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卢八娘是在山庄生的孩子,又因为国丧期间,所以孟白和卢苘都没有与生过儿子的她见过几次面,现在他们看着带着一个孩子,肚子又微微隆起的母亲形象,都觉得非常地陌生。

卢苘不由得说:“姐,你变了。”他的姐姐从骨子里依旧散发出傲气,但却不再那样冷淡而拒人千里之外,她温和地笑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带了一种令人想亲近的感觉。

“是吗?”卢八娘犹有不信,“是衣服的原因,如果我换上了锦缎华服,你可能更习惯一些。”

卢苘一向不善反驳,便又说:“父亲和母亲非常惦念姐姐,让我给姐姐带来一些东西,还嘱咐姐姐要保重身体,照顾好外甥。”

“父亲母亲身体还好吧?”卢八娘也问。

“都好,”卢苘答道:“卢家已经分家了,财物都已经分好,父亲分得一个千亩地的庄子,仆婢几百人,只等守过孝就搬出卢家坞堡了。”

祖母早就去了,祖父病逝后分家就是必然的。至于父亲的生母更是在嫡祖母之前就去世了,所以父亲没有需要赡养的老人,出孝后直接带着自己的儿孙出府。虽然卢八娘听到父亲分到的东西不多就知道他一定吃了些亏。卢氏家大业大,就是庶子吧,也不应该只分得这么一点子。但是想到四老爷和四夫人的懦弱,有太多的银钱并不是好事,所以就随他们吧。

而且息八娘在离开京城时,也曾派人给四老爷和四夫人送去了一笔钱,足够他们终老一生的。而且她坚信自己和司马十七郎的事业一定会成功的,到那时,什么金钱、农庄、财帛,统统算不了什么。

“我们来的路上绕到了卢家的坞堡,曾见过姑父和姑母。”孟白安慰卢八娘,“分给姑父姑母的庄子和奴婢虽然不是顶好,但也不差,我让张管事找了懂农事的庄头帮着看顾,你只管放心。”

“还有表弟跟着我过来,也是向两位长辈禀报了,他们也都赞成,姑父说与其在京城受人欺负,不如跟着王爷在淮北呢,就是姑母也是极放心的,我才将他带过来,”

卢苘看了一眼卢八娘也赶紧说:“父亲和母亲让我到了淮北都听姐夫和姐姐的。”

这便也是卢八娘父母的好处了,他们懦弱老实,但是却能够相信自己的女儿和女婿,竟然舍得把嫡长子送到淮北来。卢八娘看向了司马十七郎,既然父母都同意卢苘到淮北,那么他们就收下好了,果然司马十七郎点头道:“小舅子,你就跟在我身边吧。”

然后司马十七郎便向孟白询问齐王府的情况,他走前其实对父王和母妃是非常失望的,但眼下孝道又使得他忘记了自己的失望,转而关切起他们了。

孟白字斟句酌地说:“齐王现在很少在朝堂中露面,齐王妃也不大参加各府的活动,我好久没有听到他们的消息了。不过,最近朝中有人提议,要迁齐王鲁王等诸王去皇陵为先皇守墓。”

“可知道是哪些人提议呢?”卢八娘问,司马十七郎原来说过,如果他不能到淮北,为先皇守陵就是他的命运。

“是以陆家五郎为首,应该是皇上的意思。”

陆家是后族,皇上登基后他们家所得到的好处最多,自然也要为皇上做急先锋。卢八娘忍不住想起了宁太后,“不知太后现在如何?”

“听说因为思念先皇,凤体一向违和,过年时都没有出来接受命妇们的朝拜。”

“那宁家呢?”

“太后的父亲封了承恩侯,皇上也颇多恩宠,但却没有任命实际的官职。”孟白顺着卢八娘的思路又说下去,“今年正旦时,陆妃也封了太后,还是宁太后父亲承恩侯的提议。”

卢八娘想到了那个八面玲珑的陆妃,想来应该是陈王联合他的母妃,哄骗了宁贤妃得到圣旨。虽然过程如何她并不知道,但只看结果就能知道——陆家是最大的赢家,但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孟表兄最近可曾见到过我父王?”司马十七郎轻声问。

“我走前去了一次齐王府,”孟白的眼睛并不去看司马十七郎,“齐王正忙着,就没有见面。”

很显然,孟白是想为齐王给司马十七郎传几句的话的,但是齐王则根本不想。自从司马十七郎拒绝了他拥兵夺位的打算,他似乎已经不把这个儿子当成儿子了。

卢八娘是明白司马十七郎心中的失落的,最重视忠孝大义的他有多么想得到来自皇上、父亲的赞同和支持,但是他就是得不到。于是她看了看跟在卢苘和孟白后面的两个女人,知道是他们带来贴身侍候的妾室,转身对成姑姑说:“先将她们送到客院,好好安置。”

