵蔓延,仿佛绿色的地毯,望不到尽头。她叹了一声,天黑前出树海?老汉是在说笑话吧!

事实证明,姜果然是老的辣,尽管旁边两个按年龄算应该是更老的姜,但显然行路经验不足。当晚霞连天的时候,三人终于走到了树海尽头。果然是“尽头”,因为前面根本没路了。一堵极高望不到顶的石头山挡在边缘,三个人绕了很久也没绕过去。

眼看着天就黑了下来,日色西斜,林子里的夜枭又要开始鬼哭狼嚎。王老汉再也走不动路,一屁股坐地上说什么都不起来了。

“奇怪奇怪!老汉绝对不可能走错路啊!上次来根本就没见着石头山,这次怎么就给挡住了出不去呢?”他连连称奇,伸手去拍石头山,岩石被太阳晒得滚热,按在手里灼得手心疼。

非嫣对镇明施了个眼色,他立即会意地过去与老汉随意攀谈起来,用身体遮住他的视线。非嫣纵身而起,双脚在石头山上轻点,整个人如同一只红色的大鸟,轻飘飘地窜了上去,转眼就没了踪影。

一直攀了良久,却连山顶都看不到。非嫣一面足下加快速度,一面低声咒骂:“什么鬼山!通天的不成?我就不信爬不上去!”

石头山果然是石头山,不但没有树,连棵草都看不到,只有一块块嶙峋的大岩石,在晚霞的余辉里反射出嫣红的色泽。非嫣再窜几丈,忽觉眼前一花,头顶似有无数金光当头罩下,连眼睛都睁不开来。

她本能地缩了一下身体,再抬头时,不由愣在当场。

第十九章

镇明二人在树海边缘等了近一个时辰,非嫣连个影子都没有。眼看暮色渐浓,半边天空都成了暗沉的幽蓝,新月当头。王老汉终于忍不住说道:“你那小媳妇……解个手要那么久么?”

镇明心里也是暗暗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她做事一向慢,加上连日奔波饮食上面也不定,或许闹了肚子也未必。”

王老汉叹道:“不对,有些古怪!莫不是在林子里碰到了什么野兽妖魔?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有病在身……我们还是去找找吧!”说着又皱着眉头,颇不赞同地瞪了一眼镇明,嘀咕了两句,大意是自己的媳妇居然一点都不关心,辜负她一片真心之类的。

镇明只有苦笑,站起身子随他在林子里胡乱走着,刚走得几步,忽听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他也不回头,笑道:“怎么去了那么久?找到没有?”

王老汉急忙转身,就见非嫣俏生生地站在后面,脸上依然是招牌的甜蜜笑容。她转转眼珠子,眸中飞快流过一道奇异的光芒,飞快奔过来握住镇明的手,柔声道:“抱歉,许是最近饮食不当,闹起了肚子,让你们久等了实在不好意思。”

王老汉眉开眼笑,连声安慰。镇明刚想悄声问她情况,却觉她手指滑腻,在自己的掌心慢慢写下几个字。镇明一震,皱眉望过去,她只是笑,嘴角却勾得有些勉强。

“反正天色也晚了,不如先在这里休息一个晚上,明早再寻路如何?”

镇明解下披风铺在地上,示意王老汉先睡会。忽地左手一反,袖口迅速喷出一道烟雾,那雾迅速化了开去,无形无味。王老汉连声都没哼一下,立即昏睡了过去,被镇明一把扶起。

“你……确定那不是幻象?”

镇明问得小心,她写的那几个字实在出乎他的意料,用大吃一惊来形容也不为过。

非嫣点了点头,双脚一点,速度竟是比上回还快了数倍,刹那间就窜了十几丈上去。镇明把王老汉背在背上,跟在后面,两人身轻如燕,眼看着就消失在半山腰。

半山腰突出一块巨大的岩石,仿佛一个平台,两人停在那里,再抬头望时,只觉石头山高不可仰视,笔直地直触天际,顶端消失在茫茫夜空中,根本望不到尽头。而且越到山顶山体越细,而且岩石渐渐光滑细腻,犹如鬼斧神工一般。且最细的部分大约只有三人合抱大小。

镇明吸了一口气,惊道:“这……莫非是?”

