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市长,不如看过了这些东西再拒绝我也不迟。”

醉生梦死的账本,高绍南的账户信息…可以说,摆在景然面前的是一座名符其实的冰山,而他跟他的专案组所拥有的只是冰山的一角而已。甚至,白昭还提供了人间蒸发的那间投资公司的法人代表的具体地址。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随便拿一条证据出来,都可以把高绍南判死刑。

而这些证据又是从何而来,需要经过多少时间的积淀,要有多深的心机才可以不动声色的收藏下来?

“什么条件?”景然沉默了片刻,终于出声。是的,条件,没有人会无缘无故送上这样一份大礼,在他对高绍南的调查陷入僵局时,如同天上掉下的馅饼。

“这只是一份见面礼。景市长多虑了。”

三天之后,一度陷入停滞的审查工作又开始如火如荼的进行下去,庭审的时间越来越近,而高绍南敏感地感觉到这一次坐在他面前的检察官有着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自信,这甚至不是虚张声势的恐吓,那就证明了他们或许真的拿到了什么东西。但这不正好证明了自己的推断,甘尚川真的就是景然的死穴,这是这小子太不识货,不懂得见好就收,反而还要来硬碰硬。

这是一场心理上的较量,虽然一个人身在庙堂,一个人身处囚狱,但因为出身,因为身份,因为自己身后的能量,都让这一切显得不同寻常。

虽然,表面上,这两个人毫无相关,那位高高在上的市长看起来跟本就没有参与到调查事件中来,虽然那位身处囚狱的犯罪嫌疑人仿佛也没有任何可能可以影响到另外一个人的生死,但,身在局中的人都心知肚明,这就是一场高绍南跟景然的斗争。

高绍南的反扑并非是针对自身的困境,他的重点在另外一个女人身上,一个因为他被调查被隔离的犯罪嫌疑人,虽然,目前,她只是以协助调查的名义被关了起来。

但是阴谋接踵降临在甘尚川身上,网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爆料贴,爆料称一旅法作家居然曾在高级会所做小姐,帖子上没有点名,可是一张几年前包厢里的图片却被贴在了网上。灯光灰暗,可是还是依稀可辨那名女子跪坐在茶几面前,沙发上是几个被打了马赛克的男子。原本这应该引不起什么轩然大波,在网络上充斥着各种小道消息的如今,一个不怎么具有知名度的作家的陈旧往事被翻出来又能怎样呢?

但,奇怪的是,这篇帖子不就在各大网络转载,置顶,还屡屡爆出新闻,而后续的所谓人肉挖掘机更将这一起八卦事件演绎得高潮迭起。

于是有心人通过种种照片对比,终于发现原来那位女作家当年服务的会所竟然是前不久被查封的醉生梦死!

接着,女作家的身份又进一步曝光,不仅亮出了甘尚川的真名,还将她目前的商人身份也接连爆了出来。

高潮终于来了,就是这位神秘的女性居然跟现任S城的市长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人们都是善于联想的,一个足够狗血的故事版本在民间流传:一个从烟花之地走出的女子通过种种手段,例如姿色,跟权贵勾搭在了一起,而与普通的权色交易不同,这位女子显然不满足于做男人背后的女人,而醉生梦死的查封背后或许还有公报私仇的影子。于是,这样的推断又给S城那位以扫黄打黑,作风严厉的市长一项污名。而前段时间的创意园区的案子终于通过这样的联想跟市长大人联系在了一起,权色交易,权钱交易之下,难怪这样的工程会无故拖欠工人工资,想必钱早已进了他们的腰包。

这只是这起热闹的八卦事件的脉络,而还有若干细节充斥其间,例如该名女子跟市长在一起的照片,例如两人亲密的动作,有图有真相,似乎奸情早已水落石出,由不得人不信。而这样起承转合,先抑后扬的炒作,根本让人无法反驳,至少从表面上,人们根本看不出来这是某某针对该市长所做的恶意诋毁和炒作。

接下来,网络的大戏还没有结束,很多帖子被无故删除,而有人开始宣称自己收到了威胁电话,有人远程操作删除了他发给十几家媒体的爆料证据。于是,一起深谙网民心理的网络炒作大戏终于到达了真正的高潮,没有人再怀疑甘尚川跟景然到底是什么关系,也没有人会再去质疑景然是否是贪腐队伍里的一员,因为只有心虚理亏者才会要求网民收声,因为只有势力强大者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情,至少在舆论的层面,已经判了他们的重罪。

这样的手段,非高手不能为之,至少谁会怀疑删帖和发帖的其实都是同一伙人呢?

