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弱肉强食终归是有趣的事吧…

后半夜我披头散发,在风雨中哭着冲进祖母的卧室,伏在地上寻求庇护,可她只是木然抚着我的背,却不说任何安慰的话:“仁远,我们陶家只剩下七郎一个能领兵的了…”

祖母别无选择,念及府外的强兵,我清楚自己也是一样。

我只能沉默,任祖母褪下我身上被撕裂的丧服,遍体的鳞伤被盐水擦洗着,疼痛牵连得我浑身战栗——可这痛楚根本及不上我将伤处暴露在人前的羞耻——我算哪门子长沙公?

灯下,我盯着祖母试图无动于衷的泪眼,心中燃烧的恨意将血泪一点点烘干——没人帮得了我,这血泪又淌给谁看呢?没意思…作弱者,最没意思。

从此铁下心,对七叔曲意奉承,他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再没什么可为难的了。只消挨到行过冠礼,被中正评为上品——最好能获得官阶去建康,那么一定能找到出路。这样想着,在心里一遍遍算计将来如何报复七叔,七叔种种匪夷所思的整治似乎也不再那么难捱。无论是在他家兵面前被马鞭抽,还是被缚在院中做他玩弹弓的靶子,甚至被扯着头发钻他胯下,在最遭羞辱的时刻,我嘴角竟能抽搐出阴毒的笑。

如此慢慢数过三年,渐渐的,我学会如何面对七叔的无理取闹,脸上时刻挂着麻木不仁的微笑,和气又漂亮的面具为我赚来雅量孝名——唯一难以按捺的,是每次德宣来看我的时刻。

德宣——我骑竹马的年月总是做我小兵的玩伴,他在昏黄夕阳中执着长竿的身影,是锁住我幼时美好岁月的钥匙。因此,他也是我唯一想对之隐瞒自己境况的人。

可每次竭力心无波澜的仰头看他,看他骑在骏马上阳光灿烂的笑。他的甲胄、马具、剑矢,每一个细小的棱面都反射出最刺眼的阳光;而我四肢纤弱的站在马下,想起自己诸般委曲求全,无论形体心志全都输给他,叫我怎能不自惭形秽——强烈的自卑使我对他一次比一次冷淡,他刚开始还以为我是做了长沙公后骄矜傲慢,渐渐便得到风声,有一天忽然对我开口:“仁远,建威将军是不是对你不好?我以后常来看你,你有什么不顺心的就对我说。”

他说这话时,两眼极认真的看着我,目光灼灼,却使草长莺飞的烂漫阳春霎时倒转成寒冬。他终于还是知道了——从前一般大的两个男孩,一个做了将军,另一个只能毫无尊严的捱着日子,当个只会奉承七叔的长沙王。自卑、羞惭、种种辛酸汇成倒春寒,我被刺骨的寒意扎透心肺,咬牙切齿冷笑还嘴:“我日子过得好好的,何须找你诉苦?就算告诉你,你也只能——听我说说罢了。”

“仁远…”德宣身子一颤,凑近一步扯住我手腕。

我浑身战栗的望着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堂下落樱如雨,阳光极烈的午后,黄澄澄樱草色的天空让人眼睛发酸。德宣直直盯住我,半天不说话,忽然他一把将我拽进怀里,贴在我耳边喃喃道:“对不起,仁远…我不做官军了,我带着叶家兵给你做亲随,好不好…”

我一把推开他,嘿笑,于无人处只把泪眼给他瞧见:“滚!我一个将门虎子,要你保护什么?我陶弘,不是弱者…”

我,陶弘,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弱者。

孝满脱去丧服,我在十七岁这年成婚,由七叔安排,娶得是远房表妹湛氏。新妇内向羞涩,大婚之夜,我分明瞧出她闪躲眼神中的爱意,她却只晓得缩在寝衣中不敢回身。我利用她的羞涩,也不多照拂她,只和衣睡了一夜——既然是成婚,总不好让一身青紫被她看见。

