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捂不热——

现在的阮悠悠,应该是连脉相都没有了。

朝日淡薄,晨间雪影疏离,阮悠悠握着儿子的小手,极轻地接话道:“你要娶公主为妻,这件事我原本不该过问。”

她抬眸看着他,目色仍有些空茫,似是适应不了入眼的一切,声音却依旧平静:“这是你的儿子,他只有六岁大,你寻你的富贵荣华,起码也要能护住他。”

她上前一步,眼底杂色暗涌,却无关风月,“告诉我一件事,贤阳公主她…会好好待这个孩子吗?”

一句话问下来良久,却无半点回音。

我收了竹骨伞,又解开隐身的障眼法,踏着台阶走到了阮悠悠身边。

薛淮山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清清冷冷地问道:“你是谁?”

我在那小公子的周围布了一层消音结界,挡住我和他爹娘对话的声音,继而答道:“我是冥界的人,和黑白无常做着差不多的事情。”

我翻手幻化出嘉南国的名册,风吹纸页沙沙作响,“阮悠悠的寿数已经到头,在上个月的十四日,她死于一场无药可救的重病。”

“当然薛国师不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我摊开名册中间的那一页,将薛淮山的命格指给他本人看,轻声道:“这是你未来三年的命盘,荣华富贵权倾朝野,也大概是你真正关心的事…”

薛淮山缓慢地抬起手,握住了阮悠悠的手腕。

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上,目色从诧异转到空然,却没有说出一句话。

“你许是觉得不至于此。”我抬头望着清明天幕,接着道:“阮悠悠难产三日,本就体虚亏空。她父亲去世的那一年,又被那位表妹推进了冬夜的冰湖,后来…”

我有些说不下去,草草收场道:“她的名字,已经不在生死簿上。”

“不可能。”薛淮山握紧了她的手,手背有青筋浮现,“只要我找大夫来,很快便能治好她。”

阮悠悠咳了几声,唇角渗出血丝,“你说这些话做什么…”她从他的掌中抽出手,一字一顿道:“我已经没有兵书了。”

晨色渐渐明朗,她的脸色却愈加灰败。

薛淮山的手正扶在桃木栏杆上,他的指节泛白,指尖微微颤抖,“我少时自负,总想闯出千秋伟业…”

阮悠悠静默不语,她弯腰抱起了小公子,“你和我说过很多话,有真也有假。只是我们的孩子出生的那一日,你同我说,以后要努力做一个好父亲…”

天光更盛,雪势似要转小,死魂簿上的名字渐渐变得更淡,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咬字极轻道:“我只希望这一句话…是真的。”

勾角的屋檐垂挂着一盏风铃,迎着冷风摇出微弱的轻响,晨光初照,那响声淡在茫茫雪天里,飘渺如一段悠远的梦境。

薛淮山从她手里接过儿子,他张了张嘴,似有万般言语,最终却不过答了一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薛淮山番外…嗯他没和公主成亲之后命格也变了这几天每天都是晚上十点下班,更新这么迟很抱歉qaq累得想不到话了…晚安小天使们

【番外】苏木笺

嘉南国毗邻江南三天府之一的赵荣,境内半山半平原,百年以来均为北兀南富。

好在嘉南国君十分看重轻徭薄赋休养民生之道,因而即便是南北有异,百姓仍能安居乐业自给自足。

嘉南的国都建安城,地处国境的东南方位,建安城的十二长街旁,百千家似围棋局,回望锦绣成堆,文人墨客群聚于此,茶楼道馆里时常能听见有人讨论明经政史。

薛淮山七岁那一年,他的老师向他介绍了都城建安,随即又同他说道:“淮山,你这样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等你以后长大了,定要去建安城做一番丰功伟业。”

薛淮山当时也不过是刚会写字,却将这句话牢牢记在了心里,他记得自己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日后定能闯出一番了不起的伟岸功业。

小孩子的心中一般都不大容易藏得住事,他隔天便将自己的理想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母亲,薛母听了以后,愣了足有一刻,方才含笑夸了他一句。

薛淮山的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又向来待他严格,他第一次被母亲这样夸奖,心中很有几分暗暗的激动。

