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催促道:“然后然后呢?”

“然后,”伽蓝瞄了一眼帐后红生侧卧的轮廓,缓缓道,“然后挑担人就挑着道人走了数十里,一直走到餔食时分,二人歇在树下吃饭。挑担人见道人两手空空,便请他共食,道人摇头道:‘我自己带了食物的。’说罢就在笼中摆下许多美味,反而招呼挑担人吃。吃了一会儿,道人又对挑担人说:‘一个人吃酒菜没意思,等我找个女郎来作陪。’说罢竟从口中吐出一个女郎,年方二十、容貌甚美。这两人就在笼中一处吃酒,酒意浓时,道人便酩酊酣眠。那女郎悄悄对挑担人道:‘我有外夫,也想与我吃些酒来,如今我夫君睡下了,您可别出声啊。’说罢竟从口中吐出一个少年郎君,妇人欢天喜地与他共食——这下笼中已有三人,竟也没嫌拥挤。”

阿蛮听到这里忽然发问:“伽蓝,什么叫外夫?”

“哦,外夫就是姘…”

“你别听这羯奴胡说!”红生揉揉怀中阿蛮的脑袋,又对伽蓝低声嗔道,“你说个简单点的不成?越扯越离谱了!”

伽蓝在暗处咧嘴笑,佯装委屈道:“我这可是从〈譬喻经〉改编来的故事啊,要么王爷您说一个?”

红生怔怔,赧然轻咳了一声,一旁阿蛮不断在催促,他只得搜肠刮肚道:“嗯…从前有个大户人家,家中只得一位公子,娇宠放任。一天这公子在街市游荡,看见一位卖胡粉的美丽女子,顿时心生爱慕。他苦于心意无从表达,便借口买胡粉,天天去找她。”

“那公子天天买胡粉做什么用呢?搽脸吗?”阿蛮欠伸,带着睡意问。

红生一时语塞,想了想回答道:“嗯…可以画画用。”

伽蓝暗中一笑,可想想又不笑了;他支起身子,望着缁帐内红生浅浅的侧影,静静往下听。

“起初公子买好胡粉就离开,也不对那女子说话;后来买得多了,女子便很疑惑。等他再来光顾时,卖胡粉的女子就问:‘君买此粉,想用在何处?’公子据实相告:‘我想与你两相爱悦,又不敢唐突,只有借着买胡粉来天天看你。’女子怅然有感,便许下幽期,约好第二天晚上相见。到了那日,公子特意在堂中设下寝帐,等着女子前来。是夜女子果然赴约,公子不胜欢悦,扶着那女子双臂道:‘总算得偿夙愿。’哪知说罢一时激动,竟背气死了过去。女子惊慌失措,只能潜逃回家。第二天朝食时分,公子的父母奇怪儿子还没起床,过去一看,竟发现儿子已死在堂上。当下哀痛难已,只得准备殡殓。他们打开公子的箱笼,发现里面有百余包胡粉,公子的母亲便说:‘我儿之死,必与此粉有关。’当下命人买遍市面上的胡粉,一直找到公子每天光顾的店家,拿了胡粉比对,见分量包装都一样,便拿住那女子道:‘为何杀我儿?’女子呜咽着说出实情,父母不信,只将女子送去见官。到了县府女子对县令说道:‘我不怕死,只求去见见他…’”

室内只有红生一个人在说话,他说得太专心,已不关心是否还有人听。伽蓝沉默着,一双眼在黑暗中睁着,闪动微微落寞的光。

“女子前往公子家,抚尸恸哭:‘我为你不幸至此,假使你泉下有知,我便死而无憾。’公子闻听此言,霍然苏醒,复生后对众人据实以陈;于是二人结为夫妻,从此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红生说完故事,只觉得喉间发涩,他怔怔回过神,这才发现身边阿蛮早已睡熟。

原来他这个故事,是说给自己听的。

多希望,若有一天自己不得活命,有个人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拼死来看自己一眼。昔日衣香鬓影历历在目,今朝烟散云消,相忘于江湖;才知相濡以沫,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

红生正不知胸中惆怅如何消解,却猛然听躺在床下的伽蓝轻声道:“爷,您想回燕国么?”

