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世尧闭上眼歇了会儿,又道:“所以你执意要走?”

“或许不会走,”莫之恨苦笑了下,“七爷未必接受我,我也未必走得成。发生这么多事情,我已经不相信什么绝对了。”

“那…”

“你放心,如果我不走,我会帮着继谦打理家业。不是因为我伟大,而只是我想让自己过得好一些。”莫之恨顿了顿,又道:“但是如果我走,我也可以向你保证,我会先教会继谦,因为我想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走到这一步,她已经看不到从前那个自己了,看不到那个可以为了沈继谦在雨里跪了一天一夜的自己,看不到那个为了未来一路艰辛地爬上岱山看日出的自己,也看不到和七爷一起立在梳妆镜前春色满面的自己。到现在,她唯一还能坚守的,除了爱,除了良心,还能有什么。

宣德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沈园老爷子沈世尧终于在凌晨时分永远闭上了眼睛。他这一生,也曾历尽风霜,也曾波澜壮阔,然后到头来也不过两眼一闭,黄土一抔,所以生前争得那么多又有何用。

沈世珩赶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沈园的灵堂已然布置好了,沈继谦与沈继皓跪在灵前,莫之恨在续刚点完的香。

仿佛是感应到了来人,莫之恨一回头,就看到七爷一脸肃穆地走了进来,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他始终还是没有能够在他大哥临走前陪伴在侧,想来心里必定会有遗憾。

沈世珩恭恭敬敬地在灵前磕了三个响头,便接过莫之恨手中的香,亲自为沈世尧上上。沈继谦红着眼圈干着嗓子唤了声“二叔”,就再也说不下去。沈世珩到他身边蹲下,拍了拍他的肩,便也没说什么。

此时不断有宾客来送沈世尧最后一程,莫之恨也顾不上和七爷说什么,只好先忙自己的事儿去。她不知道沈世尧这一走,七爷会不会留下来帮着沈园,如果他留下来,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之间就永远不可能了?

直到沈世尧去世了莫之恨才意识到,其实她要离开沈继谦远走的前提就是沈世尧得好好活着,沈园这么大的家业,如果老爷子过世了只留下大儿子一个,怎么还能撑得下去。至少,七爷就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

众人静默着跪了会儿,外头家丁忽然喊道:“顾老爷到——顾大少爷到——”莫之恨心里一紧就觉得要出事,果然,沈继谦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猛然上前拦住了正要踏进门的顾守德。

“你走!我爹不需要你来拜祭!”

顾守德神色未改,望着灵堂里头道:“老夫上炷清香自会离开。”

沈继谦还想说什么,被沈世珩拉住了。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让顾守德上香。

“为什么要让?”沈继谦挣开了他,“沈园会变成这样,我爹会重病不起,他要负上一大半的责任!我爹不需要他上的香,也不需要他假模假样的拜祭!”

“继谦够了,不要在老爷子灵前吵得不可开交,让他安息吧。”莫之恨走上前来,瞥了一眼顾守德,见他还是一副泰然处之的样子。

“如果要我爹安息,就不能让他进去。”沈继谦态度强硬,“顾老爷请,我们姓沈的受不起你的香。”

莫之恨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双方吵起来,毕竟有许多宾客在,何必让人家看了笑话。她敛敛神,对顾守德抱歉地笑了笑。“您也看到了,我们拦不住。既然这样,您就先请回吧,您的心意相信老爷子心领了。”

然而顾守德却也像铁了心一般,昂首道:“我一定要上这炷香。”

莫之恨有些不明白了,一炷香罢了,顾守德为何要如此执着?如果真的心有愧疚,现在上一炷香又有什么用,人都死了,什么都看不到了。如果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呵,他都已经做了那么多不择手段的事情,难道还在乎这些吗?

