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隆走后,锦蓝一个人独斟独饮,坐看天色渐明。那种什么都不愿想,却什么都涌上心头的感觉,说不出的怪异。相隔天涯时,总是心心念念,真正近在咫尺了,却突然形同陌路。手握酒杯望向床榻之间,随身带回的包袱里是他再清楚不过的一件物什——“若我死了,你就把它烧掉。”言犹在耳……衣簇如新。还有什么放不下……

还有什么放不下?

质子归国,朝野轰动,庆宴摆后,该考虑的事情也逐一摊开在众人眼前。想来不可能毫无动静的圣国,许多天下来,却不见圣王派出任何使者来锦,个中蹊跷,耐人寻味。一晃数月,渐渐有流言四起,锦国皇室却很沉的住气,始终没有漏出半点风声。

段府自锦蓝回来起便开始陷入忙碌。段洪蕤作为锦国肱股,进出皇城的次数越来越密集,除夕将近,家里在林芷薇的带领下着手筹备一年一度的灯会,在锦国,除夕灯会非同小可,家家户户都要挂出亲手所做的彩灯,燃放烟花,感谢这一年平安度过以及祈福来年吉祥顺昌,彩灯的好坏精细可以透示出这户人家的许多境况,譬如男主人的家运,女主人的贤惠,段府作为当地望族,年年都是展灯节的龙头翘楚,届时会聚集一大群前来赏灯的百姓,无论如何马虎不得。

今年这样盛大的活动却因为男主人的频频缺席显得有些生机不足。除夕当日,段洪蕤又在皇宫里不见归家迹象,转眼到了天黑,该燃灯了,宫里却着人送来口讯,说是请他们一行人即刻入宫。林芷薇打发走了传讯管事,少不得抱怨几句,说归说,手边却是半点不敢耽搁,沐浴净身、换了公服,同时差人去叫苏离快快准备。

这是锦蓝回来后苏离第二次进宫,她虽不愿同去,却知道由不得自己,一丝不苟地装点了,跟在林芷薇身后,少说话,少抬头,林芷薇见她亦步亦趋,战战兢兢,拉过她的手来笑道:“也不用这样紧张的,陛下和皇妃时常与民同乐,何况,你也很久没见锦蓝啦,呆会见过你段大哥后我们就去找他罢。”苏离点点头,心底只觉得今时不比往日,一靠近皇宫就觉得忐忑窒息。

到了皇城宫门底下才发现这里的彩灯和别处相比果然气派得多了,宛如一座璀璨琼楼。第一道宫门下聚集了不少看热闹而来的百姓,不过寻常人也就只能到此而已,继续往里走的无一不是达官亲贵。

这次来的人似乎比上次贺锦蓝归国时庆宴上的还要多,偌大一个广场竟站满了受邀前来的宾客。苏离暂时没有看到锦帝和皇后萧让,也没有太子锦隆跟锦蓝的身影,身边除了林芷薇外全都是生面孔,偏偏段洪蕤的名声太响,林芷薇少不得要跟许多人寒喧问好,一时顾不上苏离,待反应过来时二人竟已经给人流冲散了。

苏离知道林芷薇发觉自己不见定会差人寻找,于是独自退出场中,来到边角站好,同时仔细在人群中寻觅认得的人,正看的目不转睛,一只胳膊绕过脖颈把她搂住,苏离正奇怪谁会用这种法子和自己打招呼,背后那人笑道:“看你穿着打扮挺像圣国的服饰,应该听得懂我在说什么罢?”

非常熟悉的语言,完全陌生的声音。

苏离一下子警觉,正要回头却又听那男子道:“别动啊,小心我拧断你脖子。小姑娘,你可听懂我的话?听懂就点点头。”

苏离点了点头,那人呵呵笑道:“甚好,终于不是对牛弹琴了。”又道:“想要活命就带我去找锦帝——对了,你知道锦帝长的甚么模样儿吧?”

第119节:第四章 血祭(4)

苏离心中一动,暗忖难道是蛰伏附近的刺客?看来果然是圣国所派,只是是否与容王江寄水有关就不得而知了。她虽然不知道锦帝在哪里,不过为了自身安危也只能暂时从了这名男子。

男子搂着她离开人山人海的广场,拐进一处甬道,问:“是这里走吗?”苏离才来过三四次,哪里知道该怎么走,只好说:“我也不大清楚。”那男子怒道:“什么?好不容易找着个不说鸟语的却不知道路怎样走!算了算了,且不管这个,你认得锦帝模样吧?”苏离老实说:“见过一次而已。”男子不耐烦道:“你到底识不识得?”苏离叹气:“要认出一个平民百姓倒是困难,可是要认得皇帝还不容易么——穿着兖冕的不就是了?”