红生身子一颤,这才发觉伽蓝一直未睡,顿时一腔愁绪飞到九霄云外,只尴尬得脸颊火烫,他慌忙否认:“不,我不想回去。”

翻过身子向内躺着,红生揪紧襟口,好半天才平复被窥破心事的窘色。听着床下伽蓝不再出声,这才浑身一松,凄然转念——哪里是不想回去,分明是不能回去。

他心知即使拼去一命,也换不来一眼眷顾——所以他也逃避,选择与她相忘于江湖。

独孤如兰不是能为爱放弃身家性命的卖胡粉女子;他慕容绯也不是甘为红颜一死的多情公子——结局早在龙城那夜就已注定,这段情事已成妄念,真的该放下了。

就选择当个胆小鬼,在这茫茫天地间好好活下去吧…红生涩涩闭紧双眼,就此一夜沉眠。

第廿三章 翡翠·楚山碧

原以为自己这夜会睡不沉,谁知再睁眼时,满室晨光竟照透黑色的纱帐。红生眯着眼估摸,恐怕此刻已到朝食时分。果然就听伽蓝在牖下喊:“爷,朝食已备好,起床罢?”

红生慵懒披衣,撩开帐子下床,怔怔发着呆等伽蓝伺候自己梳洗。他先用盐水漱过口,又往嘴里送了些鸡舌香,一低头看见熏笼边的鸡粪,便忍不住皱了眉问:“阿蛮呢?”

“起床后就没看见他,大概出去玩了,”伽蓝一边端着水伺候红生洗脸,一边说,“我叮嘱过他记得回来吃朝食,大概一会儿就会冒出来。”

红生听了点点头,整好衣冠去惠宝大师牖下问候了一声,这才上客堂用饭。哪知在堂中坐了许久也不见阿蛮回来,伽蓝便请命:“爷,我出去找找小郎吧。”

堂中有常云常清伺候下食,红生心中也急,便点头允道:“去吧。”

说罢看着伽蓝趿上麻鞋跑出内庭,红生低头拿起饭匙,心不在焉的拨弄碗中黄黍。直到朝食用罢,只见伽蓝一个人匆匆赶了回来,面上难掩急色。红生心一沉,从竹箪里抟了个饭团走下堂,递给伽蓝。

“这两天你带着阿蛮野惯了,只怕他一个人去了后山,”红生瞥了伽蓝一眼,吩咐道,“大家一起去找找吧。”

出得门庭,红生令常云常清先将法云寺好好搜一遍,自己带着伽蓝往后山走。沿石阶而下,到处是林木葳蕤、鸟鸣蝉喧,见不到半个人影子。伽蓝与红生一路唤着阿蛮,一直走到石阶尽处,再往下便是樵夫踩出的小道。伽蓝望着野草没处,呐呐道:“若真从这里钻进林子,要找的范围可就大了。”

四周青山莽莽,如何一个找法?伽蓝双手圈在嘴边,声嘶力竭地冲着林子大喊:“阿蛮——”

红生拧眉朝一边让了让,瞪他一眼:“算了算了,分头找吧。你向右我往左,午时不管有没有找到,先回法云寺碰个头再说。”

此时伽蓝也没甚主意,只得老老实实听命。二人分开后,红生折了根树枝,一路惊着蛇前行。他留心地上痕迹,时不时呼唤一声,一直找到快午时,正是口干舌燥心疲意倦;刚要驻足歇息,忽见常云常清迎面而来,二人脸上愁苦,红生便心知肚明地问:“没找到么?”

“没,”常云摇头,眼中却分明还有话说,他转头向身后一指,告诉红生,“我们在山那边发现一个地洞。”

“洞很深,我们下不去。”常清在一旁怯怯道。

红生皱眉一想,越发不安,便赶紧迎上去宽慰那两人:“先去看看再说吧。”

当下跟着常云常清走了好一会儿,就听常云喊了一声“到了”;红生拨开脚边灌木,默默打量着两丈开外荒草没膝处,一口四尺宽的洞穴直陷地下,黑森森深不见底。

红生小心走上前细察,见这洞口边缘天然塌陷,不像是被前人废弃的矿井;又见洞边野草有被人踩过的痕迹,又拨开草丛看了看泥土,再抬头望望洞上林木,回头问常云常清:“之前你们在这里踩过?”

