斓丹一直静静听他说,这些画面她都好像亲眼看过,在这段时间里,她在心里构想过无数遍,真实到令她自己都迷惑,可当他说到他的愤怒,她突然笑了,松开了手臂,与他离开些许距离,捧住他的双颊,用力吻上去。

口是心非的话,她不要听。

这个吻的威力是巨大的,至少对申屠锐而言,他怔怔忡忡,像个毛头小子被她轻而易举地控制住,她拉他进房,把他按在床上,他就那么毫无抵抗之力。他有点儿生气,生自己的气,那个扔下她潇洒回京的他呢?怎么一下子骨头就软了?

可是……怎么办呢?他太想她了。

他知道自己的脾气,那时对她又气又恨,不想原谅她,难免说让她伤心的话,做让她伤心的事,他知道……他是犟不过自己的,总是要犯贱一样疼她爱她,与其到时候不可挽回,还是分开一阵的好。

斓丹压着他的肩膀,皱眉俯看他,脱了衣服就更瘦了,她内疚地摸了摸箭伤留下的疤痕,同时又很不满意:“你怎么弄成这样?没好好听葛春的话吗?”

申屠锐悻悻,“你以为当皇帝容易啊?忙的,累的!”

斓丹眉头一拧,忙?累?在后宫里么?

申屠锐眉梢一挑,对她的小心眼儿一清二楚,当时她哭求他让紫孚离开,他差点就答应了,可是人要脸,树要皮,她刚黄鼠狼一样没安好心地跑了,害他差点没命,他还听她指示?

她难得霸气主动了一回,听他说了这句话,脸一沉,撇腿就要跨下去。

“哎!”他又气又恨,箍住她的腰一按,又让她坐回去,她这是折腾谁呢!他滞了一下,还说他呢,她也瘦得只剩一把骨。

“紫孚她们呢?”她坐在他身上,就差双手抱胸一副要债表情了,她也知道,能和他讲讲价钱也就这会儿了,等他回过神来,就不好对付了!“难道……”

他又用眼角瞥她了,已经开始变得不像刚才那么好拿捏了,拉着调子反问:“难道什么?”

斓丹沉吟了一下,心一横,下了重饵,她抬了抬身子向后动了动,让他进来,到底还是害羞了,脸红到脖子,也有些疼,她捂住脸,哽咽起来,“你让她当了你的皇妃吗?”

申屠锐一时脑子又发懵了,哼了哼,身体紧绷起来,闷闷说:“什么皇妃!我问她想去哪里,她说凤扬,我就送她去了……”

斓丹还捂着脸,哭就没哭了,只剩害羞。

申屠锐轻轻拉开她的手,双眼深深冥冥,有潭水有星光一样水亮闪烁,他直直看着她——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中箭倒下的瞬间,还会看见她,而且异常清晰。整个世界都暗了,唯独有一束光照到她身上,她惊慌失措,尖叫痛喊,好像中箭的是她,他怀疑自己倒下去用了很长时间,长得看见她跳下马,向他跑过来,那一刻……这张脸就是丹阳的脸了。

只有他的丹阳,才会为他那么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斓丹也在看他,从他被笛声唤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上天的心意!这个男人是她的,是这个世界上,她最能理直气壮拥有的人!

她撑住他的胸膛,弓起背来吻他,所谓底气,就是两情相悦,两心相知——她再不是依附于他的藤蔓,在她离去时,他脸上的痛楚和绝望,让她明白,他也是需要她的,她也能成为他疲惫的心能依靠乘凉的大树。

他离去时,他没有及时出现在门口时……她动摇了,怀疑了,可是现在,她比此生任何时候都确定,他还是她的,必须是她的。

反客为主,是因为……不仅他拥有她,她也拥有他,不管他是北漠质子,还是大晏皇帝,不管他姓诸戊,或姓申屠,他只是那个人,陪伴她爱恋她同时也需要她陪伴,也被她爱恋的人。

他是个好老师,以往所学让她此刻无往不利,他沉醉了,她也陷落……去往只有他俩才能一起去往的云端深处。

申屠锐觉得这一夜难得的好眠,身体精神都在一种久违的愉悦放松中醒来,以至于他没睁眼就先微微笑了笑。

手摸索了一下,床畔竟然是空的!