男子默了一默,终于道:“算了,锦帝那老小子的脑袋下次再取吧,正事要紧。”苏离听他口气,看来刺杀锦帝只是次要、顺便,不知道有什么事竟能比这还重要,值得一个人孤身潜入皇宫冒险?难道也是盗取《悖妄天行律》的人么?脑海之中转了千道,却只听那男子在耳畔说:“你知不知道他们把小皇子藏哪了?”小皇子?苏离一怔:“什么小皇子?”她虽然不太了解锦国皇室,却也知道除了太子锦隆、早年夭折的二皇子锦佟和送去圣国作质子的三皇子锦蓝外,别无其他子嗣,这里又怎么冒出个小皇子?

男子把她掉了个头正对着自己,细细端望起来。苏离发觉他年约二十上下,深目挺鼻,容貌十分英朗,着装更是圣朝风格,二人互相打量完了,男子忽然丝一声,似是想起什么,捏住她肩膀问:“你是不是苏离?”苏离听他报出自己名字,讶异之余点了点头,男子哈哈笑道:“果然很好认。喂,既然识得那就好办了,锦国质子跑回来的事,你想必早知道了。”苏离又点点头,那男子说:“不过他一时调皮,把圣国刚满周岁的太子熙瑞也带走了,这样可不好啊——你不知道么?”

苏离大吃一惊,摇摇头,急问:“圣国皇太子在这里?”男子说:“我想就在这寝宫里的某一处。不过我杀了好几十个人,要么就是叽哩咕噜说一堆根本听不懂的话,要么就是想跑去通风报信,没一个派得上用场,真扫兴。”苏离大骇,怔道:“你杀了人?!”男子哼道:“不然怎样,难道我还得亲他们么?”

苏离暗忖,这人能很快认出她来,想必是容王的人——她在圣国毕竟是一个要公开处死,只是中途“病故”的罪犯,也只有和容王相关的人才有可能知道她未死而是来了锦国的内情。未及细想,只听麻密匆促的脚步声靠近,当下拉着他道:“你这样转来转去是不行的,迟早一无所获还会被人发现!”男子笑道:“发现就发现,我怕他们?”苏离越来越奇怪这人到底是不是容王的手下,为何心思缜密如麻的江寄水会有这种看起来胆大如斗脑子却小得可怜的下属?

男子说:“算啦,既然你也不知道,我还是自己找吧。”苏离怔道:“你怎样找?”男子往甬道外走去,苏离大惊,那里可是有卫队经过啊,他这不是往刀刃上撞么!连忙冲过去,然而等苏离奔出窄巷时,眼前所见一幕让她惊上加惊:地上都是横尸,血溅宫墙,苏离怔不能语,耳旁听到滴答滴答的滴水声,低头望去,男子满手腥红正冒着袅袅热气,她几乎不敢相信亲眼所见,抬头一看,这人竟一脸的闲适,好像杀的都是阿猫阿狗一般。

男子信步踏入尸堆,揪起一人衣领晃道:“别装死,我还给你留了一口气哪——圣国皇太子在哪里?你们把他藏到哪里去了?”那卫兵果然尚未气绝,挣扎着握紧手里长枪,大喝一声就要刺他,男子见状叹口气,随手把他头颈拧断丢在地上,骂道:“怎么就没有一个合作的呢?”苏离听见咔嚓一记骨头被折断的声音,吓得眼前发黑,男子倒也不再管她,骂骂咧咧的扬长而去,渐渐隐入黑夜中。

不知过了多久苏离才醒过神来,在空中漂浮的灵窍终于回到了僵硬的躯体内,目睹遍地残尸只觉一片恶心,捂着口鼻仓惶跑掉。

这时数声轻哨响起,空中烟花齐绽,绚丽无比,苏离一路向着最明亮的地方狂奔,似乎身后有厉鬼追赶,眼前忽然一晃,顿时开阔起来——她又跑回了广场,人人舒臂欢呼,爆竹振聋发聩,一派其乐融融君臣同乐的喜悦景象,谁能想到数丈之外就是一片修罗血场?

