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起了一阵风,拂过茂盛不畏寒的绿藤萝,翠色的枝叶婆娑作响,我静静地听着,耳根却有些发烫。

“至轩冥君和思尔神女应该也会到场,说起来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们二位了。”

至轩冥君和思尔冥后是夙恒的父母,几十年前至轩冥君让位给夙恒,带着思尔游历三界美景,迄今行踪不定。

听了雪令的这句话,我有些忐忑地抬起头,眸光清澈将他望着,“我也没见过他们…”

离开嘉南国都之前,我在城中的烧鸡铺里买了一只刚出炉的肥烧鸡,用油纸包好揣在了怀里,就算不吃也觉得很满足。

现下我抱着这只肥烧鸡,热腾腾的香气扑在脸上,话音顿了半晌,才接着道了一句:“想到三月可能要见他的父母,我、我有一点紧张。”

雪令侧过脸瞧着我,似笑非笑:“不用担心这些。毛球,你要相信自己还是很讨喜的。”

天光渐暗,不远处升起一片深色的云障,我抬起头望了一会天,心中忽然有不安的预感。

黑白无常领着阮悠悠的魂魄走在我们身后,拴在手上的守魂铃一路极轻地响,只要出了这片树林,就能召唤云朵直达地府黄泉。

林中凉风幽静,夕阳残照草色烟光。

我驻足片刻,掏出了收在乾坤袋里的血月剑,又把油纸包着的肥烧鸡放了进去,握着血月剑的剑柄站到了阮悠悠身侧。

几丈外的云障次第漫开,带着浓郁且深重的雾气,雪令捏好了阵法要诀,提剑立在翠绿的藤萝边。

“阮悠悠投胎的时辰是明日午时…”我拔剑出鞘,压低声音对黑白无常说道:“待会若是有什么不测,我和雪令会掩护你们离开。”

白无常怔怔地望着我,哑着嗓子叫了一声:“月、月令大人…”

少顷,他咽了一口唾沫,目光缓缓越过我,楞然看向前方。

暮色吞噬了山林,拂下愈加暗淡的光影,寒风将守魂铃吹得轻响,不多时,树静风渐止,四下一片岑寂。

“终于来了,我在这里等你们好久了…”

听见这个声音,我呆然转过脸,果真瞧见了——

手持黑纱扇的芸姬。

她穿了一件衣襟半敞的黑裙子,发髻上斜插一支红骨钗,眉间的朱砂痣艳红如血,手中折扇半开了扇面,正懒懒散散地侧卧在一朵黑云上。

芸姬的身后站了几位蒙面的黑衣人,以我的修为完全看不出他们的法力深浅。

几丈开外处,淡薄的云障即将散尽,空旷山谷里传来远近不一的狼嚎声,我才发现那式微的云障里,掩着数不清的血狼妖。

芸姬一手支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绣着火凤朝阳的扇面微抬了几分,她摇着扇子柄,饶有兴趣地轻笑一声:“瞧瞧这只九尾狐狸精勾魂的小模样,也难怪夙恒和容瑜都会喜欢你呐,哪怕不能碰,摆在床上也觉得爽…”

我涨红了脸颊,不想和她说话。

苍穹一轮弦月初上,芸姬含笑扬起下巴,指间夹着黑纱扇的扇面,抬手下令道:“活捉死魂和那只九尾狐。”

言罢,她目中涌出滔天的厉色,眸底泛着赤红的血光,“余下的,都杀光吧。”

月色清寒,血战一触即发。

山间的风里蕴着魔气,吹在身上只有涩然的冷意,无数的血狼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避过剑锋寒光,直截了当地扑向我们。

这些狼妖和从前遇到的那些…

都不一样。

我点地跃起,用剑锋做阵心,引出一个屠狼绝杀阵,然那阵法出现不到一刻钟,芸姬身后的黑衣人就放出黑云,将整个阵法消退得一干二净。

我转过头去看雪令,他的状况并不比我好多少,雪白的长剑上蒙着一层血雾,泛起了模糊不清的银光。

雪令抬眼扫过观战的芸姬,反手又召出强悍的剑阵,剑锋撞上阵结的边角,发出铿然刺耳的重响。

芸姬手托下巴趴在黑云团上,松散的黑衣垂落几分,露出圆润的肩膀,她把玩着那柄黑纱扇,抬高声音扬笑道:“从前那几次的狼妖狼怪,都是我派出来的。”

我提剑诧然将她望着,但闻她继续道:“我派出那些狼怪,不过是为了逗一逗你们…”

她半收了扇面,眸光深湛地看着我,唇畔仍旧噙着笑:“但是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我默不作声,手心已经出了汗。

