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他被老虎咬死了,知道他已变成了??伥“伥?”

他想起老鸟说过,世上最不要脸的妖怪之一,就是伥。这些由被老虎吃掉的人所化成的妖邪,会丧失所有人性,利用亲友们的思念与信任,将他们骗入虎口。越是爱他们的人,越是难逃一劫。

既然她知道,为何要上当。

他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哥哥为了成仙,终日在山中游走‘吸取灵气’,我曾劝过他成不成不重要。

要紧的是我们兄妹平安快乐。可他完全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她哽咽着,“半个月前哥哥几天没有回家,失踪七日之后的半夜,他突然回家来,说在卧虎岭上发现了一处可供居住的好地方,要我跟他同去,我见他神情疲乏脸泛青气,忙去给他做饭,谁知却在那盆热汤里发现他映在里头的容貌,竟是个青面獠牙的妖物。我很怕,又不敢戳穿,他不断让我跟他走,我不肯。他恼怒之下自己离开了。回想他的容貌,我总觉眼熟,忙去出一本说妖物的书,竟在上头发现了跟他一模一样的图画,那种妖物,就是‘伥,“那你为何要来送死!”他恨不得给她一巴掌。

“我们是亲兄妹啊。”她擦去眼泪,居然笑出来,“命丧虎口已是大悲,死后还要成妖不得安宁,我无法放任不顾。既然我来了,他就能自由,我便没有拒绝的理由拒绝你。

你字刚刚出口,空地前方的黑暗里,缓缓走出一个巨大的身影,伴着一声令人胆颤的虎啸。

最后一片雪花落到我的鼻尖,阿灯伏在我身旁睡得呼呼作响,信龙坐在我的腿上听得聚精会神,月牙地里的杀机被一段平静的讲述推向消失的边缘。我曾硬拽着她逃跑,可月牙地的出口尽是毒雾,寻常人根本无法穿越,我化回原身拉她飞走,可笑的是我连这么瘦的她也拉不动。我只是一只鸽子,纵然成了妖,也是不堪一击。”他望着怀里的人,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亲眼看着,虎妖咬住了她的脖子。

“难怪你要画那么大一条龙在你的密室。”我不禁叹气,“你是不是常这样想,若自己成了龙,便能一口咬断老虎的脖子,如此,你便再不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月月年年地痛苦、愧疚。

是。”他坦白承认,“鸽子觉得人很厉害,可人会被老虎吃掉,而老虎又不是龙的对手,我跟许多人一样,不断追逐着自己没有的东西。最后却一败涂地。

我沉默了片刻,说:“妖物要修成人身,是一件非常不易且看机缘的事,你能在短短十年内做到,这很不简单。”

“我从头到尾都没修炼过。从寻常鸽子变成老乌手下的妖,再变成人,都是那些药丸的作用。”他否定了我的猜测,“那年在林子里跟她分别之后,我打算去取回藏在树梢的东西。可还没飞到目的地,体内就像烧起火一般剧痛,我跌落在山谷里,觉得自己肯定是要死了,老乌一口气喂了我十颗药丸,也许是为了毒死我,只是药性太慢,一个多月才毒发。那天下起了很大的雨,我躺在泥泞里等死。可一直等了三天都没断气,只觉得整个身体不停被奇怪的力量拉扯着,很难受,然后就晕了过去。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浑身是泥的少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笑笑,“那你就是妖怪中顶幸运的一个,靠几粒药丸就修成人身,连我都要羡慕你呢。那个老乌,你完全不知他的背景么?”

他摇头:“从来不知。

我想了想,问:“若我没猜错的话,你后来的一身‘本领”,是因为他给你的那支笔?

“你既说自己是一只老妖怪,那你可曾听说过一种叫‘食恩’的怪物?”他反问我。

“食恩?”我回想了半天,“这可是个稀罕物,据说两千多年前这种妖怪就被群联合起来的术师抄家灭族了,原因是这种长相接近饕餮的妖怪能幻化成各种生物的模样,包括人类,然后在行人出没的地方假装成受伤的兔子或者崴了脚的老太太,一旦遇到好心人施救,就凶相毕露,将之抓到巢穴中,挖心而食。因为这怪物只做恩将仇报的事,又以恩人之心为食,故人们以‘食恩’相称。”