苏离奔入人群,横冲直撞,像发了狂的野马,一只手突然把她抓住,大声笑道:“苏离,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们找了你好久,快来一起放烟花吧!”苏离侧头一看,见是南岚,惊魂未定的站住,南岚指着她道:“你怎么啦,跑得这么……急?”语气逐渐放慢,苏离大口喘气目光微移,南岚另一只手抓着的正是锦蓝,白裘袍紫金冠,疑惑地看着她的凌乱衣衫。

第120节:第四章 血祭(5)

苏离耳中嗡嗡作响,脑海里一片空白,等到神智再度汇拢时,自己正紧紧抱着锦蓝……苏离吓一跳,未及细想这种失礼的举动是怎样诞生、何时发生的,一声震天巨响在头顶炸开,天空被映得恍如白昼,人群爆出一阵欢呼,整个世界似乎只余下了洪水一样的笑声。可是这样巨大的声响都无法掩盖她听见自己此刻的心跳,尤其是在意识到,锦蓝没有推开她,双臂却静静的环绕了过来。

略带凉意的手指伸到颌下把她的脸抬起,对上一双写满担忧的眼睛。苏离脑中一空,霎那间,惊惧狂恐奇迹般的全都散去,她迅速冷静下来,翕动着几乎麻木的双唇颤抖地吐出几个字:“有刺客……里面死了人……很多……”

因为贴得很紧,锦蓝马上便听清了,眼神立即清明警惕,抓住苏离手腕推给南岚:“有刺客,去通知段大哥!”自己抽身跑向广场正前方的乾坛——锦帝和皇妃所在的观灯楼。南岚说一句:“知道了。”起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神态全然不似寻常的嬉闹没正经。

忽然一声惊嘶,夜色像干涸的大地,裂了开来。

猎猎寒风中,高耸入云的长杆上站了一人,背后烟花盛开,他的身形在其中明灭不熄,较之竟更夺目摄魄。

苏离在广场中,一眼便认出这是方才那名男子,喉头一紧,这人的残暴和手法她都见识过了,只觉得他如果要大开杀戒,不晓得今晚几人能够幸存。

不待下面有人发问,男子已经朗声开口,话语随劲力送入各人耳中:“早知道这次的任务如此枯索,我才懒得接!究竟要我说多少遍——你们把圣国皇太子藏到哪里去了?这儿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听得懂人话的在吗?”

言罢眼前一晃,瞬间有人袭至,男子笑道:“听说锦国多的是爱武成痴的高手,我才慕名走这一遭,可别让本侯爷失望了!”

听他自称侯爷,段洪蕤不觉奇怪,其一放眼圣国,应该没有这个年纪的侯爵才是,其二若真是身份尊贵的王孙子弟,怎么也不会千里迢迢到锦国来大打出手,其三,交手数招便觉攻势凌厉,这等身手的贵族,别说圣国,便是锦国也找不出来几个!

锦隆在底下看了数十回合,眼神沉暗下来,淡淡说:“我去助洪蕤一臂之力。”身形踏风而行,扶摇直上,那男子见了,又多几分欣喜,口中道:“甚好,甚好,虽然任务为重,不过过程中的享受也少不得。”段洪蕤听他又是侯爷,又是任务,心念一动,脱口而出道:“是五侯府!”

男子笑道:“想不到小小一个锦国也有人晓得五侯府,真是不容易。现在陪你们玩两招的是排行第二的长星侯,可要记牢了。”

段洪蕤心中一凝,迅速沉下来,五侯府是圣国新近崛起不久的杀人组织,其行事风格亦正亦邪,似乎只要出得起价码,谁人的命都可以买卖……能够请动这群瘟神,一定不是一般人物和代价,此次幕后是谁主使?来的只有长星侯,还是另有同行之人?目标何在?许多问题在脑海中一一闪过,身手半点不敢怠慢,所幸有太子锦隆及时援手,让他在被琐思纠缠之际不致处于下风。

长星侯大笑道:“不够不够不够——完全不够过瘾!你们再不动真格的,我可就拿底下的一群开杀了!”说着反掌拍下,地上声如雷鸣,殃及无数王公大臣,“奇怪了,不是说你们锦国十个有九个会武?怎的这样不经杀?”

