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十七郎就是再伤心,也是淮北的领导者,总得打起精神安排事情,然后才能专心守孝。

卢八娘听了传话放下了心,让几位身份高的夫人们帮忙照料各项杂事,自己回到内院准备物品,明天一早司马十郎几人就回京了,东西一定要同时带到京城,让京城的人们看到淮北王的孝心。

这时宁姑姑抱着旭儿回来了,“在大营的高官们差不多都来吊唁过了,我见世子跪得够久了,趁大家没留神就把他抱了回来。”

卢八娘摸摸旭儿的小手,“还好,手并不凉。”又问他,“冷不冷?”

“不冷,宁嬷嬷把手炉放在我的袍子下面了。”旭儿说:“我歇一会儿还是去陪父王吧,他一直在哭呢。”

“你父王的父亲离开了,所以他很伤心,旭儿真懂事,是应该多去陪陪父王。”卢八娘把旭儿

身上厚厚的衣服脱了下来,“不过,你是小孩子,要按时吃饭,按时睡觉。”

然后卢八娘便借着准备东西安排杂事留在内院吃了晚饭,又睡了一觉。但毕竟心里有事,半夜里又起来去了灵堂。

灵堂灯火通明,在守灵期间不能中断,帏幕后外面的女眷们都已经离开了,只留有几个负责哭丧的妇人们,也都降低了声音,卢八娘查看了一下,见上香添灯油等做得都不错,满意地点了点头。

有人给她送来一张短榻,又端了热热酽酽的茶。卢八娘坐了下来,静听帏幕前面灵堂里传来的声音。

“齐王薨逝,王爷正应尊母妃之命,赶赴京城结庐守孝,恪尽孝子之职,为淮北士民之表率。”

卢八娘轻轻挑开帏幕一角看了过去,司马十七郎头上带着孝帽,一身白色麻布孝服,腰间系着粗麻绳,旁边放着一支木杖,坐在灵堂最上面的一领芦席上。只不到一天的时间,原本英姿勃发指点江山的王爷就变成了面色青白,胡子拉碴的憔悴人了。

虽然卢八娘让人在司马十七郎更衣时帮他在里面添了皮衣,但灵堂滴水成冰的温度,不吃不睡守了十几个时辰,好端端的人折磨成这个样子没什么稀奇的。在讲究孝道的时代,很多人居丧时都把自己弄得形销骨立,这样才符合当下的道德标准。

而司马十七郎自己也宁愿这样,不论他是出于对齐王的怀念还是对自身形象的塑造,卢八娘都不会勉强他。

陪着司马十七郎守灵的自然是淮北的军官和官员们,看冠戴相貌很明显分成两类,一类是武人,或站蜃谒韭硎呃傻纳砗螅硪焕嗍俏娜耍钦氲胤殖闪搅凶谒韭硎呃上率住

离司马十七郎最近的两个文人,在素色的衣袍外穿着白色的孝衣,带着高高的发冠,举止清雅,有超然众人之姿,正是皇上任命的青徐两州刺史陆纪书,范世昌。刚刚说话的正是徐世昌。

这时陆纪书也说话了,“人之初生,三年不离父母,故父母亡故,人子应晓苫枕砖,还报三年。淮北王应即日疾驰京城,完成人子之本份。”

陆纪书算得上司马十七郎和卢八娘的长辈,所以他的话语里还带了一些指导的口气。

第八十五章 为奔丧名士辩忠孝出义愤众将挥老拳〔一〕

陆纪书和徐世昌到淮北也有一年时间了,司马十七郎为他们分别修建了刺史府,待之以礼,但一应军政大事并不重用他们,只把他们两位当成摆设。

淮北两州之地是司马十七郎浴血拼杀,一城一池打下来的,他的威望无以复加,陆纪书和徐世昌虽然是当今名士,但是也根本无法撼动淮北王的地位,这两个人认清形势后,也放弃了干预淮北政局的行动,只纠集了些文人在一起高谈阔论,虽然偶有些指点时政和话语,但也并不很出格。

总之,淮北王府与钦命的两位刺史间一直维持着相安无事的局面。

司马十七郎和卢八娘一直觉得这样还不错,但陆纪书与范世昌心中的不满却越积越深,他们自诩代表的是正统皇权,又自觉怀有济世之材,本要到淮北大展鸿途,只是被淮北王打压。齐王薨逝的消息终于让他们爆发出来,他们想用舆论将他逼到京城,如果皇上真能将淮北王扣住,那么淮北的权力中心自然会转移到他们手中。

想到现在淮北无论任何政务都直接下达郡县,刺史府不过只能得到知会,很多事情还要在比他们品级低得多的官员后面知道。如今有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机会,他们哪里能不抓住呢?

