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蝉凄切,骤雨初歇。

在一屋的空落寂寥内,左丘无俦坐了已有两个时辰。

那把名日“孟离”的琴,因为垂绿的忠心得以逃脱火劫,如今沐着夕阳的橘色光线,安静躺在西窗前的长几上,等待着主人的纤指临幸,抚一曲高山流水酬知音,吟一歌一唱三叹叠阳关。

可是,抚琴的那双手,那双手的主人,走了。

为什么他拼尽力气,仍是让两人走到这一步?他和她,他们的相遇相爱,究竟是触怒了哪一方主管姻缘的神仙,要在他们间如这般拨弄戏耍?他最想拥入怀中的小女子,为什么每一回的靠近,都仿佛为了将她推离得更远?

他和衣躺在那张榻上。这是小女子病卧过几十个日夜的地方,她的味道尚有留存。

好累。

明明如此累了,仍不想放开,不想放开啊……

一串轻浅的步声停在纱幕外,“家主,您……”

“垂绿。”他坐起身,“进来说话罢。”

“遵命。”小步迈入的垂绿偷眼瞄着家主疲惫的俊脸,“晚膳好了,家主在何处用膳?”

“你一向对她很好。”

“……哎?”垂绿呆了呆,继而悟到家主的“她”所指何人,小脸黯淡了下来,“襄姑娘对奴婢很好。”

“是呐,她看似冷淡,却是外冷内热,凡是对她好的人,她都不忘回馈。”那小女子的脸,不言不语时宛若珠镶玉砌,拒人于千里之外,一旦染就颦笑嗔闹,就如那扶襄花般瑰丽,芬芳沁骨,要人在不知不觉中,便由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步步沉沦,溺足深陷,及至幡然警知,已是积重难返。

“襄姑娘对人的好,不是那种施恩图报的笼赂,也不是刻意彰显的恩惠,她对人的好,是很舒服是坦然的那种好。奴婢并不是说前两种不好,但襄姑娘,确实是除了家主外第一个让奴婢愿意尽心尽力服侍的主子。”

左丘无俦会心一笑:“依本家主看,比起我,你更乐意伺候她罢?”

“……家主恕罪。”垂绿脑瓜怏怏低到胸前。

“没什么,有你在,至少会让她觉得在这个家里,尚有一个真心待她的,本家主应该谢你的。”

“家主待袁姑娘,才是真心。”

“不见得罢。”他眸内苦意沉沉,“说不定,这时的我,在她眼里里心中已做了一个薄幸人。”

“不可能!”垂绿激昂高声,“就算这世上的男子都是薄情寡幸的人,家主也不是,家主对襄姑娘的心意,奴婢是看得是最清楚的那个!”

左丘无俦一径苦笑。

“是真的!自打襄姑娘进门,您没有宠幸过别的女人。您将婚约的事一拖再拖,最后干脆取缔了,也是为了襄姑娘。尽管族里那么多的反对声浪,您还是执意要将家主夫人的位子留给襄姑娘。这些,襄姑娘都是知道的。”

“可是,她还是走了。”

“她走,也是为了家主。”

“是么?”

“如果襄姑娘留在这里,且不管族里的长老对家主夫人的位子如何刁难,单是三夫人那头……三夫人对襄姑娘下那样的狠手,若是旁人,您一定会把伤了襄姑娘的人挫骨扬灰。正是因为不能,您对襄姑艰充满了愧疚,每日小心翼翼地讨好,襄姑娘那样聪明的人,怎会察觉不到?她不愿您为难。而且……而且……如果三夫人不是您的三婶,襄姑娘也不可能容那个人活到现在,面对仇人还要若无其事,也太为难襄姑娘。”

这些,他何尝没有想到过?明明如此渴求着彼此,明明如此明确对方的不可代替,却一次次重复着伤与被伤,弃与被弃。这一回,上苍将他们推到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不管是她或他,对这盘无解的棋局俱是有心无力。

“天黑了,奴婢去掌灯。”

天黑了。窗外墨色浸淫,遥无边际。他探出臂,捞回一手虚无。

“将晚膳端进来罢。”

“六爷邀您共膳……”

“告诉他,不过是一夜,让我做一回自己。”

还是要向前走的呢,瞳儿。无论如何,我只能往前走。

扶襄 七三、红颜末断意彷徨(上)

“阿襄。”

这声唤,总是来了。扶襄回过身,迎向造访者,“阿宁。”

扶宁细观这位好友兼同门的眉眼神色,以袖掩口,眸内流淌出浅浅笑意,道:“看来阿襄已经料准我会出现了。”

“喝茶罢。”扶襄坐到铺了毛毡会客区,倒了杯沏就未久的碧螺春。

扶宁眼仁儿将帐内溜过一遭:“这就是军师用的军帐?”

一张书案,一张木椅,一张茶桌……

“好简单。”

“足够了,我并不留宿军营。”

“陪我去散个步如何,军师大人?”