沈继谦眉一皱,抡起拳头几乎就要打到顾守德身上,沈世珩忙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将沈继谦强行拖开半步,低喝道:“这么多人在,你要闹笑话到什么时候?让他上香。”

“我绝不答应。”沈继谦恶狠狠地瞪着顾守德,“他休想踏进我们灵堂一步。”

莫之恨实在看不下去,蹙蹙眉道:“是不是只要他不进灵堂,你就不管他?”

沈继谦转过头来,满腹狐疑。“你想怎么做?”

“你就告诉我,是不是他不进去,你就不管?”

沈继谦咬了咬牙,点点头。“好,只要他不进入灵堂,我就不管他。”

“那就好。”莫之恨使了个眼色,对门口两个家丁道:“你去拿炷香来,你去把香案搬来。”说着,她又看向顾守德。“您说您只要上炷香,心意到了就好,在哪里都一样,那么就请您在灵堂外上香。”

“之恨!”沈继谦不满地喊了一声。

莫之恨飞快地转头看他,眼神凌厉。“你答应了只要不进灵堂就不插手,你进去吧。”

沈继谦还想说什么,沈世珩冲他皱皱眉,拉着他走了进去。莫之恨松了口气,家丁也已经把拜祭的用品准备妥善了。她接过香,递到顾守德跟前,道:“那么就请您上过香后继续去忙您的事吧,沈园不敢耽误您。”

顾守德未说话,只是取过香来点上,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然后便不顾众人的目光扬长而去。莫之恨静静看着这一切,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一定要上这炷香难道是怕沈世尧的冤魂索命?不会的,这一切根本就是他们二人“联手”的杰作,谁能怪得了谁。

叹口气,她示意家丁把香案挪回去,沈继谦却冲上前来,想要把顾守德刚刚插上的那炷香拔去。莫之恨忙拦住了他,“已经上了的香再拔去可是对逝者大大的不敬,继谦,算了吧。”

他的手顿了顿,最终用力地甩了一下,气鼓鼓地回到原处跪下。莫之恨看看他,又看看沈世尧的灵位,一时之间有些慨然。如果沈继谦也知道这中间所有的一切,如果他也像继皓那样知道他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还会不会那么坚持地不让顾守德上香?不过对他来说,不知情也是一种福气,那就让这种福气延续吧。

后来莫之恨想,他们这群人还真是每逢过年必生事端,今年更甚一些。眼看着就是年三十,沈世尧还是没能挺过去,在年关上就这么走了。

除夕那一夜,其它地方全都热热闹闹的,只有沈园一片死寂,几乎听不到人声。莫之恨亲自下厨做了一些吃的,强迫守在灵前的那三人吃了点儿下去,但自己却丝毫没有胃口。她讨厌这样的不可控制和无力感,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发生,无迹可寻。

四个人沉默着坐了会儿,只听得不远处阵阵炮竹声灌耳,还有色彩缤纷的烟花闪耀,映照得屋子也变了色。莫之恨实在觉得压抑,收了收饭菜便往厨房走去,但很快感觉到后头有人跟着自己。回头一望,果然是七爷。

沈世珩静静看着她良久,悠悠吐出一口气。“最近…好吗?”

莫之恨转过身去继续走,却放慢了步伐。“无所谓好不好,就是这样了。你也看得到,生意是做得不错,可是园子里分崩离析,过个年也过成这样。”

“我应该早些回来的。”沈世珩跟了上来,背着手慢慢走着。

“就算你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命是天定。不过,”莫之恨看了看他,“不过你若是早点回来,也许能见到你大哥最后一面。”

沈世珩轻轻应了一声,“这也是我最遗憾的地方,不管他从前怎么对我,长兄为父,我始终也没有责怪过他。”

“他会明白的。”

“但愿吧,”沈世珩微微扯了扯嘴角,“等年初四出殡后,我就回宁城。”

“哐当”一声,莫之恨手里的托盘掉了下去,一时间杯盘狼藉落了满地。她忙蹲下身去收拾,心里却越来越慌,只能用动作来掩饰自己的慌乱。

他要走,他还是要走。

是啊,他当然会走,当初不就是自己逼他离开的吗?