原指望我成了家,七叔可以有所收敛,谁知转天清晨,宿醉的七叔竟直接登堂入室,来在我面前。我错愕得忘记做任何反抗,当着新妇的面,被他拽着发髻拖到室外…在天旋地转的羞耻中,最刺我耳的,是内室里新妇极低的啜泣。我木然伏在地上听七叔耳提面命,心里拿定主意——管他将来如何,这一次,非得你死我活…

第十八章 樱草·浅草时樱

咸康四年夏天,七叔孝满带兵还镇江陵;而我也终于受任司空掾,前往武昌去见司空庾亮。

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离家。一路上我坐着牛车,觉得炎热的空气里都鼓噪着自由的味道。此时距我新婚刚刚两个月,可我丝毫未觉夫妻分别的愁闷——新妇很温柔贤淑,却无法改变我对她的冷淡。

当年祖父在武昌种下的柳树,此时已茁壮葱笼,婆娑多姿。我下车走到路边,伸出手去,柔韧的柳条在微风中温存摩挲我手指,柳叶沙沙作响。我丢开手中万千碧绿丝绦,像个最标准的世族子弟那样,踩着高齿木屐缓缓踏上武昌城楼,面见坐镇武昌的庾亮。此时庾亮已年届五十,可岁月只在他身上悄然拂过,未舍得留下一点稍重的痕迹。唯一能透露他年龄的,是经过精心修剪的长髯与眉间深刻的蹙痕。

长期服用五石散使他皮肤纤薄,脾气也难免暴躁,正当暑日烦闷,他待我不甚殷勤,我也不尊敬他——十多年前正是他决策上的错误,掀起苏峻之乱,使我失去了父亲。

我还知道后来在苏峻之乱中,四十岁的他曾向我祖父下跪请罪,这足以令一个高贵的世族衔恨终生。

不过此时他心里有更厌恶的人,那就是远在京都建康的丞相——王导。此时庾亮正密谋说服太尉郗鉴,一同起兵去建康罢黜他;然而他的计划竟提前被王导得知——向王导泄密的,正是我七叔,南蛮校尉陶称。

而作为处理信件文书的司空掾,向庾亮揭发七叔告密的信,我没有拦截…

日子流水般过去,我不动声色的等待着。

第二年春天,庾亮计划北伐,任命七叔为南中郎将,江夏郡相。

当七叔领着二百名亲兵气势汹汹登上武昌城楼时,站在庾亮身后的我只觉噩梦重临,双腿忍不住便轻颤。而庾亮不一样,他带着五石散的药劲,只是慢条斯理的罗列出七叔的一项项罪名,最后命左右直接将七叔斩首弃市。

我至今都还记得当时他懒洋洋的一句话。

“杀便杀了,主上那里自有我去交待。”

我目瞪口呆的站在城头,看着七叔在血泊中身首分离。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强权的魅力,原来缠我多年的噩梦,只需要一瞬间就可以灰飞烟灭!带着解脱后的虚浮,我浑身发软发烫,动弹不得——我被这权势震慑住,这样震撼人心的力量——我该怎样去获得?

从此益发开窍、逐渐留心——原来权势离我是这样近,时刻若即若离的围绕在我身边。有时它化作夜半城下扰人清梦的铁蹄声;有时又化作一个小吏畏怯的眼神;有时又是一纸文书上的墨迹,让我的指尖可以真切触摸到。

我步步为营,对庾亮曲意奉承,想尽可能靠近那摄人心魄的力量;可是,对他曲意奉承的人实在太多太多,我到底没有天人之资,如何能够脱颖而出?

此时祖母一封家书,更是叫我伤透脑筋。

——七叔的死,是陶家的一个转折。虽然我对此毫不在乎,可陶家势力由此从荆州军事中淡出,却是实实在在的事。这也是庾亮除掉七叔的目的之一,而我在七叔死后曾这样赌过咒:

“陶家后人,即使无法再领兵作战,也断不会辱没门楣!”

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句空话。

若是陶家私兵被吸纳入国家官军,就意味着依附陶家的田户将被编入军户,不再为我陶家所用。陶家世代经营的大片田地,需要这些田户来开垦,否则田地荒芜,怎奉养长沙府一门老小?