手段很高明,高明得让景然哑口无言。而消息到了他那样的层面,自然还要分出精力来想有意针对他的人做出澄清和解释。甚至有人已向纪委实名举报,要求查清景然的生活作风问题和经济问题。

这是一个一环扣一环的反击,就算这样的事情还不足以掀翻他,但至少他不得不在甘尚川的案件上保持沉默,至少表面上他不能再以任何理由去干涉这起案件的审理。

要搞臭一个人很容易,舆论就是最好的武器,那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子,你看不见伤口,但足以让你走在阳光下有种赤裸裸的羞耻感。但好在,甘尚川现在不需要出出门,她也出不了门,但她可以从审查案件的工作人员那里感知到这样的目光。

那些不知情的工作人员前段时间对待她的态度是客气有礼的,因为被她的谦逊和亲和所折服,但现在,他们说的还是那些话,问的还是那些问题,但眼色里不由自主流露出的鄙视又表达了他们真实的内心。是的,他们对小姐,呵,这女人居然还做过小姐?他们嘲笑的不会是一掷千金的恩客,他们鄙视和嘲笑的是跪坐在地上出卖肉体的卑微灵魂。

他们不明白这样的女人为什么还可以操作这样大的一个项目,结论自然是她攀附上了背后的权贵。这是常识,这才是真理,至于案件本身的是非曲直,早就不重要了。内心的道德法庭已经判了这个女人死罪。

但此刻的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自己早就陷入了先入为主的误区。

身处风暴中心的甘尚川显得很平静。

无论外界的人如何揣测她是否惊恐不安,是否如困兽之斗,如惊弓之鸟。但事实上,从进来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已经很少花心思想自己能否脱困的问题。

她真的很少想,自己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浮沉半世,她做错过很多事,也试图做过很多事。曾经的自己也一度以为自己可以担任道德与正义的法官,她也曾做过擅自审判他人的事情,但最后的结局除了证明自己的幼稚与愚蠢之外,并无他用。她也曾抱怨过世界的不公,莫大的冤屈,但天并没有六月飞雪,那些人也并没有应了所谓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当自己携着仇恨搅浑这一池水时,其实连她自己都已经迷失了。

而外人并不能察觉到她的迷失,只能将这份有些超脱的冷静归纳于她还有所凭持。

让景然愤怒的不是外界流传的那些谣言,而是发到他邮箱里的一叠照片,而这些照片终于成为激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最引以为傲的冷静在看到那一张张照片后土崩瓦解。他第一次有了杀人的冲动。

邮件里只有一句留言:“谈谈吧。”

这却是一句赤裸裸的威胁,一个身在牢狱,马上就要接受审判的犯罪嫌疑人有什么资格要求跟他谈谈?

他却不得不谈。他无法想象当这些照片流出去之后会是怎样的局面,不就是他,还有那个他一直视作为遗失的珍宝的女子,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理智上他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但事实上,从第一次跟高绍南起冲突时,他就明白那个人可以做出更加丧尽天良的事情。

一边是滔天怒意,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而另一边又是审时度势下的妥协,到底要不要接受那个无赖的威胁?还是说事实如此,不得不接受?

“中止诉讼。”

张曼宁听到高绍南开出的条件,忍不住挑高了眉毛:“你疯了?”

“回去问问你老公,他知道我到底有没有疯。”

“你手上的底牌到底是什么?”

“底牌这东西是能随便让人知道的吗?对你来说,这些底牌一文不值,但对你老公就不一样了,那是他的命根子。”高绍南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过我真的觉得很奇怪,他为什么会让你来传话?还是他认为派你来传话就能证明他丝毫不受我威胁?曼宁,你难道不想知道底牌是什么吗?”

“高疯子,你干的那些事儿我猜不到十,也能猜到七七八八。你拿这样的东西威胁别人也不想想别人会不会接受你的威胁。一开始你就走了岔路,拖人下水自己就不会被淹死了么?”