这时酒菜已经送了上来,卢八娘让人给这三人斟了酒,“你们喝一点吧。”

孟白也急于转变话题,他到齐王府时让人通传问齐王有什么话要带给儿子,齐王就让他吃了个闭门羹,这种事他本不想说,但被问到了又不能不说,而且不管他怎么想轻描淡写,也不可能改变事情的性质。于是他赶紧笑道:“让人把我带来的新酒拿过来你们尝尝,这种米酒孕妇也可以喝一点的。”

说着新酒已经送了进来,放在炭火上加热后斟上,卢八娘也接了一杯与大家煮酒谈天。

就在这一会儿的时间里,司马十七郎已经重新爽朗地笑起来,“想来孟表兄一定又酿出别出心裁的好酒了,今天我就放开量多喝一点!”

作为淮北军的领袖,司马十七郎一直在不断地磨练着自己的意志。他是淮北王府的家主,要为自己的妻儿负责;他是淮北军几万人的支柱,要为他们的生死存亡负责;他将来还是淮北一带的霸主,要为几州的兴衰负责,他身上的担子重着呢,他要关心着的人多着呢,他实在不可能为一些过去的事伤心。

现在,父王对自己的不屑不应该让他难过,就是皇上对他的打压他也不会放在心上,他心中唯一的目标就是统率淮北百姓,收复故国!

第七十四章 煮酒笑谈京中旧事排戏展现淮北新貌(二)

从美酒到菜肴,从诗词到行军布阵,大家的话题又不知不觉地落到了京城中的形势上。

京中的形势哪里是几句话能说得清的呢?

孟白先从他前来的原因说起,原来他这一次到淮北竟然还是奉皇上的旨意出来的,并且刚刚在前营还搞了个很正式的宣旨,皇上让他来抚慰准北王,并送给淮北王女乐十名。

所谓的抚慰,当然是想了解一下情况,想到皇上还这样“关切”着他们,司马十七郎和卢八娘相互看了一下对方的眼睛,皇上的本质就是不想淮北王的势力变大,他宁愿司马十七郎耽于女色,也不愿他收复淮北。

“我也没有想到皇上能派我这么个差使,便欣然接受了。后来才知道,皇上原本想派的几个人都不愿意北渡淮河,最后只得选了我。这小子就是听到旨意后辞了官出来的。”孟白指了一下卢苘又说:“除了他,还有几个人跟着过来了。”

一心想北伐又没有赶上去年司马十七郎出征的人肯定会有,也会有觉得淮北军发展得还不错的人,当然也有在京城不好混过来的,总之随同孟白前来的还有十几个人,只是够不上资格来见卢八娘,所以被司马十七郎留在了前营。

过了几天,卢八娘才知道原来跟过来的人中还有董青河,也就是董氏的亲弟弟,他今年已经十八岁了,自从董氏死后,因为有司马十七郎的照看,他顺利长大,按部就班地读书成亲。想来,他与卢苘一样,愿意到姐夫手下谋个前程,当然司马十七郎虽然肯照顾他,但却不会认他当小舅子的。

话又回到了正题,孟白慢慢述说着,“皇上是仁厚,对世家更加宽容,眼下陆家在朝中一支独秀,人称陆半朝。崔氏完全被比下去了,卢氏已经有人开始起复,还有几个世家,也出来一些人入朝。只是庶族倒是完全被压下去了,尹家最为明显,只剩三两个人留了下来,也都是不入流的小官。”

所谓仁厚,其实就是实力不足,压制不住朝臣;对世家宽容,也是同样的道理,世家强而皇权弱,这也不只是新皇的问题了,本朝从南迁后就一直如此;而庶族势力减退,说明老皇上为加强皇权所做的努力完全失败了…看来朝廷正是向着孟白原来所说的历史方向发展着。

卢苘补充道:“尹家三郎被上司挑了个错免了官,天天在外面鬼混,还收了个外室偷偷养下一个儿子,九姐知道后闹着要和离,原来大伯父不同意,后来三伯父天天吵,也只能不管了。现在尹家就是不肯写和离书,三伯父只好先将九姐接了回来,准备等出了孝之后再去理论。”

