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衣服?”司马十七郎第一次见到毛衣,左看右看猜测道:“是给我的?”

“牧场那里送来的羊绒,又轻又软还特别保暖,我让人捻了线织成衣服,明天出门前穿在里面。”已经没有必要再藏了,卢八娘一面答着,一面低头将毛线理顺,又织了起来。

司马十七郎轻轻地摸了摸那件毛衣,细腻的手感让他不由得担心自己的手太粗会将衣服弄坏,原来王妃不睡是因为想在夜里将衣服做好给自己穿上,真是太辛苦了,他想再将王妃手中的衣服拿下来让她去睡,可半途又改了主意,自己坐到了王妃身边,盯着脸色微红,看也不看自己的王妃说:“我陪着你。”

卢八娘放下毛衣,回了内室将自己的被褥拿出来铺好,向司马十七郎道:“明天要赶路,你躺下陪我吧。”

司马十七郎依言躺了下来,但是他在炕上蹭来蹭去很快就蹭到了卢八娘身边,把脸贴到卢八娘的身侧,笑问:“从没见过你这样做衣服的,真是好奇怪!”

卢八娘小心地将竹针挪开,拍了他一巴掌道:“你离得远一点,小心针扎到。”

“你放心吧,扎不到我的。”司马十七郎才不肯离开呢,说着凑得更近了一些,“我就是看看你怎么把一团线绕成一件衣服的。”

其实司马十七郎对于编织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同这个时代的男人们一样认为缝纫之类的事情完全是女人的事,男人根本不必去管。但他特别喜欢看卢八娘为他做衣服时的神态,那样的柔和,那样的静谧,让他的心幸福得快要飞上天。

如果能够再做点别的就更好了,司马十七郎拼命压制住他心中的渴望,他的孝期还没满。这时他的心里又升起了他常于夜深人静时无数次思索的问题,自己一直坚守父孝是值得的吗?

父王最后几次见他时,看向他的目光早已经没有一点慈爱,不是满满的恨意就是彻底的无视。因为自己没有起兵扶佐他称帝,父王对自己最后的一点父子之情也没有了,此后的他完全不想认自己这个儿子。

司马十七郎早已经完全清楚,当年自己离开京城时,父王没有一句祝福,也没有赏赐一石粮食一匹帛,在他心里根本不关心自己会不会死在淮北,可能他还有盼望自己死在淮北?

自己在淮北拼着命立下的军功已经为父王赎罪,各种战利品中最好的也送到了齐王府,还有定期献上的财物…这些是不是已经能够偿还父王对自己的养育之恩了?

这些想法实在太大逆不道了,司马十七郎每到此时都会在心里痛责自己,但是立刻一个更大逆不道的想法又进入了他的内心,“谁都知道父王在皇祖父的孝期里照常玩乐,他都那样做了,我是不是也可以呢?”

司马十七郎大脑转动的同时已经将原本搭在卢八娘身上的那只手伸得更深入一些,这种下意识的动作,可以说出于本能,他自己的意识都控制不了。

“别胡闹,今晚一定要赶着织完。”卢八娘拿竹针在司马十七郎的手臂上轻轻扎了一下。

是了,王妃是最守礼的人,她决不会让自己在孝期胡闹的。司马十七郎猛然间清醒了,他心中的卢八娘一向非常完美的,当然包括道德方面。而且如果自己越了界,王妃万一有了身孕,那可怎么办?

司马十七郎惭愧起来,缩回手在被子里用力掐自己一下,可他就是想通了也不可能安静地睡着,便与卢八娘说着闲话,过了会儿又想起来问:“王妃渴了吗?我给你倒点蜜水喝吧。”

卢八娘乐于接受来自司马十七郎的殷勤,点了点头,“好。”就着司马十七郎的手喝了几口水。没多久又听十七郎问:“这样保持一个姿势,腰很容易酸的,我帮你揉揉吧。”

其实不用的,但是十七郎这样贴心,卢八娘只得应道:“也好。”于是又揉了一会背。

“王妃,你歇一会儿吧,”司马十七郎刚躺下又坐了起来,拿起卢八娘绕着线的右手吹了吹说:

“你看,一直这样握着针,手指都红了。”

卢八娘的手指一直养得娇娇嫩嫩,现在拿着竹针稍稍用了点力便有些红,但根本不会疼,“没关系,织毛衣就是这样的。”