于是他们得到消息后便赶到淮北王府,吊唁后便开始了劝说。

卢八娘看到司马十七郎垂着头,脸上的神色一丝不变,似乎已经成了一个木头人,对陆纪书的话置若罔闻。

坐在司马十七郎下首不远处一位与陆纪书和徐世昌衣着相仿的中年男子摇着头道:“《礼记曲礼》有言,‘居皮之礼,头衬创则冰,身有病则治,有疾则饮酒食肉,疚止复初’。”

这人正是邸荣,他说的话意思就是居丧时也要有些权变的,有病或者年老的情况还是要以保重身体为要,此外碰到国与家发生冲突,要家礼服从国事,孝子可出来为国效力,反驳了陆纪书和徐世昌。

陆纪书曾以清谈扬名京城,一向颇为自得,皱了皱眉,一副不屑的样子,傲然道:“诸位不曾读书乎?‘忠孝道著,乃能扬名荣亲,故曰终於立身也。’于家能孝于父母,在朝方能忠君,故古人常云‘求忠臣于孝子之门’淮北王自当身体力行,树立忠臣孝子之典范。”

朱御史刚刚端了一杯茶,急急地喝了一口便大声道:“陆刺史未免过去胶柱调瑟,何所谓忠孝,受忠于君国即孝之于父母。淮北王恢复故国,抵抗胡人,此之所谓大孝!”

卢八娘放下了帏幕问:“他们一直在辩?”

“正是呢,从吊唁后一直没停,有一阵吵得还特别凶,后来可能把嗓子都喊哑了,声音才小了下来。”

围绕着淮北王是不是应该回京肯定还会吵下去,其实这并不是单纯在守孝礼仪上的争论,而是在“孝”的大义下关于淮北所有权的争论。

以陆纪书、徐世昌为首的皇权派一直高举正统的大旗,强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而站在淮北王府一边的文人也针锋相对地指出,淮北王乃是奉先皇遗诏收复故国,作为出镇一方的诸侯,虽然应该以朝廷为正朔,但却不必事事受朝廷节制,以免淮北大好形势被破坏。

这些文人中为首的就是朱御史和邸荣。朱御史自不必说,是北上复国最坚定的支持者。而邸荣则出身淮北士族,年少即颇有才名。曾为尚家坐上客,后投奔淮北王。他到了淮北大营后,因力主

淮北王设立与朝廷制度不相同的王廷与诸级官员而在淮北声名鹊起。

邸荣最常举的例子就是并当年蜀汉的刘备,刘玄德本是汉室后裔,也曾接过汉帝衣带诏,只因朝中有曹操那样的奸臣,所以离开朝廷,在蜀中以图兴复汉室。在他看来,如今的朝廷一样是奸佞当道,只看淮北王收复了大片故土,不但没有得到彰表,反倒被降了爵位就可以确实了。

他指出,如果淮北王事事按朝廷指示,正是亲者痛仇者快,淮北汉人政权肯定很快就会土崩瓦解。是以他几次带领淮北军民上表,请淮北王将朝廷派到淮北的两位刺吏陆纪书和范世昌遣回,用邸荣的话说:“北伐数度失败,皆由此辈所至,先帝既封淮北王,概皆悉知此患,故以全淮北托于淮北王。”

平时司马十七郎也正是用邸荣这些文人压制陆纪书、徐世昌等名士,今天灵堂上的争辩其实就是整个淮北文人的分歧。在文人中,确有一小撮不得志者或其它种种原因对淮北王颇有微词者。

不过在这个天子尚且要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时代,杀士是不可能的,又因为淮北普通民众对淮北王的衷心信服,平时司马十七郎对于这几只嗡嗡叫的苍蝇并不多理睬。卢八娘也看不上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士人,她一直紧紧地控制淮北的舆论方向,断不会因这几个人而坏了事。