可是现在沈园成了这个样子,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为什么不愿意多留几天?

他看不到她的彷徨吗?他难道都不想听她告诉他,她可以和他离开吗?

他是不是真的放下了,短短半年,已经忘了她,不再想她不再爱她。

刹那间,莫之恨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停都停不下来,最终化作两滴眼泪落入了黑夜之中。

“别收了,等下人来弄吧。”沈世珩站着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起来,可是莫之恨却置若罔闻,仍然固执地捡着一些碎片。过了会儿,她终于也觉得自己此时太过矫情,如果对方已经放下了,她又何必非要旧事重提。

装作不经意地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脸上没有泪痕,莫之恨拍拍手站了起来,笑道:“这几天太累了,瞧瞧,连个盘子都端不稳。我这就去叫下人来收拾,然后回房休息一会儿。你看你是要去休息呢还是要接着回去守灵?你要去休息的话可以直接去,虽然你不在,但是每天屋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瞧我说什么傻话,你都回来两日了,自然知道是干净的。我看我真是累坏了,脑子都不好使了,尽说胡话。行了你不用管我,你去叫人吧。不对不对,你是要去休息,不是,你是要去守灵…”话陡然收住,莫之恨觉得自己越说越错,越说越显示出她的无措,只好闭了闭眼扭头就走。

“之恨。”身后传来七爷的声音,莫之恨顿了顿脚步,却只是走得更快。

“莫之恨。”那人又不死心地叫了一声,有着不容抗拒的意思,仿佛定要眼前的人停下。

如同受了蛊惑般,莫之恨缓缓停了下来,呆立着望着前方的一片漆黑,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你是不是希望我留下来?”

莫之恨浑身一颤,张开了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希望他留下来吗?当然,她太想念他了。可是留下来之后呢?他们不是一样要面对之前的困局,三个人,怎么一起生活。

沈世珩遥遥望着她,又一次问道:“告诉我,你是不是希望我留下来?只要你说希望,我就不走。”

希望,说希望。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不是”。莫之恨整个人颤得不行,觉得理智的防线已经接近崩溃边缘。

沈世珩向她走近了几步,缓缓道:“你说谎。”

“我是说谎,那又怎么样?”终于假装不下去,莫之恨转身面对他,眼泪管不住地往下掉。“你告诉我啊,除了说谎我还能做什么?除了要你走,我还能做什么?你是我二叔,你是我二叔啊!长乐城里面哪一个人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哪一个不知道我是沈继谦的妻子,哪一个不知道!你说…你说啊…”

沈世珩快走几步,一把将她拥入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我懂,我都懂…我知道你是无可奈何,傻丫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心里更添酸涩,莫之恨伏在他的胸前,大声地嚎哭。也许除了婴儿时期,她从来没有在这样哭过,但现在她忍不住,她听着这个人的心跳,只想大声哭一场,把这么多年来所有的郁结一次出清。

“就是因为不可能,因为…因为我们永远…都不能在一起,我才一定要你走,我不能绑住你的一辈子…”莫之恨继续哭着,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心里的话。“你这么好,你…你一定能找到比我好一百倍的姑娘,我怎么…怎么能够自私地留下你?你还能…还能看得到海阔天空,我却只有这一方天地了…”

“有你的地方就是海阔天空。”沈世珩脸上挂起一丝浅笑,却掩不住深深地无奈。“只要能天天看到你,就算不能在一起,我也不在乎。”

莫之恨不作回答,却只是哭得更凶。到后来,她都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什么而哭,就是觉得心里太苦了,太苦太苦了,必须要有一个情绪的宣泄口。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莫之恨觉得嗓子都快哑了,才慢慢止住了哭泣。沈世珩吻了吻她的额头,将她拉至假山后一处较隐蔽的地方寻了石块坐下。

“其实你不用为我考虑那么多,”他轻柔地替她擦着脸上的眼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我若喜欢一个人,也是一辈子的。”莫之恨抬头看他,又听他接着道:“你知道我在宁城的时候住在哪儿吗?”