食恩虽已灭绝,但千年之前有人从一只食恩的尸体上取了一枚牙齿与一把胡须,牙做笔管,须为笔尖,制成了一支‘食恩笔他从怀里摸出一支干干净净的白色毛笔来,“以已血滴其上,则成盟约,执笔而画,莫不神似。天下缺陷者众,若肯以施恩者易,无不圆满也。”

我听得糊涂:“前面一句我明白,若你把自己的血滴到笔上,就算你连鸭蛋都画不好,也能画出栩栩如生的作品。但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你既说是为替人寻找失物而来,想必也早就查探过近十年来卧虎岭的失踪案。”

他一直看着他的笔,“十年前,我在国中四方游走,在许多地方摆过画摊,结识了许多人,我为他们画画,跟他们聊天。家在南坊的徐氏,对我的画技很是喜欢,常来光顾也常对我抱怨幼年时被炮仗弄瞎一只眼睛的往事,那年她刚嫁为人妇,总说自己是下嫁’了,夫君样样不如意,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明明相貌普通却嫁得一个体面的富家公子。若自己不是坏了一只眼睛,岂会嫁个如此平庸的夫婿。我听她不像是随意说说,口气里颇有怨憎,便问她,若有法子令左眼恢复如常,她是否愿意一试。她想也不想便说当然愿意,只可惜这样的旧伤,除非神仙出手,谁能改变。

所以,你做了这个神仙’。”我记得聂巧人给我看过的卷宗,南坊徐氏是第一个。

我成人形后不久,便取回了藏在树梢的东西。当我再次打开裹住这支笔的锦帕时,才看到上头写着这支笔的来历,以及能力。”他继续道,“我很诧异世上竟有这样神物。

但当时我并无使用它的念头,因为我觉得那是一件极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我的脑中突然闪过翠玉爹被咬断的左腿,还有聂巧人脸上的疤痕。

“翠玉左腿残疾,小憧因火灾而毁了面容……天下缺陷者众,若肯以施恩者易,无不圆。

满也……难道是说“这支食恩笔可以将你的缺陷转移到对你有过恩情的人身上,从此让他们代你承受由此而生的痛苦,就像做了一次交换。”他平静地证实了我的猜测,“如果有人在知道这个条件后仍义无反顾要‘圆满’自己,只需让此人握住这支笔,它便会在纸上自行写下对此人最有恩情的人的名字,而我只要将写有名字的纸烧成灰烬,混入墨汁颜料之中,再执笔圆下此人再无缺陷的圆满模样,就算大功告成。徐氏是第一个,握在她手中的食恩笔写出的名字,正是那位与她情同姐妹的好友。原来,徐氏民幼年贪玩落水,是这位姑娘拼死相救,才捡回了性命。我认真地问她,一旦我完成了你的肖像,你的好姐妹就会失去左眼,你可想好了?她只反问我一句,好姐妹会不会知道是她干的?我说,他们水远不会知道其中真相。徐氏放了心,说眼若真能复原,重归花容月貌,她必定重金酬我。

短短一席话,却听得我心中一阵寒凉,有恩不报也就罢了,恩将仇报便太下作了。

你压根没想过要帮他们,”我突然明白过来,“你是在替那为虎作伥的怪物。我守着她的遗骨,问那只老虎,为何要用这种方式寻找食物。它说,若非村民来山中炸鱼,无意中毁坏了河水下的封印,它应该还会在河底沉睡。许多年前,它打不过它的敌人,被封印在卧虎岭的无名河水之下,甚是屈辱,重得自由后,它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人填肚子。然后开始思考与反省,为何当年会打不过人家。最后得出的结果是,自己不够厉害。

“所以它选择藏身于这块月牙地中,以毒雾封住入口,继续修炼,它说它在修一种能让自己坚固如磐石的法术,一旦成功,天王老子也奈何它不得,不过修炼这门法术的弊端是,修炼期间不可大范围移动,越能像块石头般静止,越有益于修炼,食量也要控制,不可多吃也不可不吃,一年顶多吃一个人,十年之后,可降至三年食一人。既然尽量不动才能早日修成,它当然需要有工具替它捕食,只要用被它咬死之人临终前吐出的最后一口气化成‘伥’以供驱遣,便再无需担心食物断绝。破除封印之后,吕晴河是它制造的第一只伥,果然没让它失望,以后这兄妹俩必能引来更多的食物我听了觉得不对,问它难道不是一旦有‘新人’来接替,它就要释放之前的伥,让其解脱重人轮回的么?老虎居然被我逗笑了,直言道被它变成伥的家伙,从死去那一刻开始,他们的灵魂便已成为人不是人,妖不是妖的怪东西了。伥,根本没有入轮回的机会,只能依附于它这个创造者的生命,继续存在于世间。它说,这个传闻不过是为了引来更多的愿意为亲人牺牲的傻瓜罢了。比如这个小丫头。

