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腿脚不方便,我替您将画送去,”伽蓝说着就将包袱打开,“爷,小的该要个什么价?”

“老样子…那个,这些画不是春宫,是山水,价钱低点也没关系,”红生抱膝看着伽蓝收拾,忽然又嘱咐,“对了,还有赗赙名簿,你替我交给长沙公罢…跟他说,我脚崴了,以后两餐就不去他那里吃了。”

伽蓝答应了,带着画轴与名簿到长沙公的庭院等了会儿,不见骆无踪出来,便决定先将名簿送了。于是他赶到陶老太君的庭院求见,不大一会儿,便看见陶弘踱出堂来。

陶弘倚着楹柱,在堂上居高临下打量伽蓝,问他:“红生呢?”

“王爷崴了脚,走动不了,所以命小人送名簿来。”伽蓝在堂下一礼,恭谨回话。

陶弘抿唇一笑,转身往堂内走:“你且进来回话。”

伽蓝一怔,只得跟了陶弘进堂。陶弘在席上坐了,又让伽蓝坐,伽蓝不肯,非要挺直身子长跪着听命。陶弘也不管他,接过伽蓝奉上的名簿,随意翻了翻,又抬头问:“你手中是什么?”

“是我家主人画的卷轴,要交给骆先生的。”

“我看看,”陶弘信手从伽蓝手中取过一卷,轻轻展开,见是一幅山水,“不错,要交给骆先生出售的么?”

“嗯。”

“这倒也有趣,”陶弘将画轴卷好递回去,斜倚在漆几上问伽蓝,“我问你,你是燕宫官奴,还是他的家奴?”

“小人是家奴。”

“你是鲜卑人?”

“不,小人是羯人。”

“也对,”陶弘点点头道,“人道慕容氏又叫白部鲜卑,肤色很是白皙,我看你不像。”

伽蓝也不接话,只微微一笑。

陶弘便支颐斜睨他,问道:“你有名字没有?”

“回长沙公,小人姓石,名伽蓝。”

“小字呢?”

“佛奴。”

陶弘眯着眼微微笑起来:“这名字很好,你不卑不亢,不像一般僮仆。”

“长沙公谬赞。”

陶弘黑眸氲着笑意,白皙的手指有意无意抠着黑漆几,衬得缺乏血色的指尖像羊脂玉般莹润,几近透明。他慢条斯理道:“我还看得出来,你是我族类…”

伽蓝一怔,继而傻笑道:“长沙公,小人是羯人。”

“你不用装傻,你伺候红生的动作,太细腻小心,”陶弘盯着伽蓝,笑着缓缓道来,“德宣说你很精明,我猜你也看得出,我跟他是怎么回事。”

伽蓝一听此言,赶紧离开席子伏地拜下:“小人岂敢造次。”

陶弘懒散一笑,挥挥袖子:“今天我不为难你,下去吧。”

伽蓝唯唯领命退下,出得堂来,险险轻吁一口气。这长沙王估计难缠,真是伤脑筋,他扯起唇角苦笑一下,挠着脑袋离开。

另一边骆无踪做成一笔生意,正高高兴兴从长沙王庭院出来,他看见伽蓝,便冲他招招手:“辽东公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我?画么?”

“嗯。”伽蓝将画轴交到骆无踪手中。

骆无踪打开看了,笑着点点头:“这么画就对了。”

说罢他付钱给伽蓝,数目竟比往常还要多些:“你放心,这画肯定卖得好,我哪会做赔本生意。”

伽蓝便放心将金豆接了,又还了一点给骆无踪:“王爷需要您办关牒,这算上下打点的费用,只求先生快些办妥。”

骆无踪点点头,奸猾一笑:“这你放心,我自有熟人…”

第十六章 荼白·四顾何茫然

七月七日,时入初秋,天澄景清。

这日天公赏脸,正午阳光曝烈,碧蓝的晴空没一丝云气,真是晒书晒衣服的好日子。

红生脚崴后一直将养在屋里,此刻伏在堂中凉簟上看伽蓝晒衣服,热得直翻身。

伽蓝颇是扬眉吐气的把行李抖开,将红生与自己的衣服及寝衣锦褥尽数取了,晾在庭中曝晒。素白的绢裙、缯衣;精细的团花纨袴、紫丝布宽袍;摆阔用的花綀夏衫、纱縠禅衣,都是红生穿的。而角落里几件寒酸的麻葛短衣是伽蓝的衣服,也被他未能免俗地翻来晒了。

伽蓝在晒竿间来回走动,扑掸衣被,被太阳当头晒着也难减好心情,不时轻轻哼唱:“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揽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红生听着别扭,在堂中嚷嚷道:“天这么热,你瞎唱什么呢?听得人心里烦!”