莫之恨摇了摇头,他道:“我就住在我们曾经住的那个小院儿。每天醒来,就好像你还在隔壁,我只要推开门就可以看见你。知道吗,你的嫁衣还叠得好好的放在桌上,我常常恍惚间会觉得你也许什么时候就又出现了,会再次为我穿上它。我离开这么久,每天也是活在忙碌和想念你之间,你告诉我,你把我赶走了,又能给我什么海阔天空的未来呢?”

心里的疼痛一波一波袭来,莫之恨靠在他的肩头,干哑着开口。“其实…其实三个月前,继谦让我离开,让我去找你,然后永远不要再出现。”

“你没有答应?”

“我答应了。”她叹了口气,“可是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不想给了你希望最后又让你失望。你一定猜不到吧,这是你大哥的意思,他给了我选择,要么和继谦做一对真正的夫妻,要么离开他,放下手里所有的权利。我选择了后者,但是我心底从来没有相信真的能够走成。”

沈世珩也有几分怅然,“要走,何其难。”

“是啊。”月光照进莫之恨的眼里,她的眸子晶亮。“我本来想,把我正在打理的一切慢慢教会继谦,等他上手了,我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可是谁能想到,沈老爷子竟然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就走了。如果他还在,继谦遇事也还能有个人指点指点他,但是现在,他还能指望谁呢?沈园的生意越做越大,你也知道他不是这块料,一个人怎么支撑下去。何况我明白,就算我不在乎这些,我狠狠心愿意走,你也不会肯在这个时候弃沈园于不顾的。你到底姓沈,这儿是你的家,你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它倒。”

沈世珩静默了一阵,点了点头。“你说的都对,我姓沈,就要守住沈园的这份家业。”

虽然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莫之恨的心还是猛然沉了一下。“对啊…你也走不成了。”

“再给我一年的时间,”沈世珩掰过她的身子,“这一年我会把所有我会的全都交给继谦,然后我们就走。”

莫之恨摇摇头,“别这么说,不要给我希望也给自己希望。前面无数次的经验告诉我们,打算好了的事情没有一次能够按着计划发展的。一年这么长,变数太多了。”她深吸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七爷,好好看看你的周围吧,我还是希望你能重新开始你的人生。我知道这么说很自私,也不问你是不是愿意,但我更不能答应你要你等着我或者我等着你。我唯一能承诺的,就是等沈园一切都安定下来,我们都可以功成身退时,如果我们彼此的心里都还有对方,我就跟你走。”

沈世珩闭了闭眼没有出声,莫之恨离开了他的肩头站起身缓缓向灵堂那边走去。她知道他不会拒绝也不能拒绝,他是沈世珩啊,他的身体里,到底流着沈家的血脉。

作者有话要说:OMG

我前面还是写得太慢…

现在开始要往死里赶了…OTZ…

还有六大章内容!就是那种短则4000字多则1万+的那种大章…

神啊…

第三十八章

生则同襟、死则同穴——她到此时方知原来当年二人是真心如此相爱,那么上天为何要和他们这群人开这样的玩笑,明明相爱的都不能在一起,明明一直在守护与等待的却永远触及不到。

沈世尧过世后,时间仿佛进入了一段停滞期,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日子里的人却感受不到,只能看着窗外腊梅换成了海棠,冬雪化作了春雨,才晓得漫长的时光仍然在流淌。

沈世珩辗转于长乐与宁城之间,却还是留在宁城的时间长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愿呆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沈园中。莫之恨管不了那么多,她只能每日埋头忙碌,忙碌的没有空隙,也就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