我粗略算了算,七叔的私兵,至少得留下三百户。

可朝廷屡次颁发诏令禁止离职将领带走贴身部曲,何况七叔是负罪被斩;此时陶家又失势,我想不出有什么法子可以阻止陶家兵被收编。这使我心情极差,正好某日骤雨库房坍塌,我皱着眉对手下人冷斥:“梁断屋塌,是谁的责任?”

被我呵斥的小吏不敢回话,背后却忽然传来一句:“你说什么?”

我回过头去,看见刚行过散的司空大人正歪在肩舆里,怔怔看我。

我只得惴惴重复了一遍:“梁断屋塌,是谁的责任?”

庾亮眼睛一亮,紧紧盯着我颤声道:“对,你就这样,再说一遍。”

“梁断屋塌,是谁的责任?”

我并不迟钝,从庾亮的眼中我可以看出,这句话勾起了他某些相当深远的回忆。我心头蓦然悸动不安,不知这转机是福是祸。

是夜我被叫进庾亮室中。他醉醺醺歪在榻上,被五石散折腾出的疲惫使他终于显出老态,皮相却依旧散发着光华。他抬眼看见我,冲我招招手:“司空掾,你过来。”

我领命上前,长跪在他榻边。庾亮拉我上榻坐下,眯眼在灯下仔仔细细端详我:“司空掾,你像一个人,可又不甚像——你没他年岁大,也没他爽直。”

他顿了顿话音,又低声道:“算了,你先转过身子。”

我只得背转过身子,想到庾亮此刻一定紧盯着我,便觉如芒刺在背。

“背影倒很像…司空掾,你再说一遍白天那句话。”

我身子一颤,在深夜便觉得此番言行有说不出的诡异恐怖,却只能战战兢兢对身后人问道:“梁断屋塌,是谁的责任?”

背后静默许久,渐渐却听见庾亮哽咽,幽幽道出一句:“今日之事,休再多言,你一定要等到我收复建康的捷报…”

“你一定要等到我收复建康的捷报…”他又怔怔重复了一遍,忽然便抵着我背脊痛哭失声,“对不起…彦胄,我对不住你…”

庾亮扯着嗓子哭喊,沙哑的声音听上去真是老了。我鼻息间全是他身上的酒气,感觉到背上的濡湿,心里很不舒服——两个大男人这样子搂在一起哭,真的很可笑。我轻轻挣扎着,试图摆脱他。

“我知道你讨厌我,彦胄,当初我应该留下来,是我贪生怕死,彦胄…”庾亮忽然用力将我压在榻上,我大惊失色,开始拼命挣扎。

“彦胄…我应该带你走,刘超那匹夫根本不会在意你…”庾亮搂着我的腰,说到忘情处越加无礼,凑着我脖颈吮吻。

我恶心坏了,正要回手反抗,可忽然鬼使神差的想起同僚王胡之和殷浩轻慢的嘴脸,想起陶家将被收编的兵…浑身打颤,我清楚这一刻,权势已来到我身后,正紧紧缠着我——庾亮对陶家素来有成见,也许只有这一次机会,可以换来我要的权势。我停止挣扎,想起七叔死后自己发过的誓:陶家后人,即使无法再领兵作战,也断不能辱没门楣!

真的没有辱没么?

眼泪不争气的滑出眼角…我攥紧身下褥席,浑身疼得直冒冷汗。

这一刻,权势化作我抓在手里熬疼的褥子,我越疼,仿佛就将它攥得越紧…

至此,我从一班佐吏中脱颖而出,独得庾司空的青眼赏识。

其实,侍奉庾亮并不算太难熬。大多数时候他总是很温和,一如他闲雅的盛名。只是当五石散药性难以发散的时候,温文尔雅的他会变得异常粗暴,对我又踢又打,辱骂我是溪狗。

有时候他也照顾我,见我熬疼不过,便让我食些五石散。这玩意儿吃下去,也着实有些妙用。药中钟乳、白石英、硫磺三味,可以壮阳催情;赤石脂止血生肌、主治便血脱肛,也对症得可笑。加之服散须饮大量热酒,量浅如我者就整日醉醺醺忘记了悲喜晨昏,跟着庾亮混在一处——我的皮肤因为五石散的药性,变得异常敏感,于是床笫间也颇能应付。