于是他化激动为力量,更加努力地温习功课,熟读诸子百家先贤巨著,闲来无事时,也常去翻看经传史书。

那些名垂千古的贤主明君,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封诰万里江山,一生功业荣极。

薛淮山将那些史书摆在案桌的右前方,又把他父亲的牌位藏在抽屉里,他以此来督促勉励自己,此生若不做出一番大事业,就愧对列祖列宗。

薛淮山年满十四岁时,已经出落成气韵绝佳的美少年。

他花了整整三个月,写了一篇对仗工整华彩斐然的峭壁赋,题在北郡之东的灵山峭壁上,恰好被来此地游玩的翰林学士碰见。

这位翰林学士抄下整首赋词,带回了嘉南国都建安城,许多人听闻这首峭壁赋出自一个十四岁少年之手,都感到十足的震惊和撼然,便有人将薛淮山奉为少年英才。

那首赋词一度被广泛传唱,但也只是那短短一段时间,再往后,人们又渐渐将他忘了。

“我想去一趟建安。”薛淮山对他的母亲说:“拜师在名士门下,学成之后拜官入。仕。”

他的母亲沉默良久,方才答道:“既是你自己选的路,再苦也要走下去。”

次日,薛淮山拜别母亲,带着几个家仆,南下去了都城建安。

北郡薛家在嘉南国的北部算得上名流世家,但在都城建安,却并不为人所知。

薛淮山在国都四处碰壁,那些名士学究,多半只收名门贵族的子女为徒,他空有一身期许和抱负,却感到无从施展应用。

嘉南国并没有科举考试,入。仕为。官依靠名流举荐,或者写信呈递给内廷监,这封信将会直达国君。倘若信上内容得到国君垂青,便可获取为。官的机会。

薛淮山也给国君写过几封信,信中疾言厉词针。砭时。事,但那些信笺有如石沉大海,从未有过回音。

建安城的茶楼书斋里,常有官。员开宴相聚,偶尔也会题几首诗,写在苏白宣纸上,装裱入精致的木框。

薛淮山仔细研究过这些诗句,意蕴浅显,辞藻简陋,尚不如他十岁时的玩笑之作。

但他反观自己,年岁已过二十,却无一功业建树。

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比起他来,唯一的长处便是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好家世。

他自问十几年来无论寒冬酷暑,都执笔不辍伏案疾书,在学识方面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建安城内的贵族子弟,但偏偏就是无人赏识他的长处。