“不过,就是等三伯父的孝期结束,就是把和离书签了,大伯母说九姐也很难再嫁合适的士族了。”女人在再嫁本没有什么,但是嫁过庶族的士族女,就像贬值了的货币一样,这其间的道理很难说清,但又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卢八娘听了这样的消息倒没有幸灾乐祸,因为从没有把卢九娘放在心上,所以既不会嘲笑她也不会同情她。其实那本是卢相为卢八娘安排的命运,她躲开了,卢九娘没有能力躲开,就只有承受。

卢氏试验性与庶族联姻的第一桩亲事看来就要结束了,这也正是庶族的力量被打压的体现,与此相反的是士族更是达到权力的顶峰。孟白作为士族谱上排在第一位的孟氏后人,应该得到足够的重视才对。

眼下皇上派了孟白出使淮北,也算得上孟白出仕后的第一件差使吧。司马十七郎的思路出卢八娘相差无几,他笑问:“孟表兄对朝政是不是开始有兴趣了?”

孟白摇头笑道:“我最喜欢孟子的一句话——富贵于我如浮云!”

一个浪漫的文科学生对于政治这种最阴暗最恐怖的活动确实一点也不想碰,他又提前知道未来的朝局会动荡不安,所以才坚持名哲保身。但是若说富贵于他如浮云多少还是有些言不由衷,孟白其实也是喜欢地位金钱的,只是不喜欢危险,所以才选了名士之路。

卢八娘理解地一笑,但司马十七郎的笑中却带了更多的无奈,如果孟白能够在朝中有一定的发言权,于他是极有利的,只可惜,本应是他妻族中最强大的一支力量,只能是白白浪费了。他于无数次感慨后再一次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接着听孟白讲京城中的奇闻八卦。

总之,在司马十七郎和卢八娘离开京城后,那里继续发生着各式各样的事件,现在这对夫妻听起来都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他们慢慢地已经与京城脱节了。

皇上的旨意虽然能够到达淮北,大家表面也一样恭敬,但其实心里都是不以为然的,因为圣旨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即不能拿来换成吃穿用品,也不能用来抵抗胡人,甚至尊崇正统的汉人也不会因为一道写在黄缎子上的旨意而做出实质性的改变。

想在淮北生存,要靠自己的实力。

孟白的到来除了给司马十七郎和卢八娘带来了不少的消息,也带来了无限的乐趣,他们在淮北的生活一直太单调太紧张了,他就像调味剂一样改变了生活的味道。这时节,也正是农闲的时候,所以整个淮北军大营的气氛都欢乐起来。

名满天下的大才子,高贵的孟氏传人,京城各种时尚的先锋,孟白正是这个时代的宠儿,司马十七郎帐下的几位世家子弟和名士对他也非常仰慕,他们在一起写诗作赋,引得淮南淮北的风流人物也纷纷来访。

如今的司马十七郎解决了最基本的生存问题,对于在淮北军大营里突然出现的这场文坛小盛会还是持非常支持的态度,他特别在一处风景优美的河湾处为他们临时围起了一个小小的游园,那里面有各种精美的馔食、香醇的美酒,华贵的器物,并把皇上赏下的女乐都送了进去,方便激发他们的雅兴。

别看司马十七郎对于世家子弟和饱学之士特别尊重,又给予极优厚的条件,他们的日常供给甚至超过他自己,但是,卢八娘还是清楚他并不把最重要的事情交给他们。比如后勤供应,比如属地的治理,比如练兵作战…

想来他在思慕士族的荣光、放诞疏狂的洒脱、耀目的文采这些本时代最为璀璨的光芒的同时,也清楚地知道,这些人只能做为精致的装饰,增加他的声望和名气,却不能给他带来实际的用处。

这正与卢八娘的想法一致,她将孟白找来拜托他一件事,“你既然不急着回京城,就帮我写几个剧本,再排演出来。”

“什么时候起你有了这样的雅兴?”

卢八娘一笑,“我可不要什么才子佳人的故事,你帮我写淮北王接到先皇遗诏,变卖家产,招募兵马,北渡淮河,励精图治的一出戏;另一本写淮北王妃不惧艰难,带着幼小的世子陪同淮北王北上,在淮北军无粮的时候,毅然去楚州将首饰换了军粮。在回程中梦到先朝大长公主,指点她治理淮北之策,扶佐淮北王。”

“噗!”孟白将口中的茶一下子喷了出来,咳嗽了几声才又说:“卢八娘,我真服了你!”