他猛然睁眼,心中有难言的惊恐——就如那一夜,他在她怀中安眠,觉得世界再纷乱,他仍有栖身之所,可是一转眼,她就离开了,他的世界只剩比潼野城还残败的废墟弃地。

就因为他经历过伤害,知道这种伤口如噩梦缠身,才深怕自己在气恨之下,也留给她这样的伤痕。

她的枕头上放了枝油菜花,这个季节哪里会有这个?他拿起来细看,原来是用黄绡做的,她很费了一番功夫吧,做得惟妙惟肖。

斓丹端了早饭进来,申屠锐觉得被她窥破秘密,有点儿孩子气地一转身,背对着她。

斓丹抿嘴一笑,把托盘放在桌子上,站在床边看他的背,“原来真的是你……每年四月十二都绑一枝油菜花在我院中的柳树上。我一直以为是哪个小太监爱慕我宫中的宫女,才年年春季以此示意。”

他对着床里闷闷一哼,笨蛋。

“为什么是四月十二?”她疑惑。

“那是我生日!”他总觉得,那一天该和她一起分享,不管是喜乐还是悲忧,他不能出现在她面前,还是想让她知道。

斓丹眼眶红了红,那时的她太不自信了,就连他这样示意,她都没想过会有人默默喜欢着她。她感动,也高兴,更明白地感到,原来她那么早就在他的世界里了。

“可是……为什么是油菜花呢?”她撅嘴,他要是送些表示爱情的花朵,或许她就不会那么懵懂无觉了。

“因为你就像朵油菜花。”他不满地说,她还挑肥拣瘦起来了?

斓丹神情一黯,“那时候……我真的不漂亮。”在后宫的姹紫嫣红中,她真的只算油菜花这种水准吧。

申屠锐听出她的失落,转过身,坐起来,姿态优雅地倚着床头,“你总是穿着浅黄色的衣服,就像我生日时漫山遍野盛开的油菜花。”她怎么不漂亮呢?在他眼里,她就是最美的。

斓丹僵直地站了好一会儿,似乎毫无遗憾了……那段平凡甚至晦暗的岁月,瞬间好像被春光,被铺天盖地的清新黄花填满。

“申屠锐,吃饭吧……我要把你喂胖……”

他伸手一拽,这回轮到他把她压在床上,他扯开她的衣服,坏坏一笑,“好,那喂吧。”

斓丹又气又无奈,捶了捶他,“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他俯身,语声缠绵,“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第58章 第58章 尘土归虚

斓丹在院子里晒草药,看见孙世祥走进门,几个月不见他,还是老样子。

孙世祥倒一脸尴尬,向她见外地抱拳施了个礼。斓丹向他笑笑,孙世祥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支吾了一下,说:“浮朱姑娘,那天卑职也是情急之下失了分寸,害您受伤,一直也没机会赔罪……”

斓丹听了,连忙站起来,摆手阻止他说下去,“那天是我不好,你千万别把这事放在心上。”她虽然被他狠狠推倒,摔破了膝盖和手肘,但也因为他气得大骂她,说出申屠锐喜欢她多年,才有机会得知那些过往。虽说她在申屠锐面前愤愤告了孙世祥的黑状,心里还是感谢他的。

“皇上呢?”孙世祥不想再对这件事继续谈下去了,赶紧问了句。

斓丹向屋里点了点下巴,刚才一个侍卫送来封信,申屠锐看了脸色就有点儿不悦,她觉得应该避讳一下,就出来晒草药了。

孙世祥正要往屋里去,申屠锐已经出来了,站在门口看了眼斓丹,随手把回信交给孙世祥,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你一定亲手把信交给斓橙,并且告诉她,这是我的意思,这次北征不用她参与,不要跟来了,让她别任性。”

孙世祥双手接过信,说了声是,随即顿了下,确认说:“申屠铖的骨灰还按原计划处理么?”兹事体大,他不得不再问一遍。

申屠锐点点头,“还是把他葬回申屠家的坟茔,落叶归根吧。”

孙世祥松了口气,领命而去。

申屠锐向外走,斓丹犹豫了一下,他走得慢,斓丹心领神会,偷偷笑了下,追上去拉他的手,问他:“干吗去?”

申屠锐果然没有甩开,乖乖被她拉着,“想四处走走,潼野重建得不错,该记苏易明一功。”

斓丹笑着,连连点头,小苏将军理所当然该受到奖赏。

潼野城不大,转着转着已经到了城墙底下,申屠锐抬头看了看,拉着斓丹走上城头。

没过一会儿,就看见孙世祥带着一队人马,威风凛凛地穿过城门,直奔鄄都方向去了。斓丹仔细瞧了瞧,装着申屠铖骨灰的盒子被包裹得密密实实,挂在孙世祥的马上,她不由叹了口气。天下尽知,大晏高皇帝战死潼野,因为立国不久,陵寝尚未兴建,只得葬入前朝高阳太子未启用的陵墓之中。青史所书,多有不实,原因就是那些号称铁笔直书的史官们,知道的也只是当权者想让他们知道的。他们的确看见高皇帝的棺椁浩浩荡荡被送入山陵,至于棺椁里到底安放了什么,就不是他们能探知的了。