庾亮因服五石散太过,背上皮肤终于溃破生疮,病痛折磨得他神智也越来越混乱。他一会儿将我当作祖父,一会儿将我当作彦胄,有时他也知道我是陶弘——那是我最不好受的时刻,我得背负陶氏后人与玷污他心中彦胄的双重罪人,一边受他折磨,一边尽他纵欲——可这也是我最赚的时刻,庾亮很了解我的贪婪,往往事后我向他提的要求,只要不甚过分,都能兑现。

这是我受苦带来的好处,我轻而易举尝到罪恶的甜头,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快感使我一步步堕落,无可自拔。回头再看那些拼命在清谈中抢风头的傻瓜,隐秘的优越感使我分外满足、从容无争;使我即便在被同僚排挤时,仍能露出心不在焉的微笑。

这一年,庾亮北伐的计划再次失败,荆州晋赵会战,对方仅一个十五岁的小将就能将晋兵杀得溃不成军。庾亮这一生注定在军事上毫无作为,终不能扬眉吐气。

转眼到了这年冬节会,武昌府文武群臣皆在堂上宴饮,席间忽然有数十人站起,直往阶下拜揖。庾亮惊得睁开朦胧醉眼,追问何故。群僚众口一词都说,刚刚看见我祖父来在阶下,只问庾公在何处。我心惊肉跳、又愧又怕,僵在席上根本不敢动弹;庾亮听了这话一言不发,当晚回府就病倒了。

翌年正月,庾亮一命呜呼。

这一年,是咸康六年。我失去了刚刚攀附到的权势,站在武昌城头望着茫茫寒江雪景,踟蹰不知该去该留。最终,带着重上青云的渴盼,我像当年祖父远离家族郡望一样,在开春时节,只身前往京都冒险…

第十九章 樱草·浅草时樱

春日的建康正是鲜花着锦,石头城围住玲珑秀丽的王朝。东风卷得柳絮漫天,我仰头恍惚想着——这巍巍京都,谁又能作我的东风?

我的上司庾亮之所以拥有无比顺坦的仕途,除了高贵的出身与盛名,也因他是成帝司马衍的亲舅舅;我作为庾亮生前的掾属,自然被官家格外留心的召见。

此时五石散的药性已使我弱不胜衣,常常连踩着木屐走砖道都觉得脚底刺痛,我清楚自己有一身好皮相;连年为父母、祖父守孝,也使我的名声格外好听。太极殿中我惶惶抬起脸望见座上官家,他温和的微笑使我心中一定,于是潜藏的野心又暗暗蠢动。

当今官家司马衍只比我大一岁,年轻的天子克勤克俭,素有贤名。他念着我祖父的功劳,破格擢升我为光禄勋,专掌宫廷膳食及祭祀酒宴。

我觉得这个起步很好。

光禄勋的官宅虽设在宫外,但因职务所需,我每天都要在宫中走动,也时常被官家召见。有时我会陪官家站在台城上,倚着低矮的女墙,看一脉斜晖暮霭沉沉,深碧宫柳笼住一湾山水,王家气韵静静地泊在湖中。这样的宫苑烟雨太过精致,无形中便能把人意志消磨。我低眉顺眼,陪官家聊着我们各自的先辈——我祖父与庾亮之间的恩怨,是耐人咀嚼的话题,官家是个务实的人,这话题比清谈更合他心意。

“当年苏峻之乱,大舅逃离建康;乱军攻入宫闱之内,我母亲被苏峻逼辱,幽愤而死。照理我该恨舅舅,可是,所幸有许多人一直守护在我身边——包括爱卿你的祖父与父亲,陪我度过了生平最难熬的一年。”官家在夕阳中很温和的看着我,嗓音温温醇醇像碗中浮滑的茶沫。

我笑了笑,没有接话——我能怎么接话呢?难道可以如实告诉官家,这一年正是我灰暗人生的开端?

“庾公是我舅舅,我的亲人不多,能珍惜一个,便珍惜一个。”官家静静笑着,湿漉漉的黑眸让我想到神话中衔着灵芝的鹿,“以卿明敏,定能了悟——人这一生,身边能够有让自己珍惜的人,是多么幸运。”

“是的,陛下。”我垂眼微笑,根本没耐心去细究官家话中深意。

这年初冬十月,林邑国献驯象。我安排下宫中酒宴,一时群臣雅集,贵胄尽欢;酒酣耳热之时,忽听座上有人道:“鄙人在武昌曾听闻,陶光禄惯能作白纻舞,今日可否有幸一见?”