借着齐王的丧事,这些人竟然不顾一切地跳了出来,而他们所提倡的孝道,竟然也得到了一些士人们的支持,这总归是以孝治天下的时代。

第二天一早,灵堂里重新聚集了大量的人,司马十郎带着几弟弟前来上香并辞别十七郎,陆纪书与徐世昌见说了一夜淮北王并不为所动,便哭倒在地,边哭边讲着自己的道理,而邸荣等人亦大声反驳着,乱作一团。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压住了灵堂里的声音,人们都静了下来,大家都明白,这时候驱马疾驰一定是有军情要事。果然一位满身尘土的小校奔进灵堂,跪到司马十七郎面前大声道:“报!羯人围困同城及拱卫两城,情况危急!”说着呈上军报。

站在司马十七郎身后的几位将领做了一天一夜的布景板了,士人们的争论他们是不敢上前插话的,只能坐累了站起来,站累了再坐下听着。现在听到军情急报,很多人伸长脖子看过来,徐达上前一步接了军报,呈到了司马十七郎面前。

司马十七郎接过来打开读毕,将军报卷起来收到怀中,他想站起来,结果挣扎了几下也没站起来,僵坐了一天他已经不会动了。田涵柳真几个上前将他搀扶起来,司马十七郎在他们的扶持下站到了录堂中央,用沙哑的声音命令道:“传令下去,淮北军明晨北上!”

“是!”众将行礼应诺,纷纷退了下去准备出征。

陆纪书和徐世昌都怔住了,他们一直坚持孝道,但也得承认忠孝不能两全时,还是要先为国尽忠。

但怎么就会这么巧,就在需要淮北王尽孝时就传来紧急军情?

明明淮北王刚刚得胜回营没多久啊!

但是军情大事,陆纪书和徐世昌是不清楚的,军报他们根本没有资格看。

看着淮北众将陆续离开灵堂,淮北王也会离开,陆纪书急了,好不容易用“孝”压住淮北王,第一次取得了话语权,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呢?于是他提高了声音道:“淮北王为了抵御胡人不能到京城奔丧,那么请淮北王妃带着世子赴京亦可彰显孝道!”

“正是,夫妻一体,王妃回京亦是一样的。”徐世昌应和。

将淮北王妃和世子扣到京城是仅次于淮北王留京的理想局面,而且,陆纪书和徐世昌对淮北王妃同样是极不满的。

京城也好,其它地方也好,甚至胡人统治下的土地,舆论都是掌握在士人手中。做为士人的翘楚,陆纪书和徐世昌被派到淮北时都是踌躇满志。他们认为只要凭着他们的名望,让淮北士民归心并不是难事。

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顺理成章的打算完全落了空。在淮北,收复故国的信仰使淮北军民紧紧团结到了一起,淮北王的声望极高,而淮北王妃出资支持的戏剧更是从思想上控制住了所有淮北人。

不管是军中,还是民间,到处上演着这样几部戏剧:《北上记》写的是淮北王在先皇寝灵前接遗诏,击石盟誓。然后淮北王夫妻变卖家产,招募军士,渡过淮河,解救淮北汉人于水火;《参军记》写的是淮北几个青年说服家人,积极参加淮北军,上前线英勇战斗,获得军功凯旋回乡的事;《织锦记》写的是淮北女子走出家门,种桑养蚕,加入纺织厂,生产出大量的锦帛,支援淮北军北上,得到众人赞扬,并获得美满婚姻的故事…

因为戏剧团不止专门在城中演出,还在淮北到处免费巡演,牧场、农场、工厂,甚至偏远的小渔村,差不多辐射到了所有淮北民众,愚夫愚妇们再不把士人的话放在心上,他们完全被戏剧里表现的思想同化了。而这些戏剧还在不断地产生着新曲目,影响着更多的人。

就是陆纪书和徐世晶也得承认,戏剧的形式和唱词确实很容易被普通民众所接受,很多人看得出醉如痴,而很多唱词也到处传唱。比如《北上记》中淮北王的一句“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需马革裹尸还?”打动了多少热血少年的心!听说尚家的小公子尚颉就是这样毅然离开尚家,投身淮北王麾下,甘愿做马前卒。

