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今天进宫是吧?”

“是啊。”

阿福进屋的时候,阿喜很快站起身来。她今天穿着一件素花棉绫夹衣,头发梳成双髻,笑容满面,看起来仍是一派天真少女的模样。可是阿福心里微微一沉,步子也迟缓了一下,才迈进门里。

她可不敢奢望阿喜是返璞归真了。与上次来时截然相反的装束和神情,只能证明…阿喜今天,必定有所求。

否则,她为什么要巴巴跑来,还一副笑脸迎人的样子?

她的笑容并未让阿福觉得心情轻松愉快,阿福反而觉得心里微微难受。

以前的阿喜虽然也会任性一些,不懂事的话也没少说,可是她没有什么很深的心机,抢枪衣服夺些糖果也算不上害人。

可是现在阿喜的笑容,只让她觉得难过而已。

现在就连最后的天真,阿喜也没有了。

当然,阿喜要,相处起来反而会轻松的多。因为这样一来,阿福不用心软,她怎么对别人,也就可以怎么对阿喜了。

“姐姐!”阿喜盈盈一屈膝,手已经伸过来,拉住了阿福的手:“好些天没见,我都想你了!”

“母亲可好?哥哥好吗?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我不是一个人啊。”阿喜指指一边:“我带着小栓呢。”

阿福的目光投过去。

那个怯生生的穿蓝花布衣裳的小女孩儿就站那儿呆呆看着阿福,阿喜让她行礼她好像也没听见。她长的黑黑的,看起来也就八九岁的样子,要不是头上扎了小辫子,看起来真跟个男孩儿一样。不过眼睛倒是又黑又亮的,盯着阿福好奇的看。

一个小姑娘叫这个名字,听起来实在是…不过乡下取名总是为了好养活,越贱的名越是压得住。这个栓字,明显是个好意思,大概家里人也是为了拴住她,好好长大不被病祟所害,才取的这个名字。

“这孩子挺笨的,不过庄里面也找不着什么好的了,她干活儿挺勤快。”

“嗯,年纪还小,大了就懂事了。”

“母亲怎么放心让你赶这么远的路进城来?”

阿喜一笑,阿福能看出她脸上还是施了脂粉的。阿福的眼力今非昔比,在宫里待久了,虽然自己不用,对脂粉的好坏还是有些判断力。宫里的夫人和美人,用的是宫里内制的脂粉,自然是上等的货色,擦在脸上轻薄服帖,又香又匀又不会轻易脱妆。次一等的,也有自己制,也有托人从外面买的。京城里有名的铺子就那么两三家而已,阿喜用的显然就是其中一家出的。一盒粉差不多要一贯,一贯半钱,可决不便宜。以现在朱家的家境来说,阿喜用这个粉,未免奢侈了。

“嗳,也就再赶这一次,咱们家又搬回来了。”

“赎回老宅了?”阿福极其意外。

“不是…在荷香巷找了一栋屋,这几天就搬回来。”

“荷香巷?”

“嗯,在平惠坊。”

在外城,但是那地方的屋比原来阿福家住的房子应该还贵的。

“在城外住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搬回来了?”

“什么好好的…”阿喜沉下脸来嘟囔了一句,随即又笑盈盈的说:“姐姐现在是贵人,我们住乡下,一来不体面,二来也来往不便啊。住到城里来,有个照应多好?姐姐要回家也方便,我们要过来探望也方便啊。”

她这一口一个姐姐,叫的阿福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以前哪会这么口口声声的说好听的?差不多的时候总是喊她阿福的。

“听说王府的花园很大…上次来的匆忙,没见着,今天姐姐要是不忙的话,容我多玩两天,好好见识见识,可好?”

阿福看了她一眼,还未说话,一旁紫玫轻声说:“淑人,这于礼不合,杨夫人回来是不依的。”

“咦,我们姐妹说话,要你来多嘴多舌?”阿喜似笑非笑的看了紫玫一眼:“我可听说了,我姐姐是淑人,是有品级的诰命。那个杨夫人只不过是个管事妇人,姐姐为什么要看她的脸色?”

阿福淡淡的说:“紫玫说的是于礼不合,杨夫人也是依礼而行。要留你住下也不是不行,只是需母亲陪同你住,还需王爷同意允许方可。你用过饭,自有人送你回家去。”

“姐姐…”阿喜满脸娇嗔的神情,那种讨好之意也太刻意了:“咱们分别这么久,你都不想我么?我可很惦记你的,再说…”

阿福摇了摇头:“阿喜,你已经嫁进刘家,行事说话当懂得分寸礼节。就算你未嫁,那待嫁之女更该贞静守礼,安于闺阁,哪有带个小丫头就随便乱跑的?传出去,这名声可不要了?”