“那好,就按我的剧情写吧,以后有时间的话再替我写一些类似的宣传剧,剧情我会告诉你。至于稿酬,决不会亏待你的。”

“算了,你们现在穷成了这样,我就不要稿酬了。”

“那你就先写吧,越快越好。”于是卢八娘更热情地支持着士人们的活动,看着她预定的戏剧写成并开始了彩排公演。待完全成功后,她会支持戏剧团到处巡演,做为她统一淮北意识形态的重大举措。

淮北文化界的这些活动,又吸引了更多的人前来。尚喆就是其中很有意思的一位。据说他听到孟右军在淮北军的消息后特别前来相见,顺便拜见淮北王。

与想像中的铁血军人不同,尚喆是一位个子不高,白白胖胖非常和气的中年人,他礼貌周到地送了拜帖给内院淮北王妃行礼请安,还专门献给淮北王妃和世子各一份丰厚的礼品,珠宝锦缎、毛皮药材,其中一套用宝石做眼睛的黄金十二生肖尤其漂亮,旭儿见了就爱不释手,可见来之前是做了功课的。

晚上卢八娘把礼单给司马十七郎看时笑着说:“难道尚喆以为我是冒顿单于的阏氏?”

汉初时汉高祖被困在白登山,陈平派人给阏氏送了礼品请她说情,并告诉阏氏如果汉高祖败了,就会送美女给单于,那么阏氏就会被冷落,于是阏氏怕汉家送来美女便收下礼品力劝单于放了汉高祖一条生路。

“你正好做一次阏氏,收了礼告诉尚喆,他的异母妹我不要了。”司马十七郎笑着哄王妃,自从自己说近几年不会再纳侧妃了,她睡觉都安稳了不少。听孟白说过女人怀着孩子时心情好,肚子里的孩子才能长得好,就像旭儿一样,比别的孩子都要聪颖活泼。

卢八娘果然被逗得笑了起来,“那么这些礼还是少了些,我怎么能将淮北王侧妃之位贱卖呢?”感觉到司马十七郎醒悟后对自己的好,卢八娘坦然享受,自己确实值得。

玩笑归玩笑,卢八娘也是读过史书的,冒顿单于退兵哪里只是因为阏氏的劝说?当时刘邦手下有着几万精兵,樊哙带着几十万的大军正赶来支援,冒顿有所顾忌,更主要的是,即使冒顿打下了白登山,抓到了刘邦又有什么用呢?汉朝立刻就能新立一位皇帝,还不如双方和谈。

最后的结果就是刘邦回了京城,将宗室女送给冒顿和亲。看到这里所有人都应该明白阏氏想达到的目标根本没有成功。所以卢八娘真正重视的一直是实力,归根结底,实力才是硬道理,一切弄巧在实力面前不堪一击。

就如尚喆,他的到来也是靠他自身实力的支持,尚家的嫡长子是软实力,手下有一定兵权是硬实力,所以淮北王夫妻二人虽然在背后说笑,但表面上却非常客气地招待他,但基于他是以与孟右军相会的原因来到淮北军大营,所以司马十七郎便也只与他谈些风花雪月的事。

就尚喆的事情进一步分析下去,还是实力的问题。如果在司马十七郎刚刚渡过淮河到达淮北时,尚喆若是来见他,一定会得到司马十七郎更加的重视。但现在淮北王的实力已经大增了,反之尚喆的实力就不够看,于是司马十七郎稳坐微笑着等他的表演。

卢八娘很欣赏司马十七郎的欲擒故纵,“你每天都只跟着孟表兄吟咏诗词,尚喆已经急了吧?”

“他急他的,我又不急。”司马十七郎不以为然地说。

第七十五章 多方调兵北上抢粮三人联手南下开矿(一)

实力决定结果,尚喆熬了些日子后终于熬不下去了,腆着脸在比他小十多岁的司马十七郎面前哭了一场,“继母不慈,离间父子之情,喆在尚家已经无立锥之地了。”

按司马十七郎的思想,尚喆是尚家的嫡长子,有功无过,尚爽焉能无故废立?若是过去,他一定会热情地帮尚喆想办法,如何能自保还要忠孝两全,可现在司马十七郎明知尚喆说的是实话,但是故意摇摇头表示不信,“尚将军当年曾与我一同平叛,英明睿智,岂能糊涂至此?”

尚喆总不能说自己父亲的坏话,于是只好又大哭起来,“若王爷不顾,喆死无葬身之地矣!”

人是不断成长的,一件件事情发生过,特别是薛家坞堡的事件后,司马十七郎原本极光明磊落的性格也渐渐变了不少,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为了淮北军能够生存下去,他不得不使用更多的计谋心术。因此摇摇头说:“此乃君之家事,尚大公子还是不要在外人面前提及才对。”

“尚家的事哪里只是家事?”尚喆抹了抹泪说:“淮北这边支持汉家衣冠的也不过数家而已,如果尚家先内斗一场,岂不是汉人痛而胡人快?那我宁愿从此在淮北王手中当一名马前卒,征战时死在胡人之手。”

“当年诸葛丞相曾为境遇相同的刘琦公子出谋划策,让他带兵在外得以保全,尚大公子为何不师从呢?”司马十七郎轻松地拿了蜀汉时的典故来回答他。

尚喆岂能不知刘琦故事?只是刘琦带兵在外也没得好结果,诺大的家业归了异母弟,不久便一病而死——而且谁知道他倒底是不是病死的呢?