“我还是那句话,你真的不了解你老公。我等着看他的决定,相信不会让我失望。”

张曼宁的心情很复杂,事实原本不是这样的,看着两个男人争斗,中间还夹杂着另外一个女人,无论这个女人是何其的无辜,她都觉得胸口像压了块石头一样气闷。

对着高绍南,她当然只能嘴硬的宣称不受威胁,但事实上,当她出现在高绍南面前时,这已经是一种妥协了。这是景然的妥协。他是真的怕,而他的怕不是因为别的,仅仅是因为那个女人。这样的推论让她非常的不舒服,不舒服到宁愿事情的结局是鱼死网破,她也不愿意看到景然为了这样的女人而选择让步。虽然,她早就忘了,高绍南的事情她一直保持中立和缄默,因为他是她的朋友。

“中止诉讼,他销毁所有东西。”她冷冷地复述着高绍南开出的条件。

“中止诉讼以后呢?他还要求官复原职吗?”景然把玩着手里的那支钢笔,“我以为他还可以更大胆些。”

“你答应?”

“为什么不答应?”

“景然,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张曼宁吃惊于他居然平静的接受了高绍南的威胁。

“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还是你觉得我应该怎样做?”

“你为什么要理那个疯子?难道你还不清楚,就算他往你身上泼再多的污水但没有真凭实据都不可能真正威胁到你,你为什么要答应他?”

“当初你不也是要求我不要轻易动他的吗?”

“当初是当初,但此一时彼一时,审查到了这一步,网也织好了,就只等着最后抽绳子系带口了,现在放他出来,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后果?”

“我当然想过,我甚至还想过要不要刑讯逼供让他永远都开不了口,说不了话。我比任何人都想要他死。但这绝对不能用另外一个人的身败名裂换来。以子易子,两败俱伤。”

“另一个人的身败名裂?”张曼宁声调不自觉地拔高,她要多愚钝才听不出那个女人在景然心目中的重要?

“曼宁,我知道这样的举动可能会让你产生误解。但这样的后果我不愿意承担,我不希望我在乎的人因为我的牵连再遭逢不必要的厄运。倘若,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我的答案也跟今天一样。”

曼宁停止了劝说,心情复杂的走了出去。是的,她需要冷静,虽然她最不缺的就是冷静。她大致能够猜想到高绍南手里的那些东西是什么,是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莫大的耻辱,而最悲惨的是,这样的耻辱有一天还会因为别的斗争变成筹码公之于众。但是,真的就这样轻易妥协了吗?但她已然不能再说更多,因为那一句假设直接堵住了她接下来所有的理由。

她突然觉得有些悲哀,为自己长久以来自持的冷静与理智。她甚至想过,如果自己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刁蛮、任性、自以为是的女人,事情会不会就不一样了?至少,在故事的开始,她不会因为内心的那份骄傲做冷眼旁观状,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如一棵倔强而又生命力旺盛的藤蔓在景然的心里放肆生长,她更不会在这个过程里扮演着一个失去个人立场的角色,看着高绍南跟景然争斗,她即使不能阻止,但至少她可以吵,可以闹,可以用尽在她看来幼稚的手段,以防止两败俱伤的场面发生。那是否,她就不会遭遇今天的局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为了另外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野心向他最不屑的势力妥协?

第十五章

【入戏,又出不了戏。一道声音,一个动作,甚至只是相似的眉目,都能轻易引起内心战栗,他问她,你快乐吗?】

就在S城那场不见硝烟的战争陷入僵局的同时,陆东皓面临的是他人生有史以来最严峻的困局。

这是一个圈套。

当他跟袁五被关在这栋小木屋之后,他意识到这次来柬埔寨是有人精心编制的圈套。

符将军隐匿不出,而木屋前面巡逻的武装人士让他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

“他会不会杀了我们?”