阿喜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僵硬起来,似乎是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姐姐,你别再提起刘家了。”

阿福不急不慢,坐了下来。丫鬟端茶过来,紫玫捧茶给阿福,也端了一盏给阿喜,又从几上攒心梅花三彩漆盒,招呼那个叫小栓的小丫头:“来,过来吃果子。”

漆盒里摆着松子饴糖等物,那个小栓起先不敢动,紫玫抓了一把糖给她,她看了一眼阿喜,然后才伸出手来接。

她伸出手,袖子滑下去,露出来的半截手腕上有些青紫淤肿,紫玫看的清楚,不动声色。

“怎么能不提呢。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虽然都年少气盛难免怄气,可是路总得往宽了走,可不能自己钻死胡同。刘家是好好人家…”

阿喜打断她的话:“刘家算得上什么好人家了?明明就刻薄的很。明明有使唤的婆子,还得让新媳妇下厨做活,这还不算,不管做的好歹,都要横挑鼻子竖挑眼,真是欺负人…”

阿福知道,这时候的习俗如此,好多人加娶了媳妇,头三年都要狠狠刹她的威风,让她立规矩干活计,为了以后好管教相处…再说,操持家务,伺候公婆,本来就是儿媳妇该做的事啊…嫁了人当了媳妇,哪能和在家当姑奶奶一样?人家娶了儿媳妇是要踏实过日子的,自然希望娶来的人捱得穷,受得苦,可不是请她去享福…

不过,刘家与朱家关系不同,应该不会对阿喜多过苛责才对。

“那你想如何呢?”

阿福这话问出来,阿喜顿时一改容色,又露出了笑容:“姐姐如今是贵人,咱们家也该和过去不同了啊。反正刘家也没有婚书与我…我以后好如何…还没想好,可是刘家我是不会再回去了!”

她虽然是笑着,但是最后一句话说的斩钉截铁,充满决绝的意味。

阿福暗暗摇头。

看来这门亲事结的实在不应该。好好的亲家,变成了和仇家一样了。

“那刘家的意思呢?”

“哼,他们的意思?”阿喜露出讥嘲的表情:“管他们什么意思。”不过看到阿福的神情,又改了口说:“他们是巴不得我不回去的,刘家上上下下,从刘友贵到看门儿的老头儿没有一个说我好的,我走了他们肯定要放炮洗地好生高兴高兴。”

听着她直呼刘昱书父亲的名字,阿福已经连叹气都懒得动弹了。

正文 四十三 来客 二

“再说,刘家的人也肯定不想让我回去…”

阿福没出声。

再和她说下去,也是白费工夫。

阿福没有自己找虐的喜好,推脱了阿喜出了门,阿福转头就吩咐紫玫:“以后她再一个人来,就不用告知我了。”

“是。”

紫玫没有露出什么异常的表情,就像阿福平时吩咐她做其他事情一样应诺。

里面那位朱姑娘,和自己王府中的这位朱淑人不是一个娘生的,而且,看起来关系不是一般的不好。

紫玫看了一眼屋里,隔着窗子,那位阿喜姑娘正在训斥那个小丫头小栓。

她这样的人,紫玫见得多了。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一心想往高处走,觉得别人都可以让自己踩在脚下,谁都没有自己聪明。

这样的人,总是死的最快。

阿福觉得自己的手上似乎也染上了阿喜身上的那股脂粉味。闻起来很香,留存的时间也长,可是阿福不喜欢这种太浓烈的味儿。

她回去的时候,李固和韦素还绕着那个模型打转,不过这回不在西南,又绕到北边去了。北边更加荒凉,漫长的平原山川,生活在北方荒野上的那些关外民族都极强悍,女人都可以跨马射箭…

阿福透着窗纱看着屋里的两个人。

李固皱着眉,韦素也收起了他平时吊儿郎当的那一套,两个人认真的讨论。

也许李固的看法只是没出过门的书生之见,很幼稚,也许韦素这辈子也没机会上战场,可是他们仍然这样的认真的,一点一点的向对方讲述自己的见解,然后聆听对方的建议。

阿福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小人物,那些外族,国家大事,那些都离她非常遥远…

可是忽然间她明白过来,无数个小人物组成了这个国家,如果这个国家危难了,小人物也不能幸免于难。覆巢之下无完卵…

两个人说得口干舌燥去摸茶杯,可是杯里已经空了,壶里也空了。

阿福在外面忍不住笑,敲了敲窗框:“二位,别闭门造车,出来到花园里转转换换脑子,回来再继续琢磨这事,有时候,想不通的事要换个方向想,对不对?”

韦素推开窗子:“换个方向?”

“是啊。”阿福只是随口一说,主要是想让这两个人放松一下。谈正事固然重要,但是也不能谈起来就没个完,饭总要吃,觉也是要睡的,适当的放松一下也十分必要。

“你不是说想吃葡萄吗?我让人摘了几串,洗干净了,摆好了等你去。”

李固从屋里出来,他走的很慢。对王府他还不够熟悉,宜心斋这附近稍好一些,要是去花园一个人就不成了,得有人扶着他,引领着他才行。

“好,那就一起去吃葡萄吧。”

韦素却还对阿福刚才说的话耿耿于怀,三人在葡萄架下头坐下来,他还惦记着:“阿福,你说,换个方向想,怎么换?”

