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杨夫人说:“头一次见面上门,不好让人空手走,我去打点几样礼物。”

李固握着阿福的手,感觉到她的心情低落,轻声说:“你舍不得?”

阿福苦笑:“真奇怪,没见着的时候很想见,见着了,又没有话说,彼此你看我,我看你,连对视都不自然,一问一答生硬的要命…”

“是太久没见了吧,以后常来往常走动,就好了。”

“不是的,我在家时,和娘也没有多少话说。”

李固握着她的手,缓步向前,一直上了桥,桥上铺的是木板,人走过去脚步声响十分清晰。

“其实我想问她,我记得她肩膀以前常疼,想问问她现在还疼吗,有没有看过郎中开过药。还想问她,阿喜对她好不好,她现在日子过的顺不顺心…可是这些都问不出来。以前虽然也不亲近,可总还是一家人。现在相见,说话,都像是陌生人似的。”

阿福心里积的话一股脑倒出来,李固只是安静的聆听,并不打断她,也没有插话。

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胸口那股闷气也散了一大半,阿福停了下来,觉得口干舌燥,想到自己刚才喋喋不休的自怨自艾,颇有些不好意思,脸红红的,自己给自己找个理由说:“太阳晒的脸都烫了。”

李固抬起手来,手背在她脸颊边蹭了一下,微笑着点头:“是热,去前头亭子里歇一歇。”

李信趴在栏杆边看池子里游鱼,张氏紧紧牵着他不敢松手,唯恐他掉到水里去了。小丫头捧了鱼食过来,撒下去,引得一片鱼儿都游到这边来争食,阳光照在水面上,一片闪亮的水光里夹杂着鱼儿们挤挤挨挨的背脊,李信小朋友兴奋的喊:“鱼!鱼!”一边喊一边伸长手臂想朝外探身。

刘润远远的过来,元庆跟在他身后,过来禀告过朱家三口已经送走了。阿福正端壶倒茶,闻言微微顿了下,说:“知道了。”

李固知道她这桩心事难以开释,也不再提起这事。

立秋之后天气一天天凉了下来,阳光没有那样炽热,风吹在脸上显得干干的,带着一股凉意。

阿福与李固两个人像是新奇的小孩子,把王府的每一处都转遍了,天天都有新奇的发现。其实并不算是多么其他的事,但是因为对新生活的热情和憧憬在影响着,所以一点点细微的地方都显得那样与众不同。

韦素这个掌事当的十分舒服,用阿福的话来形容就是光吃不用干,给个神仙都不换。没什么差事做,干领着一分俸禄,天天不是逗鸟就是下棋,还拉着李固练了几回剑。阿福不懂剑术,看不出好赖,可是看一回就担心一回,总看着那兵刃上的寒光闪烁划动令人心惊,总怕一个失手,韦素就把李固伤了,或是李固一个收不住把韦素伤了——好在两样情况都没有发生。这两个人的默契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念书一起练武,对方的动作和心态,自己的套路和喜好,彼此都一清二楚,阿福一明白了这一点,居然心里还有点吃味,莫名其妙的想起一句话: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背背山啊…

咳,当然,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给掐下去了。可掐是掐了,一看到韦素和李固笑呵呵在一起,韦素还喜欢勾肩搭背的没个正形,阿福就老想笑,忍不住时就赶紧把脸扭过去。

花园里不光有石榴,还有一架葡萄,这葡萄当时种下大概只是有了看的,可阿福从发现这一架葡萄开始,就天天盼着挂果。有之果之后,又天天盼着果快些熟。可是等了又等,外头卖的葡萄早上了市,这些葡萄还是青青的颜色。

刘润看她总惦记这个,笑着说:“这是不会变色的葡萄,其实早就熟了,不信让人摘一串下来你尝尝。”

阿福将信将疑,葡萄架高,刘润让人把镰刀绑在长竿上,弄了几串下来,果然皮薄汁多,甜甜的早就熟了。

“这个都摘下来吧,别老挂在上头了,引的鸟都来啄坏了。”韦素也拎了一串葡萄咬着吃,点头说:“倒是真甜。我说,留几串好的,中秋宴的时候带宫里去,也让太后皇上尝一尝,这可是自家院子里长的东西,吃个有趣。”

阿福正拿着布老虎逗李信,抬起头来一想:“呀,还有几天就中秋了!我可都给忘了个干净。”

“没事,中秋宴摆在德福宫的,皇上一般都只露个脸儿,太后做主,还有就是后宫的人坐在一起聚一聚,再赏些月饼,年年都一样,没什么过头。”

出宫来的日子过的太悠闲了,其实统共没多久,可是想起在宫中的时光,阿福都觉得那些好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皇上,太后,夫人,美人,皇子,公主…

对了,这些日子没见三公主李馨,不知道她近来如何?