“那也要小心,这么漂亮的手可不能伤了。”司马十七郎真心舍不得。

卢八娘笑着将司马十七郎的双手放进了被子里,“你再这样闹下去,明天就穿不上新毛衣了。”又在被子上按了按说:“不许在再动了,赶紧睡觉,明天一大早就要出门了。”

话虽然这样说了,可是司马十七郎哪里能真睡着,他虽然不再捣乱了,但还是与卢八娘又说起了话,“我们早点去也能早点回来,你带着捷儿等我们一起守岁。”

提到捷儿,卢八娘道:“明天你和旭儿走了,捷儿知道了一定会哭的。”

“你好好哄哄他,告诉他父王与哥哥本想带他一起的,只是他还太小了。”司马十七郎虽然重视旭儿,但也一样疼捷儿,甚至他更宠捷儿一些,毕竟捷儿年纪小。

想到儿子,卢八娘的脸上也现了笑意,“旭儿性格坚强果断,确实适合做世子,而捷儿的个性就不一样了,他更敏感更温和,比旭儿更喜欢粘人。”

“我见你让捷儿学画,非常好。”司马十七郎笑道:“他不只长得像你,喜欢画画也一样像你。”

卢八娘喜欢画画早已经不是秘密,回想当初瞒着十七郎还真是很可笑的事,如今她笑吟吟地说:“我真希望捷儿能够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

“会的,淮北有我和旭儿一定会平安。”司马十七郎憧憬着,“大家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第九十章 贤王妃夜深起织衣慧夫人随夫至淮北(二)

没有能跟着父王出门,又第一次与哥哥分开,捷儿果然很伤心,他发现父王和哥哥已经走了后咧着嘴哭了起来,“呜呜呜,我也要跟着父王和哥哥一起出门。”

“那谁来陪母妃呢?”

“呜呜,母妃也去。”

卢八娘笑着将他抱在怀里,“母妃一定要留在王府,捷儿若是不肯留下来,那母妃只有一个人了,多可怜呢?”看捷儿被说动了,停止了哭泣,就拿起桌上笔为他画了一张水彩鲜花图,“捷儿,喜欢不喜欢?”

这张类似西洋画的静物写生色彩艳丽,马上把捷儿迷住了,他依旧还有些抽噎,但拿起笔后就全忘了,醮了各色颜料在一张白纸上涂得不亦乐乎。

卢八娘见安抚了捷儿,便坐到了一旁,织起最后一件毛衣,这是捷儿的,用的与旭儿同样的颜色,茜草染的红色,非常漂亮,最后她还特别在衣襟上给捷儿用黑线勾勒出一只小狗——正是前世非常著名的一个卡通形象。

捷儿见了那只卡通狗特别喜欢,伸出小手在那只小狗身上摸了又摸,“捷儿喜欢小狗。”

卢八娘由衷地笑了,“这只小狗是特别给捷儿加上的,父王和哥哥的毛衣可都没有。”

“那我的小狗也给父王和哥哥玩。”

“捷儿真懂事。”卢八娘笑着将他揽在怀里,“你哥哥走的时候太匆忙了,母妃没有时间给他做,等哥哥回来了,母妃也给他在衣襟上加一只。”

“还有父王。”

“父王还在守孝,所以不能在衣服上加上纹饰的。”卢八娘给司马十七郎织的毛衣用的是原色的线,根本没有染过色。其实若严格按守孝的原则,十七郎连舒服的衣服也不能穿,但是他似乎也忽略过去了,高兴地穿上了卢八娘为她织好的毛衣出门了。

淮北王和世子果然在除夕前回到平北城,夫妻二人带着两个儿子守岁,司马十七郎看着旭儿给他的母妃和弟弟讲新见闻,脸上的笑意愈甚,在一旁插话道:“旭儿真长大了,一路上并不用我操心,祭祀的礼仪非常复杂,只教了两遍就记住了,一点差错都没有,大家都说世子聪颖异常,真不愧是我的儿子!”

卢八娘急忙道:“旭儿也是我儿子。”

司马十七郎大笑起来,“自然也是你的儿子!”

卢八娘也觉得自己很无聊的,但是她竟然就这样说了,又描补道:“我是说是我们的儿子。”然后转过头掩饰着问旭儿,“天天与父王在一起参加祭祀、接见官员,累不累?”