“应该不会,要杀早杀了。”陆东皓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假寐,但手指轻点床边的举动暴露出了他的紧张。

每一个人做事必然是有动机,有人故意把他困在这里,说明了那个人跟符将军达成了某种协议,而协议的内容足以让符将军抛弃他这个常年来的合作伙伴,只有收益高于成本,符将军才会做这样的事情。这样的推论结果嫌疑最大的就应该是Maro。但倘若是Maro的话,杀了他总比软禁他更符合利益诉求。但是不排除软禁的结果是要跟白昭谈条件。

还有第二个推论,跟符将军达成协议的人就是白昭,他只是为了把他困在这里,困在这里,没收了手机和所有跟外界取得联系的设备,肯定是S城出了什么事,而事情是他不愿意陆东皓出现在现场或者是干预的。陆东皓瞬间就联想到了甘尚川。

无论是哪一种推论,都让他不能坐以待毙。而强大如他,冷静的思考下的结果其实离事实已经不远了。

只是第二种推论的结果让他感觉有些难受。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想过那个最亲密的战友,兄弟,真的会在他背后开枪。叛徒,真是一个让人伤感的字眼。

“小五,我们要逃出去。”他睁开眼睛,看了看窗外,下定了决心。

身在S城的白昭心情似乎很好,局面正朝着他所期望的那样一步步推进着,那种可以主宰全局,判定棋子生死的感觉的确比以往隐匿幕后做某人的影子要来得畅快得多,虽然他并不会承认这样的快感,因为在他看来,如今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等他回来,一无所有地回来,满身伤痕地回来,心甘情愿地回来。

回来不是一个动词,而是一种选择,一种归宿。他坚信,这是他所期待的唯一归宿。

因为心情好,所以他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于景然短暂的妥协,因为他相信接下来他要告诉景然的故事,会让这位心存犹疑的男人彻底断了心里那点残念。

故事的讲述人并不是他,而以他沉默寡言的性格想必也不会把这样的故事讲得动听缠绵。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段故事还有更好的讲述方式。

我们总喜欢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白昭这样一个人,显然更擅长做而并非说,他只习惯于用自己熟悉的方式做事,走在他认为正确的道路上。

所谓的熟悉的方式,自然跟他送给景然的第一份见面礼一样,有照片,有单据,有录音,有录像,那才是一个无可争议的强大的证据链,而这样一个证据链说出来的事实远比小说家、政客,演说家的言语所煽动出来的事实更加让人无可辩驳。

小说可以虚构,文字可以想象,但是由一张张标注了日期、地址的照片所呈现出来的细节,所提供的空间想象力远远胜于任何的文字。

这对景然心理的打击远远甚于前不久才做出的那个决定。

呵,真讽刺,不是?你倾尽全力想要保护的那个女人居然是别人的情人?

所有的碎片终于聚拢,拼接成了一个圆。而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她含糊其辞消失的五年,她绝口不提的过往,她突如其来的回归,甚至于追溯到醉生梦死的倒掉,她的存在如同一丝微不可见的头发,串联起了整个故事的脉络,无她不成棋。

而她所做的一切都有了出处,不是为了回来跟青梅竹马共叙前缘,甚至也不是为了依托初恋情人安身立命,她的离开和归来,都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陆东皓——那个隐匿在地下王国的神秘男人。

直到看到这样的事实,景然才恍然明白,白昭所谓的见面礼是什么意思,因为与高绍南一案相比,陆东皓才真的算得上大礼。

太大了,大到他有些猝不及防,即使是在跟高绍南对抗的时候,即使在他雷厉风行打黑行动的背后,他都没有想过他会跟陆东皓正面交锋,这不符合他的利益法则,而他即使所图甚大,但也绝对没有想过有一天要把这样一个庞大的集团连根拔起。

早在年幼时,陆家在S城就是一个特殊的存在。那时的他已然明白事物总有规则,一则为白,一则为黑。陆家就是隐匿在S城地下的黑。他没有想过这世界真的会只有一种颜色,而他始终认为黑与白只是两条毫不相交的平行线,他不想让自己变灰,那就不要去碰触那抹黑,在自己没有把握可以完全吃掉他之前。

但是,白昭把这样一个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用心不可谓不险。

他渐渐觉出这些东西的真意。

第一,白昭要让景然断了对甘尚川所存的那点残念。是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又或者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让自己白痴到为了别人的女人去放弃去妥协。他用丰富的证据构筑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让一个即使毫无想象力的人都能清楚描绘出它的轮廓。

这样的故事并没有让景然产生任何类似悲伤的情绪,又或许被蒙蔽后醒悟的愤怒已经凌驾于任何低落、悲伤的情绪,足以让他独自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喝光整整一瓶酒。是的,他需要酒精,越多越好。如果能醉,那是最好不过。

他开始回忆,自己这一生中,有没有类似的时刻让他感觉如此痛苦?