阿福这么一说,李固和韦素的神情都不太轻松。

“怎么?三公主她…”

“也没什么,只是听说她的亲事年内就要定下来了。”韦素沉默了一下就笑眯眯的说:“不知道哪个有福的,能娶到这么一位天仙似的公主啊。”

阿福还没说话,门外有人通报:“殿下,三公主殿下来了,已经进了大门了。”

正文 四十二 垒石

李馨进来时,脸上倒是满面笑容,阿福却觉得…那笑容看起来,怎么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这样形容不恰当,不过,李固的感觉和她如出一辙,虽然他目不能视,可是李馨笑吟吟的打过招呼坐下,李馨问:“哥哥这些天住的可顺心啊?”

李固没答她却问:“你这些天过的可顺心?”

他们兄妹虽然不是一个娘生的,但是关系却近,李固完全不用跟她讲面子话客气话。阿福接过紫玫端的茶盏,示意她们都退下去,自己将茶捧给客人。

“好,怎么不好。”李馨的神情似笑非笑,可是瞅着窗外的眼神异常尖锐:“太后现在不张罗着给我寻驸马了。”

李固接过阿福端的茶杯:“这不是好事吗?”

“可是皇上露了点口风,可能要拿我去和亲。”

李固愕然抬头,手里的杯子啪的一声摔在地下,打了个粉碎。

“你不用意外,我自己倒觉得,和亲也好,招驸马也好,反正都是嫁人嘛,嫁谁不是一样…对了,听说你们的花园不错,阿福啊,领我一块儿逛逛去,回来饭就在花园里吃吧。”

阿福脑袋里也净绕着“和亲”两个字打圈圈呢。和亲,这个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就是皇帝把自己家的女儿,侄女儿,或是亲戚家的女孩儿,大臣家的女孩儿嫁给外族人,再多多的配送嫁妆,安抚人家不要找自己麻烦,今天打明天打大家都过不了好日子,和,当然是和平,亲,就是指姻亲了…

可是阿福不知道这个朝代也存在和亲的事,刚才从李馨嘴里说出来的话,是她第一次听说。

“和亲…是去西域?”李固轻声问。

李馨摇头:“你也真是…一出了宫,就对朝上的事漠不关心了?”

李固苦笑着说:“你知道,我从前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

李馨看他一眼,忍不住也笑:“是是是,你是隐士高人,不问红尘俗事。不是西域,或许…是西南吧。”

“西南?项族?”李固脸色变的异常难看:“那怎么能成!那里净是雾瘴毒虫,项族人与…”

“唉,别说了,又不一定成事。”李馨摆摆手:“再说,就算我们在这儿抱怨又有什么用?我倒觉得,去项族也未必是一件顶糟糕的事情,比起在承恩坊的公主府圈一辈子,说不定出去反而要好多了。”

“胡说!”

李固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阿福朝前踏了半步,轻轻挽住他的手。

“好啦,我今天就是想来散散心,倒成了看你的脸色了。”李馨也放软了口气:“咱们好好乐呵一天吧,反正不管是和亲,还是要住进公主府,那都是来日方长的事儿。”

揣着心事,谁也玩不痛快。阿福打起精神,带李馨把花园里的好景致都看了一遍,李馨倒是啧啧称赞:“真是一处好地方,我都想住下来了。”

李固轻声说:“你喜欢,只管住。”

“唔…”李馨低头喝汤,也没再说别的。用了饭,随她同来的掌事夫人与宫女就开始催促。李馨倒没有恋恋不舍,只说下回还来,把那葡萄石榴别都吃完了,多少想着给她留点,就上车回去。阿福送她上了车,回过头去,李固已经把韦素揪进屋了。

“我怎么没听说,现在还要对项族和亲了?”