当然话不能这样说了,尚喆此番前来的目的是想谋得淮北王支持他,继承父亲的刺史之位,而淮北王表明根本没有支持自己的意思。尚喆苦笑了一下,他已经错过最佳的时机了,半年前淮北王刚刚渡河时,若是他能来结交,没准儿还能订下同盟,但现在淮北王明显不愿意帮忙。

再想到继母谋划着将妹妹送进淮北王府,而淮北王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尚喆心中就更加七上八下,腿一软就跪了下来,“王爷,我好不容易借着来见孟右军的名义出来,求王爷救我!”

尚家的事司马十七郎早打探清楚了:尚爽想废掉嫡长子确实不是空穴来风,而且也并不是全无道理。尚喆的异母弟弟尚颉虽然只有十四岁,但却聪颖异常,生得虎背熊腰,武艺高超,又兼他的亲舅舅蒋歆一心扶持,如果再加上淮北军的支持,尚喆确实前途不妙。

况且尚颉年幼,尚喆年长,此消彼长,尚喆就快到走投无路的境地,只能求助于淮北王了。司马十七郎任由尚喆恳求了几回,觉得到了合适的时机,便让人拉起了他说:“你虽是尚家的嫡长子,你父亲哪里会不重视你?只是你一直没有承担起嫡长子应该负担的责任。”

尚喆心里并不服气,他从小跟着父亲鞍前马后也立下不少的战功,又一直帮着父亲处理尚家事务,从未行差踏错,如何不应该接任尚家的家主呢?但他不敢直接反驳,便问:“请淮北王指教,我应该如何才能算是担起嫡长子之位的责任呢?”

“尚家处于淮北战乱之地,并不同于普通世家,如果尚大公子以为自己做了普通嫡长子应该做的,就能得到嫡长子所能得的,那就是大错特错。”尚爽能在淮北这样的地方保住一方土地,怎么也算得上一代英豪,纵使年老糊涂,也不至于到了不分长幼秩序的地步。

要知道随便废长立幼,乱了纲常,那可是乱家之祸啊!大约尚爽也觉出了大儿子若是在太平盛世守成当然足够了,但是在乱世可能会守不住尚家,于是心便偏向了能干的小儿子。

可是舍掉长子,尚爽也下不了决心,于是他一面对继夫人想把女儿送到淮北王府听之任之,一面又放大儿子到淮北军大营,这才是尚爽最糊涂的地方,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司马十七郎正是要利用他的糊涂,把尚家拆得四分五裂,收到自己麾下。于是他继续指导尚喆,“尚大公子若是想令你父亲和尚家将领们信任你,愿意将尚家的未来交给你,那么我给你一个建议。”

“每年秋收时节,胡人都要来抢粮抢人,淮北汉人深受其害,尤其是尚家这两年很多屯田所都颗粒无收,军心极为不稳。今年尚大公子不如主动请缨带一支人马,在秋收前越过尚家的边界提前到胡人的地盘先将他们的粮食抢收回来,尚家再不会有人想取代你的地位了。”

“可是,”尚喆郁闷地看向司马十七郎,淮北王到淮北还不满一年,他根本没有见过胡人是如何凶悍,每年胡人来抢粮时,铁骑如风,汉人根本就没有抵抗的能力,更不必说主动迎上去了,“王爷,胡人确实厉害,我们只能依靠城池抵挡住他们的攻击,若无城墙的保护,怎么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这正是汉人们的共识,从朝廷到民间,所有人都觉得汉人打不过胡人,自汉武帝出兵大败匈奴国家疲惫后,中原对于胡人就一直采取守势。而事实上,胡人的武力值确实也远远超过汉人,而汉人能依仗的只有高大的城池。

对于尚喆的担忧,司马十七郎微微一笑,“今秋我会出兵收复失地,自有破敌之法,你只管带兵观阵,待我得胜后,你还可以跟在后面协助作战,我会分些战功给你。”

尚喆似信非信,但确实没有别的办法,想到淮北王是当世之名将,他总要试一试,于是便与司马十七郎约定了时间,细细算起来,离秋天已经没有多久了,所以便告辞回去整军。

尚喆来淮北军大营,蒋夫人岂能不知,自从她派人向淮北王提出把女儿送进淮北王府,淮北王并没有答应,当然也没有拒绝,于是这次她让自己的弟弟蒋歆前来促成亲事,为儿子接过尚家家主的地位铺平道路。

司马十七郎又热情地接待了蒋歆,当年在平定苏峻之乱时,蒋歆就是尚爽手下最有名的将领之一,他们也曾有数面之缘。

当蒋歆提到了联姻时,司马十七郎微微一笑,“君之甥女年纪尚幼,况且我眼下正在准备秋收前北上,哪里有这些心思!”