芸姬身后的两个黑衣人加入了这场混战,他们用黑布蒙住了脸面,手中提着锋利至极的黑刀,月光下树影幽深,我瞧不清他们的眼睛,只是其中一个身姿曼妙,看上去仿佛是女子。

血狼懂得如何躲避剑气刀光,我从拔剑到现在,一共只砍中了三匹狼,眼看那些血狼数量激增,黑衣人也走得更近,我握紧了剑柄,强撑着守护结界,有些茫然无措地站在阮悠悠身边。

“月令大人,倘若属下死在这里,可不可以申报因公殉职…”白无常说完这句话,从腰间掏出一把弯角镰刀,眸中闪耀着战斗的火花,作势便要冲出守护结界。

却被黑无常一把拉住。

“月令大人的修为比你高深许多,都无计可施。”黑无常语重心长道:“依我看,我们还是在这里静静地等死比较好。”

白无常点了点头,随即质疑道:“如果按你说的这样,我们也许就不算是因公殉职。”

他这话尚未说完,有只血狼重重撞上守护结界,张着血盆大口径直扑咬,我提剑砍了下去,却只削掉了它的半条尾巴。

芸姬的笑声再次响起,话里带着戏谑的意味:“小心肝,你不要害怕,我就算捉住你也会好好待你,只要你好生伺候我…”

她自顾自地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既然是只狐狸精,惯常伺候人的事还做不来么?”

我心里有些委屈,忿忿道:“我们狐狸精也是有尊严的。”

芸姬闻言兴致更浓,打开扇面微挡了半张脸,“啧啧,就算生气了,说话的声音也是娇娇软软的…真可爱。”

疾风吹野草,落叶萧萧寒瑟,雪令挥剑斩杀了两匹血狼,快如流风地闪身到我旁边,在我耳畔哑声道:“我做一个九宫阵,用剑气布出幻景,一刻钟内,他们看不见你。”

他道:“你带着阮悠悠先走。”

我呼吸一紧,抬头定定看着他,“不可以,如果我也走了,你一个人硬抗吗?”

持刀的黑衣人越发逼近,雪令背对着我道了一句:“风花雪月本该有四令,只有月令的位置一直空缺,你来冥洲王城以后,可曾见过风令?”

我怔然握着血月剑,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雪令的衣袖擦过我的指尖,嗓音更低了几分,“他死在一场突发的魔乱里,用九宫阵换我活了下来。”

冷风飒飒,星光暗沉。

两个黑衣人挥刀砍向了守护结界,我攥紧了指间的冥后之戒,不知道这个由戒指召唤出来的结界够不够结实。

雪令脚下突现九宫变格,风吹白衣流云,他将一块赤银色的药石递到我手上,落下最后一句话:“帮我把这个交给解百忧。”

话音才落,他陡然消失不见。

九转宫格变换,面前景象波澜起伏,我的心跳蓦地加快,掌中那块药石温润有光,该是千金难。求的上品。

阮悠悠正站在我身边,我抬袖握着她的手,喉咙似有什么东西哽住,一字一顿道:“对不起,我不能先带你去地府。”

“没事…”她道。

我放飞了一只信鸟。

九宫阵散开以后,守护结界外杀伐之声滔天,雪令的手臂上已经负了伤,那血汨汨流出,沾湿了白衣袖摆。

“啧啧,你是没舍得走吗…”芸姬一手撑着黑云,目光悠然落在我身上,移近了几分开口道:“还是知道自己走不掉?”

暗色的天幕中,亮蓝色的雷火一瞬寂灭。

她蹙着一双秀丽的眉头,侧首去瞧那雷光,我跟着抬起头向远方望去,却听见了那个清冷肃然的声音。

“走不掉的,应该是你。”

薄云飘浮,林风萧寒,天边挂着一弯皎然的冷月。

右司案和一众冥将立在半空中,身后的月色沉静如冬日寒潭。

今日的右司案大人也穿了一身黑衣,衣襟领口仍旧齐齐整整,他的眸光清冷且淡漠,面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右司案手中的长刀沾满了血,再看那群凶猛骇人的血狼,竟然有半数匍匐在了地上。

下一瞬,右司案和那些冥将一齐落地,在路过我的时候,右司案大人的脚步顿了一下,低声同我说道:“君上今日去了天界…”

我低下头,极轻地“嗯”了一声。

右司案再次拎起手里的长刀,宽慰我道:“最多再过半个时辰,君上也会来了。”他微抬了下巴,目光扫过这些血狼,“若是君上在,这些狼妖怕是会在眨眼之间灰飞烟灭。”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夙恒出场_(:_∠)_久别重逢自然…嘿嘿!