“太子哥哥的墓里……只葬了申屠铖的衣冠吗?”斓丹看着远去的马队,感到悲凉和讽刺,当年太子哥哥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所建陵墓也是按着天子规制,没想到一朝巨变,自己荒坟野葬的,仇人却享用了精心修建的陵寝。

申屠锐又露出不甘的神色,悻悻说:“那不是太浪费了么!我知道你想把那些埋在乱葬岗的兄弟姐妹都寻个稳妥的墓地改葬,你哥的陵墓就不错,只是几十人一起葬进去,略略有些挤,但总比乱葬岗好多了。”

斓丹滴下泪来,回身抱住他,“谢谢……”她要谢他的事很多,这一件尤其是,毕竟是压在她心头很久的愿望,没想到没用她说,他就安排妥当了。“可是,你怎么找到他们的?”

“我让你二姐帮着迁葬,她不是最记挂这些的么。”他对斓蓝始终礼敬有加,不仅是赞许她有情有义,更因为在当初那样的危局中她还肯给斓丹烧份香火。

“蓝姐没怀疑你?”斓丹有些担心。

“没有,我告诉她把人都葬到你父皇给贵妃修的妃陵里,她就没多心了。”

斓丹抬头,撅嘴看他,觉得他有些闪烁其词,瞪了他一眼,“我是问,蓝姐没怀疑你的动机吗?”

申屠锐挑了下眉毛,不以为意道:“我就说是斓凰临终所托,你姐姐只要有人肯帮这个忙,也不会深究的。”

斓丹点点头,的确是,如果是她,或许连原因都不想知道,只要他肯出手就好了。提起斓凰,她眨眨眼,有点酸酸地说:“妃陵里葬的是斓凰吧?”

申屠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他的闪躲让斓丹心里多少有点儿不是滋味,怨气也就冒了出来,她找茬说:“申屠锐,其实我一直有个很大的疑问!”

申屠锐垂眼瞧了瞧她,看这一脸的没好气就知道不是啥好问题了,他懒懒地应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既然你当初就喜欢我,申屠铖和斓凰选我出来背黑锅,尤其申屠铖……”她觉得有点儿说不出口,真是羞耻的上当经历啊,“你就躲在一边干看着,当没事人吗?”

说起这个,他也冒火了,冷哼一声,反问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跳出来提醒你吗?”

“至少你可以让斓凰别选我啊!斓凰不是很听你的话吗!”她把醋倒这儿了,“很多人比我合适,三嫂九嫂不都很合适吗!”那个时候她们也和申屠铖勾搭上了吧?

申屠锐气笑了,“他们就觉得你合适,我有什么办法?以斓凰那心机脾气,如果我替你说话,让她起了一点儿疑心,我真是没一丝一毫救你的可能了!”

斓丹没话了,皱眉撅嘴,对他的回答无可奈何。

“我又要救你,又要给你换张脸,你知道那是多大风险多少安排吗?她要留心盯上我,别说你没命了,我都没命了!”

斓丹蔫了,他说得句句在理,就算他有办法让他们不选她,斓凰也不会容忍她在申屠锐身边的,只有来路不明的孤女侍妾,才没让斓凰看在眼里,疏忽大意了。

“知道么?知道么?”他说得生气,用手指戳她额头,“看你傻呼呼的,被申屠铖一下子就哄到手,我只好匆匆推进计划,生怕再拖下去就要戴绿帽子!就因为太仓促了,好多事都没安排好,害得我后来受了申屠铖和斓凰多少胁迫拿捏!我没找你算账,你还来兴师问罪了!”

斓丹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他也戳不下手了,不是很诚心地推了推她,“不说了!生气!”

斓丹抽泣着黏黏抱住他,很委屈说:“那好吧……以后我们再不提这些事。”

申屠锐胸口发闷,怎么她还委屈上了?不过被她这么粘着,明知她哭泣是撒娇,这口闷气好像……怎么没了?

“好不好?”她还追着问。

“好!好!”他又火起来了,真是得寸进尺!她怎么忘了,昨天还可怜巴巴骗他回心转意呢,今天就要骑到他脖子上了!他果然是架子端得不够足!