“嗯。我们趴在洞口喊了喊,里面没声音。”

红生皱皱眉,找了个石子往洞里一丢,半晌听不见回音,只有阴阴潮气拂人两颊。他只得回头对常云二人吩咐道:“你们先回寺里,引伽蓝上这儿来,叫他带捆结实的绳子过来,还有火烛。”

常云与常清点点头,转身飞快往山上跑。转眼午时已过,红生在洞边就着林翳歇了会儿,就见伽蓝跟着常云跑来,肩上还挎着个背篓。

“常清留在寺里,如果阿蛮回了法云寺,他会来找我们,”伽蓝对红生解释了一句,放下背上东西,瞅了眼地洞,“爷,您认为阿蛮掉进这洞里了?”

“我不知道,不过…”红生指了指地洞上方的林木对伽蓝道,“你看。”

伽蓝顺着红生所指抬起头,就见洞口上方,一株羊桃攀缘着桑树生长,已将半大的桑树压得倾斜,羊桃虬曲的枝蔓上果实累垂,正危危挂在洞口。

“您是说可能阿蛮要摘果子,结果掉进洞里了?”

红生望了伽蓝一眼,未置可否。伽蓝脸上变了颜色——万一阿蛮真掉进洞去,如何向常画匠交代。

“得有个人下去看看。”

“我下去。”伽蓝说着就从背篓里掏出一捆长绳。

“不,我去。”红生垂着眼,从伽蓝手中拿过绳子,“这洞边的桑树太细,又被羊桃藤压着,只怕承不起多少重量。我身子轻,悬着绳子下去,你能拽得动我。”

伽蓝无从反驳,见红生已开始往腰上系绳子,忙说道,“爷,先等等。”

他从袖中摸出一根鸡毛,当着红生的面轻轻投入井中,只见羽片缓缓回旋而下,像碰到凝厚的滞碍——伽蓝脸色越发难看。

“洞中有毒气是么?”红生亦了然,面色仍旧平静,“那就更得下去看看了。”

“是,爷。”伽蓝知道此时犹豫不得,只转身从背篓中取出一卣醋,足有一斗的分量,尽数哗哗浇进洞中。

红生在一旁调侃道:“这么精贵的东西,要是被惠宝大师知道,可得心疼死了。”

伽蓝扯扯嘴角,只说道:“爷,下去后不能点火烛,小心点,有危险就扯下绳子,我拉您上来。”

红生应着,用手巾蒙住口鼻,反身踩在洞边深吸一口气,扯着绳索顺壁滑下;伽蓝踩住洞边桑树根借力,一尺一尺将手中绳子往下放,好半天手中分量才猛地一轻,他松口气,看看手中绳子只剩下不到三尺,心里又是一拎。

黑暗中红生踩到洞底,只觉得脚下绵软,常年腐败的果实和树叶掉进洞中,积了厚厚的一层。洞底闷湿酸臭,他只敢浅浅的呼吸,把手往地上摸了摸,触手尽是洞底潮湿的腐物,再一摸,竟碰到一只硬邦邦的鸡雏。

红生心一紧,只觉得胸口闷闷的,想再往深处摸索,奈何腰间的绳子却扯不动了。地面上伽蓝只觉得绳子微微绷紧,猜到红生想往深处走动,便轻轻提了提绳子,提醒他绳索已不能再放长。红生在洞底明白绳子已用尽,便竭力伸长手臂摸索,却还是够不到洞穴深处;头已经有些发晕,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解开腰绳,心想着,就解开一下,反正马上就回来…

地面上伽蓝只觉得手中一轻,不禁脸色煞白,他轻轻提了下绳子,感觉不到另一端拴着人,就明白红生已将绳子解开。要命——他咬咬牙,却不敢再动作,生怕红生回头摸不到绳索。

然而手中的虚空使他周遭空气都凝滞,每一个时间的点滴都成了凌迟,磨着他的心。豆大的冷汗滑下脊背,伽蓝烦躁不安,忍不住趴在洞口大喊:“爷——王爷——”

没有回音,收不到任何回音——这见鬼的洞像地狱无端裂出的罅隙,吞了对他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每一次都是这样,好像命中每一个重要的人都注定会成为过客,哪怕强势得几乎能凌云摘月,他的双手都留不住——他是否已被罗刹盯住,或者已陷入一个绵长的诅咒?伽蓝不得而知。

“王爷——王爷——”双眸拼命睁大,却看不透洞中黑色,他终是忍不住逾矩,撕扯着嗓子喊出一声,“慕容绯——”