boss不会这么快就挂!她还有秘密即将揭露,虽然大家可能不是很感兴趣_(:_∠)_

躺倒求评论_(:_∠)_

东林燊

“呵呵…”

风声渐急,叠重的树影晃荡不休。

芸姬的笑声冷得令人发憷,她展开握在手中的黑纱扇,绣于扇面的烈焰火凤栩栩如生,像是快要展翅从扇中飞出来。

漫天皆是刀光剑气,横空划过阴翳的云,死去的狼妖融成一滩血水,天际星芒愈加黯淡萧疏。

狂风猎猎,芸姬身后的黑衣人晃影消失。

我加固了守护结界,直觉这些黑衣人奔着雪令和右司案而去。

弦月覆血色,山林空寂如深渊,那些狼妖扛不住一众冥将的绞。杀,成片倒在凛凛泛寒的剑芒刃光里,渐渐显出颓败不堪的劣势。

三四只狼妖伏在结界的边角,被右司案一斩横切成了两半。

白无常见状“嘶”的一声,倒抽一口凉气,他双手抱臂,紧紧挨在黑无常身边,不无感慨地赞叹道:“右司案大人刀法精准,下手利落,我就是再修炼一千年,也不一定有右司案大人今日的造诣。”

黑无常闻言点了点头,抬手拈去白无常发间的树叶,温柔道:“阿白,你放心,我不嫌弃你法力低微。”

“阿黑…”白无常抽了抽鼻子,眼中隐有感动的泪水。

结界外的右司案大人无意瞧见了这一幕,手中长刀微颤了一下,冷不防背后窜出蒙面的黑衣人,暗光乍现的那一瞬,险被黑衣人的斧头劈中。

剑光惊破月色,枝头似有杜鹃夜啼,那黑衣人的身形快如鬼魅,面容隐入幽暗的树荫里,所到之处带起飒飒疾风。

“这个人交给我吧…”雪令道。

他虽然说了这样的话,袖间衣摆却已经被血染红,掌中长剑有些握不住,手臂上的伤口仍未止血。

刀锋映着霜寒月色,涨开七尺余长的刃气,右司案伸手搭上了雪令的袖摆,一个字也没有说,直接把他扔进了守护结界里。

我撒腿跑到结界边,稳稳地扶住了被扔进来的雪令。

也许是因为跑得太着急,乾坤袋从衣兜中掉落,因那绳口并未扎紧,油纸包着的肥烧鸡就这样滚了出来。

雪令以剑撑地,垂眸道:“你的烧鸡掉地了。”

我呆呆地望着越滚越远的肥烧鸡,那烧鸡滚出了守护结界,最终停在了嶙峋的山石边。

手执利斧的黑衣人携风而至,恰好撞上那只烧鸡,脚下不由踉跄一步,站稳以后,他有些恼羞成怒,杀招更为迅猛,迎面砍向右司案大人。

温热的血滴滴洒在我的衣袖上,雪令忽然同我道了一句:“方才被一只血狼咬了,它的牙齿似乎有毒。”

我定定将他看着,始觉他的唇色发乌。

我心头一颤,慌忙道:“我有解毒的药丸,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

言罢,我弯腰去捡乾坤袋,从里面翻出各式瓷瓶,“这次离开冥洲王城之前,解百忧给了我很多药,我记得有金创药和止血丹,解毒的百清丸有薄荷味和甜瓜味两种…”

“狼妖的毒,百清丸应该是解不了的。”他低声应道。

言罢,他又淡淡抛了一句:“金创药和止血丹也不能用。毛球,你不用找了,停下来歇一会吧。”

我攥紧了乾坤袋,仔细盘算还有什么别的药,却听到了…

响彻云霄的凤鸣。

我抬头望向苍茫夜空,但见几颗落索的孤星,和蒙了阴云的上弦月,不由呆然道:“这里有凤凰吗…”

林中山风吹来火烧柴木的噼啪响动,伴着愈演愈盛的通天火光。

远处的黑云渐次涌开,侧卧在云朵之上的芸姬双眸泛红,眉间的朱砂痣似要淌出血来。

她一手撑着扇子柄,周身笼罩了暗沉的黑雾,几乎在刹那之间,化成了一只燃着赤焱烈火的凤凰。

我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这是她的本形。”雪令提起剑柄,不动声色道:“一只入了魔道的凤凰。”

长剑的剑尖倾斜几分,沾着未滴尽的血,雪令轻叹一声,接着道:“她把魂魄附在真正的芸姬身上,可是看如今的状况,她已能化出凤凰原形,从前那个芸姬大抵是被完全吞没了…”