还有写淮北王妃的情节,更有欺骗性,《北上记》中淮北王妃自得知淮北王将要北上,白日中忽然梦到先朝大长公主,授之以耕种渔盐之法,令其辅佐淮北王,成就一番伟业。其中的唱词“脱簪换粮,煮海为盐,上天降玄女,泽被人世间。”也将淮北王妃的地位捧到了神仙的级别。

在这种形势下,陆纪书和徐世昌不管怎么摇动唇舌,在淮北也没有多少跟从者。

第八十五章 为奔丧名士辩忠孝出义愤众将挥老拳(二)

请淮北王妃带世子前往京城奔丧的话一出来,正从灵堂向外走的人们都停下了脚步,司马十七郎也将目光落到了陆纪书和徐世昌的身上,然后很坚决地说:“本王带兵北上,王妃自然要留守大营并负责供应粮草,如何能离开淮北!”

陆纪书上前一步道:“其实不然,淮北大营中岂无能人异士,何必一介女流主事?王爷正可…”

冷不防一旁走上来一个彪形大汉,上前一拳打到陆纪书的脸上,这一拳的力量可不小,只听“呯”地一声,陆纪书向后飞倒了下去,呯地摔到了地上,那张白晳的脸上迅速紫肿了起来,鼻子歪到了一边,眼眶、鼻孔嘴角到处都是鲜血,惨不忍睹。

原本站在陆纪书身边的徐世昌吓得哆嗦成一团,在灵堂冻了一夜的脸更加苍白得可怕,“你,你,你…”你了半天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们就是想要我们淮北军败给胡人!是不是?”

“奸臣!”

压抑了一夜的军官们终于忍不下去了,他们跟着淮北王,当然不愿意王爷离开淮北,但士人们谈论着高深的道理他们听不懂,所以也不敢随便说话。

不过,现在前线有了紧急军情,自然应该马上整军出发,而淮北王妃也会在大营里忙碌不停地为他们准备和运送武器、粮食、军衣、药材等等物资,保障他们在前方专心打仗,这时把王妃送到京城,让淮北军怎么去打仗?要知道淮北王妃是上天派到淮北的仙女,她一直保佑淮北军

打胜仗。

所有人心中的愤怒都压抑不住了,见有人开了头,这些武夫们立刻都围了上来,对着陆纪书和徐世昌等人就打。

“住手!”司马十七郎及时喝住他们。

大家只得罢了手,但陆纪书和徐世昌,还有几个他们的爪牙都伤得不轻,这些武夫们下手极狠,若不是司马十七郎立刻阻止,肯定会有人丢了性命。

这时朱御史和邸荣脸上也露出不赞成的神色来,尽管他们也极讨厌陆徐之流,但毕竟都是高贵的士人,他们觉得被武夫们冒犯了。

司马十七郎心中亦有很严重的等级观念,他其实也不赞成,而且打人怎么也是不对的,因此便用手指着第一个打人军官道:“降职三级,所有军功抵罪,再罚俸一年!其余的降职一级,罚俸一年!”

“是!”动手的这些人受了惩罚反倒像占了便宜,个个脸上不但不失落,还有几分荣耀的意思。憋了一整夜的气终于发出去了。

司马十七郎挥手让这些武夫们下去,又向朱御史和邸荣道:“本王即将出征,陆刺史和徐刺史几人就由你们照顾,所罚的俸禄就作为赔偿用以给他们养伤。”说完带着众人走了。

把士人打成这样,只得了这样的处罚,大家都觉得太轻了,但也能理解,大战在即,正是用这些武夫的时候,总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吧。

灵堂内的士人们也慢慢散去,只留下守灵的人们。

帏幕后桃花放下帘子,猛地一击掌,“我们家的田郎君真了不起!我没白给他生了这么多儿子!”

第一个动手打人的就是田涵。

卢八娘看着兴奋不已的桃花,哼了一声,“降了三级,军功没了,又罚俸一年,你还高兴成这样?”

“我看那个姓陆的和姓徐的不顺眼很久了,早就想打他们一顿,田郎君知道才替我打的,我当然高兴!”桃花拍着自己的大肚子骄傲地说:“降级、军功、俸禄都不算什么,田郎君只要去打仗就全能挣回来!”

