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无数次,他们距离追捕他们的那群人只隔着一片芭蕉叶的距离,有无数次,穿梭的子弹就从身体侧穿过。躲闪、搏斗、摔倒、再躲闪、搏斗、奔跑。

这是一条亡命之路,但这样一片无边无际的雨林,随处可见索命的魂灵,饥饿、困乏,夺命的枪声,无处不在的陷阱和野兽。

“小五,坚持住。记得我刚才给你指的方向没有?沿着那方向跑,不要回头。”

“哥,你要做什么?”

“我引开他们。”

“哥,你疯了。”

陆东皓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这姓朴的疯了,把老子卖给他的东西全用来对付咱们了。”

袁五趁着喘息的片刻,狠狠地勒紧了捆在胳膊上的衣服带子,两天前有颗子弹穿过他的胳膊呼啸而出,贯穿伤,但在缺水、缺粮,缺应急药品的现在,这样的伤让铁打的他也感到越发虚弱。

“小五,听我的。等会儿等他们追上来,我就出去,你自己跑你的。姓朴的要是真要杀我,早动手了。我回去拖着他们,你跑出去再说,记得我之前的吩咐,见机行事。”

话音未落,陆东皓就冲出了他们刚才藏身的地方,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狂奔,一时间枪声大作。

袁五擦了擦和着汗水、血水或者还有泪水的脸,猫着腰闪了出去。

大年初一这天,拘留所里除了值班的工作人员就剩一些不能取保候审的犯罪嫌疑人。而像甘尚川这样,还没有进入司法程序的以协助调查的名义被关进来的人,其实已经被关的过了法定期限。即使再漠不关心如甘尚川,她也很清楚地明白事情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但在一个不能见任何外人,不能请律师的时候,白昭就这样大马金刀的出现在了面前,这背后能够引发联想的东西就足以让甘尚川警惕。

“新年好。”白昭脱下了手套,把礼物往甘尚川的面前一推,“这里的环境很一般吧,嫂子受苦了。”

“陆东皓叫你来的?袁五呢?”

白昭竖起食指摇了摇:“啧啧,我来看你不是一样的么?”

“陆东皓呢?”

“想他了?想不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甘尚川没说话,试图从白昭此刻得意的表情里猜出这背后隐藏的真相。

“我一直有个疑惑,不知道大哥看上了你哪一点。就算到了今天,这样的疑惑还是没有答案。”

“他现在人在哪里?”

“一开始,我真是低估了你。一个十八九岁的黄毛丫头就这样硬生生撞进了醉生梦死,你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你当初不是还闹过自杀么?怎么当年你不去死呢?”

“我问你他在哪里?”

“你说如果十年前你就死了,哪里还来现在那么多故事呢?甘尚川,为什么你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呢?还是你吃了一堑但总长不了一智?”

“当年那件事…是你做的?”

“这么快就猜到了?那几个男人伺候的你舒服吗?”

“啪!”

一个清晰的掌印印在白昭的脸上,泛白之后涌上的红,有些惊心。

甘尚川突然站起身,但左手的手铐铐在桌子的左腿上,让她无法直起腰来,右手隐隐作痛,但痛不及心。

电光火石间,一个折磨了她长达五年之久的噩梦就在这样一个场合被人轻描淡写的澄清。而此时此刻,她还不能尽情释放自己的情绪,在得知真相之后的现在,她还要强压住内心的震荡,强作镇定地看着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禽兽。

“我说过,我从不打女人。但很多时候,我都很想你们去死。”白昭似乎对刚才那一巴掌不以为意,但胸膛起伏的怒气出卖了他的冷静。

“滚你妈的死兔子!”甘尚川突然蹦出一句脏话。

是的,人只有在愤怒之极,悲伤之极的时候,才觉得语言的匮乏,即使是一个人拥有良好的教养,但在这样的时刻也只有脏话才能宣泄和表达真正的情绪。

“你说什么?有胆再说一次。”此刻的白昭像乍了毛的刺猬一样站起来。敌人是除了你自己之外最了解你的那个人,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能准确无误的戳中你的死穴,鲜血淋漓。