旭儿离开不过十几天,可是卢八娘觉得他那张稚气的小脸变得严肃多了,甚至他说起话来语气要比过去都要沉稳,“父王说我是男子汉,男子汉不怕累!”

卢八娘心疼极了,她忍不住将旭儿抱到怀里,摸着他的小脸。捷儿见状也扑了过来,母子三人闹成了一团。

司马十七郎无奈地笑了,王妃实在是太宠儿子了,他带着旭儿回来后,王妃的眼里满满地都是心疼。十七郎也能理解,过去在齐王府,不论是母妃还是侧妃,加上他的生母,生了孩子都不会亲自喂奶,也不会亲自带大,但王妃却是亲力亲为地抚养两个儿子,所以感情也特别深厚。

这温馨的场面感染了司马十七郎,他也凑了过去,将捷儿抱了起来,“我们一起来玩投壶吧,旭儿和捷儿要投得好,父王就给你们奖赏!”

司马十七郎弓马娴熟,投壶对他不过小意思,基本上一投一个准,旭儿大了又练了些功夫在身,总能十中七八,捷儿就差得远了,看只中了那么几支,他蔫蔫地退了回来。

卢八娘拉住他,“捷儿帮母妃看看能只几支?”说着投出了更惨的成绩,“噢,母妃还不如捷儿投得好呢。”

有比自己更差的母妃做垫底,捷儿的心情顿时好多了,“我比母妃还多中了一支!”

司马十七郎笑着瞧了一眼卢八娘,叫过捷儿,“父王教你,身体要稳,这样瞄准,注意控制力度,看,很容易就中了。”

捷儿却没有忘记卢八娘,跑过来拉住她,“母妃,我们一起学。”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正月还没过完,薛表叔苦着一张脸到了平北城,原来今年他入京朝见后皇上挑了个理由免了他的刺史之位。薛表叔自觉得是受司马十七郎的牵连,所以就找上门来了。

其实若是因为淮北王,薛刺史早就应该在两三年前就被解职了,毕竟皇上从那时起就对淮北下手了。但若说是完全无关,也过于牵强,谁都知道薛家与淮北王关系不错,又曾亲上加亲把嫡女许给淮北王做侧妃。

若是让卢八娘中肯地评价,皇上之所以将薛刺史免职,根本不是因为这些表面的问题。偏安的朝廷从建立初始就非常弱小,后人曾评价为“令不出宫门。”老皇上也好,新皇也好,还有那个只登基不到百日的安王也应该算在内,他们共同的目标都是想加强皇权。像薛刺史这样的地方豪强正是他们打击的对象,现在皇上觉得他有实力对付薛家了,所以就动手了。

薛表叔做出一副被连累的冤枉样子实在没必要,自从皇上对淮北开始打压起,薛表叔就对司马十七郎变了脸,他不但写了好几封信劝说表侄回京守孝,还在劝说未果后给朝廷上书弹劾淮北王不忠不孝。结果,他就是这样表现也没能保住他的刺史之位。

司马十七郎心里想的与卢八娘差不多,朝廷的动态他当然掌握,原本他对于薛表叔比卢八娘要多几分欠疚的,但一桩桩一件件事情过去后,这些欠疚也差不多磨没了。

但是表叔来了,司马十七郎还是客气地见了一面,听他唠叨了几句当年他写信弹劾也是无奈之类的话,然后答应送他些财物就把他扔给司马十郎,淮北王公务繁重,并没有太多的空闲。

薛表叔先到了一步,然后又将董夫人接了过来。

卢八娘对于董夫人还是很客气的,在楚州时董夫人对她以礼相待,而且没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地方,现在她自然会投桃报李,很热情地招待了她,为她准备了最好的客院,又安排她见了薛祺娘,鉴于齐王孝期未满不能举办宴会,她便将董夫人的庶女薛九娘和她的夫婿二十四郎叫来,亲戚们在一起说说话。

对于薛九娘,董夫人也不过面子情,倒是很频繁地来往于薛祺娘的小院。几天后见了卢八娘便深深一礼,“多谢王妃对祺娘的关照了!”