“你小心点,肚子这么大了!”卢八娘赶紧说。

“没事,我身子好着呢。”桃花不以为然,她已经生了三个儿子了,这一个也快生了,每一个都非常顺利,孩子身体也康健。

“你赶紧回去给田涵准备行装吧。”卢八娘便嘱咐道。

桃花走后没多久,司马十七郎回来了,将怀里的军报拿出来递给卢八娘,面带不忍之色说:

“你让我走了,这边又只剩你一个人支持。”

军报其实是一张陈年的旧报,卢八娘昨夜让人带离大营又送回灵堂,有了边陲的急报,司马十七郎就可以轻易摆脱陆纪书他们用孝道编就的大网,就是自己也正可以借口准备军资而不再理这些喋喋不休的士人们。

不过,军报虽然是旧的,但其实并不是假的,在胡汉交界的地方,冲突是经常发生,差不多每隔几天都会有事件发生,卢八娘只不过让人说得严重一些,吓吓那些士人们罢了。

“没关系,我能行,就当我们的计划提前实施吧。”这些日子里,司马十七郎和卢八娘为新的一年做了计划,他们打算把淮北军大营迁到徐州,离前线更近,调兵也更为方便,原本等春耕后才开始,现在提前几个月也没什么。而且在他们的几年计划内,淮北军还要继续向西北扩大,所以那里也会成为处于淮北军的中心的位置。

“也好,我到徐州后先建好新城和王府,然后你带着儿子们过去。”司马十七郎握着卢八娘的手说:“本来想好好陪你们过个节,竟然又要走了。”

“你就是在大营中又能陪我多久?总归是聚少离多。”卢八娘一笑,“新王府一定能很快建好的,那时我也会将大营这边的事情都处理好,我们就又见面了。”

大军出征在即,又是齐王的孝期,司马十七郎肯定不能在内院停留时间过长,卢八娘将他送走后叫来了平安,“你跟着王爷出征去吧,机灵点,别只死守规矩,多看顾他的身体。”

平安这些年一直是卢八娘的左膀右臂,马上听懂了王妃的意思,行礼道:“王爷出征在外,自然不能完全按死规矩做事,毕竟军中不同别处。小的虽然不懂,但是也知道如果饭也吃不饱,哪里还有力气杀胡人呢。”

此时的风气,守孝时不仅要禁酒肉,就是吃饭也要限制一定的量,很多孝子每天都要量出一定的米,多一点也不吃的。卢八娘见平安答的明白,便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你也赶紧去收拾东西吧。”

送走了司马十七郎,卢八娘继续在淮北军大营里隆重地祭奠着齐王,直到满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将牌位送到了宗祠,在安置先皇遗诏大殿的侧殿,那里还有何侧妃的灵牌。从此后,淮北军中的祭祀程序就又多了一个步骤,在向先皇遗诏行礼后,再移到侧殿向齐王牌位行礼。

至于陆纪书和徐世昌,卢八娘也没有忘记他们,她非常关切地定期让人看望他们并送去补品,最后在他们养好伤后将他们送回了各自的刺史府。看样子他们会老实一段时间,以后再想插手淮北事务前一定能多想想再开口。

紧接着,卢八娘便按与司马十七郎商议的结果让旭儿进书房拜师读书。其实旭儿只有三岁,说读书实在是太早,但他作为淮北王世子进书房读书代表的是一种姿态,淮北王妃扶佐世子镇守大营听起来就是更顺理成章得多。

淮北王世子师傅选了两位,一位叫段泽喜,出身士族,年过五旬,著作等身,是淮北道德才学最出众的人物,他入选为淮北王世子师一点也不出意外。

另一位师傅就是邸荣了。他之所以入选,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的立场。在淮北王慢慢形成了势力而与朝廷间有了明争暗斗时,邸荣一直站在淮北王一面,甚至在维护淮北王的利益方面,要比朱御史还要激进。

邸荣不只是北伐坚定的支持者,也坚决维护淮北王在藩地的一切权利,他还在认真考据过先皇遗诏后得出结论,先皇在遗诏中不只将战乱中的淮北封给淮北王,令他北上恢复故土,还表明了淮北王完全可以独立于朝廷之外,也不用受当今的朝廷节制。