扶襄正有此意。

两从并肩,远见冉轻尘正与诸将品鉴新进营中的军马。

“你与他一起来的么?”两人在四下无余的开阔坡头,定下脚步,扶襄问。

“嗯,他视察军营,我探望你。”扶宁身躯直立,视线停在遥遥不知所终处,幽幽问,“你……决定了么?”

“已经当然拒绝了。”

扶宁微惊,“拒绝?”

“做冉轻尘的夫人是一回事,做原国的王后是另一回事。当初答应与他结姻,也不过是想寻一个合作者,让我们四人有安身王命之处。但若做了一国的王后所需要面对和担负的,将是现在的你我无法想象,阿宁,我们没有必要自寻烦恼。”

“或许是这样没错。”晚风拂过鬓角,撩起鬓边垂发,扶宁以手按住,也按住了那一份稍显躁动的心情,“可是,摆在我们面前的,惟有两条路可走,躲避扶门与主动出击。”

扶门。时至今日,她们对自己成为扶门追杀名单上的一员仍然存有恍惚。那个养了自己、培育了自己的地方,纵使门规严厉,竟没有一丝的通融么?

“有消息说,师父被贞秀太后派了出来亲自捕杀扶门四使,如果属实,你认为我们有几成胜算 ?”

这个阿宁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爱冉轻尘么?”

扶宁梳理散发的纤指滞在发上,一点点滑落下来。

“你对他动情了不是么?难道你们不是两情相悦?”

“阿襄啊……”扶宁吃吃娇笑,“你与嵇释也罢,与左天无俦也好,走到今日这步,难道还没有清醒么?”

“冉轻尘喜欢我,我也喜欢他,确实如此。他当着我的面向你邀婚,是因为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份喜欢不是障碍。而且,他将后位奉给阿襄,也不仅是为了让阿襄助他强军立国,他也喜欢阿襄你不会毫无知觉的罢?”

扶襄无话反驳。冉轻尘那人的确是个混账恶劣的主儿,不入其眼者,那厮绝不会被牵扯去半分的关注。他对她一径的蛮赖纠缠,自然不是为了讨厌。

扶宁涩然发噱:“你现在是原国的军师,以你的手腕,使那些人对你心服口服不难,但无论你做得有多好,诸将对你也不过是尊敬爱戴,永远没办 法撷取他们的忠诚与追随。而若你变身南原王后,局面将大不一样。你成了他们的主子,勿庸置疑效忠的对象,高贵的身份加上独世无二的才华,定然能使兵士膜顶崇拜,原国几十万兵马必为我所用。

“……”扶襄同情地眺一眼练马场内驰聘的原王陛下,“你还没有爱上他。”

“没有来得及。”乱世的岁月颠簸太过,无法慢条斯理的酝酿情爱,一丝情芽才要萌发,突有一阵疾风至,弱不胜袭。若再脆弱一些,使要连根拔起了呐。

“但仍然伤心了?”

“嗯,很受伤,被人无所顾忌,不管是自尊还是情绪,都颇为受伤。”

如此坦率爽冽的阿宁,她若是男儿,必定不容错过,冉轻尘可知他失去了怎样的珍宝?

“阿襄若是担心后宫那些无谓的争斗,不妨交予我。后宫内所有繁杂均由我为你清理干净,我充其量就是有那些与后宫女人周旋的天赋,你只管金戈铁马,我保你后方无忧。”

扶襄低下螓首,久久不作声语。

临近傍晚,原野的风势扯紧,卷起两人的衣角袍衫,吹乱两湖心澜。

“……阿襄?”

“不行,阿宁,我不能容许你做那样的事。”她指着那个与诸将笑作一片的男人,“那个不理朝政闲散落民间的混蛋王上不值得你这么做。”

扶襄 七三、红颜末断意彷徨(下)

越国之战,局势趋向微妙。

嵇释挑旗自立,除却原先储存的兵马及南疆几州部落的响应,将驻扎在千巉岭下的数万大军也纳入自己麾下。

千巉岭诸众倒戈,完全不在越王料想之中。

当初,架空静王府,闲置嵇释,又以老静王夫妇为码,将嵇释派住前沿军中,王室自是做过万全安排。除却庞氏兄弟为静王府的家臣,其他将领皆为从未跟随嵇释征战的别系子弟,而其中又有两名副将为王族心腹,手中各握有王上密旨与御用短匕。上谕嵇释但凡显露些微的不臣之心,军中诸将俱可行使拘捕大权,若有抗拒,短匕赐之。

但,这数万人马仍被嵇释收为己有。

嵇释在返回莫河城后的第二日,两名副将莫名消失,没过几天,尸首被进山行猎的当地猎户发现。当嵇释再度现身军营之际,各阶军吏内有八成率众欢呼,使得收编水到渠成。

闻讯,越王的雷霆怒火席卷朝堂,群臣绞尽脑汁,献计献策,其中右相秉承所言得获王上赞许

云国南部如今属左丘无俦领地,右相派出府中精干家兵,在千巉岭边境地带制造混乱,挑起嵇释与左丘无俦这两只猛虎的扑打嘶咬,制造可趁之机

之后,事态的演变诚如他们所愿,左丘无俦,嵇释遭遇沙场。

这是两人的第几次对垒?