非嫣叹道:“与我想的一样,这样的规模,这样的鬼斧神工,恐怕天下也找不出其他的地方了。这里大概就是神界文献里经常提起我们却一直无缘得见的‘天之柱’了。”

天之柱,没有人知道它的确切位置,但它向来是作为隔绝人界与神界的标志而存在,凡界的人想光明正大的进入神界,唯有跨越天之柱方可到达。他们实在没有想到,在这南荒树海的深处居然能亲眼见到天之柱的风采。

“你方才说见到了一位故人,果真是在这里?”

镇明四处打量了半天,只有浓染夜色的岩石环绕在周围,平台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除此之外连只蚂蚁都没有。

非嫣也有些迷糊,咬着下唇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我上来的时候被那些光滑岩石反射的阳光刺伤了眼,当时就觉得古怪。这里的景致实在太惊人,所以我逗留了一会,四处看看有什么下山的捷径或者结界入口之类的。结果……我就看到了她。”

镇明奇道:“你确定是她?在什么地方?你可有找过?”

非嫣白他一眼,“你别急呀!我当然确定是她!她……她做过那么多事情,我怎么可能认错人?她就站在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抬头一见我,她转个身就消失了,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入口,所以才回来让你找啊!这种事情当然要镇明大法师上场了,我小小狐狸精哪里懂这么多?”

这一番话明褒暗贬,酸溜溜地,让他哭笑不得,把王老汉用披风裹起来小心放去一旁让非嫣照顾,镇明伸手去摸那些嶙峋的岩石,触手粗糙冰凉,完全没有任何斧凿刀刻的痕迹。他这样小心摸索了一圈,一点破绽都无,不由有些气馁。

“当真古怪了,世上居然还有我看不透的结界……只是天之柱里如何另有空间?真令人费解。”

镇明沉吟良久,眼睛忽然一亮,拍掌急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非嫣见他如此确定,不由笑道:“你琢磨出来什么了?说给我听听啊!”

镇明沉声道:“只怕是你看到了她,她却没看见你。你上来的时候正好夕阳西斜,这里地势甚高,云雾也多,恐怕是出现了蜃楼的幻觉!”

非嫣见识不少,立即反应过来,“你是说海市蜃楼?倘若真如你所说,那我们岂不是白走了这么多路?圣地也不在这里,天之柱甚是难翻……镇明,我好累。”

她趁机撒娇,整个人靠过去,恨不得让他背着抱着。镇明叹了一声,破天荒没有笑她,双手一紧,将她抱在怀里。

“你失了九千年妖力,重伤也未完全痊愈,随我奔波了这些日子,自然是要累的。非嫣,我不该让你跟着我受罪,但我也不想离开你。你别担心,我们还有很长时间,一百年找不到,我还可以给你续一百年。我们不会分开的……”

非嫣原本只是想玩耍一番,但见他触景生情,吐露真言,不由心下情动,把脸贴上去,所有的调皮捣蛋化做一腔柔水,紧紧抱住他,良久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旁边传来一声细微的抽息声。那声音如此轻,但镇明非嫣耳力何等好,两人立即分开,非嫣动作如飞,眨眼就窜了上去,从一块岩石后面用力拉出一个布衣女子!

“啊!”

“是你!”

三人同时惊呼出声!月光朦胧,非嫣抓在手里的女子长发宛然,面容秀美,却是清瓷!却见她涨红了脸,用力挣扎着,却怎么都挣不开非嫣的钳制,急得眼中泪水莹然,分外楚楚可怜。

非嫣一见是她,本能地松开手,后退了一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见她转身想跑,不由又追了上去,极轻松地就制住了她。这个情况让她愕然地瞪圆了眼睛,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放开我……”

清瓷的声音听起来无比柔弱,还在哽咽。

非嫣疑惑极了,轻道:“清瓷……你怎么……?”她不知道该怎么问,这种类似柔弱无助的神色,她做梦都想不到会出现在这个女子的脸上。印象中,清瓷是傲然的,不羁的,冷漠的,绝不是这种小家碧玉的模样。

“居然是你……”镇明喃喃地说着,“你是……那个叫做……丝竹的女官吧?”

非嫣吓了一跳,回头急道:“难道我刚才见到的人不是清瓷而是她?!她是谁?怎么……怎么一模一样……”

镇明端详她良久,才轻道:“原来是你……你是清瓷的姐姐吧,你们俩,是双生子?当日在断念崖我没有仔细看过,今日一看,果然与她如出一辙!你怎么会在这里?”最关键的是,她怎么上来的?刚才躲在哪里?