祺娘仍然同未嫁前一样懵懂无知、单纯可爱,沉迷于读书弹琴,董夫人见了心里说不上是喜是悲。她曾痴心妄想过祺娘会生下一个孩子,也彻夜不眠地担心过淮北王会迁怒而虐待祺娘,但是最好的和最坏的都没有发生,祺娘的生活无疑是相当优渥的,但却没有得到淮北王的一顾。

但是董夫人能说什么?她只能向淮北王妃道谢,毕竟她一点也没亏待自己的女儿,完成了她对自己的承诺。关于淮北王见到祺娘的真容一事,董夫人不是单纯的薛祺娘,她心里是有疑问的,但也正是因为她有城府,根本不会说出来,说了也不会有任何作用,只能会对祺娘不利。

卢八娘示意身边的人赶紧扶起董夫人,“祺娘过了门就是我们家的人,我自然要关照的,哪里还用董夫人道谢呢!”她用比董夫人更为出色的社交风度笑道:“祺娘本就是我们的表妹,王爷和我都极疼她。”

被招来陪同的薛九娘笑着插话道:“可不是,姐姐喜欢读书,王妃特别请京城的孟右军为她挑选了几车书送来,别的日常用度也都是最顶尖的,差不多与王妃比肩了。这次从大青山搬家时,王妃带着世子和二郎君也不过用了二十几辆马车,姐姐一个人竟然用了十五辆!”

薛九娘最初没能成为淮北王的妾室时对王妃还是有些怨念的,但她现在已经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又曾得卢八娘的援手管住了二十四郎,成了名副其实的当家夫人,后来又在慈善局谋得一个职位,摇身一变为有收入的职业女姓,现在她与淮北绝大多数的女人一样,对王妃是又敬佩又服气,话语间不由得就带出来一些。

“当年我听夫君说父亲还上了折子弹劾淮北王,抱着儿子在家里哭了好几天,就怕夫君因此休了我,还担心姐姐会怎么样。后来才知道王爷胸怀宽大,根本没有与我们姐妹计较,王妃对我们也同过去一样。”薛九娘想到此事就流下了泪,“父亲上折子的时候就没有想想我们姐妹?”

饶是董夫人善于伪装,此时也掩不住她的尴尬,原本与淮北王府那样亲善的关系,硬生生地被家里的老头子搅成了这样!更委屈的是明明薛家吃了大亏,将百年家业都丢光了,但却处于无理的一方!

夫人咽下了差一点吐出来的一口血,硬撑着说道:“你父亲也是无奈的。现在他不但丢了刺史之位,又惹了不少的麻烦,你们做子女的多体谅一些吧。”

第九十一章 办学堂郡主显才华收私盐董氏谋自立〔一〕

薛九娘的心里是不大肯体谅薛刺史的,嫡母对自己不过是个面子情,毕竟自己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她成亲生了孩子后就更加明白这个道理了,可是父亲总是亲生的父亲啊,竟一点也不为自己着想。

从自己没名没份地跟着嫡姐到淮北,再到被许嫁司马二十四郎,然后生了儿子,父亲都淡漠得很。如果没有淮北王妃给自己备了嫁妆发嫁出去,又不许二十四郎纳妾,那么自己在父亲的安排下能有什么结果真不好说。

可是总归是自己的生身之父,薛九娘抱怨了一句后也不敢再多说了,百养孝为先,王爷和王妃都是至孝之人,她担心引起王妃的不快,便偷偷看了王妃的神色,见她只是微笑,就勉强笑了笑说:“父亲年纪也大了,不做刺史回家颐养天年也很好。”

董夫人心中不由得暗骂薛九娘,有个做刺史的父亲对于出嫁女是非常有面子的事,她怎么能不明白,便慈祥地说:“傻孩子,你父亲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地经营楚州还不是为了你们好。”

薛九娘不由得撇了撇嘴,淮北王可是最正统不过的人,不用说父亲不做刺史了,就是父亲犯了大罪,也不会累及自己这个出嫁女,只看父亲上折子骂王爷时也没对她们姐妹怎么样就知道了。于是她笑道:“母亲不必担心我们姐妹,王爷和夫君都待我们姐妹都极好,断不会因为父亲丢了官而为难我们的。”

“是啊,多亏了王爷高义。”董夫人也只得赞道,在薛刺史骗了淮北王后,祺娘还过着不错的生活,她心里也是极领情的。

薛九娘马上又非常有深度有内涵地赞扬了淮北王和王妃一番,看王妃不耐烦地蹙了蹙眉,便赶紧转了话风,“不知皇上新任命的楚州刺史是谁?”