李固的声音响,多半是刚才的气憋着,现在才一吐为快,韦素的声音却很低,两个人在屋里说了半晌话。阿福坐在廊下,一边绣手里的活计,一边等着他们聊完。天都擦了黑,掌灯时分韦素才从屋里出来。

阿福放下绣活儿,朝前迎了一步:“韦詹事,我可有事儿请教呢。”

她口气虽然显得轻松,可韦素却只能对她挤出苦笑:“朱淑人,我可已经费了半天唇舌,现在真是口干舌燥。你要想问什么,只管进去问王爷吧。”

阿福拿他没辙,李固在屋里听见他们说话,说了句:“阿福,你进来吧。”

阿福掀帘进去,李固靠在椅中,脸上是疲倦而无奈的神情。

阿福站在他身旁,手轻轻按在他眉心处的位置上。那里皱起来的纹路慢慢被她的手指抚平。李固伸手揽住她的腰,头靠在她的怀里。

“怎么了?”

“没什么…”

阿福想,要是只为了李馨的事,那气也气过了,气消了也不该这么沮丧,韦素那家伙嘴上没把门的,指定还说了别的什么事情,才让李固露出现在这样疲惫而倦怠的神情来的。

阿福轻声说:“你不和我说,我更担心。”

李固抬起头来,阿福伸手理了一下他鬓边的头发:“不是说过夫妻一体吗?你有什么烦难的事,就说出来,我或许不能帮你出什么主意,可是两个人分担,总比一个人闷着要舒服些。”

李固点点头,阿福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先前在宫里的时候,也听说西南不稳,三任抚边大员过去,一个半年病故,另两个,一个是处事不当被问了罪,另一个半夜里被人摘去了脑袋。项族人与咱们的仇结的很深,不是十年几十年的事,从太祖起兵立国之时,与项族人就结下了仇怨。这么些年,虽然大的战事没有,可是却也没消停过。这一回,事态真是很糟,偏偏这些年年景都不好,一年旱一年涝,还有合义三郡地震…韦素的父亲掌管户部,对这个知道的最清楚。国库里已经没什么钱了,赈济都不够。要是想和项族打一仗,根本没有一点钱粮…”

阿福轻轻顺着抚摸李固的后背。

虽然因为目盲无法接触政事,但是李固仍然有一颗忧国忧民之心。

“所以,刚才韦素和我说,和亲的事,在朝上有人提出来的。可是,最糟的是,和亲只怕也无法化解项族人的仇恨与野心。况且,北边现在也不稳,每到秋时,袄圯族也蠢蠢欲动…”

天下大事,阿福一向觉得那些离自己极远。

可是,就像坐在井里的青蛙,试着爬到井口朝外张望的时候,外面的世界,是那样的广大,又那样的危险。

原来这个世界不是太平盛世,原来这个国家有这样多的内忧外患。

阿福低声说:“对不起…”

“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这又不是你的错。”

“我帮不上你,连怎么劝你,都不知道。”阿福握着他的手:“我没什么见识,读的书也不多…”

“别说你,韦素,还有我,我们这些男人都没有办法,反而让妇孺担忧…”

“韦素他刚才看起来也…不好受。”

“是,他曾经想投军,可是韦夫人不同意。”

儿行千里母担忧,哪有一个当娘的愿意让儿子去军中流血拼杀。

“他现在不是当了王府詹事吗?”

“他不去成军中,韦夫人希望他就留在京城,在她眼皮底下最好,最让她放心,可是韦素今年才多大?二十都没有,难道一辈子就混吃混喝,浑浑噩噩的过?”