他说着说着,自嘲地笑笑:“听了这些,我的愤怒几乎把身体都要烧穿了,可我连冲出去狠狠打它一拳的能力都没有所以,你屈服了。”我看着他平静的脸孔,想象着他当时的绝望自己为条件,把吕家兄妹换了回来。

我打不过它,只能低头。”他轻轻整理着吕秋叶凌乱的头发,“你说得不错,我与它定下契约,今后它每年要吃的食物,我会亲自送到它面前。条件一是,把吕家兄妹变回正常的模样它用什么方式。条件二是不要再制造伥。它考虑了一下,答应了。

不过它也有一个条件,便是埋了一口属于他的妖气在我体内,说这样对我有好处,一来两种妖气相撞,反而互相掩盖,令有道行的人短时间内无法觉察,会以为是人类,从而避免麻烦。二来,我会拥有能变身成虎的能力,万一有什么人影响它修炼,我可以替它解决。实在解决不了的,再把对方引来月牙地。最后,它跟我说,最好放弃寻找高人来制服它的念头,如果我不希望这对兄妹烟消云散的话。”他抬头,微笑着看我,“一道,他真是完全不知道这么干的后果,唉。

“选择这些人当“食物”,是不是会稍微抵消你的罪恶感。”我忽然问是。”他承认,“一开始时,我还是不愿意的,毕竟是人命。可当徐氏那么兴奋,那么心安理得地要我快快动手时,我又觉得我是做了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既有了食物,又为人类清理了一个没有存在必要的毒瘤。我也担心过会不会有哪一年碰不上这样的人,事实却是我每年都遇得到。

“何来两全其美?你忘了那些写在纸上的名字么?恩将仇报的人虽入了虎口,可这些无辜者遭受的伤害却永远也不会消失。”我如是道,想想翠玉爹和聂巧人,难道要顶着本不该属于他们的缺陷继续以后的日子?

“并非如此。”他摇摇头,“若此人死去,交换出去的缺陷会在十年后消失。”

“+年?”我皱眉,那表示聂巧人要毁容十年么?不对,要是这样,那意味着小懂已成虎食,可我在密室里并没有发现她的骸骨,我脱口而出,“为何你密室中最后一幅画像的背后是空的,而且那幅画像没有脸?难道那个姑娘她还活着。”他说,“虎妖只食肉不食骨,我收回那些白骨,穿上衣裳收于密室也算是让他们入土为安。那个叫小憧的姑娘,是唯一一个在我快要完成肖像的时候突然反悔的,她哭着跟我说她不画了,她再恨那个人,也做不到把自己的伤口放到他身上我不强迫人,只说若将来她愿意的话,可以再回来找我。之后我便送走了她,只把那幅未完成的肖像挂在了密室你说真的?那聂巧人脸上的伤…”我一阵惊喜,不仅因为小憧还活着,更因为她在最后关头的反悔。虽然我不太清楚她为什么会那么恨他,但只要人没事就好“既然功夫没有做完,那伤痕三日之后便会消失,重回小憧脸上。”说罢,他将吕秋叶横抱起来,“你想知道的,我都说完了。我要回家了回山水庄?”我问“不然呢?”他笑笑,“或者你现在要动手杀了我这为虎作伥的妖孽也可以“她从未视你为家人。”我看着他怀里的人,“从开始,她就在逃离你给她的建造出来的‘家’。你为她做的一切,在她眼中只是令她抗拒甚至惧怕的禁锢。她跟他哥哥一样,不会记得自己已经被吃掉的事实,只会记得他们依然活着,记得从前的平安岁以及被困在山水庄里的现在。这是枯生之术的后遗症。