伽蓝一愣,想到《莫愁乐》的典故——歌中那被楚王夺妻后又遭流放的倒霉男,遭际与王爷实在挺像,连忙赔笑道:“不唱了不唱了。”

他这倒是与红生想岔了——红生只是想着伽蓝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儿郎,再抱着个男人的腰站在山头看景,便没甚好气而已。

这时在两人附近忽然响起咯咯一声娇笑,红生与伽蓝都听见了,便停下言语留心寻找。正巧庭中一阵风过,吹得竿上素裳扑拉拉翻飞如鹏鸟白翼;伽蓝眯起眼仔细找那笑声,就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从衣袂间一闪而过。

他心中一动,顿时玩心大起,开始认真捉那白衣小郎。几回穿梭下来,便碰到那穿着素孝的胖娃,一把抓了抱进怀里。

那胖娃便是陶弘的儿子陶绰之。他原本在各个庭院溜跑,只有伽蓝真心同他耍闹,将他逮住举得老高,当下兴奋得咯咯笑个不住。伽蓝抬头细瞧他,就见他生得唇红齿白好个模样,雪白粉嫩的手里攥着根碧绿竹马,不住摇动。

“长得真像…”伽蓝眉眼含笑,喃喃道。

方才起身瞧热闹的红生靠着楹柱,此时笑问:“像长沙公?”

伽蓝心一跳,怔怔望向他,嗯了一声。

不说长沙公还能说谁?…总不能说,像石韬的独子吧…

——那时他对韬总没好气,当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递进自己手里,也只是皱着眉翻来覆去看了,反问:“还不会说话么?”

“只会叫爹爹妈妈,其他还早呢,”石韬得意一笑,轻轻点着那小娃右耳上的红痣,“瞧,跟个女娃似的,可不可爱?”

“有什么可爱的,只会咿咿呀呀怪叫。”

谁的儿子就跟谁一样…可恶。

“你看,这要是你给我生的,多好?”

“石韬!你恶不恶心!”

他羞忿至极,跳下堂趿了鞋子跑开,石韬大笑着追他,还一路不停哄那孩子叫妈妈。为此他恨了石韬一个月,唬得石韬道歉不迭,从此秦王府庭院深深,自己再没见过那孩子。

也不知当年那白雪团似的娃娃,现在如何了…

陶绰之不知伽蓝怔忡,只攀在他肩上乱嚷,“我要找爹爹,抱我去找爹爹。”

伽蓝便笑着逗他:“你自己去,我可不抱你。”

小孩子哪里肯依,在他怀中乱扑腾,越撒娇伽蓝就越拿乔,最后逗得红生笑骂:“你跟娃娃闹什么劲,快送他过去。”

伽蓝这才笑着领命,抱着陶绰之往陶弘守孝的庭院去。陶老太君的庭院此刻同样在曝晒衣服,不过基本都是陶老太君的遗物,待拾掇出来由陶弘处理,或送或留。

陶弘正摇着羽扇,坐在堂上看婢女们忙碌,发现伽蓝来了,只是笑笑。

伽蓝在堂下请了安,放下陶绰之。就见小娃欢呼一声,丢开竹马颠颠雀跃上堂,扑在父亲身上扭动撒娇。陶弘笑着往后让了让,不改摇扇的悠闲:“怎么跑来这里,爹爹在忙,去你母亲那里吧。”

说着就命一名婢女上前,要将小郎君领走。

陶绰之不干了,屁股一蹲赖着不走,眼见就要哭闹,陶弘便摇着扇子哄道:“乖,去吧,晚上再来,爹爹带你守七夕。”

陶绰之人小鬼大,深知父亲喜欢自己乖巧,当下便拖着竹马乖乖跟婢女离开,一心只盼晚上。伽蓝一个外人在堂下看了都觉心酸,忍不住在陶绰之走后逾矩插言:“王爷对小郎君未免冷淡了点。”

陶弘眉毛一动,摇扇浅笑:“你倒是照顾得小犬挺好,我府中就差你这样周全的僮仆。”

这笑语绵里藏针,刺得伽蓝赶紧伏地请罪:“王爷恕罪,是小人多嘴了。”

“爱护幼孺,何罪之有,”陶弘执扇掩面,笑眄堂下伽蓝,“你退下吧,回去对红生说,今天七夕,晚上我请他一同守夜。”