这对于朱御史等人来说都是很难接受的,毕竟大一统的思想早已经根深蒂固,不容改变。而在从京城派来的陆纪书和范世昌等人看来,邸荣的理论简直大逆不道,先皇最重视的就是国家一统,怎么会让淮北王不受朝廷制约呢?先皇遗诏不过是勉励淮北王努力北上而已。

双方的争论一直没有停止过,也一直是淮北士族们最大的矛盾之所在。

有趣的是,争论的两方都拿老皇帝的遗诏做为自己最有力的证据,短短的几十个字他们翻来覆去考究,各自引为对自己的支持,但其实当年老皇帝写遗诏时是怎么想的谁能知道,谁又能亲自去问一问死去了的人呢?

而真正明白自己写遗诏时怎么想的卢八娘自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也许是因为司马十七郎在淮北的威望很高,也许是因为邸荣的口才了得,总之,以邸荣为首的淮北文人一直稳压以陆纪书、徐世昌为首的朝廷一派的文人。

不过司马十七郎从没有公开支持邸荣,甚至他还多次表明,他是司马氏的子孙,完全忠心于朝廷,绝不会拥兵自立。而且他以实际行动证明,那就是他并没有按邸荣等人所建议的,将陆纪书和范世昌遣送回去,反倒给他们建了刺史府,将他们养了起来。

但这一次为淮北王世子挑选师傅,邸荣中选,是一个非常明显的风向标。

第八十六章 慧眼如炬送女读书带孝出征思父克城(一)

司马十七郎走后几天湖阳郡主到了,她没有回京城奔丧却先到淮北军大营的灵堂行礼,痛哭了一场后就与卢八娘进了内院说话,“就是没有战事,十七郎也不能进京,去了容易回来难。我听了消息便赶紧过来,幸好路上就听说十七郎带兵向平郡去了,这才放下心。”

湖阳郡主已经将自身的前途与司马十七郎捆到了一起,所以她自然不愿意十七郎出事。卢八娘点头道:“让郡主惦记了。”说着便吩咐给湖阳郡主准备住的院子,“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先休息休息吧。”

湖阳郡主赶紧道:“不必太麻烦,我只住两天就去京城。”

“原来郡主要回京城奔丧?”湖阳郡主现在是尚家的宗妇,她担负着尚家的家事,要回京城自然要将很多事情放下,并不容易。

“尚家这边一切还都好,我请了族里一位长辈帮忙管理家事。”湖阳郡主苦笑了一下,“当时我是万般无奈出了京城,哪里想到父王竟然突然去了,只留下母妃一人。唉!世子软弱无能,家里人又多,事也多,我总要回去帮忙看顾。”

确实,如今的齐王府应该乱成一团了吧。齐王虽然没有什么能力,但他毕竟是一家之主,他存在的本身就是维持齐王府的所在,没了他,齐王妃和世子想控制住数量庞大的家人会很难。湖阳郡主做为齐王府年龄最大,地位最高的出嫁女,回去后肯定能帮齐王妃一把。

而且听湖阳郡主的语气,她离开京城时心里对齐王府是有着愧疚之情的,特别是对齐王妃。

果然湖阳郡主接着向卢八娘解释道:“母妃其实很可怜,她这一辈子谨守女德,为父王操持这么一大家子,实在是不容易。现在父王去了,却把一个大乱摊子留给母妃。”

卢八娘略微点了点头,湖阳郡主与齐王妃是亲生母女,感情深厚是自然的,她完全理解。

“还有,让十七郎回京守孝一定不是母妃的意思。”湖阳郡主用手向上指了指说:“肯定是上面发的话。”

关于这件事,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想法。卢八娘清楚地知道齐王妃是个什么样的人,把司马十七郎弄回京城软禁的主意也许不是她出的,但是绝对也是齐王妃所乐见的。

将心比心,如果司马十七郎有了庶子,卢八娘虽然不至于将他们从*上灭掉,但也决不会允许他们有出息。当然,这是她自己生了儿子之后的想法。

湖阳郡主见卢八娘只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便知趣地不再解释。不管怎么样,已经发生的事情是不能改变的,十七郎夫妻对母妃能够在表面上恪守孝道,这已经是她最满意的结果了。