薛淮山想,这世间当真是不公平,有那么多的事,在刚出生的时候便已经注定了。哪怕他十年如一日的勤奋刻苦,也抵不住那些瓶颈和拦路的石头。

薛淮山一怒之下卷起包袱返回了北郡薛家。

就在归家的路上,他忽然想到了隐居多年的名士阮秸。

阮秸乃是某一位贤明隐者的关门弟子,在嘉南尚未改。朝换。代时,便陪伴在太。祖身侧,作为太。祖麾下的顶梁军师。

嘉南太。祖建。国之后,阮秸递交辞呈,尚未等到太。祖首肯,便抱着刚出生的女儿避世隐居,从此不再过问嘉南世事。

太。祖在位不过三年,便将位子传给了他的儿子,也即当今国君,而后开创了嘉南盛世。

然而太。祖在为君期间,却是将朝堂内外肃。清了一遍,那些曾经跟着太。祖打下江山的草莽功臣,多半以谋。反罪被诛。连九族。

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

倘若阮秸没有避世隐居,他和他的女儿可能都不会活下来。

在嘉南国境内,阮秸的生平轶事更像一部传奇,他著写的兵书十六式,极受普通百姓和贵家名流的追捧,曾经翻版数次,一度让建安纸贵。

薛淮山只知道阮秸隐居在北郡附近的村庄,却不知道他到底住在了哪里。

每年慕名而来的人都很多,却多半无功而返。

薛淮山花了两年时间研究周边的所有村落,最终确定了三十六个城镇和村庄,又逐一确认排查它们的位置,耗费了诸多心力。

直到他二十五岁这一年,才真正找到了阮秸的家门口。

那是朝阳明灿的春日清晨,彩霞一字连天,他骑马而来,看到院中桃李满枝,繁花绯丽姹紫嫣红。

桃花树下有一位布衣竹钗的少女,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风,端的是素丽秀美。

她那时正撒着稻谷喂鸡,浓密的头发上沾着半点草屑子,听见行步的马蹄声,提起裙摆背对着他,像是准备折返回屋。

那便是薛淮山第一次见到阮悠悠。

他并不知道她天生眼盲,只觉得这是真正的美人,哪怕荆钗布裙也别有一番秀丽姿色。

阮秸同他讲解了兵书十六式,又教他该如何给国君写信,薛淮山知道了这些,原本应该是得偿所愿,他应当打道回府。

但他留了下来。

薛淮山这样的举措毫无意外地招来了阮秸的厌烦。

阮家的屋子少,阮秸便让他住在柴房,薛淮山在地上铺了一层野竹草,又盖上破旧的棉被,权当是每日休息的床。

薛淮山每天鸡鸣而起,劈柴打水,过了一段前所未有的清贫生活。

他抓住一切机会,同阮悠悠搭讪说话。

他发现她看不见东西,可阮秸不愧为嘉南第一名士,将这个女儿教养得极好,她弹得一手好琴,精通诗词曲赋,甚至还很会做家务。

这些年来,仰慕薛淮山的女子不在少数,他却从未有过这种微妙的感觉,想到她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笑出来。

薛淮山费尽心思哄阮悠悠开心,他夜里不眠,通宵想一些有趣的段子,等到第二日不慌不忙地告诉她,只要能让她笑,他便觉得很值得。

他想,若是能娶她为妻就好了。

但同时他也想,有什么办法,能将阮秸的生平所学尽数纳入囊中。

那一日林中云雾起伏,天光黯淡晦涩,少顷,忽有惊雷乍起,眼看便要下一场带着寒意的秋雨。

院子里的母鸡被吓得乱窜,阮悠悠失足跌倒,薛淮山走了过去,俯身将她打横抱起。

他把她抱回了柴房,对她做了一直想做的那些事。

那天他特意算好了日子,他知道她一定会怀孕,怀上他们两个的孩子。再然后,她便会成为他的妻子。

薛母此前已经给薛淮山定好了一门亲事,不同意他娶阮悠悠为妻,薛淮山想了想,便以阮秸的兵法谋术作为托辞,他说自己娶这个妻子,乃是为了往后为。官致仕。

十里红妆喜嫁,薛淮山成功把阮悠悠带回了北郡薛家。

阮悠悠难产三日,给他生下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有那样的一段时间,他每日忙于照顾妻子和儿子,不再过问其它。

尔后,阮秸去世。

他翻查阮家上下,甚至命人砍光了院子里的桃树李树,也没有找到那本朝思暮想的兵书,那本书乃是阮秸此生的手抄底稿,不仅记载了所有兵。法谋。略,还分条陈述了若干治。国主张。

这本书在阮悠悠手里,她并不知道薛淮山所做的一切,便将书册给了他。

薛淮山坐回了少时的书桌,桌面仍旧摆着那些先贤名家的传记,和帝王君臣的史书,他拉开抽屉,看到了父亲的牌位,也想到了在遇见阮悠悠之前,他的毕生志向是什么。

他待她日渐冷淡。

岁末寒冬,薛家来了许多客人。

那一夜薛淮山的表妹将阮悠悠推进了湖里,阮悠悠被救上来以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他赶去她的房间,瞧见她的样子以后,心头涌上百般滋味,每一种都不好受。

那位表妹本该在来年九月嫁予城东某位青年富商为妻,薛淮山作为北郡薛家嫡系一脉的独子,漠然将那一纸婚约作废,把表妹配给了城西一个贫寒酒鬼做妾。

阮悠悠转醒以后,他的态度较之从前并没有多少改变,她从未抱怨过他的冷淡,只偶尔央求去见儿子一面。

薛母觉得阮悠悠带不好孩子,因而将孙子抱到了跟前抚养,然而每次那孩子见过阮悠悠以后,总要哭到背过气,让阮悠悠把他带走。

薛母因此动了一些肝火,便连见一面的机会也不再给阮悠悠。

阮悠悠大抵是不会哭闹,更不会尖叫撒泼,甚至连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那些加在她身上的事,她即便难受,也只是默声忍着。

直到薛淮山要去国都建安。

那时,他写给国君的信笺已经得到了回音。

阮悠悠写了一封休书,准确来说,应当是刻,她常在竹简上刻字。

那是一个夏末初秋的傍晚,窗外有细微的蝉鸣,她把竹简递到他面前,郑重道:“君可再娶,与我无关。”

薛淮山握着那竹简,骨节捏出声响,缓缓问她,“你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

阮悠悠闻言侧过身,脱下手腕上他送她的玉镯子,她那样柔和的性子,默了一会竟是道了一句:“再不相见吧。”

他的心跳停了一瞬,复又低声问道:“悠悠,你会忘记我么?”