而软弱在此刻总显得不合时宜,所以,两个受伤的仇人只能决绝的站着,任凭伤口淋漓,也绝不会让自己成为先倒下的那一个。

倘若说先前那句话只是试探的话,那么白昭的反应足以证明甘尚川的猜测是正确的。在这些事情上,女人的直觉很强,她们甚至不需要太多的证据去证实自己的这种直觉。而这样的直觉让她们很快抵达真想。

是啊,最后一块拼图的谜底原来在这里。

否则如何能解释他那汹涌的敌意,即使是在最早的时候,她跟他的交情始终不如同袁五的融洽,但那时,包括陆东皓,都将这一切归于白昭过于内向和沉默的个性,一座从不会爆发的火山,谁还会在意隐藏在山底的炙热岩浆呢?

“你今天是来跟我吵架的吗?”最先冷静下来的甘尚川冷冷地发问。

既然白昭亮出了底牌,那自然不会是跑来领她一个巴掌那么简单。

话句话说,他既然隐忍多年不发,如今却主动亮出当年事情的真相,那自然就是不怕陆东皓知道,又或许他根本就不在乎陆东皓知道,这两种可能性都指向了一种让甘尚川不安的事实。

“伶牙俐齿的女人往往没有好下场,你母亲没有教你么?哦,对了,我怎么忘了,如果不是因为你那位装疯卖傻的母亲,你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说够了没有?”

“我只是想提醒一下你现在的处境,如果一时嘴快,我担心我会随时改变今天来的初衷。”

“你的初衷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放你进来乱吠。”

“甘尚川,我再一次提醒你,不要试图激怒我,激怒我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即使我不说不做,你也恨不得我立刻消失,死无葬身之地,那我说不说,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哈哈,当然有关系了。你既然不关心你自己的死活,那么陆东皓的呢?”

“陆东皓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不是女人都跟你一样口是心非?你可以骗陆东皓装成一副贞节烈女的样子,但你骗得了我吗?如果我告诉你陆东皓马上就要死了,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无动于衷吗?”

“白三爷,你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陆东皓现在在柬埔寨的一间水楼里,关着。他会被一直关到你同意的那天。”白昭一边说一边递过去了手机,上面是一段视频,长达五六分钟,画面里很清晰的呈现了一间十多个平方的房间,两个男人一躺一坐,看着窗外的场景。小窗户外面,荷枪实弹的士兵站在门外。画面又切换,坐着的那个男人突然站起来,冲着窗户大喊,没有人回应,他愤怒地踢了踢门,画面有些摇晃…最后是穿着一身军服的老人对着镜头说:“白三,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之后…”那个一脸凶相的老人对着镜子做着拔抢的动作,虚拟了一声枪响。

甘尚川看完了那段视频,久久不语。

“你不相信我会杀陆东皓,但符将军的手段你不可能不知道,当年你不也跟着陆东皓去过柬埔寨吗?”

“他为什么要杀陆东皓?”

“看来陆东皓做了些什么,你也不知道。你知道我最恨你哪点么?明明自己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可偏偏还要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当年你把情报卖给Maro,害我们损失了多少利益?现在你回来,背后还是那个Maro,他的野心一次比一次大。你不是想要醉生梦死关门吗?他就关给你看。现在,他甚至想要放弃陆家经年来的基业。你敢说这跟你没有一分关系?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可以威胁他的兄弟,甚至放言如果我伤你一根毫毛,他就要我的命;他可以不要诱人的财富和利益,甚至不要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甚至…连陆家的祖训都可以背弃…”白昭很少说这么一长段话,难掩激动。他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到达顶峰的人会突然心生退意,甚至对可观的财富分文不取,他到底要些什么?仅仅就是为了眼前这个女人么?

“所以,你就谋朝篡位?”

“是他逼我的,如果不这么做,我们会死得更惨。”

“所以,这出戏是你眼符将军联手演的。白昭,你没想过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你的下场吗?”

白昭的瞳孔一缩,他当然想过,但一只没有了利爪的老虎充其量只是一只猫而已,而这不正是他所期待的结局吗?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当那天来临,陆东皓终于接受他时的场景。

“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你不如想想你的下场。”

“我不认为我能做些什么。”

“你不要低估自己,好歹你也是做过他五年的情人。在法庭上,你的证词很重要。”

“什么意思?”