这段日子,沈继谦慢慢从丧父之痛中走出来,看起来倒是比以前成熟些了。他或许自己下定了什么决心,反正莫之恨看着,就是他过起了两点一线的生活,除了店铺就是沈园,其它地方哪儿都不去。难道他是想用这种方式强迫自己放下唐婉么,可他不知道,人越是强迫自己做什么事情,心底里就越会想做什么。

至于沈继皓,自从沈世尧过世了他跑风雅堂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莫之恨害怕此事早晚被捅破,劝了他几次不听后只好想了个法子将他软禁在沈园中。沈继皓哭着求了她几次,她都拒绝了。这个园子已经动荡不安、风雨飘摇,实在再也经不起一丝一毫的风波。

到了四月,一次春雷击中了后院的一座闲置已久的屋子,莫之恨借题发挥,就打算将沈园整个儿修葺扩建一番,也好一扫之前死水一般的氛围。沈继谦和七爷都没有什么异议,就将此事全然交给了她去做。

房屋的修葺扩建从她之前住的东院儿开始,接着是沈夫人和沈继皓依然住着的南院儿,七爷住的北院儿,最后才是现在她与沈继谦住的西院儿。同时园中的花园、前厅也一并修葺,一时间沈园又热热闹闹起来,总算有了些焕然一新的意思。

前期的施工都算顺利,到了修葺西院儿的时候她就与沈继谦暂时先搬去了东院儿,好腾出地方来。这日过来巡视工程的时候,领头的师傅问她,屋前那些围廊都已有些破旧,是不是拆了重建。莫之恨觉得没什么问题,便答应了。岂料晚间的时候,她正准备去看看沈夫人,西院儿那边就响起了人群的吵闹声。

蹙了蹙眉,她原本以为是工人们吵了起来,就派了个丫头过去制止,谁知过了会儿丫头跑回来大叫不好,说是沈继谦在那儿和他们吵起来了。莫之恨一怔,连忙匆匆赶到西院儿去。

到了那儿一看,沈继谦扶着一根柱子,对着一群工人怒目圆睁。他见莫之恨来了,吼道:“谁叫你让他们拆围廊了!”

“我…”莫之恨心里奇怪,愣了愣道:“不能拆吗?你之前也没说啊,这些围廊都很旧了,如果不动它们,那和整个西院儿看起来也不搭呀。”

“那就不要动西院儿。”沈继谦没好气道:“总之这些围廊,你们一根柱子都不许动!”

莫之恨有些尴尬,对那师傅笑了笑,又道:“那好,我们不拆,就让他们重新粉刷一遍,这总可以?”

“我说了不许动!”沈继谦一把推开他近前的几个工人,“粉刷也好什么都好,就是不许在我的围廊上动手脚。”

莫之恨心晃了下,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却不能明晰地说出来。她耐着性子道:“好,那就不动围廊,你索性一次说清楚,这园子里还有哪儿是不能动的。开始我说修葺,你一句话都没有,但现在又有意见。那你不如趁师傅也在这儿,把话都给说清楚了,免得以后又有什么冲突。”

但语气虽然平静,谁都能听得出她已经有些动怒了。沈继谦干咳了一声,大概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些,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我之前没有和你说清楚。这些…这些围廊都是爹以前最喜欢的,所以我不想破坏了。”

沈世尧远远地住在南院儿,哪儿有工夫来管你西院儿的围廊。莫之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为说穿,只是顺着台阶道:“你早说的话我定然不会让他们动的,那就这样吧,其它地方照常做,这些围廊就这么放着吧。”

“可是一切看起来都是新的,这围廊…不好看啊。”师傅有些为难。

“不打紧,”莫之恨笑笑,“住在这儿的人都不介意,您又担心什么呢?就按大少爷的意思做吧,我去看看老夫人,先走了。”她欠了欠身回身离开,嘴角的一丝苦笑却愈酿愈深。可千万不要被她猜中原因,否则一切也太过可笑了,可笑得堪比一场戏剧。