湖阳郡主回京前特别绕道淮北,不只是想在淮北王妃面前为齐王妃说些好话,也有一些事情想拜托淮北王妃。

在淮北经济迅速繁荣后,各方面的机构也慢慢地建全了,去年夏天大营里成立了一所官办学堂。这所学堂相当于京城的国子监,通过考试招收了淮北各地最优秀的学生,并为他们免费提供食宿日用。当然,除了通过考试入学外,宗室子弟及一定级别以上的官员子弟也可以入学,只不过需要收取一应费用。

学堂成立时间虽然不长,可名声却极响亮。盖因淮北王妃行前办抚幼所时即设了学堂,教导收容的孤儿,没想到成绩却超过很多世家设的私学,水平之高早就深入人心。淮北官办学堂就是秉承抚幼所学堂的长处所建,又加强了师资等各方面建设,从成立之初就定位为淮北最高端。

湖阳郡主想把自己的两个儿女郑嘉和郑妙送入学堂。在她看来,淮北官办学堂教学水平高低并不是最主要的,儿女们能在学堂里结识淮北当权者家的子弟和淮北最优秀的少年们更为重要。

于是她便将跟在她身后的郑嘉和郑妙叫到前面,“我想把他们俩送进学堂,还是要请王妃给他们一个机会呢。”

湖阳郡主的长子郑嘉十三岁,长女郑妙十一岁,正是读书的年龄。

这点小事卢八娘自然会答应,她办学堂也正是想把自己的理论传播出去,形成坚实的思想基础,从这一角度她也宁愿有更多的世家少年加入,毕竟这些出身不凡的孩子生来就有着超过很多人的影响力。但她笑着向略有些局促的两个孩子摆手道:“别拘着,去和弟弟们玩吧。”

然后向湖阳郡主问道:“嘉儿自然应该入学堂的,只是妙儿你也舍得?”

淮北官办学堂比起朝廷在各地所办的学堂有一个不同之处,那就是开办了女学。在十岁以下,男女学生是一同学习的,十岁以上虽然分开,但所学的内容还是一样的,招收学生的条件与男子也相同。

可是女学生的人数就要少得多了,十岁以下还好些,人数虽然较男生少得多,但总归有不少人家把女孩送来。但十岁以上的,总共只有十几个学生,其中还有一半是从抚幼所考上来的。

此时就是这样,诗礼传家的士族虽然会让女孩读书,却也不愿意她们出头露面,与各阶层的年轻人在一起学习。而低层次的军户百姓之类的,家里的男孩都未必能读书,根本不会让女孩受教育。

郑妙出身士族,又是郡主之女,况且她已经满十岁了,让她加入学堂确实不同寻常。

湖阳郡主感叹道:“妙儿虽然是士族女,又有淮北王这个舅舅可以依靠,再过几年寻门好亲不难。但是我却想,靠谁都不如靠已,还是让妙儿多学些东西,再交些有用的朋友,将来的路可能走得更顺畅一些。”

“过去在京城闲暇时,我也曾听母妃谈起过去,外祖父特别重视女德,母妃开蒙后便先令她背熟《女戒》,出嫁前家里又要反复教导女子以柔顺为要。崔氏女子也多如此教养长大,结果日子过得好的并不多。”

“我当年出嫁时,母妃却背地里告诫我不要太过软弱。过了这么多年,我愈发觉得母妃说得对,若是按外祖父所教,我现在还关在郑家的院子里诵经呢。我虽然盼着妙儿一生顺遂,但是谁又能保证不会遇到什么难题,妙儿还是多些能力才好。”

湖阳郡主没有说出口的话还有几句,就如眼前的弟媳淮北王妃吧,其实本是卢家庶子之女,虽然后来孟氏之嗣不绝,让人重新认识到她的母族出身高贵,但是出身高贵的女子多着呢,有几个能像她一样过得这样好?