以你的木事与阅历,应该听都没听说过这种可以令亡者复生的法术。”我看着他的眼睛,“是虎妖教你的吧,这就是它把吕家兄妹还给你的方法。他沉默不语。

你明知这并不是真正的复活,说到底只是将他们最后一口生气化成实体的伎俩,并且他们只能在法术所覆盖的很小范围内存活,一旦离开就会化为烟尘。他们也需要食物,但那些食物只能是一种,便是混了妖血的坟头土,你将这些士化成寻常食物与水源给他们,他们更加以为自己还是活生生的人。你不愿他们在山水庄内接待外客,是因为他们难免要请来投宿的人吃饭喝茶,那些东西他们吃了是饱腹,别人吃了却是剧毒。我在来山水庄的路上便遇到三个中了毒的年轻人,可有人在他们的水中下了八脚蛊,显然是在救他们。”我直言道,“你一手一脚建起山水庄,既不愿祸害无辜,又不愿拆穿他们兄妹俩已不再是活人的事实,以兄长之姿,过了十来年夹缝里的生活,其中的辛酸苦痛,非常人能承受。”

如果我早些意识到这点,那个鸟贩子就不会中毒而亡。”他许久才开口道,“我只是想让她像从前那样活下来,跟她不惜用性命去拯救的哥哥一起。纵使轮回无望,起码能在山水庄里安然度日。”他转头看向我,“从第一次看到你,我便隐隐有不安的感觉,好像有些东西,会因为你而结束。

说得我跟扫把星似的。”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从你决定把自己变成伥的那一刻起,山水庄里的一切,便已定好了结果我有更好的选择么?”他笑,“我没有虎妖的力量,也没有你这种老妖怪的本事孤陋寡闻,就连那个天水地围的结界都是虎妖教我设下以作防备之用。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去帮一帮曾经也帮过我的人。我有愧疚,但无悔意。

说罢,他抱起吕秋叶一步步走向出口,步履略有蹒跚。

该如何定义这只不太聪明也不太有经验的妖怪呢,善恶在它身上有些模糊。但,十条人命因他而亡是事实,我没有再说话,朝着他的背影走过去官府内堂之中,十副白骨,整整齐齐地摆在聂巧人面前。

能喘气儿的只有我跟他,所有下属都被遣到了外头。

“她走了?”聂巧人看着地上的骨头,脸上的伤痕无影无踪。

嗯。”我朝他伸出手,“虽然我没把她带回来,但起码带回了她还活着的消息收费减半吧。但如果你要我继续找下去,酬劳另算包沉甸甸的金元宝居然真的放到了我的手上。对他的好感度瞬间飙升!“罢了,她愿意去哪里,是她的自由。”他眼中闪过一丝失落,淡淡道,“没有所托非人,可见你还是有些用处的。

金子给得越多,我本事越大!”我朝他咧嘴一笑,“以后记得多替我的不停介绍主顾哟!卧虎岭失踪谜案的前前后后我都讲给你听了,后续处理就是你的事了,我要回去吃饭了。

“站住。”他叫住我。

我不耐时烦地瞪他:“千啥?留我吃饭就算了,感觉你们这儿没啥好吃的。”

“柳生呢?你杀了他还是放了他?”他走到我面前,冷冷道,“你似乎漏了结尾。

“如果我放了他,你是不是要出通缉令捉拿这只鸽子?”我反问职贵所在。”他如是道,“不论是妖还是人,只要犯了命案,都应按律法处置。”

你还真是又臭又硬又不通情理的家伙。”我认真地看着他,“不过,你永远也抓不到他了聂巧人皱眉。

他死了。”我说。

柳生这个妖怪,还是经验大少了。虎妖把自己的妖气埋进他的体内,哪里只是为了替他掩饰妖气跟增加力量,这坏坯子不过是习惯了给自己买个保险,在柳生同意接受它的“建议”时,其实已经把自己的命跟它绑在一起了,被它制造出的伥也是一样,它让所有“工具”都依附于自己,表面看起来是它用自己的力量在供养他们,可一旦它没了性命,这些被它绑在一起的家伙也没了活下去的机会,因此,最大限度地避免了背叛这种事我从柳生越发虚弱的步伐与渐渐透明的身体里,确定了这一点。当我追上去告诉他时,他只是微微愣了一下,便平静地说,难怪从刚才开始就觉得越来越累了呢。

“虎妖被捏碎的刹那,我就知道他们不能留下了。”他看着怀里的吕秋叶,“我早便知他们的存在是依赖于虎妖,虎妖有事,他们也会有同样结果。只是没想到,我也样。”说着,他对我一笑,“都不需要你动手了我无比坚定地想过要除掉那只一肚子坏水的虎妖,但对柳生,我没有动过杀心。

“歇一下吧。”我劝他,“越用力,你的元气会溃散得越快。

我要回去。”他吸了口气,继续朝山水庄走为何一定要回去?