至夜半时分,莫之恨从书房出来,沈继谦已经先睡下了。她在门口踌躇了会儿,径直向西院儿那边走去。月亮已经移至正中,星辰密布,竟是难得的众星拱月之象。她停下来怔怔望了会儿天,心想今日岱山之上必能看到日出吧。叹口气继续走,很快她就进了西院儿。

东廊第二折栏第三根柱子,这就是今日沈继谦一直扶着的那根。莫之恨轻轻抚过它的表面,却未发现有什么异常。想了想,她蹲下了身子,只稍微找了一下,两行小字便借着月光跃入眼中。

心头猛地一跳,她无力地坐到地上,呆愣了半晌。上头的一行字飘逸,刻得是“生则同襟”,下边的一行字娟秀,刻得是“死则同穴”。毫无疑问,这是当年沈继谦与唐婉刻下的。

她到此时方知原来当年二人是真心如此相爱,那么上天为何要和他们这群人开这样的玩笑,明明相爱的都不能在一起,明明一直在守护与等待的却永远触及不到。

莫之恨忽然想起了秦诗芫临死前对她说过的话,她要她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替唐婉赎身,让沈继谦能够和唐婉共度剩余的日子。是不是当初她也在无意间发现过这两行字,是不是一早她就已经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也不可能赢过唐婉在沈继谦心里的分量,所以才会拼死也要留下一个孩子,留下自己与沈继谦之间的一丝关联。

帮唐婉赎身,对于如今的莫之恨来说,这已经不是一件难事。只要向顾孟启开口,或者直接向赵焕开口,他们都回答应她这样的请求。但是赎身之后呢?难道她也让唐婉住进沈园来,然后他们四个人一起过日子?这未免也太说不过去。

但是唐婉她一定要救,不论是为了答应秦诗芫的话还是为了自己曾经与她之间的一点情谊,如今她有能力了,她都应该把她从那个风月之地救出来。可在救她之前,她想她和唐婉之间,应该要好好地谈一场。

过了几日,莫之恨派人去将唐婉请出了馆子,约在了一处清静的茶楼相见。唐婉显然没料到请她来的人会是莫之恨,站在雅间门口静默了半晌才笑着点了点头走进来。

莫之恨使了个眼色让随行的人都出去,这才不紧不慢地亲自为她斟茶。唐婉在她对面坐下,也不开口,似是在猜测莫之恨请她来此的用意。

“喝茶吧,是明前龙井。”莫之恨递了一杯给她,自己也撇了会儿茶沫,才道:“我们好几年没见了吧,你还和从前一样,一点儿都没变。”

“怎么会没变,”唐婉一如当年一般温婉,“当年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这么几年过去,总是长大了。”

莫之恨点点头,“嗯,算算不过四五年,有时候半夜醒来,我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一样。”她抬头凝视唐婉,“可是我想不只是我,继谦,还有你,应该也都有这样的感觉吧。”

唐婉眉头动了动,“有的时候我会,继谦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

“是吗?”莫之恨笑笑,静静看着她不说话,直到她刻意地撇开眼去才又开了口。“你应该知道诗芫吧?继谦的第一任发妻。”

唐婉应了一声,“当年尚书府与沈园结亲,也算是长乐城里的一件大事,我自然是知道的。只可惜秦姑娘身体不好,竟就这么去了,实在是一件憾事。”

“她临终前,我就陪在她身边。”莫之恨道:“你知道她最后的心愿是什么吗?”

“我如何能知?”

“继谦没告诉你?”

唐婉的脸色变了变,“他…他怎么会告诉我,我们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面了。”

“那我先说个事儿给你听吧,”莫之恨喝了口茶,“这些日子沈园在扩建,每个院落都做了修葺,可是修到西院儿的时候却出了点事。”她顿了顿,接着道:“人家师傅要拆西院儿的围廊,继谦居然抱着根柱子死活都不让别人碰,有意思吧?”