丝竹咬紧牙关一个字都没说,面上虽然露出恐惧的神色,却隐然有一种固执,怕得要死也不妥协。

非嫣听说她不是清瓷,又是清瓷的双生姐姐,不由低头仔细打量她,见她惊惶的模样,便笑道:“你怕什么?我们会吃人么?唉,从来没见过清瓷露出这种表情,今天果然赚了……你怎么在这里的呢?”这里莫非真的是圣地?

丝竹顿了半晌,才低声道:“你们……你们怎么会来这里?若是找清瓷,她不在这里!你们……你们发发慈悲,饶了她吧!何苦逼人太甚?”

非嫣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她失笑,“难道你以为我们是来找清瓷的?她的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神界也发生了许多变故……总之,我们不是为了她,只是四处闲逛无意来到这里。如果方便的话,能否告诉我你是怎么出来的?我们在寻找一个叫做圣地的地方,那对我很重要,你若知道,请你告诉我们。”

说到这里,忍不住回头白了镇明一眼,什么海市蜃楼?还说得煞有其事,害她失落!不懂还要装懂的镇明,真可恶!

丝竹听她说得诚恳,再见镇明这尊神脸上无甚恶意,便有些相信,她动动胳膊,轻道:“您……先放开我,胳膊很痛。”

非嫣急忙松手,给她一个甜美的微笑。丝竹沉吟良久,才道:“这里的确是圣地……但您若不告诉我进去的理由,就请恕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带你们进去。进圣地的人,都要有理由的。因为这里是……诸神管辖不到的领域。”

非嫣耸耸肩膀,“好啊,我说。听说圣地有灵泉可以治百病活死人,我受了重伤,所以需要泉水来治命。就这样。”

丝竹眼中露出怀疑的神色,这个满身嫣红的女子怎么看都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活泼的很,有说有笑的。

非嫣见她不信,却也不恼,大方地摞起袖子伸过去,“你可以搭脉,现在我能活着能走路,都靠镇明用千年的功力替我续命,百年之后若不继续续命,我就要死。”

丝竹缓缓替她搭脉,只觉她脉搏紊乱脆弱,显然是内脏严重受损的征兆,她能说能笑能跑能跳简直就是个奇迹!丝竹立即收起怀疑的神色,垂头说道:“我明白了,但我想告诉你们,我在圣地那么久,并没有听过什么灵泉的传说……我可以带你们进去,但你们还是需要寻找。圣地……比我们想象得大很多。”

非嫣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我还有一百年的时间诶!总可以找到的,你就放心吧。来,带我们进去!”

丝竹深深看了两人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在前面带路。镇明把睡得正香的王老汉背起来,与非嫣并肩跟在后面。

就见她径自走去一块岩石前,随手一按,只听一阵轰隆巨响,那块岩石居然从正中分了开来,露出后面一条漆黑狭长的小道,似乎是通向山脚,望不见尽头。非嫣镇明两人相顾骇然,谁想到天之柱里居然别有洞天?但丝竹说圣地比想象得要大是什么意思?

山道里味道并不好闻,潮湿阴森,泛着青苔和陈年积水的怪味。三人走了许久,只觉小路歪七扭八,也不知绕了多少圈,似是时而向上时而向下,古怪之极。

镇明见丝竹沉默着不说话,面上神色却与印象中的无助凄苦大异,不由温言道:“你那日孤身离开麝香山,一路走来圣地,想必吃了许多苦楚吧?”

丝竹淡然道:“我受的苦楚与清瓷如何能比?肉体上痛一些不算什么。”

镇明失笑,“你如何找到圣地的?神界的近况……你完全不知么?”

丝竹顿了一下,才道:“我只是胡乱行路而已,那日本想就这样自我了断,但想到清瓷未必就此去了,才咬牙撑下来。能来这里也是机缘巧合,我身上没什么钱物,买不了吃的,就饿晕在树海里,被圣地的人救了起来带进去。至于神界……那已经与我无干了,清瓷坠崖那日,丝竹就已经死了,神,我从此不信。”

非嫣沉不住气,听她说得凄凉,不由接口,“可是清瓷没死啊!你别伤心了,她活得好好的,身边还有玄武跟着,自在得很哪!”