“北上?”蒋歆惊疑道:“秋收时胡人一贯南下抢粮,淮北王无需北上,胡人来劫掠时截杀他们即可。”

“正是因为胡人南下抢粮,所以我才要在他们挡在属地之外!”司马十七郎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淮北军种出的粮食,一颗也不会让胡人抢走!”

蒋歆其实是不信的,“不知淮北王如何能挡住胡人?”

“我自到淮北后一直在练兵,如今已经做好了与胡人一战的准备,正要在今年秋天收复失地,驱逐胡人。”司马十七郎笑道:“前些天尚家大公子来淮北大营,我已经邀请他局时一同出兵,建立功业。蒋将军既然来到淮北,便替我将一封信带给尚将军,我正要请尚将军与我一同北上会猎。”

尚爽早已经老迈,根本不可能再带兵出征,伴随身体的衰弱,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小,不管对来自哪一方面的威胁,他更多的选择退让。司马十七郎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尚爽一定不会接受自己的邀请。

但是尚颉和蒋歆呢?他们肯定不会看着尚喆带兵出征取得战功,司马十七郎就是想把更多的尚家人马带到北伐中去。

至于他的目的,倒不全是想让他们帮忙打击胡人,尚家军作战的能力根本不行,他们不是胡人的对手,司马十七郎背地里对卢八娘说:“他们能帮多少忙我也不指望,我只是想把他们调出尚家大营,免得我出征时他们对淮北军大营造成威胁。”

司马十七郎出征的计划是早就制定了的,以胡人武力之强,他一点也不敢轻敌,于是便打算将淮北军绝大部分的精锐都带走,但是留守大营肯定会非常空虚,而就在大营西边的尚家就是潜在的隐患,于是司马十七郎便决定将尚家的主力也带到北边,这样就能使留守在大营中的卢八娘不必一心二用,专心秋收。

卢八娘再一次感觉到司马十七郎和思路与自己很不相同,攘外必先安内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如果是自己,可能会先将尚家拿下再出征,又或者减缓北伐的步子,可是司马十七郎却用这样的方法将尚家的军队带到北边,既不让他们对大营造成威胁,又能得到尚家的助力。

“真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啊!”卢八娘赞叹了一声,“尚喆是答应了,那么蒋歆和尚颉怎么样呢?”

“虽然蒋歆说还要回去禀报尚爽,但我觉得他们一定也会按时北上的。”

卢八娘也赞成他的分析,“兄弟争权,更要争民心向背,且不说尚家与胡人早就结下血海深仇,只说尚喆北上,尚颉若是不去就输了,如果他对淮北军大营起了不该有的心思,那他一辈子都在道义上站不住腿,如此看来他一定也会北上。而尚爽呢,两个儿子都要北上,自然也会有看看两个谁更强一些的想法。”

“陶耀光那里,过些天我也会送书信邀他一同北上。”司马十七郎告诉卢八娘。

书信是一定要送的,这是表明态度,至于陶耀光是不是出兵倒不是重要的,陶家所在的雍州距离如今的淮北军大营相隔不过数百里,按司马十七郎的计划,他是想直接打到雍州的边界,到时候他们自然会见面。

“这些日子我会加紧练兵,其余所有的事情就只能交给你了。”司马十七郎摸了摸卢八娘凸起的肚子,“你只要将政令收为已用,所有细务都一一分下去,千万别过于劳累。”

“你只管安心练兵,所有军需物资我早已经有了安排。”

第七十五章 多方调兵北上抢粮三人联手南下开矿(二)

就在尚喆来见孟白的同时,陈春煊也借此机会重新回到了淮北。做为淮北军在楚州行动的大功臣,虽然知道的人非常少,但他却极为低调,做足了孟白的崇拜者的模样。

过了十多天,卢八娘终于接到了陈春煊自称门下递上来的贴子,她给司马十七郎看,没想到他竟然并不生气,而是淡然地笑着对卢八娘说:“既然已经写了投靠文书,过来给主人磕个头也是应该的。”