七夕之俗,是夜女子乞巧,男子守夜。陶弘因守孝不得于家眷相聚,红生作客相陪自是应该。既然受邀,这七夕之会便推辞不得,傍晚红生便沐浴更衣,一身齐整的往陶老太君庭院去。伽蓝跟在一旁搀扶他,晚风习习,将二人身上的沐膏香味融在一起,红生身上馥郁的兰泽香被伽蓝身上微微辛辣的皂角味一撞,平空便使他步履间添了些惶惑的酥软。

于是胳膊上的触碰变得无比敏感,红生又不自在起来,心跳快得让脸发烫——只要二人不说话,气氛就总是这样尴尬暧昧——其实这又关伽蓝什么事呢?是他自己从偷窥哥哥性事那夜,就落下了心病吧!

“爷,今晚若看见银河光耀五色,您要许什么愿?”伽蓝打破沉默,蓦然发问。

红生一愣,抬眼看着伽蓝的笑脸,竟是回答不来:“许什么愿呢?我还没想好…”

“那您可得早点准备好,免得到时来不及。”伽蓝低头浅笑,搀扶着红生继续往前走。

二人步入陶弘所在的庭院,来到堂下时,却看见陶弘正在堂上跳白纻舞。孝中作乐乃是禁忌,红生与伽蓝面面相觑,见四周奴婢皆不出声,便也不开口,只在堂下静静看着。

陶弘此时长袖高举,仿那白鹄展翅,翩翩欲飞;而宽松的孝服被衣带收住,细细勒出他腰身一转,宛若游龙;纨素罗袜飒沓而无声,衣袂回风拂乱明烛夜晖。

堂上只有陶绰之一人陪在他身边,正晕陶陶围着父亲乱转,拍掌欢笑。陶弘正含商咀徵清唱道:“人生世间如电过,乐时每少苦日多…”

唱时扬袖拂面,明眸流眄凝停,恰好瞥见红生站在堂下,便慌忙停下与他行礼:“我哄孩子玩呢,才这般胡闹。让你笑话了。”

说罢又拍拍儿子的小脑袋:“去你母亲那里吧,我要与你叔叔说话。”

陶绰之不干了,搂着陶弘双腿哭闹:“我不要陪娘穿针,我要跟爹爹守夜,爹爹还没说故事给我听呢。”

闹完又可怜巴巴的回望红生,希望好叔叔也能表表态。

红生便赶紧帮腔:“哥哥何必要小郎离去,人多也热闹点。”

陶弘这才罢了,低头对儿子笑嗔:“你这孩子,怎么就爱粘我。”

这时夜色渐浓,奴仆便搬了两张胡床,请陶弘与红生坐在庭中看星。洒扫过的庭院里点着驱蚊蒲棒、焚着集合名香,又设案摆上茶食素果,聊应节景。陶弘将陶绰之抱在膝上,教儿子认星星。陶绰之虽听得认真,可眨巴着小眼盯住满天星汉,怎么也认不清哪颗是牛郎哪颗是织女;陶弘便没耐心教了,扭头只顾与红生聊天。

陶绰之便有点沮丧,倒是侍立在一旁的伽蓝又轻轻哄他,教他仔细认,最后总算识了个大概。于是陶弘摇着扇子讪讪笑了,对红生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说着:“红生,你这僮仆甚是乖觉,我很喜欢。我拿两名婢女跟你换他,好不好?”

不好!红生第一个念头便是回绝,可这念头竟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他为什么要回绝?这明明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可他无法想象两名婢女取代伽蓝后自己要怎样生活,他得靠伽蓝陪他跋山涉水、替他披荆斩棘——他终于得清醒的面对这个事实:伽蓝于他,早已不仅是一个奴仆的价值。

这世上,只有仰赖一个主人的奴仆,哪有依赖一个奴仆的主人…到了这步,他与他,也只是虚挂着主仆的名分而已了。

红生僵着脸尴尬的笑笑,不知该怎么回答陶弘,只得转而挖苦伽蓝:“听听,你抵得两名婢女呢,哥哥真是抬举你。”

“多谢长沙公厚爱,”伽蓝便嘻嘻笑着附和,“当年百里奚才值五张黑羊皮,小人原来竟比他强这么多。”

“促狭竖子,”红生翻了个白眼,笑斥伽蓝,又偏脸望着陶弘道,“我这羯奴又刁又犟,哥哥只怕使唤不了他,还是由着他跟我胡乱混日子吧。”

陶弘便也散懒一笑,浑不在意:“我也就随便一说罢了。”