新任的楚州刺史正是薛刺史与董夫人的长女夫君——刘家家主刘东鹏。做为楚州的新兴势力,在陈春煊离开后,刘家很快就成了新兴集团的执牛耳者。

巧的是这两年刘东鹏巴结上了陆氏,很快就今非昔比了,他不但在楚州处处与薛家做对,更是在朝中不遗余力地反对淮北王,深得皇帝的信任。借着今年的天灾*,终于将他的岳父搞了下来,自己当了楚州的刺史。

虽说官员更替非常正常,董夫人的脸还是微微有些胀红了,她的大女婿原受了薛家不少的恩惠,现在却落井下石,而女儿也一味地向着夫家,让她心里一直有如梗着一块骨头一般地难过。但这种事情并不是能回避的,于是董夫人勉强做出平常的样子道:“是你的大姐夫,刘家的家主。”

“哦!”薛九娘并不是故意戳嫡母的心窝子,在前信息时代,各种消息传播都非常缓慢而且受到非常多的局限,司马二十四郎和她在淮北够不上高层,对于淮南的事知之甚少,但现在她马上明白了自己的问题不合时宜,便赶紧顾左右而言它,“礼儿与卢氏的亲事也快办了吧?”

薛九娘不小心又戳中了董夫人的另一件窝心事。原本她求了淮北王妃给娘家写了信,有意为薛礼与卢氏结一门亲,但是事情刚刚有眉目时,就传出了皇上不喜淮北王的消息,当时薛刺史便断了这门亲,结果薛礼现在还没定到如她所愿的高门媳妇,薛家没了刺史的官职,可能薛礼结到好亲的机会更少了。

薛九娘一看嫡母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她一直以为卢氏的那门亲成了,因为她出嫁前明明听到两家已经商量得差不多了,怎么就没结亲呢?

好在这时有时进来传话,“湖阳郡主来拜见王妃。”

湖阳郡主也穿着素服,尚爽过世不过比齐王早一个多月,既然都服孝,所以她到淮北王府也没有什么不妥,且尚家的坞堡相距平北城并不太远,她时常前来,与淮北王夫妇关系非常亲密。今天她带着一儿二女进来高声笑着说:“我本是来送孩子们上官学的,恰好听说表叔和表婶也来了,便急着过来见面。”

正月即将结束,湖阳郡主不止要将自己的原本就在官学读书的一儿一女送到平北城官学,而且还要把刚刚七岁的杨萍也送进来,所以她特别打点好东西专门来平北城。

湖阳郡主一面说着一面给淮北王妃行礼,与董夫人握手寒喧,不忘了与薛九娘打招呼,又让儿女们行礼问好,气氛马上活跃起来。

杨萍是个聪颖异常的女孩,卢八娘一向很喜欢她,便笑着叫她坐在自己身边,“到官学后就不能天天见到母亲了,会不会想啊?”

“会想的,可是我也想上官学。”

卢八娘笑了,“听说你学得很好,想要什么东西,我奖励你。”

“谢王妃赏赐。”杨萍从榻上跳下来恭敬地行了一礼,“只是我还没想好,等想到了再向王妃要。”

“咦,这孩子竟然还赖上王妃了!”湖阳郡主笑道。

“真是个机灵孩子!”卢八娘与大家一起笑了起来,然后又问郑嘉郑妙放假在家里做什么了,他们兄妹在官学读书,因时常来王府倒是很熟了。

董夫人听说过淮北官学有女子学员,还曾经不以为然,女儿家自然要读书明理,但到官学还是有些不妥吧,不过她倒不至于毫无城府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只是见到湖阳郡主的两个女儿都要进官学多少还是露出了些吃惊。

湖阳郡主见儿女们与王妃相处愉快,就主动解释道:“表婶,你一定觉得女孩子家家的不如就在家里请位先生读读书就行了,其实在家里读书可与上学堂读书大不相同。读万卷书且不算,在学堂接人待物,为人处事都与在家中不同的,就说我的妙儿吧…”

“王妃我们比不了,王爷出征整个淮北后方都靠着她才能调度得当。只说我们普通人家的主母,若是不懂得忠孝大义,再羞头羞脚上不得台面,于治家经营也不足,岂不是拖男人的后腿?”