丝竹身体一震,良久才道:“这……我已经知道了……别忘了,我与她是双生子,清瓷出什么事情,我比谁都了解。”

镇明忽然想起另一个人,那人是他最遗憾的,每次想起来都觉伤感。他叹了一声,“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注)。自那人去了之后,世事全非。太白太白,倘若你还在,麝香山如何会落到如今?”

这个名字让丝竹浑身发抖,几乎要瘫软下去。非嫣急忙扶住她,只觉她手心冰凉,瑟瑟发抖,显然心中激动之极。

同时,小路也到了尽头,前面是一面如同镜子一样的半透明物体,挡住了去路。丝竹走过去用手指轻轻一触,就见它如同水面一般泛起了涟漪,崇光泛彩,四人脸上都倒映出五彩波纹。

“这是……?”

镇明第一次见这种奇特的结界,看得目不转睛。

“圣地的入口,这个结界是最古老的结界之一,若没有一定的信物,根本无法进去。”说着,丝竹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青铜的薄片,上面绿锈斑斑,显然年代久远。

非嫣咦了一声,急忙从袖子里把自己的青铜薄片取出,“我也有。”

丝竹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显然不能明白为什么圣地外的人会拥有这东西,她却没说话,只示意非嫣把青铜片嵌入对面墙壁的一个凹槽里,青铜片一归位,结界立即震荡起来,仿佛水面的涟漪渐渐扩散,五彩的光芒也稀薄开来,变做透明的。

一直到那块镜子似的结界变做完全的透明,丝竹才轻道:“好了,请随我进去吧。”

****

别有洞天。

镇明只有这样的感觉,当他穿过结界,清冷的月色洒在肩头的时候,他眼见到的场景仿佛梦境。

眼前是零落分布的小茅屋,错落有致地点缀在草地上,每一间茅屋周围都有一圈篱笆,屋前种些果树花草。屋内有点点灯光,气氛是如此宁静安详,甚至令他忘记之前的战乱血腥。倘若能在这里度日,实在是件美事。

丝竹边走边道:“今天已经晚了,大家都歇息了。你们先去我的住处委屈一晚,明早我去找村长。”

“村长?”

镇明敏感地抓住了一个字眼。

丝竹点头,“这里叫做康乐村,只是圣地的一个小村罢了。你们要找的灵泉应该不在村里,所以我要去问一下村长,他应该知道。”

非嫣点了点头,还是忍不住四处看了一遍,这里绝对不是天之柱里面,如此开阔,甚至能看清远方起伏的山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全身都因为这里的悠闲安宁而放松了下来。她拉住镇明的胳膊,笑道:“好舒服的地方,麝香山竟然被比下去了。”

镇明轻道:“景致或许不如麝香山的华丽,但安静朴素,这里才是理想的神界吧……”

丝竹听他这话,不由微微勾起了嘴角,一扫一直以来的阴郁沉默,柔声道:“镇明大人不须如此谦虚,麝香山毕竟不是凡界可比。这里只不过聚集了些闲人懒人,不想过问世事,没有争夺之心方能如此清净。”

镇明颇为唏嘘感叹。言语间,四人已来到一连三间的小茅屋旁。丝竹推开篱笆门,见正中那间大些的茅屋里亮着灯火,眼神立即柔和下来,面上泛出爱怜,可惜,情动,温柔种种色彩,极是复杂,看呆了非嫣。

“这里就是我的陋室,虽然简陋,却也干净,勉强可以住得。请进。”

她走过去要推门,谁想门突然从里面飞快打开。一个小小的身影窜出来,一把抱住丝竹的腿,软软地唤道:“娘,你终于回来了。”

镇明忽地如遭雷亟,怔怔地看着那不过两三岁的稚子,他正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他们,目光既熟悉又陌生还有些疑惑,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也曾这样对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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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此诗引自乐府诗集《日出入》。全文如下:

日 出 入 安 窮 ? 時 世 不 與 人 同 。 故 春 非 我 春 , 夏 非 我 夏 ,秋 非 我 秋 , 冬 非 我 冬 。 泊 如 四 海 之 池 , 遍 觀 是 邪 謂 何 ?吾 知 所 樂 , 獨 樂 六 龍 , 六 龍 之 調 , 使 我 心 若 。 訾 黃 其 何不 徠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