“为了响应景市长扫黑行动的号召,政府为了肃清本市最大一股恶势力,甘尚川小姐为了捍卫正义和法律,毅然转作污点证人揭露最大恶势力头目陆东皓的种种罪行。”

“白昭,你疯了吗?”

“我没有疯,我们试想一下,你举报了他,然后在法庭上指证了他,你猜他会是什么心情?他还会对你死心塌地么?”

“然后你再出面,这个案子最后会因为证据不足取消控诉,但前提是他不得不接受你的帮助。你原来打着这样的算盘。”

“之后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你需要做的只是在庭上批评陆东皓。”

“如果我不呢?”

“你刚才也听见了,符将军只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之后,我们谁也不知道结局如何,最差的结果就是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休想得到。”

“你忍心看他死?”

“他死了,我会让你陪葬。”

“无论我做或者不做,都是死路一条,我凭什么答应你?”

“不,你们家的景市长会保你一生平安。当然,前提你是答应做污点证人。”

“景然?”

“景市长肃清恶势力的决心有目共睹,我如果不帮他一把,怎么能做S城的好市民呢?”

“白昭,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是一个恶心的变态!”

回到房间后的甘尚川远没有之前的冷静和从容。她一直做着深呼吸,不断地在对自己说,冷静,冷静,冷静。

五年前的真相终于浮出水面,可奇怪的是,那夜夜惊魂的噩梦在脑海里重新播映的时候,她竟能冷静如旁观者般看着脑海里的自己,尖叫、撕裂、哭泣、求饶,最后只剩下那道冰冷仇恨的目光。

在此之前,她从不敢细想这中间的细枝末节。

仇恨可以淹没理智,淹没情感。而仇恨也可以让你自以为行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但真相就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毁灭前路。如今想来,她所谓的报复,到底是报复了自己还是别人?理由,一层一层剥落,如今连她最耿耿于怀的内核都被人残忍地告知,你恨错了人,报错了仇。其实,在很早之前,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了吧?我们不是缺乏行走在错误道路上的勇气,缺乏的往往是拨乱反正的魅力。她不能面对的,不忍面对的是那颗早已昭然若揭的内心。

白昭说得对,她不可能看着陆东皓死,这是她从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但是,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那个强势的男人,神秘,寡言,像一种不可抗力浸入她的生活,硬生生改变她的生活轨迹。她选择臣服,内心却倔强地以为这样的臣服只是妥协,只是演戏,但不知不觉之间早已人戏不分。

人戏,又出不了戏。一道声音,一个动作,甚至只是相似的眉目,都能轻易引起内心战栗。他问她,你快乐吗?

是的,朝闻道夕可死。

快乐吗?

她竟然不能否认。在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片断里,她竟然能感受到可耻的快乐。

那丝丝缕缕浸润进每一天,每一日,每个小时,每个瞬间的快乐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蛊毒,软弱着她的倔强,瓦解着她的理智,分裂了她的意志。

从不相信到相信,从摧毁到重建,陆东皓就是那样一种人,善于毁灭,善于打垮,然后在一片废墟之上建立自己的国土。

事如是,人如是。

远处隐隐有鞭炮声传来,“砰”的一声,烟花绽放夜空。她痴痴地看着窗外,在漫天烟花中,分外想念一个男人的脸。

第十六章

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隐疾,习惯可以磨砺掉身上所有的刺,可以让你产生岁月安好的幻觉,你渐渐发现那股激越的恨的力量逐渐在流失,消退,你开始学会微笑,渐渐地心里也在笑…

春节之后的第一个星期,高绍南案正式庭审。

旁听席上坐满了来自全国的媒体记者,被告席上,高绍南一脸平静。庭上,仅仅是指挥高绍南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这一项罪证的卷宗就厚达一百多页。长达五个多小时的庭审结束之后,S城法院作出一审弄事判决,认定高绍南犯受赌罪,判处有期徒刑八年。犯包庇,纵容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力终身,并处以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第二天,各大报纸社会版头条,均是高绍南在听到判决书之后震惊抬头的照片。