“这有何不可?”我懒懒一笑,放下酒樽,“当年谢将军跳鸲鹆舞,获得‘小安丰’的雅号,今日愿一效前贤,与诸位尽欢。”

说罢离席更衣,我披上鄱阳进贡的雪白纻麻,自偏殿飒沓而来。这时乐官早已奏响丝竹,满座拊掌击节,宫伎齐唱道:“人生世间如电过,乐时每少苦日多。幸及良辰耀春华,齐倡献舞赵女歌…”

长袖轮转,我在殿中趋步回旋,踏皱红绒地衣,浑不觉身为文臣,这般当众舞蹈有何不妥——既然学了跳舞,自然要取悦于人。老实说,官家的器重并不能使我满意,我清楚自己的心思,于是心头隐隐有招揽是非的快意。一曲舞罢,我掩袖遮住冷笑,双眼慢慢滑过席间,目光忽然撞上一个人——时任司徒的琅邪王司马岳。

他的目光让我熟悉,透着有所求的掠夺,还是我到京都以来第一次见到。我竟因为这目光安下心来。向晚离宫时我坐在牛车中,半掀帘帏,对琅邪王的示好抱以微笑——自这天起,与他逐渐越走越近。

我从不冀图去讨好王谢子弟,免得像我十叔陶范那样自讨没趣,巴巴地送一船米给王胡之却反遭奚落,碰了满鼻子灰。我深知擒贼擒王的道理,权倾朝野,才是最能打动我的词。

琅邪王正是我的东风。

这许多年的潜移默化,让我像变了个人。我因多疑而无法相信人有善意——比如官家温文尔雅以礼相待,却并不能使我满足;而琅邪王粗暴莽撞的吻竟令我心安——使我确信自己可以在建康扎根,因为我身上一定有他需要的东西。

将安全感托付给强权与暴力,使我变本加厉相信权势掠夺的魅力,如此愈演愈烈,我在床第间的欲望也逐渐与之混同。那些羞辱带来的心悸;鞭笞带来的火烫——我相信这罪孽可以将我与琅邪王牢牢绑在一起,比胶漆更密不可分——这被折磨的痛苦,也会使某些快感分外的真实可信。

作为官家与琅邪王兄弟俩器重的红人,我扬眉吐气的接受来自各方的巴结。平日去同僚家作客,一时兴起我也会与家伎厮混,可比起处心积虑笼络琅邪王,单纯的男女欢好像件费力气的傻事,激不起我太多欲望。于是我的迟疑被动,成了流传在权臣奴婢间的笑话,这使我恼羞成怒,从此渐渐对女子生厌。

翌年三月,杜皇后崩。

官家大概是失去了他最珍惜的人,整个人就此颓唐下去。每日早朝后,太极殿香烟焚尽,他总是会失神痴坐半天,常常因此错过朝食。就这样消沉了一整年,咸康八年五月,官家终于也一病不起;到了六月,已是病入膏肓。有一日我在宫中伺候过官家餔食,他于昏昏沉沉中睁眼问我:“爱卿,你说,我是将后事托给孩子,还是托给弟弟琅邪王?”

我望着官家黑幽幽的眼珠,竭力镇静回话:“如今虎狼环伺,还是琅邪王可靠。”

官家微微点了点头,像倦极了要入睡一般阖上双眼,吁出一句轻叹:“是啊,不止你一个人这么说…”

当晚,官家驾崩,传位于同母弟琅邪王司马岳,翌年改国号建元。

建元元年,我二十二岁,终于如愿攀附到天下至尊,实现曾经的誓言——我陶氏后人,即使无法再领兵作战,也断不会辱没门楣!