这时天汉中隐约有弈弈白气,众人便都不说话,只盯着空中出神,只见银河中忽而有光耀五色,正是许愿必灵的吉兆,当下各人都在心中许下一愿,无论乞富、乞寿、乞子,三年之中必得应验。

这愿一许完,众人便表情各异,只见陶弘是木然出神,伽蓝是轻松含笑,红生则越发怅然。陶绰之眼皮撑不住,此时已趴在父亲肩上睡了,陶弘便差仆人将他抱走。

红生因心情不佳,只又略略坐了会儿,便借口夜深困乏,也跟着告退。

伽蓝扶着红生回庭院,两人也不提灯笼,只贴着院墙慢慢走。一路小径幽深,竹影憧憧,混着虫叫蛙鸣,红生踩着苍苔的木屐轻浅无声。在经过园圃一隅时,恰巧有两名婢女坐在月下穿针,正在闲话。

“讨厌,刚刚月亮暗了一下,害我这根针没穿进去…”

“嘻嘻,明明是你笨。哎,待会儿我们是不是该往郎主那里去看看?我怕庭中缺人伺候。”

“郎主正跟辽东公守夜呢,对了,你觉得那辽东公如何?”

“他姿容甚美,可惜是个鲜卑种,怎及得上郎主一半?”

“嘿,那是自然,我听在他院中伺候的人说,那主仆两个,身上一股子胡膻味…”

扶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攥得越来越紧,颤得越来越烈——伽蓝不用侧目,也知道此刻王爷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于是他不闻不问,只低着头引主人悄悄离开。

“爷,我们走吧…”

走?好…可是能去哪里呢?…东方流金铄石;南方蝮蛇蓁蓁;西方流沙千里;北方冰雪峨峨。四顾何茫然,能去哪里呢…

红生只觉得心中茫茫然荼白一片,可离开的念头是如此强烈,强烈得使他顾不得再想,只是隔着蒙蒙泪花望住仆人模糊的侧脸,轻轻点了点头。

“好,我们走吧…”

第十七章 樱草·浅草时樱

有时候太斑斓的记忆混到最后,会变成一种很淡的香暖颜色。

很久很久前,在我的天地还未翻覆的年月,一切都是那么静好。作为陶家的孙子;拥有威风的祖父,所以无论做什么,都令人自信而振奋。

我始终记得咸和三年——我七岁时一个初夏的傍晚,黄昏的火烧云渐渐要隐去,而我还在与德宣粘蝉玩。一名家仆很慌张的找到我,急着领我回去,我便跟着他回家,汗湿的手里还攥着一只雄蝉,鸣叫声撕心裂肺。想到这是我与德宣餔食后唯一的收获,我偶然回过头,看见夕阳将德宣手中的竹竿拉出很长很长的影子——谁知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宁和的傍晚,在下一刻,会成为我心头亘古的黄昏。

原来祖母与母亲一直瞒着我,远在京都的父亲早在二月就战死了,灵柩直到今天才送抵荆州陶家。蝉从我手心嗡一声飞走,我一口气跑进内室,看见母亲正伏在席上哭泣,祖母在一旁木然抚着她的背,却不说任何安慰的话。

祖父终于决定率军勤王。他来不及为父亲治丧,便星夜兼程挥师东下——虽然祖父驻守的荆州很平静,但我知道这半年来,遥远的京都正在经历一场叛变,京城里的主上只比我大一岁,我的祖父和父亲,都得保护他。

巫师站在屋顶上抖动父亲的战袍,大声唱着招魂咒,歌声如泣如诉——我穿着斩衰重孝坐在阶下,根本不相信父亲的魂魄会找不到回家的路。低头抚摸怀中的兜鍪——父亲留给我的这件遗物,是建康城云龙门一场鏖战的见证,铜质的头盔外层满是尘垢箭疤,里面散着头油与汤饼混在一起的怪味…

从此家中不断接到兵荒马乱的讯息——急信频频在夜半送来;祖母每个月都要计算送给田客办丧事的抚恤——因为他们或有丈夫或有一个儿子,总在跟着祖父打仗——却战死了。

一年后的春天,捷报传来:叛乱平定,祖父被升为太尉,封长沙郡公;父亲也被追赠为大鸿胪,谥愍悼世子。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只想我的父亲回来…而不是窝在一间夏热冬寒的简陋棚屋里守孝。

失去男丁对一门勇武、儿郎众多的陶家来说,并不算塌天大事;而对于我,没有父亲的坏处便很快显现——先是父亲的数千亲兵被几个叔叔瓜分,我们的门庭顿时冷落下来;一年后长沙的郡王府建成,陶氏一门迁往长沙,因为三叔继承了世子之位,我与母亲只能住进一所偏僻的庭院。

从此孤儿寡母闭门谢客,我在寂寥中渐渐长成少年,只有德宣偶尔来长沙看我。

在脱去孝服后的一个融融春日,寂静的庭院浅草如烟,落樱如雨。

德宣坐在檐下问我:“仁远,你不学箭么?”