不过话里终究带了些醋意,卢八娘便笑道:“他来拜见我一定是有正经事情要说,你若是不愿意,我就不见了。只是你应该替我见见他,总要感谢他上次的帮忙吧,再有看看是不是找矿的事情有了着落。”

听了这样大义凛然的话,想到王妃一直为的都是自己,她满心都是淮北军的大事,把全部嫁妆都投了进来,又正给自己怀着孩子,司马十七郎也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心怀酸意,无奈他就是想通了,王妃不过当陈春煊是个可用的人才而要用他,但心里依旧酸得受不了,最后只得说:“你的下仆过来磕头,我为什么见,你替我赏他点东西就算谢他了!”说着几大步走开了。

卢八娘见了陈春煊,她并没有一个人与他见面,还把孟白也叫了过来,毕竟是要避嫌的。作为一个成熟的人,卢八娘才不会引起无谓的风波,她现在既然想与司马十七郎携手奋斗,就要替他着想。把握好尺度,所有行为符合这个时代的风俗。

当然除了避嫌,卢八娘还有一重更重要的原由,那就是为了生意。无论是从淮北军的立场出发,还是为了自己的私人利益,卢八娘都是要想办法赚钱,在本质是商人的卢八娘看来,差不多所有的活动都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上,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她还有一个小小的私心,司马十七郎也好,世人也好,都知道自己把全部的嫁妆都用在淮北军北伐之上了,但其实,卢八娘在孟白手里一直保留着一部分财物。

俗话说狡兔三窟,卢八娘给自己留的后路绝不止三条,但她确实将自己绝大部分的财产都用到了淮北军大营。

现在与陈春煊、孟白一起发展采矿业,即是为淮北军找到一条新的财路,也是为自己再多一条后路,后路总是不嫌多的。

时隔几个月,陈春煊再见到卢八娘,眼里已经没有了过去的狂热,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他虽然还是没有将淮北王妃从心头抹去,而且也从没打算抹下去,但是总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再外露了。

卢八娘很满意他的转变,如果陈春煊还是过去的傻样,她也只好再冷他几个月。现在她总算可以与他说些正事了,于是话题在卢八娘的主导下很快就展开了。

煤,这个时代人们通常称之为石炭,早已经得到开采和应用,并积累了很多的知识,比如大青山的冶铁所用的原料就有石炭,而且这时的冶铁匠人还懂得把煤粉碎,使之完全燃烧,以提高冶铁炉的温度。

只是石炭的产量并不高,而且还很难得,并没有普及到日常百姓的生活中,就是在冶铁中也没有得到更充分的使用。就比如淮北军大青山冶铁用的石炭,就是用了很高的价格从淮南买来的,这笔支出是非常沉重的负担,要想将淮北冶铁工业发展起来,石炭的供应必是要先解决的。

卢八娘认识陈春煊后就慢慢有了自己开采石炭的打算,薛家的财物使她有了启动资金,现在孟白又到了,更为此事增加了几分保障。

孟白前世是文科的大学生,在高中的地理学习中曾经背过中国各地的物产矿藏,这些知识就是他如今不能完全清晰记得,也会有一定的印象,现在拿出来就是最宝贵的资源。再加上他顶着孟氏的名头,能带来很多方便,而卢八娘不大适合出面的时候也都可以推给他。

陈春煊再一次被惊得神魂颠倒,他看了卢八娘写给他的一些矿产资料,琢磨了些日子,这次来也算是胸有成竹。没想到,又遇到了孟右军这样一个人物,心悦诚服地说:“过去我一直认为自己见识不浅,如今才明白什么是夜郎自大。”

“我只是在孟家家传的书中看到一鳞半爪的,纸上谈兵罢了。”孟白倒也谦虚,他虽然见过煤炭是什么样的,但哪里知道它们在地下会是怎么一回事,至于铜矿铁矿银矿金矿的,更是只了解字面的意思,真要拿过来一块矿产,他根本认不出。

卢八娘笑着将他们的话接了过来,“你们也都不要这样客气了,我想我们完全可以联起手来,先找到一处石炭矿开采应用,于公于私都是极好的事。”

于是卢八娘、孟白和陈春煊没多久就定下了一同找矿开矿的意向。中国历来盐铁专卖,石炭这样的物资却没有得到朝廷的重视,就是金银铜等矿产在此时也都是允许民间经营的。所以这个选项并不至于惊世骇俗,而且非实用,如果能够成功,他们还可以进一步开展更多的项目,如石油、银矿金矿等等。