半年之后,帝诏恢复旧制,命光禄勋长住宫中理事。

可那时我的光禄勋已是挂空的闲职——我早不能任事守职,五石散与酒将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我酒量不好,整日迷迷醉醉的,被平肩舆担着在宫中行走。五石散令我的皮肤敏感得只消稍稍一碰,即能乱性;药性发作时郁积在五脏六腑中的燥热,常常无处发泄,使我的脾气越来越坏。我不知道自己在酩酊时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但总之声名越来越狼藉;我收到过弹劾,被人发难倒不是针对我的行为如何不端,而是因为主上与我这溪狗走得太近太近——以致官家惑溺于妖人,大不祥!我猜这不过是有些人在嫉妒,最终那弹劾如何不了了之,我也不甚清楚——因为我很少有清醒的时候,就算在清醒时也顾不得这些。

我得陪着官家玩樗蒲、玩弹棋,樗蒲我可以连掷十七个黑卢,弹棋我用头巾角弹动棋子就可以获胜。在玩乐上,我真是有天赋的。

琅邪王继位的这两年,正是我仕途中最风光的日子。我整日浮在云端,都无暇往地面上看一看。有时德宣会来建康看望他的大哥,每次也会顺道来找我,我都回避不见——我只要将双璧郎君的美名传回长沙,不需要任何知道我底细的人接近我现在的生活。可我却没算到,这样孤注一掷得罪群臣,即使拼得一步登天,也难逃一朝折翅堕下青云…

琅邪王的身体并不强健,建元二年初夏,随着他病重,我的日子每况愈下。褚皇后对我的敌意越来越深,她始终认为官家的病与我脱不了干系;于是终于有一天,我被一道懿旨遣出皇宫,回到庭院久芜的光禄勋府。

门可罗雀的冷清生活使我恼羞成怒,我也执拗,每天任由庭院荒草丛生、蛇鼠横行,就是不准人拾掇。到了夜间月白风清,蟋蟀在户牖下的鸣叫会惹动我的乡思,我用夏衾蒙住头回忆过去,泪水常常沾得竹枕冰凉。

若官家驾崩,只怕建康容不下我,可长沙不是我能疗伤的地方——我该去哪里呢?

东方流金铄石;南方蝮蛇蓁蓁;西方流沙千里;北方冰雪峨峨。我在茫茫天地间四顾,却只能徘徊踟蹰,清醒意识到自己孤立无援的险恶处境。我一筹莫展,只得用五石散与酒继续麻痹自己,正当暑日,我如困兽般在自己府中暴躁打转,醉醺醺脱去上衣,伏在堂中石砖上贪凉。这时家仆前来禀告:叶臻将军求见。

“不见。”我翻了个身,从牙缝里龇出一句,麻木的心沉沦在醉意中,忘记晨昏。

从午后一直睡到深夜,寒意渐渐浸入我躯体,使我略略清醒了些。这一夜星光粲然,照得我身子皎白,像困在岸上不能再挣扎的鱼。这时庭中深草簌簌响动,我懒得回头看是狐是獾,却听来者脚步声登堂入室。

“仁远…”

熟悉的声音自我背后响起,我翻了个身,看着德宣长跪在我跟前。

“仁远,我不做官军了,我做你的贴身部曲,可好?”

说什么蠢话!我想张口骂他,可宿醉使我喉咙发干,两眼发涩。我恍恍惚惚,只记得睁着双眼与他长久的对峙,思绪在他灼灼的目光下溃散,最后只哭着嗫嚅出一个字:“好…”

这年九月,官家在式乾殿病逝。

翌年春,司马岳二岁的儿子即位,大赦天下,是为永和元年。才将二十四岁的我,领着褚太后的恩旨还乡扫墓,归期无定。我坐着牛车由德宣一路护送,回到长沙。同年冬天,我的儿子在长沙王府出生。面对襁褓中的儿子我手足无措——这弱小的孩子能够昼夜哭闹,勾着我五石散的沉疴,使我烦躁不安。看着终日躺在榻上的病妻稚儿,素来讨厌弱者的我越来越不耐烦,我知道这样心烦意乱很危险——我既然回长沙,就绝不能重蹈覆辙。