段洪蕤大怒,掌风如山洪海啸,夹带雷霆直扑长星侯,锦隆见他对敌无碍,立即回身护向无辜臣众,身形仿若大鹏,就势展开气壁抵御长星侯攻势;苏离也在人群之中,锦隆推她一下道:“快去锦蓝那里!”苏离不愿给他添麻烦,哦一声便跑向观灯楼。

长星侯和段洪蕤在长杆上互杀片刻,不知怎么逐渐失去了继续打的兴趣,逮住机会忽然提气跃开三丈,以手势止住段洪蕤笑道:“现今江湖,奇人奇招层出不穷,只是据说天底下有三种至今为止无法破解的武学,一者三锡命,一者海市蜃楼,再来就是悖妄天,前两者都有人掌握,无奈最为霸道的悖妄天行律却失传在它的发源地,可惜,可惜,我衷心期待看到某人能重拾乾坤啊!哈~再会了!”

一个转身,轻轻跃下长杆,不见落地,整个人杳然消逝在了半空中,如同烟雾一样散去,诡异玄奇得就好像幽魅一般。

谁能想到锦国新的一年,竟是以血祭拉开帷幕。

第121节:第五章 乱红(1)

第五章 乱红

按照锦国风俗,一年之始所发生的事,也许就是这一年内经历最多的事,所以无论如何都得取个好彩头,孩子不能满嘴胡说,大人不可随意乱打。这些民情信仰苏离在暂居段府的日子里,听林芷薇慢慢说了不少,如今走在皇城各处,满眼愁云惨雾,前日嬉闹过的广场更是被破坏殆尽,怎样看都是不祥之兆。

血案隔日,萧让便让人传昭了苏离进宫,沉默半晌,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昨晚刺客所说,你都听得很清楚罢?”苏离照实答了,萧让道:“不错,锦蓝回来时,因为担心江寄水觊觎皇位,加害圣朝小皇子熙瑞,所以用了些心思,将他一并带了回来。”苏离心里所想的只有两个字:“果然。”

萧让继续说:“生在皇家,顷刻间便会成为勾心斗角的牺牲品,熙瑞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锦国不会把他当人质对待,更不会以他去要挟圣国皇室什么,自始至终参与这件事的众人只希望他能作为一个普通的孩子,平静安稳地长大,你明白本宫的意思么?”

苏离抬起头,淡淡笑道:“懂。”

萧让笑一笑:“你这孩子向来明事理。本宫想了一夜,心中有个主意,不如日后就由你来照顾教导熙瑞,一来你们都是圣国人,又颇有渊源;二来你赋闲多日,想必不大习惯,如今有些事情做,不致埋没了才华,我也好借此名头给你一个衔职。”

苏离依然顺从道:“娘娘美意苏离却之不恭,就全凭娘娘安排。”萧让笑意更深:“好吧,你略作准备就搬来皇宫里罢,我都想好了,日后你就住在锦舒宫旁边的纯孝宫,具体事宜,我会让人打理的。”

苏离回到段府,向段洪蕤和林芷薇辞行,林芷薇很是不舍,依依惜别了许久,段洪蕤笑道:“又不是此后没得见了。”被林芷薇瞪一眼,立即不作声。林芷薇剜完丈夫,又回过头去惋惜地对苏离说:“纵使搬出去了这里也还是你的一个家,何时想我们了只管回来。”苏离微微笑着答应了。

登上马车,看着刚熟悉起来的景物在视野里渐行渐远,苏离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漂泊已经注定再也不可能结束,那些立场鲜明的男子汉大丈夫,宛若急流之中的砥柱磐石,坚不可摧,只可惜谁也无法成为落花的依附。在她看见和看不见的地方,永远有着明争暗斗,有着掩藏在正义和脉脉温情下不为人知的龌鹾交易,想要活下去就只能打起精神,全力以赴地趋吉避凶。

让苏离搬到纯孝宫的旨意在午时下达,等傍晚时分苏离踏进时一切都已准备停当,两个三十来岁的侍婢恭恭敬敬等在门口,萧让笑着指道:“这两个都是跟了我多年的,很有分寸,那些年纪轻轻的怕不懂事不周到,怠慢了你。”苏离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两个调教多年的侍婢恐怕不光是来伺候自己的这么简单,面上却作出很感激的样子,先谢过萧让,后又同那两个侍婢打招呼,萧让说:“需要什么只管吩咐她们。你们俩也是,给我好生照料小姐,她若说伺候得不好,休怪我妄顾多年主仆之情。”两个侍婢看她说得凌厉,唯唯诺诺的连声答应,苏离淡淡想,皇室在这方面戏倒是一贯做得很足,不管圣国还是锦国。

萧让又嘱咐几句,看一切妥当,便在前簇后拥之中离开纯孝宫,苏离看一眼那两个不说话,低头做事的侍婢,忽然开口问:“我以后要去看段大哥和芷薇姐是不是不太容易了?”