他的面孔因习武晒得黧黑,一笑就亮出白闪闪的虎牙;而我因为长期守孝在家,身上极是嫩白。这很使我别扭:“母亲决定不让我习武。”

“那你祖父没意见?”

我笑了笑——祖父得顺着我母亲。因他最初是由我外祖父提拔,后来又与外祖父一同领兵作战多年,两人是过命的交情;孀居的儿媳要保住独子的拳拳之心,祖父怎么可能不成全。

我眯眼望着德宣变高变壮的身量,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不好受的滋味。

命运的转折在我十三岁时到来。

这一年,同样在夏日的一个傍晚,祖父去世的消息送到长沙陶府。三叔、六叔、七叔各房都躁动不安——这三家皆拥兵自重,而十三岁的我已能知道,到底由谁来继承长沙王位,并非看谁有世子名分,而在于这个夏天的角逐。

六叔的部曲最先赶到长沙,像传说中出没于青草湖间的土匪那样霸占财物,盘踞住陶府,还挟持了三叔的独子陶处静。此时我只是一个住在偏院里刚失去母亲的孤儿,整日躲在内室噤若寒蝉,并没有人注意到我。

很快三叔的部曲杀到,脾气火爆的三叔一路冲进自家庭院,将还在折磨他妻儿的六叔杀死。连日传出三婶哀号的庭院终于安静下来,风波却未就此平静…

“斌虽丑恶,罪在难忍,然王宪有制,骨肉至亲,亲运刀锯以刑同体,伤父母之恩,无恻隐之心,应加放黜,以惩暴虐…”

罢黜三叔的奏折还没能送到京都,三叔与三婶竟在一夜之间双双暴亡,他们的死因成了一个谜。至此陶家兵力,三支只剩下一支;而长沙王的爵位越过独大的七叔,竟落在了懵懵懂懂的我身上。

帝诏新颁:陶公任隆三事,功宣一匡;威静荆塞,化扬江澳;戮力天朝,匪忘忠肃,赐谥桓公。以愍悼世子瞻息弘袭爵,钦此…

于是我穿着斩衰重孝,有些无辜的站在长沙王府门外,送走我的堂弟处静——他是我三叔的儿子,原本长沙王的爵位该在他和七叔之间决出,谁知竟由我继承;而他作为现任长沙公的平辈,不得不从府中搬出去。

他走得并不落魄,三叔生前正盛隆到极处,亲随部曲有几百户自请跟随堂弟归田,加上从陶家分出的数不清的箱笼细软,他足够生活得很好。

才十一岁的处静被僮仆簇拥着,黝黑的瞳仁里有超出同龄人的沉静,平和的面容像极了他的名字——淡。他望着我,只轻轻说了句:“仁远哥哥,我走了。”

“嗯,你走好。”我有些局促的与他道别——当其时我只以为自己占了堂弟的好处,却不知这骤然加诸我一身的荣宠,只是来自千里之外京都中的一个谋算,这谋算绵伏千里,由快马送到陶家来,将灾厄真切落在我身上。

另几房在世的叔叔也陆续出府自立门户,只有七叔借口我年未弱冠,以保护陶家为由,拒绝搬出长沙府。他的亲随人马将整个王府团团包围着,我没有办法应对他。

接下来是如履薄冰的日子,我办不成一件使七叔满意的事——我安排不好他的食宿,喂不饱他的兵,甚至喂不饱他的马。我知道他想要什么,可长沙王这个位子,得须我赔上性命才能交得出来,我哪能交得出来…

鹊巢鸠占的甜头使七叔越来越肆无忌惮,而长沙王的头衔总意味着某些他无法触及的利益——动辄破口大骂已稀松平常,终于在一个雨夜,他醉醺醺冲进我守孝的棚屋对我动了粗。守孝的薄粥素食与长年的忧虑,让我十三岁的细瘦身子在七叔面前根本不堪一击。未经纫边的粗麻丧服没几下就被撕破,我捂住口鼻中流出的血,跪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吭,生怕七叔从这踹打中获得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