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东西留在那里。

什么东西?

他不肯答我,继续费力地走着。可是,死神的脚步并不因他的执着与努力而有丝毫减慢,他连月牙地外那条难走的小路都没走完,就倒下去了,一缕青气,从他怀中缓缓飞出,在冰凉的空气里画出一个优美的回旋后,便化成了细碎的光,消失。

他做了一切,还是留不住不该留下的人。

他孤独地躺在地上,眼睛看着天空,喃喃:“我要是能驮着她到天上去,舅母就打不到她了。”

生命要到尽头的妖,似乎在说胡话了。

默默蹲在他身旁,有个人陪伴,起码不至于离开得太凄凉。我能做的,仅止于此他把最后的力气,用在拿出那支食恩笔上。

“你收着。”他的声音很弱。

我接过来,冷硬的笔管挨着我发热的手掌:“不久前你我还是势不两立的敌人,你确定要把它给我?”

他连挤个笑容都很困难:“你不会像我那样去使用它“万一我会呢。

你连一条鱼都拼死相救,干不出忘恩负义的事。”他的眼睛慢慢闭上,“没能除掉你,也许不算坏事…你说你专门替人寻找遗失的东西,你能不能帮我…”

他来不及说完,身体便透明成了气体,地上,只剩一只灰色的鸽子,一只没有翅膀就是这样了。”我对聂巧人道,“该消失的,都消失了。以后,你们可以尽情去卧虎岭游玩了。

聂巧人沉默良久,问:“那支笔…“那支笔我藏起来了,除了我,谁都动不了它。”我看着地上的一排枯骨,“我们以为“食恩’早已灭绝,其实,这怪物从未消失,只是换了个地方活着。只要我还在就断不能成全它们。

说罢,我转身离开。

我没有告诉聂巧人,能令亡者“复活”的枯生之术,需要施术之人自断双臂埋于地下,从而形成一个被此法术覆盖的“圈”,被“复活”的东西,就像被双臂包围住了一般也只能在这个“包围”中,他们才能像寻常人一样活着。这个法术很古老,也很少有人用,因为没有多少人愿意献出自己的双手我也没有告诉他,我从山水庄的铁门框下,挖出了一对翅膀。

这就是它想找回来的,重要的东西吧。他一直渴望着变强大,一直为自己只是一只没用的鸽子而内疚,可他偏偏做了许多比他强大太多的人都做不到的事。

再是厉害的人,如果连知恩当报这件事都办不到,又哪里算是厉害呢。

当这对翅膀离开了原位时,包围着山水庄的铁篱笆骤然消失,只剩下空无一人的房舍,吕秋叶编织的鸽子,还挂在窗上,随风摇动。

我取出吕家兄妹的遗骨,在附近寻了一处幽静地方葬了。

我将柳生跟他们放在了一起,在这之前,我施法将柳生的翅膀接了回去。

我替你把丢失的翅膀找回来了,免费的。”我站在坟前跟他说。

如果,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遇见,起码,柳生可以重新飞起来,也许还能驮着一生都在坎坷中的吕秋叶飞到天空的最高处,开始幸福的新生活。

我这样想着,带着阿灯跟信龙,还有那支笔,离开了卧虎岭。

离开时,下雨了,把山里的一切都洗得很干净。

官府赶回不停,已是日暮之时。

还没走进大门,就听到未知的哭声。

肯定是未知跟浆糊抢东西吃没有抢到!

我一身疲倦地走进去,还没进屋便看到未知坐在椅子上哇哇大哭,右手食指上缠着纱布,浆糊正蹲在她面前,托着她的食指使劲吹气,边吹边说:“别哭啦别哭啦!大不了以后我去学个法术,只要你受伤,我就把你的伤口都转到我身上,这样你就不痛啦!

不过你这么笨就别去偷玩菜刀了,我怕我的手指不够用呢“你去学你去学!”未知抽泣着,“我还不是看三斤叔叔雕出来的萝卜花好好看才去跟着学的嘛!我怎么知道那个刀那么不听话!

“人笨怪刀钝!”

我以后再不把鸡翅膀让给你吃了,“你从来就没让给我吃过好吗!

两个人吵得太入迷,都没注意到倚在门框前,笑着围观他们的我,这时,胖三斤扎着围裙出现在我旁边:“老板娘回来啦,这两天您去了哪儿呀?