湖阳郡主口才原本就好,这两年她在尚家堡开办族学眼光见识又都提高了不少,讲了一会儿,竟然将董夫人说动了心,毕竟都是贵妇,环境非常相似,湖阳郡主说出的理由和潜在的原因她很快就领悟到了。薛家孙子孙女并不少,如果能进官学,对将来的前途可是大有好处的!“听郡主这样说,孩子进官学果真不错。”

湖阳郡主双手一拍,“那是自然。不过官学并不好进,官学的学生都是整个淮北的精英,凭考试择优入学的。要么就是父母兄长立下十级以上的功劳,才能荫一子一女入学。我家的萍儿别看年纪小,在女学生中可是姣姣者,她是自己考上的官学!”

“那么?”

“表婶可以先让孩子们上我们尚家的学堂,待官学招生时,学堂会统一带孩子们参加,考上后学堂还有奖励。如果考不上也没有什么,学堂学的内容与官学是一样的。”湖阳郡主又告诉她,

“等孝满后,我会把尚家的家学改为淮北正式的学堂,现在正在与礼部商谈具体的事宜。”

听到湖阳郡主的介绍,董夫人默默算了算到学堂的费用,如果自己的几十个孙子孙女都去,那还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就是缩小到自己嫡子所出的儿女,也有十几个,对于董家的现状也是沉重的负担。

她看着身旁的湖阳郡主,原来董夫人对她还很同情的,嫁了两个丈夫都死了,三嫁只嫁到了尚家这样的破落户,命实在不好。但是现在尚家如此沉寂的时候,她竟然能做出一番大事业,只凭她自己就在淮北立住脚了。看她飞扬的眉眼,董夫人突然觉得自己活得真憋屈!

但董夫人还是记得自己到淮北来的目的,纵然内心苦涩极了,可该做的还是要做,也许在湖阳郡主和九娘面前,淮北王妃出于面子也会好说话一些呢,“我纵是有心想让孩子们都上学堂读书,可是如今家计实在太艰难,我正也是为此事来求王妃的。”

湖阳郡主迅捷地接过话说:“表婶如果实在艰难,礼儿来学堂的费用都由我出了,只管把人送来就行。”她说着瞄了一眼王妃,想从她的反应里看看自己是不是应该将表婶劝回去。

卢八娘向湖阳郡主一笑,却只是向着郑嘉郑妙杨萍道:“估计时间旭儿和捷儿该下课了,你们去一起玩一会儿吧,等吃饭时喊你们过来。”

湖阳郡主明白王妃有话要对薛表婶说,赶紧站起了身,“这么久没见旭儿和捷儿了,实在思念,我带着嘉儿几个去见世子和捷儿。”走到薛九娘面前顺手也将她拉了出去,“走,顺便看看你家的两个小的。”

薛九娘顺从地跟着湖阳郡主走了,听了嫡母的话,她正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呢,心里感谢湖阳郡主递过来的下台阶。她一直知道自己怎么也不如这个三嫁的女人,做了尚家的当家夫人,攀上了王妃,将尚家原本籍籍无名的家学变身为淮北数得上的大学堂,并将自己的女儿教得那样好,可真了不起!想到自己靠着王妃才在慈善局谋得一个小职位,差距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淮北王妃自已一辈子也赶不上了,但是若能像湖阳郡主一样,薛九娘也满意了,她暗暗地注意湖阳郡主的一举一动。

第九十一章 办学堂郡主显才华收私盐董氏谋自立(二)

湖阳郡主带着薛九娘和几个孩子离开了,殿内只剩下了卢八娘和董夫人。

董夫人的笑容中慢慢添了更多的苍凉,因为嫁妆的事,薛刺史恨上了司马十七郎,这两年朝廷与淮北出现矛盾,他完全靠向了朝廷。去年楚州亦出现严重的灾荒,薛刺史向朝中申请救济未果,只得压榨楚州百姓,结果境内出了几起造反的灾民,其中一伙人打劫了薛家。

这次打劫可不比十七郎派人那次文明,而是完全将薛家洗劫一空,薛家伤了根本,给了刘家可乘之机,于是薛刺史被罢了官。

这些事情很多人并不清楚,但是董夫人知道一定瞒不过淮北王妃。自从嫁妆事件后她觉得自己没脸见王妃,但是现在薛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顾不得自己的羞耻心了,“我知道我们夫妻对不起你们,可是我们真走投无路了。”