“不会。”阮悠悠答道:“那些高兴的日子…我会一直记着。”

她回了那个家,不过她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薛淮山每月差人给她送衣食补药,他得空时也会跟着去看她一眼。还好她目盲,她并不知道他来过。

朝堂之上,薛淮山愈加得到国君器重,他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国君甚至有意将贤阳公主许配给他。

薛淮山住在建安城南的高门大宅中,每日达。官贵人如流水般上门拜访他,从前那些对他不屑一顾的贵族名士,如今见了他也多是谦和有礼。

他对贤阳公主并没有任何感觉,但她能带给他更稳固的地位,和荣极一生的富贵。

这一年的正月初八,贤阳公主便要嫁给他。

然而正月初四那一日,阮悠悠倒在了国师府东苑的台阶前。

“你会努力做一个好父亲…”这是她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轻声道:“我希望这句话是真的。”

他将她抱起来的时候,她全身已经凉透。

台阶前,原本也站了个不曾见过的绝色美人,阮悠悠倒下以后,那姑娘也再寻不到踪影…

普通人遇到这样的事,兴许会有一些疑惑和害怕,薛淮山已经顾不上害怕,他紧紧抱着阮悠悠,心想她的魂魄大概已经被勾走了。

三日后,国师府的仆从发现,薛淮山溺水而死。

建安城内一片诧然,喜嫁的红缎尚未撤下,新婚在即的新郎官便遭此厄运。

贤阳公主哭肿了眼睛,一个月以后,国君将她许配给了另一位名门贵家的世子,并且要求史官将薛淮山的名字从嘉南传记中剔除,那些经由薛淮山提出来的治国之道,被平均分配到了其他官。员名下。

从此建安城内的人,对薛淮山这三个字都有些讳莫如深。

诈死的薛淮山带着儿子回了北郡。

他从乱葬岗里寻了一具和自己相像的尸体,乔装打扮后做成了溺毙的假象,不管国君是否会发现端倪,他终其一生不会再返回建安城,为了躲避风头,五年内也不能返归家宅。

薛淮山在北郡的小镇上落了脚。

这附近的几个城镇皆是常年偏冷,镇上的人习惯用头巾遮面,只留下两只眼睛,如此一来,就能遮挡住薛淮山的脸。

他盘下一间磨坊,买了几头驴,每日接送儿子去私塾,晚上再教导他做功课。

磨坊的生意十分好,他白天很忙,并没有时间想别的事。只在晚上儿子睡着以后,会想到阮悠悠。

他从未梦见过她,他想,许是她不愿入他的梦吧。

窗外是北郡冷得泛寒的月色,沉沉永夜里瞧不见星光,他忽然想到阮悠悠给他休书时说的那句话,她说再不相见。

再不相见。

明明只有四个字,他却念了很久。

他还想起那个夏末的雨夜,她坐在窗边弹琴给他听,一曲临尽,那琴弦仍在轻颤,她说这首曲子没有名字,只道是一曲相思绵长。倘若能让他再选一次,便是用普天之下的七国来换,他也宁愿要那间铺了竹草的柴房。

往事如滚滚东流水,哪里容得下挽回。

作者有话要说:七点!今天准准的七点!蠢作者高兴的快要飞起来!

只要不上班就是这么准时!好想辞职_(:зゝ∠)_

------------------下集预告的分割线----------------------

反派要来刷存在感了!当然还是不会怎么虐毛球,毕竟毛球…

背后有君上_(:зゝ∠)_

----------------蠢作者求评论的分割线-----------------

三百六十度跪榴莲求评论QAQ

缚蘅柏

暮色四合,天际晚霞盈落。

广茫苍穹中似有一群雪雁飞过,留下溪流击石般清呖的啼声,缓慢回荡在空静的山林中。

“昨天我收到了解百忧的信鸟。”雪令停下脚步,极轻地笑了一声,接着同我道:“他说正月初一那一日,君上广发喜帖,如今王城内外都知道了你们的婚事。”

他顿了顿,续道:“听说是今年三月十九?想来也定是一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