“当然是赚钱去啦!”我打了个呵欠,“吃完饭我得好好睡一觉,明天中午之前都不许吵我。还有,阿灯的尾巴受了点小伤,你找些药给它。

啊?!我这就去找药。”胖三斤赶紧跑出去。

两个小家伏这才发现了我,扑过来争先恐后地跟我拥抱,问我去了哪里。当然,未知又把她的手是怎么受伤的,伤口有多疼给我详细叨叨了一遍,眼泪吧嗒吧嗒地流,可怜得不得了。

我本来很想说不作不受伤这样的话,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还是不要打击小朋友的动手能力,我坐下来,把未知抱在怀里,跟她说她现在还不适合拿刀,等长大一些再来摆弄。

就是嘛、我跟她说过的,她不听。”浆糊撇嘴,“妈,晚上不许她吃肉丸子你吃你吃都给你吃!祝你早晚吃成一个丸子!”未知朝他吹胡子瞪眼。

好啦,不许跟妹妹斗嘴了!”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刚刚不还说要学法术把妹妹的伤口都转到自己身上么,你真的愿意吗?”

浆糊认真道:“当然愿意啊,那样她就不会哭啦。

可那样的话,你会受伤会疼啊。”我笑看着这个小不点浆糊脱口而出:“我是哥哥呀,不怕!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们呀,都要好好的,不管是谁,都要保护好自己。

两个小家伙用力点头我一直在想,究竟要做到怎样的程度,才算得上是个强大的人,现在才发现其实挺简单,愿意把对方的伤痛挪到自己身上,这就是一种强大,而盘算着把自己的伤口扔到别人身上的,不论他是身高体壮的人类还是法力无边的神灵,都是当之无愧的弱者,外加不要脸。

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偏偏许多人不明白算了,不想这些了,饿得头晕,不管将来还会遇到什么奇葩的事件,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赚钱啊!!我扯起嗓子朝外头喊:“胖三斤!快点开饭!

来啦来啦,热腾腾的三鲜肉丸子哟!

鲜肉丸子?!真是听了就开心!扭动!

对了,信龙对阿灯的态度好了很多,说以后再不骂它傻大个了,因为阿灯在那么危险的时候还不忘把它从虎爪下送出去,它是拥有高贵灵魂的信龙,不会忘记这份救命之恩,以后,它愿意把自己的那份土豆条分一半给阿灯。

我应该为它的慷慨鼓掌么?好像它本来就不怎么爱吃土豆条吧?

第八章 喜宴

◎楔子◎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蝶恋花》·王国维1你脑子进豆腐了吧?那种往石头修炼的家伙,你居然拿手掌去劈?!”

换了是你怎样?拿头去撞?”

换了是我,一脚就把那厮踩成平面了!你明知你力气不够,还不长点心给自己个称手的武器,这种妖怪不能肉搏的懂吗!你随便给刀剑弓斧之一注入灵气,再拿这些锐器集中攻击它的天灵盖,事半功倍!你赤手空拳,当然打不过它!我记得你不是随身都带着一把细剑的么?

早就没带了,缠在腰上显腰粗还有话没?没有我就挂线了。记住我们的约定,从今天起,一周只通话一次,有事留言,如果你食言,我就把信龙拴上石头沉海里去!”

“你取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信龙,挂电话!

Biu的一声,面前喋喋不休、指指点点的虚拟敖炽化回了信龙的本相,世界立刻清净了。

忘记跟你们说了,信龙不仅仅能接收留言,还具备即时通话功能,一个翅膀亮起的时侯是留言,两个翅膀都亮起来的时候就可以跟数炽直接通话,并且是全息影像……它简直是通讯界的一朵奇葩!

估计敖炽也是刚刚发现信龙还有这种功能,所以这一周来他几乎不留言了,天天打电话,天天就我赤手空拳打老虎这件事骂我,骂了我整整七天啊同学们!我问信龙能不能来电拒接,它说不行,如果它拒绝,敖炽就要把它的哥哥绑起来挠脚心,所以为了不让哥哥受苦,它必须忠实地把敖炽的每一个“电话”都接通到我这里。

挠脚心…敖炽他怎么好意思干出这种事!不过他是敖炽啊,会想出这种法子去威胁一只小小的信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可见选择主人也是个技术活儿,跟着我明显幸福多了呀!替信龙的哥哥心酸一把。

我觉得敖炽不会遵守约定哒。”信龙优愁地说,“就不应该让他发现我们有这个。

“没事,挠脚心又不会死。”我耸耸肩,“大不了以后我把敖炽绑起来让你们挠报仇呗。

信龙又瘪着嘴道:“你不会真把我沉海里去吧。

我耸耸肩:“看心情。

厄,其实敖炽也不是那么讨厌对不对?你看浆糊未知跟爸爸通话时还是很开心哒!还是体谅一下他的孤独与思念吧!不就是通个话么!