阿福忍不住笑:“这也想不到吗?就是,比如你现在是从西向东走,走不通,那你就试着从东面倒回来朝西走啊。”

“可是我不在东面,怎么从东面走?”

大概是刚才两个人谈的太投入,所以韦素的脑袋也跟着僵掉了。

“唉,打个比方说,你说项人不好对付,我们的兵去西南和他们打是没胜算的。但是有没有别人能打过西南人的呢?我们能不能借一借力?或者项人之间有没有什么不合的地方呢?说不定二头领想坐大头领的位子,三头领想吃掉四头领的人马…这些我不懂,就是打个比方。”

韦素一下子愣在那里,愕然的张着嘴,半个咬破的葡萄挂在他嘴边,整个人好像石化了一样。

“韦素,韦素?”

韦素突然嗷的一声跳了起来,阿福吃惊的看着他,旁边李固的神情也不对了,他露出想笑,又好像很惊讶的神情。

“阿固,韦素怎么了?”

李固抢着问:“阿福,你说的话,从哪儿听来的?”

“没从哪儿听来啊。”阿福莫名其妙:“我们绣花啊,打络子啊,如果线不好绕,那就从另一角开始绣,把线头藏起来不让人看出为就好。”

要是绳不够长,就再接一段。要是总想着怎么用一尺长的线打出三尺线才能打的络子来,那想破头也不会成功的嘛。”

“对对对,你说的对!”

阿福疑惑的说:“难道项族真有大仇人?而且还头领不合?”

李固忍不住笑,韦素一摊手,神情怠懒,笑的贼兮兮的:“没有,那种事情我这个投置闲散的小詹事怎么可能知道?不过阿福你真聪明,我们两个想了一上午净在想怎么越过天险,怎么克服地形险阻,却没像你说的,换个方向想。”

丫头捧水盆过来,阿福洗了手,揪了一颗葡萄,细细的撕了皮递到李固嘴边,他张嘴吃了葡萄,阿福才说:“所以我才说,你们该换换脑子啊。”

韦素把嘴里的葡萄咽下去,皮和核都没吐,一看就知道他心不在焉。

“要是真的可就好了,可以收买啊,分化啊,挑拨离间啊,刺杀下毒啊…”

阿福骇笑,韦素可真是…一旦卡在思路上的那个钉子被拔掉,马上想出一堆堆的坏主意来。好吧,对敌人来说是坏主意,对自己人来说当然是妙策良方。

“你刚才出去,是谁来了?”李固轻声问。他也在剥葡萄的皮,剥好了就这么递过来,阿福看了一眼韦素,那位正在喃喃自语神情狂热。阿福有点不好意思,张嘴把李固递过来的葡萄吃了。

“嗯,我妹…”

“她一个人来的?”

“嗯。刚才我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她呀…”阿福摇摇头,手上倒是一点不耽误,又剥了一颗葡萄喂给李固。

“喂,你们就别刺激我了,”韦素终于兴奋够了,坐了下来揪葡萄吃托,暮光看上去十分哀怨:“我可还是孤家寡人呢,你们就这么卿卿我我的…”

李固没理会他,问阿福:“她是不是有什么麻烦的事?”

麻烦?可不是么。

真是个麻烦啊。

阿福笑笑,接过他剥好的葡萄放嘴里:“没事,我自己能应付得来。”

正文 四十四 中秋 一

阿喜绝对不笨,她自己又来了两次,被打发的说辞虽然不同,但敷衍之意就算她是笨蛋也能明白过来。

阿福且顾不上她的事,中秋那一天他们进宫赴宴。

她穿什么衣服是有讲究的,过节,大宴这样的正式场合,阿福虽然不用穿命妇的品服,但也绝不能逾礼穿戴。阿福上了一层薄薄的宫粉,对着镜子描好了眉毛,再涂了一点口脂。盛在白玉小圆盒里口脂是一种让人心悦欢喜的绯红色,也可以当胭脂擦脸。阿福可不喜欢把一张好好的脸上擦上两块高原红活像猴屁屁一样,管它是不是流行,她实在是接受不来。

穿戴好了,李固在屏风那边喊了一声:“阿福,你来替我系这带子吧。”

阿福应了一声过去,替他将衣带系好。李固缓缓转身,微笑着问:“如何?”

“俊逸不凡啊,啧啧,”阿福笑着说:“小女子的眼睛都给迷花了。”

这话真不是恭维,李固身段好,穿什么都好看。穿常服系头巾时像个俊书生,穿正服戴冠时,那种天家气派皇子风范从头到脚尽展无遗。阿福是越看越爱,忍不住伸出去手去,在他脸上轻轻捏了一把:“小官人,怎么生的恁好看啊。”

李固也笑,一边笑一边脸还有点红起来。阿福有时候说话他真是爱听,说的人心里痒痒的,又软又暖,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来,你转过去。”

“嗯?”

阿福有些疑惑的转过身。

李固的手摸索着搭在她的肩上。阿福觉得颈间微微一凉,李固将握在掌心的一颗珠子给她戴在了颈间,阿福伸手摸了一下,明珠温润柔滑,用银丝串过了系着。

“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