在薛刺史被罢官的消息传到楚州,卢八娘就想到了这个结果,司马十七郎曾与她商量后决定送给他的薛表叔五千石粮,一千匹绢,虽然不多,但也能帮薛表叔渡过这个冬天,“淮北看起来轰轰烈烈的,其实难处也不少,王爷对我说过,已经尽力帮表叔了。”

“因为山地多,楚州比平郡的灾情还要重,”董夫人知道不能与平郡攀比,平郡当年在淮北王带兵北上时为他筹集了那么多的物资,淮北王有所回报还是正常的,她只是想说明情况,“王爷的赏赐只够救急,家里的日子实在艰难,部曲奴仆成群地跑,坞堡又坏了需要维修,还有…”

董夫人的语气并不理直气壮,她一直要比薛表叔明理得多,薛家若是从最初就与淮北王好好相处,现在哪里能到这个地步呢?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

湖阳郡主、薛九娘、董夫人等人都没有猜到的是,卢八娘并没有打算像司马十七郎一样冷落薛家人,她的思路一向与众不同,正等着董夫人开口求助。

董夫人见淮北王妃轻轻地摇了摇头,动作非常优雅,带着些无奈,让她完全明白了王妃的态度,淮北王已经定下来的事情,王妃怎么能轻易改变呢?但董夫人却明显感觉到王妃对自己的好感和同情,男人间有了矛盾,但她们却一直没有冲突。

于是董夫人祈求道:“王妃,王爷一向极看重你,就帮帮我吧。”

卢八娘似乎又被说动了一分,她沉吟了一小会儿,在董夫人的热切盼望下终于开口了,“王爷的决定我是不会改变的,也改不了。但是,”她又停顿了一会儿,仿佛下了决心,“盐城是我汤沐邑,我手上有些盐,大约有一百石吧,可以送给薛家用来渡过难关。”

淮北王北上后所依靠的经济支柱之一就是盐,传说淮北有秘法能够制出大量的盐,还有人说秘法是玄女所传,但外人根本到不了盐城海边的盐场,所有人都只能暗中猜测。不管怎么说,事实就是淮北的产盐量确实很大,盐的质量也不错。

楚州不临海,所用的盐原本都是从益州而来,氐族叛乱后这条商路就非常艰难,也造成了盐价翻了倍。因此董夫人听到淮北王妃要送一百石盐给她非常高兴,盐就是钱啊,能换来各种东西。

“太好了!多谢王妃!”董夫人激动地说,一百石盐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拿去换钱换粮可以保

住家里的部曲奴仆,薛家也不会一蹶不振了。异常兴奋的她忘了一件事,从淮北来的盐要算是私盐,买卖是有罪的。

卢八娘见董夫人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就又说:“这些盐原本是送到平郡的,但是现在于郡守到了淮北,所以便剩了下来。表婶拿去换东西时要小心一些,不要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发现。”于郡守到淮北其实并没有影响盐在当地的销售,卢八娘这样说是在提醒董夫人,楚州也可以如平郡般地销售私盐。

董夫人发热的头脑这才冷静了下来,不是从朝廷正规渠道来的盐就都是私盐。私盐——如果处理不好,会出大事的。淮北王妃给她的就是□□,她该怎么办呢?

卢八娘看出了董夫人的为难,她一点也不急。世上不是有一个成语叫做“饮鸩止渴”吗?人到了一定的时候,是明知道□□也会喝下去的。她仪态万方地站了起来,“表婶,留下来一起用饭吧,也与孩子们见个面。”

董夫人有些失魂落魄,所以她并没有注意到眼下淮北王妃的神态与几年前成功地在楚州换得几万石粮食,并用淮北王侧妃之位引诱自己把祺娘和粮食送过去时一模一样。淮北王妃依旧用原来的手段在诱惑她。

卢八娘确实没有掩饰,她就差一点明码标价提出让薛家销售淮北的盐,现在只等待答复了。不过她相信董夫人会吞下她的诱饵,即使她不肯,那么还会有别人。淮北的盐要卖到楚州,这是她制定好的方案,不会改变。

接下来的几天董夫人异常安静,她一直呆在客院里,与四处活动的薛表叔正相反。

结果呢,董夫人自然决定收下卢八娘送的盐,并且以后在楚州为淮北走私食盐。她想得很明白,如果她放弃了淮北王妃给出的这个机会,薛家再无出头之日了。但出乎卢八娘的预料是,董夫人决定自己做,而不是由薛家做。

“外面的事情并不容易,”卢八娘虽然知道薛刺史是个背信弃义的人,但是还是看好他多年的人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生意也不怕吃亏,但董夫人吗?不过是个内宅妇人,“我以为表婶一定要与表叔商量呢?”