看起来仙风道骨的孟白最为积极,孟府的经济之柱之一玉石产业随着益州齐挺自立而完全被掐断了来源,另一项嫌钱的生意酿酒业,又因为已经有人弄清高纯度酒的原理也开始生产,利润明显下降,所以他急于找到新的财路。要知道孟白如今的生活方式,差不是最烧钱的方法之一了。

而孟白想维持他的名士风范,也只有继续他的这种生活,当然他也从心底里喜欢充满着魏晋风流的洒脱感受,一点也不想改变。

陈春煊喜欢找矿,也喜欢赚钱,更喜欢因此与淮北王妃建立了名正言顺的联系,所以也他也充满了热情地同意。

于是卢八娘承担了主要的投资,孟白负责指导找矿和利用他的名望与矿产所在之地的官员打交道,将矿山买下,陈春煊实地探测开采。

石炭开采出来,在淮南的经营销售以孟白为主,卢八娘也会派出代表她的管事,而她应得的利益则直接用开采出来的石炭偿还,用来加大淮北地区冶铁业的发展,提高产出铁器的数量和质量。

就这样,在前世可以挂名为某某矿业的公司成立了,因为眼下淮北的形势非常不稳定,也没有条件开展矿业,所以他们的第一步只能在淮南开展。于是陈春煊在定下方案后,很快就要离开了淮北,带着人手去了孟白提供的前世淮南一处大煤矿所在地寻矿。

卢八娘和陈春煊都属于执行力超强的人,定下了计划就会马上着手进行,陈春煊在几天的商谈结束后,就直接提出告辞,卢八娘也不挽留,只是提了一句,“如果陈将军有续弦的打算,我可以将庶妹许配给你。”

从应用手段上来讲,卢八娘并不讨厌联姻这种方法,成本低,见效快,也算好用。作为实用者,她接受这些事物的速度并不慢,不能接受的只是对自己不利的一方面。

而做为家中的嫡长女,又成了王妃,只要卢八娘给卢四老爷夫妇一封信,他们肯定会把庶妹送过来。如果陈春煊答应,自己就同他成了姻亲,很多事情都会方便多了,卢家四房也会在其间得到实利。

而为联姻而牺牲的庶妹,卢八娘并不认为这对她算是牺牲,陈春煊是个不错的成亲对象,没有卢陈联姻,也会有卢氏和其他姓氏的联姻,这个时代婚姻不是以个人喜好为标准的,而是以家庭利益为目标。

陈春煊听了卢八娘的建议想也没想,就立即行礼答道:“不劳王妃费心了,春煊已经习惯于独身一人,倒也自在。”他完全明白卢陈联姻的好处,可却不打算勉强自己,既然命中注定得不到,守在她的旁边就好了,只是他还是心有不甘地叹了一句,“我以前从没有因为自己的出身而在意过,但如今却明白确是生平憾事。”

淮北王妃是欣赏自己的,陈春煊完全能体会得到,如果自己也出身于高贵的士族,就能与淮北王妃早日相识,也可能还有夫妻的缘份,故而他会有此叹。

卢八娘能够理解陈春煊的思路,甚至她也不会否定,如果她在决定嫁给司马十七郎之前结识陈春煊,有可能会答应他的求亲,以陈春煊的年纪,当年的他似乎更成熟更容易合作,而且他们从本质上更类似。但是,很多事情是没有假设的,她淡淡地说:“机缘就是如此安排的,所以永远不要遗憾。”

孟白在他们的这段结话时没有插嘴,他用狐疑的目光在两人间扫了又扫,便拉了陈春煊一同出去,“我给你摆酒送行。”

隔天,把陈春煊送走后,孟白直接向卢八娘求证,“我怎么在你和陈春煊间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卢八娘理也没有理他。可是孟白哪里会善罢甘休,“难道无情无义的卢八娘被爱情的火花打动了?”看看卢八娘平静的面容,他又修改了自己的话,“不管别人的爱情之火烧得多热烈,你也一样能不以为然,最起码装作不以为然。”

见到卢八娘不理他,孟白凑到她的面前嬉笑道:“难道你不渴望爱情吗?要知道那是非常非常不一般的感觉,就像…”

卢八娘忍不住给了孟白一个白眼,“矿藏找到后,你作为名义上的主人,压力也不会小,还有心思八卦这些有的没的!”

第七十六章 孟太白好奇探私情淮北王挥兵收青州〔一〕

孟白并不把卢八娘的态度放在心上,他得意地解释,皇上现在手中无权,完全依靠士族支撑朝政,只要顶着孟姓,他就得捧着我。前些天还有人在朝中提议,朝中官职要依士族谱顺序安排呢,那样我极有可能当个高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