唐婉神色一滞,很快低下头去。

“我就觉得奇怪了,不过一片围廊,怎会如此看重?所以那天入了夜,我就好奇地去仔细看了看。”她淡然一笑,“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唐婉抿抿了嘴唇,不说话了。

“我看到两行字,刻的是‘生则同襟、死则同穴’,看起来这应该是一对深爱的恋人刻下的。当然,虽然在西院儿,但肯定不是我和继谦刻的,于是我就想,是不是前人刻的?可是又不对啊,如果是前人,继谦怎么会那么紧张呢?除非是…”

“是我。”唐婉打断了她的话,闭了闭眼。“我知道你早猜到了,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了,你不必拐弯抹角。”

莫之恨笑了笑,“既然你这么坦白,我也不想绕着弯子说话,累。是,我是猜到了,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你和继谦一直都还有往来。诗芫临终前的遗愿,我亦猜到继谦不会跟你提,他哪会有脸提?因为诗芫的要求是,要我将来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替你赎身。”

唐婉明显一怔,蓦然抬眼看她。“她也知道…”

“还有人不知道吗?”莫之恨侧头看她,“你以为你们隐藏得很好?你们压根就没有刻意去藏什么,稍微用点心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吧?”

唐婉蹙眉,“如果我伤害到你了,对不起。”

“你没有伤害到我,”莫之恨摇摇头,“这些年没有变的是你和继谦,我对他早就变了,怎么,难道他没有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唐婉的样子看起来似乎确实不知情,“他只说你并不是很愿意答应这门婚事,其它只字未说。”

“你若不知道那便罢了,也不是很重要。我今日找你,只是想告诉你,我现在有办法可以让你离开那里,重新开始你的生活。”

唐婉张了张嘴,“你…你说真的?”

莫之恨颔首,“一日为官妓,终身为官妓,这是律法。虽然我不能让你光明正大地离开,但是我有能力让你偷偷离开了且无人追究。”

“那我…我就算离开那里,又还能去哪里?”

“你不想和继谦在一起吗?”莫之恨刻意试探。

唐婉扯了扯嘴角,“我不笨,我知道不可能的。沈园就算要娶姬妾,对方也要是身家清白的人,且全城都会知道。我这样身份,根本不可能进得了沈园的大门。”

她果然明白事理,接下来应该做的就是劝她离开长乐城,永远不要回来。莫之恨却犹豫了心软了,唐婉也不过是一个女子,从风月之地出来,无依无靠,又还能去哪里。她蹙蹙眉,话到嘴边就成了:“我会替你安置一个住处,也许不会多么富丽堂皇,但至少会很清幽。”

“你…”

“放心,我也会让继谦知道你住在哪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唐婉忙道:“我的意思是,之恨,你…你这样做,你太委屈自己了,我也会觉得很抱歉,觉得对不起你。”

莫之恨在桌上握住她的手,笑得坦然。“你没有对不起我,或者我这么说不知道你心里会不会好过一点。我已经不爱继谦了,我心里有别人,嫁给他只是因为皇命不能违。”

唐婉反握住她的手,“怎么可能?”

“是真的,”莫之恨长叹一口气,“世事就是这样难料,我爱着他的时候没有机会嫁给他,我不爱他了,又不能离开他。说到底,这一切都拜顾守德所赐。”

唐婉身子一颤,将手收了回去,眼里也不像之前那般平静无波。“此话怎讲?”

“之前继谦入狱的事情你知道吧?他之所以会入狱,就是顾守德设计陷害,说他意图侵犯贵妃娘娘,这才会让皇上龙颜大怒。这也只能怪那贵妃长得与你有几分相像,否则继谦也不会犯糊涂。”

唐婉冷冷道:“那姓顾的,害完了我们唐家还想害沈家,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们唐家不会满门不幸,我也不会落得如此田地。有朝一日,我定会报得此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