这样的时刻,我忍不住想念德宣。

只有他这样的强者,才能解我身上积年的毒。我前往蒲圻军营找到他,被他带回叶家戒酒。整个冬天我就住在他家的温泉别墅里,我戒除五石散,逐步减少热酒冷食,在清醒中被温泉的热汽包覆,浑身疼得就像要死了一样。德宣抱着我,将竹榻一天天挪近滚烫的温泉,我只能借欢好时麻痹的滋味来忘却些疼痛;然而他诸般的温柔总是堵住我向高峰攀援的路。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恬不知耻地想要解决——可德宣虽是自愿被我拉下水,要我引导他施虐,却仍令我觉得自厌。

鄙陋如我,怎能容忍他将我视如珍宝?罪恶感使我逼他动粗,他的折磨抵消了我的虚空不安,这苦痛成为我获得高潮必须的代价。

“德宣,我现在是长沙王,身上不能再落下伤痕…但你且想想办法,哪怕让我短暂窒息也好…”这一刻我多么微贱、催促的话又是多么无耻;我禁不住流下眼泪,却真切地悸动到不能自拔。

于是三寸宽的衣带缚住我的脖子,缓缓勒紧…

我还是不要德宣做我的私兵,多年的物欲混缠使我并不能停止盘算——我想德宣若能靠带兵出头,再靠他助陶家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

这念头使我蠢蠢欲动,又使我越发痛恨自己;每到这时候,我都会忍不住将德宣从我身边赶走,或者我自己远远躲开。

有时我也会去临湘山看望堂弟处静,虽然他已决志隐居,从来不肯出山见我;但这并不妨碍我去散心。我坐在临湘山前的磐石上,遥望白云深处虚渺的青峰,仔细回想分别时堂弟黝黑的眼睛——论起来他与我命运差不多,同样幼年失怙,同样被叔叔折磨,同样独自寂寞。

我捉摸着堂弟的选择,然后长叹——他这样家财万贯奴仆成群的隐居,十五岁就服药修道,亲故外人一概不见,真是最好的解脱。

而我却只能做俗务缠身的长沙王,别无选择。

日子流水般过去。

永和五年夏天,我的祖母病逝。碰巧祖母去世前一天,我的表弟红生从燕国来看我。我约略听说过他的事,待见到他,竟发现他长得很像我。

于是我以为我会面对一个曾经的自己,可与他才谈几句,我就摸清了他的底细——术业还算精通,却不擅长做人,太清澈,无非是个被宠坏的孩子。他都已经年满二十了,我二十岁时,哪像他这个样子?

这使我又从心底不平——这傻小子,使我有些嫉妒。他有一个狡猾却忠诚的仆人,可以不卑不亢应对我,却能跪在地上很温柔的帮他穿木屐。我看表弟仍憨憨傻傻困在迷雾里不开窍,忍不住就想捉弄他。

试探了两次之后,表弟仍是糊涂,我又不想平白点拨人,也就罢了。

——毕竟我还有我自己的烦忧。

七夕这天守夜,我在庭中抱着儿子,许下一个愿:愿浮生岁岁年年,从此静好;不再有流徙、变迁、忧困、不安。

许愿后我怔怔良久,木然想到:德宣还在边境准备北伐。

深远的恐惧自心底泛开,我在彻夜辗转中忽然忆起成帝对我说过的话:以卿明敏,定能了悟——人这一生,身边能够有让自己珍惜的人,是多么幸运。

此时我真想回答官家,我一直都是个糊涂的人,一直都是。

转天表弟忽然令仆人来向我辞行,朝食后主仆二人就匆匆离开了长沙府。我没有相送,我只是悄悄爬上长沙府最高的楼阁,从三楼窗口目送他们离开——这一主一仆相携离去的背影,很动人。

泪水不知不觉滑下面颊——我其实很嫉妒我的表弟,很嫉妒。

若我从来都被人这样爱护,人生会是个什么样子?

时隔不久,德宣老毛病又犯,从安陆跑回来粘我。他携我踏上层楼,在熟悉的蝉鸣声里与我共眺夕阳,静静将我拥住。

“仁远,我不做官军,做你的贴身亲随,可好?”他的唇再一次贴在我耳边,轻轻地问。

这一次,我终于撤去所有气力,倾全身重量倒进他的怀里。抬起手摩挲着他的面颊,我并不回头看他,只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