王府里唯她一人独尊,一个庶出子女都没有,这都不算什么,真正让湖阳郡主非常羡慕的是淮北王妃在淮北的地位,可以说,假如十七郎想废了王妃都不可能,没有人能撼动淮北王妃在淮北的地位。这一切正是淮北王妃靠自己的能力取得的。

回想当年在京城时,湖阳郡主也曾见到母妃与十七郎的媳妇暗斗,只要母妃一出手就会被无形的化解,而十七郎媳妇还保持着非常好的名声,到处一片赞扬。湖阳郡主是最早认识到卢八娘不是普通女眷的人,也最早认定不能与卢八娘作对,对于自己心爱的女儿,她希望妙儿能学得淮北王妃的一些本事。

湖阳的话在卢八娘听来多少有些吃惊,要知道这种想法已经有些女权主义的意思了,最起码也算得上是觉醒吧。但略一思忖,湖阳郡主经历坎坷,有这种思想并不奇怪,若不是如此,她也不可能离开郑家嫁给杨太常,然后又三嫁到淮北。

“郡主果然高见,”有这样的见识的女人并不多,卢八娘脑筋转了转,觉得可以让湖阳郡主发挥更大的作用,便笑道:“待郡主孝满后可以加入我们,帮忙管理女学,将来还可以开办女学分校。”

眼下女学的负责人都是淮北身份最高的女人们,她们跟随淮北军来到这里后,从开始组织人们为淮北军做军衣,然后接管慈善局抚幼所,再后来是织厂、医院、学堂等等,涌现出许多优秀的人物。

想到能与那些手握权力风光无限的女人一样,湖阳郡主受了这样的诱惑,略一沉吟就答道:“只是我没多少学识,恐怕会做不好。”

“学识什么的并不重要,学堂可以请人教书,但重要的是郡主有这份胸襟,再加上你的身份,一定会无往而不利。”卢八娘不想在淮北掀起轰轰烈烈的妇女解放运动,但她可以将一些东西慢慢渗透,提高淮北妇女的地位,也巩固自己的位置。

湖阳郡主得到肯定,心中十分急切,“待我从京城回来,就先把尚家的家学整顿一番,增设女学。让尚家子弟不分男女都守制读书,待出孝后再行扩大。”

卢八娘颌首赞同,比起朱大姑等人以教书育人为目的参与办学,湖阳郡主就要功利得多,但是卢八娘却不在意,她不管动机,要是只是结果,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可以同路。

做为一个成功的领导者,卢八娘喜欢的是共赢,她会团结一切能团结的力量,达成她所要的目标。湖阳郡主是宗室女,又有能力,并已经与自己结成同盟,接管了尚家,为淮北军不费一刀一枪收复徐州立了很大的功劳,这样的能人白白放着是多可惜的事!

“嘉儿和妙儿你就放心地留在淮北,学堂所需一应物品费用都由我来出,平时生活上让十嫂照顾他们,郡主就放心吧。”卢八娘已经负责了司马氏所有子弟的学费,并不差湖阳郡主一儿一女这两个,但孩子她却不会亲自去管。

可能骨子里的自私是无法改变吧,卢八娘只喜欢自己生的两个孩子,对别人的家孩子却缺乏爱心。好在她的地位崇高,平日又忙,别人家的孩子们见她的机会也少,倒也遮掩过去了。

湖阳郡主看了看正耐心陪着两个表弟玩的女儿,私心里很希望卢八娘能把自己的女儿留在王府,所以在进王府前她就反复教导女儿要好好哄着淮北王世子和二郎君,与他们相处和谐,给王妃留个好印象。王妃毕竟没有女儿,妙儿又是懂事的,日子久了,没准就能把妙儿当成自己的女孩,就是与世子兄弟两个也能从小建立深厚的感情。

虽然湖阳郡主没有达到最高目标,但这样的结果也算满意,她一向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就是这样紧急的情况下也没忘记礼尚往来,将从尚家精挑细选出来的贵重礼物献给卢八娘,又去见了兄弟们,把孩子托给了十弟媳,又悄悄地嘱咐郑嘉和郑妙时常到王府给王妃请安,多与两位表弟接触,才离开了淮北。

在送别湖阳郡主时,司马氏家人在灵前又都哭了一场,但每个人的表情卢八娘看得清清楚楚,齐王死了,他的儿女中没有人太过伤心,包括司马十七郎在内。他们难过是难过,但却缺了发自内心的哀痛,该做什么一丝都不乱。

齐王在亲人心目中的地位,也是他自己留下的,半分做不了假。

第八十六章 慧眼如炬送女读书带孝出征思父克城〔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