她听了,眼泪一抹,马上露出甜甜一笑。

申屠锐又觉得上不来气,总有一种被人掐住七寸的感觉,只得瞪了她一眼,她根本不在乎,猫一样在他胸前蹭了蹭,心满意足。

“唉……”他故意烦恼地叹口气,她这也太得意了,必须遏制一下才行,“总觉得斓橙不会听我的话,过几天就突然跑来了,她最近脾气大得很,也没人能管她。”

果然,笑嘻嘻的人顿时一呆,如遭雷击,他觉得身心舒泰,还是斓橙能克住她。

斓丹愣了一会儿,又开始在他胸口蹭脸,瓮声瓮气说:“不要她来!”

申屠锐翻了翻眼,一段时间不见,撒娇的功力倒是大涨了,“看你表现了……”他怏怏道。

下午的阳光穿过窗棂,被分割成几道朦胧的光棱,照得书案上明暗斑驳。申屠锐凝神皱眉看着公务文书,手中的笔习惯地在砚台上舔了舔,写字的时候仍旧涩滞,他不满地啧了一声,抬眼看已经余墨无多的砚,和负责磨墨的人。

她坐在小凳上,趴在书案一角写信,一道光棱照在她的头发上,青丝幽幽生光,眼睛却在暗影里,只有长睫的尖翘尾端沾了些亮,越发显得眼眸清透如水,像林荫下的溪流。她好久没写字,写得一笔一划,嘴巴还用力抿紧,像个初学书法的孩子。房间里只有他们二人,静谧安详,时间好像停止流淌,外面的世界也似乎并不存在。房间的四角藏在阴暗里,申屠锐一时有些恍惚,总觉得阳光不是从外面照进来,而是从他和她身上发出的,彼此在对方的温暖和明亮中,心里有难言的安稳平和。

“写什么呢?”他往她的纸上看了看。

其实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可斓丹非要别扭地虚虚掩住,撅嘴说:“不给你看。”

申屠锐嗤了一声,“不看就不看!”随即用笔尾戳她的头,“研墨啊,一点儿都不称职!”

把公文送走的时候,斓丹很郑重地把她封好的信交给信使,“一定要请葛神医回信。”她殷殷嘱咐。

一旁的申屠锐做了个恍然的表情,“哦,原来是写给老葛的,不是情书吧?”

斓丹气得瞪了他一眼。

“以老葛的脾气,他是不会回信的。”他言之凿凿。

十几天后斓丹收到葛春回信的时候,特意在他面前把信纸抖得刷刷响,得意之色让申屠锐不能直视。

“到底写什么了?”他趁斓丹只顾嘚瑟,一把抢过来,发现回信只有一个字,饭。“这什么意思?他是漏写了桶字吗?也难为他千里迢迢地骂你。”

斓丹气呼呼的,以为谁都像他那么刻薄呢!“我是问他该给你吃什么补药!”不过葛春也太敷衍了吧!

申屠锐双眉渐渐皱拢,演技很浮夸,“原来……你认为我该吃补药啊?看来我的表现还不够好。”他邪恶地笑起来。

斓丹警惕地跑出门去,回头啐了他一口,原本想义正言辞地谴责他无耻,结果顺嘴来了句:“就是不怎么样!”

“哦?”申屠锐慢慢站起来,冷笑说:“来来,你回来,我好好表现一下。”

第59章 第59章 妒恨成毒

秋天到来的时候,北征的大军终于集结完毕,由苏应巍大将军总领,一路浩荡而来。

南方的粮食先于各地成熟,又是丰年,因此北征大军的粮草极为充盈,士气也无比高昂。这支队伍多由旻定帝为南攻苦心准备多年的精兵强将组成,弓强马壮训练有素,在改朝换代中又羽翼未损,攻打北漠可说有十成胜算。

北漠却在这段时间陷入更深的困境,前朝五皇子萧秉文在夜袭潼野之役中丧命,借给他复国的军队无名而归,驻扎在国境以内数日,攻不能攻,退也难退,让整个北漠陷入难堪境地。北漠各族原本就对太后把持朝政多年极为不满,尤其是皇上成年娶亲之后,仍不见太后有还政之意,已群情激愤。萧秉文借兵复国,成为各族推倒太后的一次机会,在应赫赞暗中主导下,先由一批小角色在朝堂上力主出兵,各族长皆采取默认态度,太后无法,只得答应借兵。而后大军蒙羞而归,各族便一同发难,纷纷指责太后此举昏庸。

两厢正在角力,大晏又传来北征的号角,太后腹背受敌,焦头烂额,北漠朝堂暗涛汹涌,实则根本无力抵挡这场本就实力悬殊的攻伐。

申屠锐在城头骄傲地看属于他的庞大队伍如伏地怪兽一般滚滚而来时,陪在他身边的斓丹却一肚子哀怨,申屠锐猜对了,斓橙不理会他的再三阻止,先于大军赶到潼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