那两个侍婢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话,对看一眼,其中一个说道:“启禀小姐,除非是有是由,否则后宫一般不许随意出入,不过督护大人和夫人时常进宫,小姐要相聚也不是难事。”苏离啊了一声,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过一会儿复问:“那么在宫里可以四下走动罢?”两个侍婢答说是,苏离又安静下来。

两个侍婢暂时还摸不清楚新主人的脾气,只觉得她虽然没有主人使唤下仆的架子,却也分外沉默,交谈不多,很难捉摸。一晃数日过去,这天晚上掌灯时分,传事太监带来口讯,说太子锦隆设宴为她接风。

两个侍婢欲陪同前往,苏离也没有表现出反对的意思,进宫数次,她是头一回踏入锦隆所在的寝宫。他独自一人站在客厅,负手欣赏云母屏风上栩栩如生的白虎,看到苏离来了,立即面色自若地遣走那两个皇后身边的侍婢,只说要详谈,晚了自会差人送她回纯孝宫。二人虽深得皇后欢心,却也不敢在一国太子面前倚老卖老自恃倚重,迟疑一下便离去了。

那一刻苏离隐约觉得他要对自己说一些事关重大的话,可是他的神色如此云淡风轻,一时又让人不敢确定。

坐下便开始传菜,满桌精致佳肴。苏离等他起话,锦隆却毫无方才说要“详谈”的迹象,尽拣些家长里短的闲话来说,苏离无法,只得自己开口:“殿下要说什么做只管说罢,不然叫我怎么吃得安心。”锦隆正提着筷子,闻言笑了:“你以为我要兴师问罪么?”苏离老实说:“我知道你有些关于那天那名刺客的事想要问我。”这回锦隆不再笑了,目光深而专注地望着她,苏离硬着头皮道:“莫非你怀疑我和他有勾结?”

第122节:第五章 乱红(2)

锦隆笑道:“那人的底细是很清楚的,你这样的人不可能和他有勾结。”

苏离一怔:“怎么,已经查到他的来历?”锦隆说:“‘古往今来风流事,天上皇城五侯家’,你可有听过?”苏离摇头。

锦隆倒转筷子,用一头蘸了酒水在楠木桌上画了一个大圈,旁边一个小圈。“这是圣,这是锦,二者相邻又敌对,一个互相牵制,互相抵触的世界。”又画了更大一个圈来罩住它们,“可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苏离仔细看了看,又摇头。

锦隆微微笑一下,道:“这一个世界,我们称之为‘江湖’。”苏离面露若有所思的神情:“这个人是江湖中人?”锦隆道:“前几年闲邪王挫败范无咎后,势力四处扩张,在武林兴风作浪,最近更是如日中天,几乎掌控大半山河。闲邪一族的存在,让圣朝深为忌惮,不敢与之正面对抗,却又无法放任其坐大,好在闲邪王从不招惹朝廷中人,似乎没有当皇帝的兴趣,据闻此人擅长的三锡命,与悖妄天一样,被称为世上无法克制的武学。”

苏离问:“那个人呢?”锦隆抹去桌面水渍,简单道:“他是五侯府排行第二的长星侯,这五侯府倒不隶属于任何派别,也没有什么统辖称霸的野心,只是新近崛起的一个单纯为了钱专做杀人营生的组织,长侯容止,二侯长星,三侯行云,四侯浪萍,五侯济楚,至今无人知道五侯府的据地何在,也不知道这五个人究竟是怎样结识,他们好像除了钱什么都不关心。”苏离说:“看来已经有人出了一个让他们连锦帝也敢杀的价钱了?”

锦隆道:“若是这样,我们也大可以花钱买他们去杀江寄水。什么容止长星侯都是名衔,只怕这几个人背后各有来路,五侯府只是一个外壳,内里另有乾坤,并不单纯。”苏离明白过来,转目说:“你认为五侯府里面有容王的人?”锦隆沉吟片刻道:“不论是江寄水的势力渗进了江湖,还是江湖参与了皇室内部,总之圣国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了。那天交手,对方实力深不可测,难以想象五人同出时破坏力该有多大。”

他的目光投过来,苏离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所以?”锦隆静默了好一会儿,嘴角虽是扬起的,却带了一丝隐隐的哀意。

“形势迫在眉睫,如今必须有人去修炼‘悖妄天行律’,以御强敌。”

苏离好像浸入冰窖,血液一下冻起来,尽管答案已经不言而喻,她还是怀着一丝希望微弱问道:“人选呢?”