或许有过,但程度远远不及此刻。

当年,当他得知甘书记被行刑的时候时,他痛苦过。但那样的痛苦,更多的是因为茫然无助,因为内疚,因为羞愧。他放任她的离开,用一种无能为力的姿态看着她消失于他的生命中。而这样的痛苦,在岁月的积淀中,渐渐凝成一块带泪的琥珀。总有一块地方竖着一座墓碑,用于缅怀逝去的美好,用于铭记自己年轻时的怯懦。他学不会奋不顾身,所以第一次他输给了强大的世俗,输给了父母,同时也输给了自己。没有人知道,十年来,一个负碑而行的人是如何把那颗琥珀藏于深不见底之处,成为他的阿喀琉斯之瞳。也没有人知道,小川子这样一个人,早已不是单纯的初恋那么简单,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名字,意味着的是他跟青春有关的一切。

所以,没有人能明白那失而复得的惊喜和感动。没有人能想象他在再次重逢后种种冲动的举动。即使他知道了川子曾经遭受过的厄运,她是怎样被高绍南那群人骗去了醉生梦死,又遭受过怎样的凌辱,他内心泛起的只有心疼和愧疚。他以为他懂她,他以为她的不表态不拒绝是一种对自我的嫌弃,他以为她的欲拒还迎是一种对未来的不确定,他以为她的冷漠和距离是一种因为岁月隔阂造成的时差。什么都是他以为。他自以为他懂她的全部,年少遗失的过去和现在。他知道她不再是当年的小川子了,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回来了。在流离失所之后,她跋涉的终点只有一个,就是他,景然,她的那个景哥哥。

但是,这一切都只是他的自以为是罢了。

五年前,甚至更早,她的生命中早出现了另外一个更加举足轻重的男人。不管这个故事的开端是如何的狗血,他也不想弄明白为什么她会跟他在一起。但是那间公寓的房产证明,那些一口一句“川子姐”的录音和视频,无数的人证和物证都在指向一个事实,她是陆东皓的女人,而且,长达五年之久。

他是男人,并非懵懂无知的少年。他太明白像陆东皓那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男人能跟一个女人待在一起五年意味着什么。他不会幼稚地认为这只是一场简单的肉体交易,更不相信这只是停留于寻欢作乐层面上的男女之欢。他把她保护得那么好,让外界的人嗅不到一丝风声,他让她寸步不离的跟着他,即使是在谈生意需要避嫌的时候,而当这个男人在给予这一切的时候,甘尚川,她居然没有拒绝。而照片里眉角眼梢,两人之间的默契交流只有瞎子才看不出来。当然,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居然在他面前装着根本不认识陆东皓!他甚至还清楚的记得在高尔夫球场和酒会上两个人如同陌生人般的寒暄,而他甚至还像个小丑一样为彼此引荐?这简直是莫大的羞辱!

而就是在前不久,两个人牵着手从甲板上跳下的瞬间,长焦镜头捕获的他们在岸边甩鱼竿的照片,都像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扇在了他的脸上,恐怕,他该是世界上最自作多情最自以为是的男人了吧?

愤怒,让他把桌上所有能看见的物品都扫落在地;愤怒,让他把照片都撕成碎片燃烧成灰;愤怒,让他恨不得立刻冲到甘尚川面前掐着她的脖子问她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愤怒,是他自以为傲的控制力里以为最能控制的一种情绪,但今天晚上,景然的愤怒足以燃烧掉他三十余年来的所有理智。

愤怒像是一种灾难,让这个平时整洁干净的书房犹如台风过境,愤怒像一把烈火,将他烧得双目赤红,愤怒更像刚刚喝光的那瓶烈酒,让他醉,让他心碎。

某位以写性爱小说出名的女写手在网上开了一个盘口,询问所有的男性网友:你们在什么时候会哭?