“你让他骂你七天试试不要!

从卧虎岭回来已一周有余,日子又回归到吃吃喝喝睡睡的平静里。不过回来的第二天我又带着阿灯去了一趟官府找聂巧人,我这鬼记性,差点忘记阿灯肚子里还放着那三个曾中了妖毒的年轻人……当我嬉皮笑脸地把三个尚在昏迷但身体无恙的家伙交给聂巧人时,他只说希望我以后多吃些核桃仁,这是补脑长记性的良物。我又讨厌他了至于我带回的遇难者遗骨,聂巧人已着人送还各自家中,只说是迷路山中,为虎所食,隐去了跟柳生有关的一切。

另外,我也问了敖炽怒面龙王的事,问他家可曾有过半人半龙的亲成,敖炽说他没见过,关于怒面龙王,他只知那是个要紧的东西,并且反复认真命令我必须要身携带,洗澡都不能取下来,还说一定是他亲手编织的金刚结挂绳感念到了我的危险,这才引出了怒面龙王潜在的力量,所以说来说去我还是要感谢他不辞辛劳编绳之恩…我就觉得吧,世上怎么能有这么不要脸的龙!

昨天,翠玉爹妈颜颜巍巍来到不停,一看到我就要下跪,老泪纵横。

我跟胖三斤安慰了许久,丧女之痛固然难以承受,但起码确定了生死,从此收了那份牵念,尘归尘土归土,也算一场了结。

同样,我也对老两口隐瞒了翠玉爹的脚受伤的真相,事已至此,实在不必再往老两口的伤口上撒盐,只去厨房里随手拿了一包寻常的盐交给他们,谎称是独门灵药,让翠玉爹好生休养,每天都往菜里添一些食用,几年之后,断掉的左脚或可复原。老两口听了,自是阵惊喜,好歹是有了一件值得高兴跟期待的事儿柳生说过,拿食恩笔画过像的人如果死去,被拿来交换缺陷的对象会在十年后复原。

可我无法用这个真实理由来向老两口解释。我理解翠玉对于一个健康美丽的身体的渴望,但无法原谅她获取的方式。这种感觉,还是永远不要让老两口体会到比较好。

除了“灵药”,我还拿了几锭金子给他们,再雇了车马送他们回家。

马蹄声响起时,翠玉娘还从车里探出身子使劲朝我挥手也算一家团聚了。”胖三斤笑笑,对我说,“这笔生意,老板娘你没收钱呀!

老两口不是给拎了好几袋花生还有核桃来么。”我白了他一眼,“给我熬花生核桃粥“好的!这可是补脑的好东西呀。”胖三斤忙点头。

“别跟我提补脑两个字!

这几日,越发有了春天的意思下雨吹风也带起了暖意,街头百姓的衣裳也渐渐地薄了,姑娘们迫不及待地丢开了厚棉裙,一个个杨柳细腰在各色轻盈的罗裙里娇俏地扭动。街边的小食摊里也卖起了种被他们称为“春馍”的糯米饼子,据说是用立春时的艾蒿掺在里头,再混上糖或者盐做成甜咸不一的圆饼子,碧绿香糯,口感甚佳。反正未知天天吵着要吃这个,阿灯也喜欢,把土豆条夹在咸味的春馍里,它一口气能吃五十个不止。我真怕我会变成第一个因为买春馍而破产的老板娘…尤其是近个把月来,不停没接到一笔像样的生意,不是找猫就是找狗,本来有个大叔拎着金条来找初恋情人,可我还没摸到金条,大叔的夫人就闯进来揪起夫君耳朵,骂骂咧咧把人带走了。已经到嘴边的肥肉就这么没了,我的心太痛了!现在能做的,就是把胖三斤跟两个娃尽可能地发配到各条街道上派发名片,再不来生意的话,干脆重操日业,到集市上摆个摊子卖茶叶算了…这天早上,我正把聂巧人给我的金元宝们挨个拿出来摆在床上欣赏,未知抱着一本发黄的册子跑进来,吓得我赶紧把被子址过来盖上,被这鬼丫头知道我还有这么多存货的话,她肯定会哭闹着要我把全国的春馍摊子都买下来的!