锦隆顿了一下,阖目低低道:“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苏离陷入沉寂,低着头,秀丽的眉目隐在阴影里,锦隆看着那片模糊的轮廓,忽然很想伸出手去让它面向自己,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触——几分哀怜,几分愁思,几分不甘和怅惘,然而再复杂的心绪也只能化作一句单薄的话语,几经周折才能出口:“对不起,其实修炼的责任,本该由我这个长子担起的……”

苏离淡淡说:“不,就因为你是长子,更是太子,一国储君,才不能有半点纰漏。锦蓝身为质子,禁于敌国三年,性命早就豁出……”她抬起头来,缓缓说:“这样的安排很合理,不是你的错,务须道歉。”锦隆看她眼中虽然弥漫深深悲忧,面色却这样平静,自己心底也跟着沉下去,无法轻松起来:“按例我应该和锦蓝一同修行,只是现在不太平,我无法放洪蕤一人去对付那些刺客。”苏离别开脸,哽声说:“你不必说了,我很明白你的立场,没有半点责怪你的意思,只是,只是……”

锦隆再也忍不住,握了她放在桌上的手,柔声说:“说不定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危险,你知道《尚天行律》的存在么?”苏离略微平缓情绪,想到萧让曾经提过,点头道:“是。不过据说失传了。”锦隆道:“也许锦蓝取得了也未可知。”

苏离知道他想安慰自己,可是自己却不想强装笑颜:“南岚说修炼失败的人,会周身焚烧无法看见也碰触不到的莫名火焰,内脏化灰而亡,这是真的?”锦隆迟疑良久,终于还是答了她:“……是。”

“何时开始?”

“明天。”锦隆说,“我以为他会亲自对你说,可是等了这几天却毫无迹象。”苏离悲从中来,差点洒泪,强行克制住,苦笑一下,“他根本不打算告知我。”锦隆看在眼里,心里一痛:“看来是我多事了,不该让你知道比较好。”

苏离轻轻抽出手,站起来说:“谢谢你……我想走了。”交握的时间如此短暂,短得手心里并无留下她的体温。锦隆轻叹一声,扬眉笑道:“也好,我让人送你。”

他一直站在窗前,看着天空尽头从靛蓝转为暗蓝,暗蓝转为紫蓝,紫蓝转为深蓝,深蓝转为紫黑,紫黑转为墨黑……然而,即使是这黑得化不开的夜,也比不上自己在那口深井里所度过的任何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第123节:第五章 乱红(3)

在去圣国以前,母亲已经开始让他过这种人质的生活,蛰伏于无边无际的寂静和黑暗,漫不经心编织出一张张弥天大网。像她那样。

今晚的月色很好。朦胧,皎洁。锦蓝静静的想,这也许是他今生最后一次看到的月色。上天没有厚待过他,不过,倒也没有特别苛刻。大部分的人,人生也许都是这样度过,不太好,不太坏——如果修炼失败就此死去,他只不过是锦国皇室正史上的一笔悲歌,除此之外别无意义。

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上?为什么要死?能不能不死?

很小的时候他问过长兄,锦隆也答不上来,只说,人活着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感受。纵使很苦,却不是空。雁过留声,风过留痕,将来会有很多人,在我们存在过的印迹里生活。当时锦隆那番话,是事实也是安慰,但他还是产生了一种万念俱灰的绝望,毕竟年幼的时候,一切都还局限在活着才算是存在的肤浅的认知,对一个孩子来说,死亡,不管自己的,还是身边的人的,甚至哪怕只是想象中的死亡,也无异于灭顶之灾。

锦蓝淡淡一笑,门外院子里响起了轻细的脚步声,他抽出插在左臂弯里的右手,伸指一弹,灯碗里燃起如豆的火苗,给这间几乎没有人气的房间添加了一份暖意。回头望去,苏离一袭斗篷,正推开虚掩的门,抬步踏入。

“穿成这个样子,也不怕被人当成刺客给砍了。”锦蓝一语甫出,忽然觉得恍如隔世地熟悉,曾几何时他也说过同样的话?一时微微怔在那里。苏离拉下兜帽,在他面前站定,月光如霜披洒一身,玉样容颜让他心底慢慢浮起镜花水月四个字。谁也没有开口,从她的目光中锦蓝已经知道了她来这里的所有理由和解释,动机、意义……一览无余。