各自迎风猎猎的军旗下,不约而同,黑甲玄袍的左丘无俦,与银甲素襟的嵇释,脑际转过同个念头。

左丘无俦一方的大旗玄底白字,兵士黑衣白刃。黑白分明之间,寒气蓬勃凛然。每人手内之刀迎着日光泛出幽森辉芒,就如随时准备打开牙齿咬断猎物喉咙的恶狼双晴。试问,当面对成千上万匹恶狼的垂狺之声时,对面人会有何观感?

能使全军呈现如此面貌者,当世除却左丘无俦,绝无第二人选。嵇释忖,不期然地,淡淡羡妒浮上。不过,这世上存在着一个让自己无法掌握结局的对手,尽管感觉甚糟,但或不无用处。

“左丘无俦。”嵇奭朗声开嗓,“可否借一步说话?”

左丘无俦声内透笑,高声回之:“这一步有多远?”

“一个能够说些心里话的地方。”

“本王怎不晓得自己何时与嵇少王成了知已?”

“世上能说心里话的,并非只有知已,有时候,敌对者反而更能畅谈人生。”

“关于人生,本王感慨良多呐。”

“阁下肯不肯赏脸呢?”

“世子大人相约,本王岂能拂面?就那棵树下如何?”左丘无俦挑指一指,百丈外,一棵孤树独立天地之头。

“请。”

“三军原地待命!”左丘无俦疾电般急驰而去。

这边,嵇奭下达同样的命令之后,纵马紧追。

两方军马,原地对峙依旧,各有部将亲属远眺主帅形影,严防生出闪失。一个时辰后,双方主帅毫发无损返回,各挥手中长剑:“退兵!”

回至军中的两人对经过原委不作一丝的透露诠释,纵使最得力的心腹属下也不得而知。

那一日,传说中这世间最多智最剽悍的两位当世奇才,树下一个时辰的马上交谈,成为后人竞相猜想的迷团。

于是,树下的晤谈,尽知详情者,除了当事两人,怕只有那只栖身树头的老弱昏鸦了。

扶襄 七四、惺惺相惜末惆怅

昏鸦若能语,必将呱呱告知天下:天下要小心了,两个志在天下的男人,话题自然难离天下。

“左丘无俦,你我旗鼓相当,所以似乎很容易被人用来当做阻挡彼此的工具呢。”

“本王并不否认。”

“目前事态之下,你我的相争相持,得利者惟有第三方而已。”

“阁下会叫本王过来,难道不是成竹在胸?”

“本王不认为阁下没有想到。”

左丘无俦淡哂:“还是请世子明言。”

嵇释莞尔:“你我达成一段无字默契如何?”

“无字默契么?”

“在一段时间内,你我互不相扰,各自专心攘除眼前的障碍。待天下中分时,你我再来一战定乾坤。”

“是个不错的主意,但不知这‘一段时间’在阁下看来多久为宜?”

“提议出自本王,这时间的长短可由阁下定夺。”

“既是双方首肯的提议,自是双方共同底定方合情理。”

四目相衡许久,两人在彼此的目底,皆捕获到了那一份对这广褒无垠的江河山土势在必得的侵吞之志。

“五年为期。”

“五年为期。”

四张唇,同时发声,竟然又是有志一同。

“五年内,各理身边事,各清脚下障。”

“五年内,互不干涉,互不扰袭。”

“若有异动,双万各遣心腹辨别真伪。”

“如有夺食之争,你我晤面相定。”

此时此地,两人毫不怀疑在不远的未来,必将各握天下一半于掌中。

这一刻,两人不予挑明也已心照不宣,彼此皆在借用对方的力量荡除远程障碍,只待天下中分,彼此将是彼此的惟一对手。届时的最终对决,胜者问鼎天下,败者饮恨千古。

这一刻,这一对宿命劲敌,除却彼此,视天下为无物。

抑或,以这两个男子对彼此的了解,若世间没有一个叫扶襄的女子,天下走势必如两人所预设的那般,非其中一人莫属。

但是,天下偏偏有这样一个女子。

因这样一个女子的存在,男人们的问鼎天下之路,平添无数崎岖,陡生无尽曲折。也因为这样一个女子,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歌内,多了三分红颜丽色的委婉与顾盼。

初一的夜晚,朔月无芒。

“阿襄。”扶粤端了夜宵进来,看着在灯下神色恍惚的扶襄,“你是在为阿宁的提议费神么?”

后者点头又摇头:“我在想冉轻尘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