回答这个问题的大多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答案如,因为距离被迫跟交往八年的女友分手,在火车站送别的时候忍不住在长椅上落泪;因为在KTV又听到那首歌想起初恋觉得感伤;因为在分手的夜晚走在地铁站下听见一位盲人在用二胡拉那首《梅花三弄》;因为吵架摔碎了那个叫家的模型玩具;因为追不到的那个女生,站在她宿舍的楼下唱了一夜的歌…

男孩的眼泪可贵,但也很廉价。因为,年轻的他们会为所有值得悲伤的事情哭泣,用于祭奠所有值得的或者不值得的青春与美好。

他们再也不会为了这些细碎的细节感伤落泪,泪腺像是一个铁锈了的水龙头。他们不再用眼泪来表达情绪,眼泪更像是一种昂贵的演技。比如说参加领导的葬礼,比如说在为灾区捐款时悲伤含泪的特写,再比如在演讲时配合着激烈的情绪起伏闪烁在眼角。眼泪,是成熟男人的道具。

可是,现在景然感觉得到有股咸咸的液体像冰凉的蚯蚓一样在脸上滑过他甚至不确定这是否是真的眼泪。因为,他明明觉得脸部的肌肉已经麻木的不属于自己,他明明已经感知不到痛,但那一股液体凉凉的,滑滑的,渗进嘴角,才缓缓的沿着下巴的曲线消失无踪。

不知道是谁说的,说真正的悲伤没有眼泪。景然讽刺地想笑,这真是他妈一句最白痴的谎言。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书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或者说那一夜在景然身上发生了什么,至少,第二天出现在人们视线中的景市长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照例去了政府大楼办公,甚至早到了五分钟。他照例让秘书把前一天的工作纪要用邮件的方式发给了远在外地疗养的书记,虽然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那位书记除了重大的会议外,都不怎么关心具体的事务。然后,他连续开了三个会议。下午三点,他去了一家企业调研和考察,在参观该企业的过程中,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创意园区的案子办得怎样了?”市长助理连忙走到他身旁低声报告了进展。

“为什么拖了那么多天还没有进展?不要因为人家有外资背景就束手束脚,一定要查,认真地查,仔细地查,该承担责任的企业就必须要承担责任,一定要给所有受到损失的招商企业一个说法,否则以后谁还会到我们S城来投资开厂办企业呢?”

景市长一句话足够点醒下面做事的层层官员,从市长助理到检察院,再到检察院办案的具体工作人员,他们在这一句话中领悟到了领导的真实意图和趋向,上面有了方向,下面才有了做事的方法。而就是这简单的一句话,就定下了现在检察院正在办的两件案子的基调。

愤怒之后的冷静,让空气里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大年初一这天早晨,原本在北京过年的景然出现在了S城缙山的半山腰。那里有一座凉亭,站在凉亭里举目四望,还可以看到山顶上飘渺的烟。缙山的香火一直很旺,很多外地人也会不远千里去争得大年初一的头炷香,在庙里一掷千金的行为并不鲜见。

山里的气温比市区里低一些,在这四面通风的凉亭,景然站在那里,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寒冷。

“景市长也相信那些?”白昭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如鬼魅般的突然出现也没有打扰到景然看向山顶的视线。

“信不信,有些事总归是要做的。”说的好像是上头柱香的事情,事实上很多事情都在默默印证这样一句话,无论你相信或者不相信,情愿或者不情愿,有些事情总归是要去做的。

白昭笑了笑,看了看四周,确信这周围没有耳朵,脱下了手套,坐在凉亭的长椅上:“景市长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过完春节就开庭。高绍南的案子不能再拖了。”

白昭点了点头,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意味着两个人的合作正式开始。

“既然是一条要死的狗,我不希望听见它死前乱吠。”

“这个你放心。”

“剩下的事情,等一审判决之后我们再谈。”

“景市长,我有个不情之请。”白昭说得很客气,但客气里又有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味道,“毕竟是我大哥的女人,这大过年的,我想去看看她。不知道方不方便。”

景然当然知道他口里那个大哥的女人说的到底是谁,忍不住转身盯着白昭,可是想到之前的种种,那口气又松了下来。

“你大哥现在在哪里?”

“柬埔寨。”

景然呵出一团白气:“你的胆子可真够大的。”

“景市长,彼此彼此。”

“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我的底线在哪里。”

倘若不是当事人,自然不明白这段云遮雾绕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两个仿佛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得很清楚。就在新年来临的第一天,白与黑正式携手,S城变革的时代来临了。

雨林里时不时传来一阵零星的枪声,还有属于男人的粗重喘息声。

“哥,我跑不动了。”

这是他们逃跑后的第四天。两个手无寸铁的人雨林里疯狂地奔跑,没有食物,没有干净水,甚至没有任何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