这一纸判决不仅震惊了高绍南,更震惊了全国媒体。那一段时间,S城正局级公安局长的落马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各种真实的,杜撰的,增加了文学描述充斥着各种媒介,纷纷议论着这位从公安局到死刑犯的人物的传奇人生;在赌场里的一掷千金,开着特殊牌号的车在S城招摇过市,令人咋舌的巨额财富…

风口浪尖之上,没有谁还能有勇气去力挽狂澜。

而身在监室的高绍南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景然会突然雷霆一击。

提出上诉之后,高绍南见了律师。他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他就不怕鱼死网破?”这是高绍南最想不通的问题。

“我们的人联系不上白昭。”

“什么意思?”

“从检察院的控诉来看,他们根本就没有把力气放在涉黑这一点上,这跟我们之前了解到的信息不对称,光醉生梦死的证据就足够让他们从这个环节发力,而且他们之前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实行逮捕和审查的。我有不好的预感。”

“说。”

“我怀疑白昭或者陆东皓私底下跟景然达成了某种协议。”

高绍南猛地往后一坐,先是全身肌肉绷紧,最后慢慢放松,瘫坐在椅子上,像一摊死肉。

第二天,白昭去了看守所。没有人知道他跟高绍南谈了什么,但是三天之后,高绍南撤销了上诉。

S城的司法机构在高绍南案上表现了无比高效的一面,一审,二审,高院复核,维持原则。在此期间,高绍南变得越发平静,也有记者探监,试图记录下这位是非争议很大的人物人生最后的历程。但高绍南拒绝跟记者沟通与交流。

但外界认为的平静,不代表真相。

至少,在面对这样一种毫无预期死亡面前,在高绍南狱中最后的日子里,没有人知道他想了什么,他又做了什么,是否会有人们所期望的忏悔,是否会后悔自己犯下那些罪孽,不得而知。

行刑前三天,景然去监狱见了高绍南。

两个宿敌,成败已分,但败者并没有垂头丧气,胜者也不是特意前来宣告自己的胜利。

印象中,他们很少有过交谈。甚至溯源而上,都不知道这样不分生死不到结局的对立到底是人为还是天意。但事已至此,再追究前已无意义。

“听说甘尚川还被关着?”高绍南先开口,或许是很多天没有说话的原因,声音像是生锈了的水龙头,少了些平时嚣张的戾气,但嘴角讽刺的冷笑倒是跟以前一样,丝毫未变。

景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当然,对心知肚明的人来说这也不是一个问题。

“你那么快就放弃,我很吃惊。”

“你知道甘尚川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景然没说话。

“枪决。你摸过枪吗?应该没有,像你这样靠笔杆子闯天下的人最瞧不起的就是拳头和子弹。在甘林峰那件案子之前,我爸从来不跟姓陆的打交道。他跟我说过,猫有猫路,鼠有鼠路,除非万不得已。扳倒甘林峰,就是我爸的万不得已。否则,死的那个人就是我爸。景然,扳倒我,也是你的万不得已吗?”

“你可以这么说。”

“白昭拿我爸的事威胁我,我就是一命换一命的买卖。他们做事的原则跟我们不一样,俗话说的好,穿鞋的怕光脚的。你景然再狠再辣,都狠不过那帮不要命的。这个事情我认了,但我不认为我是栽到了你的手上。懂吗?”

“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从不认为你的生死跟我有关系。”

“你的仁义道德就不需要在我面前装了吧?既然你走上了那条路,就应该清楚后果是什么,我在下面等着看成你的报应。”

“如果你还看得到的话。”

“人家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以前从不相信这些屁话。现在我信了,虽然是对牛弹琴。你知不知道,我唯一认的那条罪是什么罪?判决书上的那些罪名我一个都不认,成王败寇,输了就输了,脏水谁不会泼呢?但是,景然你应该清楚啊,我最恨我的是什么?既然泼了那么多脏水,为什么不再控诉一条强奸罪呢?如果是这条,我就认。”

“闭嘴!”

“你能让我再见见她吗?”

“你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