苏离定定看着他,眼底慢慢渗出哀求,锦蓝不等她口中吐出具体字样的话语就转身走开,他知道她想说什么——至于会不会真的说出来,那不是他该考虑的问题。苏离哑然地看他匆匆走入帷帐后,片刻后又匆匆走出,手上多了一个包袱,心中立时明白过来。锦蓝静静把包袱递过去,脸上一片欲盖弥彰的风平浪静。

苏离垂下眼帘去看着它,慢慢抬起手来抓住包袱边缘。在逃亡至锦国的路上,在那晨昏浑噩的一个多月的时光里,她不止一次地想过锦蓝可能对这个包袱所作的处置,甚至,在他焚烧它时的表情,也曾经清晰地浮现眼前。

她没有想到真的能够再从他手里接过这套泛着幽深蓝泽的衣服。这不仅仅是一件物什,而是一个符号,一种信念。锦蓝低低道:“居然一直忘了还你,拿去吧。”

苏离抬起眼:“当初你是忘了替我烧它,还是根本不想烧它?”

锦蓝没有回答:“很晚了,你该回去了。”

苏离回头看一眼那扇门:“我踏出去了,自此以后还有机会见到你么?”

话语间透出无限悲戚,锦蓝不语,苏离又说:“我在这世上早就孑然一身,报仇后更是了无牵挂,在锦国的日子心里所希望的,也就是看到你平安归来,现在所有心愿都一一实现,上天待我已经非常仁厚。我来只是为了告诉你,他日倘若传来的是你的死讯,我愿意和你共赴黄泉,形影为伴,所以如果你对我的性命尚有一丝顾念,请你修行时无论如何也不要放弃求生的意念。”

她的语气从哀伤转向平缓,到最后已经变得轻和,却灌注了越来越巨大的决心,锦蓝一怔,举目望去,眼前只有淡定神色,他试图找出丝毫谎言的影子,却不得其果。苏离淡淡笑了:“生不能相知相伴,把酒言欢,甚至不能让你相信我,至少死后在另一个世界,没有这些那些的顾虑。”

良久良久,锦蓝低声开口:“我到底看懂了你几分?”苏离静静望着他道:“你不曾试过来懂我。”锦蓝垂眸,片刻后轻轻抬起:“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不可自寻短见。”两行清泪从苏离眼中夺眶而出,“那你就不要死!”清幽苦涩的发香传来,锦蓝终究忍不住,展臂把她抱在怀中:“你在外面的梅花树下站了多久?”久得落英在身上留下了悠远的余香。

“为什么我们总是分合离散,擦身而过?什么时候才能不用过这样的生活?”

苏离睁大眼睛看着锦蓝,在圣国时的他原先有一些刘海,回来后全都后梳,显得一下子大了很多,一双眼睛开始透出不留余地的犀利和精明。苏离很熟悉,曾几何时对镜端望,自己也有过,正是这样的眼神,常常让人忘记他们其实还处于在父母身边撒娇打诨的年纪。

“不知道。虽然很小就被教导要放开生死,但是真正做到的能有几人?我不想死,去做质子时是这样想,现在也是。但如果我不去圣国,如果我退出修行,如果我绕开这些苦难……命运丝毫不会变得好多少,也许更加多舛。不能逃避,被逼得只好去面对。”

第124节:第五章 乱红(4)

苏离听他说着这些话,本来还有一丝劝他放弃的念头也就此悄然融解,心里反而义无反顾起来,声音也清清淡淡:“你去吧,我不能帮你什么,至少不会成为你的负累。”

锦蓝摸到苏离的手捏在掌中,语气冷下来:“我要你收回刚才的话。”苏离知道他说的哪一句,莞尔淡笑:“何必在意呢,反正那时你已死了,长埋地下,知觉全无,我是死是活,活得好不好,你如何能知道?而我只有这样想,才不致于被生死永隔的念头搅得那么难受。”锦蓝无法驳她,只低低说了一句:“你信我,我会回来。”苏离望着他,泪水就在眼眶打转,却强忍着静静道:“我也会活着等到那一天。”

死,是为了家国天下,生,只为让你一人展颜。

多年后再想起这个夜晚,所有的情节尽数褪色,苍白空洞,只剩下锦蓝低头在她耳畔所说的这句话,依然如同刚刚听见时那样清澈空灵,那样令她笃信无疑。人世间就是有这种力量,和相信它的痴人,自那以后她所度过的漫长岁月里,每当生命被权力和寂寞啃蚀到枯涸,那句誓言就像一朵红花,在灰昏浑浊的世界里,在枯索脆裂的枝桠上,鲜艳欲滴。