“我想了这么多天,也算想通了。”董夫人比前些天从容镇静多了,她有条不紊地说:“盐都在杂货铺卖,而家里与这些铺子打交道的是我,我的陪房与楚州最大的杂货铺子老板关系很好,商人最重的就是利,只要分出一些利润就可以把盐交给他代卖;我还打算开几家酱菜店,春天到了后买些最便宜的青菜腌好,挣的就是卖盐的钱;还有去探探大女儿的口风,让她也赚些私房钱,还能挡住官府的检查…”

真是完美的走私盐计划!

卢八娘向忐忑不安的董夫人点了点头,“很好,我只要市价的一半,其余的都归你。”

董夫人并不懂生意,她乍听之下还觉得利润颇为丰厚,对卢八娘感激万分,后来她也慢慢明白这里面的事情,但鉴于卢八娘也算公道,利润也不错,便一直做了下去,为自己积下了丰厚的私房,然后她在薛家的地位上升了不是一个层次。

眼下谈成了生意,卢八娘便将具体的事务都交给管事们去做,又让人把先前答应的一百石食盐送了出去。那边董夫人也想办法劝动了薛刺史,二人很快就返回了楚州。

不久,淮北与董夫人的贸易稳定下来了,司马十七郎也发现了运盐的船拉回来的是粗制的铜锭,便笑问卢八娘,“你是不是最初就看上了楚州的铜矿了?”

当年陈春煊离开楚州后铜矿就落入了薛家,薛家在经营管理方面比起陈春煊要差得远,再加上陈春煊走时把大部分的矿工都带走了,矿上缺乏冶铜的技术,所以铜矿一直勉强维持着,并没有给薛家带来多少财物,而卢八娘正是看上了廉价的粗制铜产品才与薛家合作的。

董夫人也很愿意用铜矿的产出物换盐,这其间她得到的利润更多。而从卢八娘这里衡量,相当于她用一个劳动力生产的盐换得几十个劳动力开采冶炼的铜,以及用从免费的大海中取得的盐换得有价值的矿山的产物。

扣除运输损耗,她依旧很合算,何况换来的铜她有大用处。卢八娘拿出她的一份计划给司马十七郎,“这是我的铸币计划。”

在钱币的发展史上,眼下应该算是一个倒退的时代,淮南还好,在淮北,钱币不是必需品,官员俸禄的发放直接就是粮食,至于更北的一些地方,完全不用钱,淮北的榷场也只是以物易物。这种很原始的状况其实制约着淮北的经济发展。

在造币的问题上,卢八娘异常谨慎,深思熟虑的结果是她要重新铸造出一种新钱币代替朝廷的钱,并且取了司马十七郎原则上的同意。

司马十七郎细看各种钱币的样品,最稀奇的一种是纸做的,但却不是纸币——在这个时代做纸币问题太多,卢八娘不敢冒然实施。所以她做了“飞钱”,“飞钱类似于支票,用于官府间转帐缴税、发放俸禄军功赏赐等,一式两张,上有暗纹,写好钱数后底联由官驿传递,另一张由执票人到指定官府领取。两张飞钱一致,才能取用相应的钱币。”

然后卢八娘拿起崭新的钱样解释道:“最贵重的是金币,一块金币等于十块银币,然后一块银币等于十块铜币,最后一块铜币等于一百个铜子。”

“为什么这钱中间没有孔呢?”司马十七郎接过一块掂了掂,分量十足,但他还是觉得外圆内方的才是钱币。

“因为有四种不同的面值,出门没有必要带大量的钱币,所以也不用穿了孔带着方便了。”卢八娘给他看上面的图案,正面是司马十七郎所书的“北上伐胡,复我故国”八个字,后面隐约可见诏书,反面是淮北二字。钱币的周边都装饰着精美的花纹,只这花纹就非常难仿造,“怎么样,漂亮吗?”

“真漂亮,让人觉得爱不释手。”司马十七郎很快同意了新钱币的样式,与卢八娘一起商量了发行新钱币的时间和一些问题。

第九十二章 坚守孝道问心无愧时局变幻把握良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