平时看韦素虽然总是笑嘻嘻的,阿福虽然不知道他的志向是从军,可是她也能感觉到,这个人绝不是个安定的性子,不会乐于关在一个院子里,整天睁开眼闭上眼都做同样的事,吃了睡睡了吃。这样的生活,就算过十年二十年,也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我的眼睛能看得见…”李固说:“我也愿意去军中,去北关,去西南,都好…而不是坐在这座王府中,安享太平富贵。”

他仰起头来,阿福看着他的神情,心里也像压了一块千钧重的石头。

她懂得太少,她做不了什么,只能站在他的身旁,让他不觉得孤寂。

如果她是官家小姐,如果她有背景有学识,她应该能够帮到他更多。

那天之后,李固也常与韦素在一起说话,韦素还不知从哪找了一张大大的地图上,铺在案上,李固看不到,韦素一点点讲给他听,西南如何,北关如何,他听的异常认真。

阿福看着那张图,却想了个办法,找了刘润来帮忙,用一张大的案子承托着,砌土堆石,有的地方挖深有的地方垒高,还垫了棉覆了布,按着那张图弄出一个立体的地形模型来。虽然做的粗糙,但是这东西摆在李固面前时,却让他深深惊愕。他可以用手触摸高起山脉,凹下的河川,他可以丈量从京城到西南的距离。

他反复摸着西南那一片地方,那里全是山,一座连一座,一片连一片。他还触摸到了北方,虽然对于袄圯,以及其他关外蛮族的地形概况阿福他们从图上看不出端倪,可是李固摸着那北关要塞所在的山峰所在时,整个人像是凝固在那里,好长时间,一动都没动。

“阿固…”

阿福有些担心,轻轻从身后抱住他的腰。

“没事,我没事。”李固侧过身来,手扶上腰间,覆在阿福的手背上,他的手心滚热,头靠过来埋在阿福的颈间,声音显得含糊而沉闷了:“谢谢你…我真高兴。”

阿福也觉得鼻子发酸:“没事…我瞎鼓捣着弄的,刘润帮了大忙了。可是做的还不很像。那地图画的粗略,我们仿的更不像,这山啊河啊的指不定都移了位错了向了…”

她下面的话都没有说出来。

因为有个人将她的嘴唇用一种最温存的方式,给堵了起来。

“阿福。”

“唔?”脸红心跳的把脸埋在他胸前,阿福觉得自己腿都软了…

“过些天,我带你去南山骑马吧…”

“我不会啊。”

“我教你…”

“嗯。”

案头的瓶里插着几枝花,香气静静的在屋里飘散。

阿福在心里祈望。

她本来不信神佛,这一刻却无比虔诚:希望他平安快乐,希望这世间没有灾祸离乱,希望他们…就沉醉在此刻,不会离分。

正文 四十三 来客 一

做好的那个山河地理模型就摆在宜心斋后头的空屋子里,下面的托案太大,摆不进小书斋里去。

韦素见了之后也是啧啧称奇,特意跑来问阿福,怎么想起做这个东西。

“谁教你的?”

教?也没有你教…不过,阿福想,多少是受了上辈子记忆的影响,才做出这个来的。

“因为阿固眼睛不方便,你指在地图删的地方,他看不见,所以…”

韦素一边瞅着那个模型,一边捏着下巴嘿嘿笑。大好少年,却刻意笑的那么油滑猥琐,看起来无比怪异。阿福觉得拳头痒痒的,真想一拳…捣上去!

“嗯,这样一来可方便多了。”韦素已经和李固讨论起来:“那天我说的,你不是不明白么?现在可该明白了吧?西南的山路有多难走,你摸着了吧?要在这样的山上开出路来,本身就艰难之极。我听说,西南镇军拨了三万军士,足足干了一年半,开出一条只有十五里的路来,最宽处只有四尺,最窄处只有一尺半,开出一条只有十五里的路来,最宽处只有四尺,最窄处只有一尺半,只能走一个人…我们的兵士又没有项人那种猴子似的身手…你再摸摸下面这大河,河水奔腾涌速,舟船是别想从顶上过,河上的桥也只是几条绳索而已。我们想过对岸艰难,项人要过来可容易,顺绳攀缘的速度跟人小步快跑似的…”

阿福坐在一旁不出声,听他们两个在这里谈论,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纸上谈兵了。

窗外紫玫轻轻朝她招了招手,阿福回头看一眼李固,他的神情专注,那种认真的神态…

忘了在那儿听说,有人说,不管是什么人,认真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尊敬,还有…

阿福掀帘出门,轻声问:“什么事?”

紫玫的声音也很轻:“朱姑娘来了,想见淑人。”

阿福怔了一下,才明白这个朱姑娘是指阿喜。

“就她自己?”

“还有个小丫头跟着她…淑人要见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