第二部 醒复醉完

后 语

《负相思》杂说——乱七八糟的读后感

文/一两

■海市蜃楼

在这本书里再一次看到曼陀罗花。秋风不敢吹,谓是天上香。任东篱的洒脱、美丽、聪慧、帅气,真叫人心醉神迷,让我在《盛世烟花》受伤的心灵得到了这世上最具灵气的抚慰。尤其看到与金猊初见,东篱调戏金猊一幕,真看得我浑身上下无一处毛孔不舒放自在,爽哉。

无情画舫,蓬壶阆苑,真乃天生绝配。一开始便谈到了婚约,一路从这些别具一格的打情骂俏中看来,我满心期待着这两个人甜甜蜜蜜入洞房,哪知到了最后的最后,等着我的是三个字——暂时完——我再一次升起杀了贾童的念头。

然则这打情骂俏我是爱看的。这篇与《盛世烟花》不同。《盛世烟花》的笔调文字一如方悦意的心境,苍凉残艳,一丝倦意雾一样地氲氤在字里行间。《海市蜃楼》却是浓黑、灿金、鲜红、雪白……种种灿烂色彩撞击在一起,任东篱真叫人欣赏,金猊真叫人想拉过来好好调戏……(轰……被火烧焦……)

还有那美丽阴沉的陆钩沉,淡雅蕴秀的陆抉微,美艳放达的放云裳,甚至是那个只闻其名连脸也没有露过的仆姑箭君……即使是禽兽如闲邪王,在看到他下棋梳发那一幕时,我也感到了一种深深的不可解释的“萌”……贾童刻画人物的功力真不是盖过了头啊,嫉妒,嫉妒。

■盛世烟花

不能原谅韩错。

真不知道为什么方悦意会遇上这个人。随便换一个,哪怕是范无咎,方悦意都会好过许多。

是他一心缠着方悦意,霸道而顽固地唤她碎雪,他占有她,可是一旦知道她有控制人心的能力,即刻逃得远远的——彻头彻尾的始乱终弃!不可原谅啊不可原谅!即使他说起烟花“眼里有浮光如纱,轻轻飘动,虽然唇角带笑,却虚无得仿佛幻象”,也不可挽回地在我心中成了一只禽兽,我恨这个男人!

“碎雪,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命,你若喜欢,我就陪你留在这里。西市铜井街,门前植瘦梅,下雪的时候,我让烟花遍开……你以后不会再孤单了,不会了。”

T_T鬼才信韩错真的能够实践这诺言,真的能够陪伴方悦意永远不令她孤单,他做不到,他最爱的,只是他自己。

可怜方悦意。

悦意乃花,又名曼陀罗,与世无争,艳中带傲。

再有倾世容颜,再有控心妙音,她只是个满是倦意的女人。从死亡与人性的阴暗里走过,见过太多,于是疲乏。有人死有人生,仿佛都不再关心,甚至于自己,也不再关心。以她的能力,有多少次改变命运的机会?杀死韩错,或者帮助范无咎,或者随便做点什么……可是没有,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地,倦倦地瞧着这一切发生。

《盛世烟花》里没有爱情,甚至没有梦。

在这里,爱是一场挽歌。它已消逝,或者从未来临。方悦意与韩错,也许刹那间真有一丝爱意,但那,也太短暂,太短暂了。

不可以否认,闲邪王,因为这冷血的邪恶和唯我独尊的霸气拥有了奇异的魅力,但是,但是,他辜负了方悦意啊,禽兽!

负相思……在这个故事时我后悔看这个系列——“各种各样不同的辜负”——贾童,如果不同系列主题如此,我要跟你拼命啊。

■乱红

《乱红》对我来说是特别的。

有多特别?

我是保守的纸张阅读人士,唯有印在纸上的字能让我集中精神,但《乱红》我是在电脑上一字不漏地看完的。

这也是负相思系列中,我看的第一个故事。就是这个故事,把我扯进这个系列里,从此不可自拔。

起初像是细水,慢慢流,然后一波三折,以为它平静下来的时候,突然滑到悬崖,成了瀑布,刷,冲下来。

设若你看到这篇杂说时已经看完了乱红,你一定能够理解我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