妈!”她大声喊着。

啦啦?浆糊又抢的吃的啦?”我赶紧坐好,用身子挡住后头隆起的被子。

“不是啦,我昨天在书架上找到这个,可我有地方看不太懂呢。”未知根本没留意我的秘密,跳到我怀里。

是一本手抄的册子,发黄的封面上随意地写着“佳词小记”四个字,我拿过来随手翻,里头抄写的无非是各朝各代的诗词佳句,想来是前任的某位国主拿来打发无聊时间的玩意儿?

哪里不懂呀?”我问她,这个丫头虽然贪吃又好动,但奇怪的是她又很爱看书,对于语言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悟性,同样的年纪同样的环境,她认识的字已经远多于浆这一句。”她翻啊翻啊,最后指着其中一处。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未知的手指下是这样一句话“这是百年前一位国学大师写的一首词。”我解释道,“意思就是青春逝去与落花飘零,都是人世间最无力挽回的东西。

未知想了半晌,问:“那就是说,青春与落花都是留不住的东西啰?

我笑笑,摸摸她的脑袋:“世间最留不住的,是时间。红颜白发,英雄迟暮,万物枯荣,都是时间在作怪呀。

未知挠头:“好深奥呀。时间会把我们都变老吗?

“当然会啦。时间让我们出生,继而长大,然后衰老,最终死亡你跟爸爸也会老吗?”未知突然皱起眉头,“你们也会死掉吗?

好麻烦的问题啊,让我怎么回答呢?好像我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漫长的生命,不变的容颜,已经让我习惯到忘却了这条永远不会改变的铁一般的宇宙定律。可我也是字宙万物里的一员,这条定律,注定是逃不开的知,一个人不能老去想着几时老,几时死,这些不太重要的。”我把她抱起来跟这么小的娃谈论生死大事还真是怪怪的那要想什么?”她噘起嘴。

“想想怎么活着呀。”我刮她的鼻子,“想想明天要吃多少春馍,想想自己几时才能练成跟三斤叔叔一样的好手艺,雕出好看的萝卜花,想想要怎么跟浆糊高高兴地玩耍。

未知又皱眉想了好久,认真说:“只要浆糊不跟我抢吃的,不骂我笨蛋,我就能跟他高兴地玩耍,也不喊他文盲了。”

你俩能做到这么友爱相处才怪……我哈哈大笑,小孩子的思维还真是简单得可爱这时,胖三斤出现在房门口:“老板娘,有客人来访!

咦?生意上门了吗?!

“来啦来啦!”我赶紧放下未知跑出去。

院子里站着一位从没见过的老仆,灰衣布鞋,恭恭敬敬地等我。

“这位老丈是?”我打量来客。

在下乃唐府家仆,夫人遣我来给老板娘送喜帖。”老仆从怀里摸出一张红艳艳的帖子,躬身递到我面前,“还望老板娘不弃,大驾光临。”

喜帖?!

我接过来,脱口而出:“你家夫人又嫁人啦?”

老仆一头黑线,忙道:“非也非也,老板娘误会了,是我家公子大婚啊!

哦…”我赶紧换上笑脸,“恭喜恭喜,行行行,我一定到场“多谢老板娘赏光,在下告辞。”老仆拱手离去这种从内心深处蔓延出来的疼痛是怎么回事!喜帖啊!红包啊!聂巧人给我的金子是不是要保不住了!本来就没赚几个钱,现在还要送礼送礼送礼啊胖三斤看我露出这么痛苦的表情,小声说:“礼物贵在心意。以您跟唐夫人的交情纵然是送上一个春馍,也是无妨的。”

我眼珠转,问:“真的可以送个春馍吗?我可以把它包装得美一点胖三斤眨巴眨巴眼睛:“呃,其实我只是打个比方……只送个春馍是不是太那啥了您好歹是一国之主,再不济也是堂堂的老板娘,这个切,那你又多嘴!做饭去!讨厌!

唐府的喜宴定在半月之后,昨天收到喜帖,今天我便去了唐府,且带着我给唐公子准备的贺礼。

这是我第二次光临这座富贵堂皇的大宅子,又得天清气朗,但见华宇之间满园花开、假山池水、锦鲤成群,妥妥应上了美不胜收四个字。上次来去匆忙,不曾仔细欣赏,今天一身闲暇,断然不能辜负了眼前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