一众冥将几乎杀光了所有狼妖,正在和余下的黑衣人殊死拼杀,化成火凤的芸姬快如流电般驰过,火舌烧过苍苍密林。

夜空广茫,流云萧索,赤焱火的焰光浓烈,燃出缥缈含尘的黑烟。

“她是不是在布阵…”我怔怔然望着疾飞的火凤,轻声道:“我好像看到了阵心和阵角。”

冥界兵将录上共有三十六位声名煊赫的将领,此刻在场的有其中九位,他们大概也看到了芸姬所布的鬼火杀阵,即刻抬手放出了绝招。

右司案一刀刺穿黑衣人的胸膛,反手仍有余力操控流剑,然而鬼火杀阵一将功成的那一刻,所有剑矢都碎成了残沫。

赤焱之火弥漫山林,似要燃亮穹苍暗宇,绝杀阵里嵌着九曲迷宫,封死了所有能逃出生天的路。

火势熊熊滔天,随风传来芸姬低低的笑:“我也有一副好心肠,让整个山川给你们陪葬…”

这句话余音未绝,忽有万钧雷霆砸破沉沉云翳。

眼见云开月明,我心底蓦地一动,再抬眸望去,眼中就有了模糊不清的水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瞬会很想哭,也许是因为快一个月没有见到他,又或许是因为见到他便有些克制不住。

激荡的疾风扫过整个鬼火绝杀阵,铺天盖地的强悍威压破开层层云障,烧满山林的火光渐次熄灭。

有一位冥将许是同我一般激动,远远地喊了一声:“君上!”

地上的土坑里蕴着一滩水,水里参着殷红的狼血,夙恒的脚步停在了陡峭的山石边,深紫长衣的衣摆擦过石岩。

我从守护结界里跑了出来。

血月剑丢在了结界里,乾坤袋也不在我的手上,带着魔性的黑刀朝着脖颈砍过来的时候,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只是转瞬,转瞬之间腰被紧紧搂住,猛然往后退了几丈远。

子夜浩瀚无边,当空映下的月光莹澈无暇,夙恒左手搂着我的腰,右手已然化雷为剑。

那位手提黑刀的黑衣人,在被雷剑穿心的刹那,双眼瞪大如铜铃,满眶发红充血,近乎目眦欲裂。

我呆了一瞬,结结巴巴地问:“雷、雷火穿心…魂飞魄散吗?”

“二十七天。”冷玉般的手指抵在我的下巴上,他答非所问道:“你这一趟去人间,花了二十七天。”

我在他怀中转过身,脸颊贴上他的衣襟,鼻尖萦绕熟悉的菩提清香,我双手环住他,好同他挨得更紧,我想这个时候应该和他说一些应景的话,告诉他我也很想他,但是那些话哽在喉咙里,说出来的就只有两个字:“夫君…”

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尖,他的薄唇挨着我的耳朵,低声应道:“嗯,我在。”

我飞快地侧过脸,抬起下巴亲了他一下。

正是在这个时候,右司案大人负手提刀出现在一丈外的地方,他没有抬眼往这边看,只是低着头咳嗽了一声。

我顿时红了脸,推了夙恒的胸膛,却没有推动。

右司案大人的神情依旧肃然,目光也很是端庄和正经,经过这一场血战,他的衣袍染了血痕,袖扣和衣领却还是相当的齐整,收好手里的长刀以后,他侧过身来,抱拳行礼道:“属下参见君上。”

而后似是终于忍不住,他默默低下头,又添了一句道:“那只凤凰已经…”

已经跑了。

我心神领会右司案大人的意思,环视空旷的山林和辽阔的夜幕,再也寻不到方才那只烈焰燃火的凤凰。

此时九位冥将也走了过来,脚步无声地站在了右司案身后,其中一位冥将虬髯满面,看着很是威武不凡,他沉吟稍许,抱拳施礼道:“即便在今日捉住那凤凰也是无用。”

他的目光有些沉重,“凤凰浴火重生…除非在生辰之日斩断神魂,否则总有魂魄重生的机会。”

另一位冥将移步出列,接过话道:“若是能捉住那只凤凰,即便不知道她的生辰,也可以锁在守魂塔里,每日斩断一次,直到神魂俱灭的那一日。”

我听言一怔,随即抓紧了夙恒的袖摆,插话道:“雪令被狼妖咬伤了,他中了血狼的毒…”

子时三刻,九位冥将护送阮悠悠去了黄泉地府,黑白无常跟着他们一同踏上了通向地府的路。

中了血狼之毒以后,既不能御风,也不能驾云,但雪令表示他的伤口并不是很疼,执意要一刻不误地返回冥洲王城。

半路上,他以剑撑云,脸色苍白如纸,右司案大人侧身看过来,微蹙双眉道:“你如今这样,已经不能再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