喉间沁出一丝血腥味,顺着伽蓝暴躁的喘息泛上来,洞中的静谧使几不可闻的哽咽穿透自己鼓膜,他的身子开始发颤…

心跳快得喘不上气,浑身发软,真是很奇怪的感觉;也许是闷着了?红生索性拽掉面巾,颤着手往洞的深处摸去——寻了两三丈摸到洞穴尽头,什么都没有,真好,什么都没有。

于是他折回,跌跌撞撞跪在洞边地上,软绵绵的手好容易才摸到绳子。仰脸望着头顶小小的洞天,红生只觉得目眩神迷,那一孔光亮仿佛神祗供他膜拜,他这一跪竟也极虔诚,好像再站起来都是不可能的事。那团圆圆的亮光在头顶摇动,好像成了某一年夜半的月亮,暗夜中还有个人在自己耳边私语,喃喃倾诉着海誓山盟——可这次的心悸比以往都剧烈,血流簌簌窜过耳边,像潮水鼓涨,害他什么也听不清。红生恍惚握紧手中绳子,却忽然忘记这绳索的功用,茫茫然扯动一下,哪知下一刻绳子竟从他手中抽离…怎么回事…

伽蓝只觉得手中绳子一紧,激动得赶紧往上一提,哪知下一刻又失去所系,惶急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经不住刨了把土撒进洞里,竭力嘶喊道:“慕容绯——”

红生在洞底一挣,好像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这呼唤很陌生,令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终于想起了眼下的境况。再不自救,怕是要死在这里了…浑身汗津津,有点想吐,他乏力的手指再次抓住绳子,最后拼了过往玩缰绳时所学,将绳子绾了个死结扣住手腕。

伽蓝发觉手中绳子再度绷紧,他心中一凛,慌忙又试着缓缓提绳——这次绳子没有滑脱,他赶紧起身,将绳子一尺一尺往上提,好像从井底引出最珍贵的银瓶;颤动的绳索仿佛也拎着他的心,每往上提一尺,就使他慌得越厉害、颤得越厉害。

当一只苍白纤细的手腕终于探出洞口,伽蓝只听见自己满腔的喜悦迸出胸臆,化作一声含混不清的低咽。他弯腰狠狠攥住那汗湿的手腕,一口气将红生提了上来。

浑身汗湿的红生软软跌进伽蓝怀中,面颊浮满异样的潮红,已是不省人事。伽蓝掐了掐他的人中,却是不奏效。

“常云!”他颤着手抱起昏迷的红生,回头喊道,“快回寺中取皂荚末来!”

常云慌得答应一声,转身就跑。伽蓝将红生带到通风处,抱着他仰面躺高;红生双睫低垂,伽蓝望着他苍白眼睑上发蓝的血丝,略一犹豫,手指还是捏住他下颌迫他张开双唇,自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凑上红生双唇,将长气沉沉吹入他胸中…

第廿四章 月白·桂子落

当红生缓缓睁开眼,正看见黑色的纱帐顶像春潮般微微鼓荡;耳侧传来如释重负地轻叹声,他忍着浑身不适偏过头去,面对跪坐在床边的众人。

一位正拈髯而笑的陌生老者靠他最近,身上散发着积年的药香,红生猜出他是常画匠请来的郎中。果然常画匠就坐在不远处,一见红生醒了,慌忙扯起儿子长跪在他面前:“大人,小犬真是顽劣得该死,由着您责罚吧!”

阿蛮拖着鼻涕呜呜地哭,屁股上几道藤条印子,还在火辣辣的疼。他懵懵懂懂,只知道红生因为自己害了场大病,哪里还说得出一句整话。红生看见他倒是极高兴,费力张张唇,哑着嗓子叹道:“你这孩子…没事就好——你到底跑去哪里的?”

“我…”阿蛮泪汪汪嗫嚅,“我带小鸡出去玩,结果小鸡掉进洞里了,我就想去树林再抓一只…”

也因此,为了抓住一只小鸡雏,明明当时已听见众人呼唤,自己却还是一意潜伏着不肯出来——阿蛮晓得自己闯了祸,这时更是不敢将真相告诉大人们了。

“你这小鬼东西…”常画匠听了儿子的话更是来气,扬起手来又想打。

红生头昏昏地摇手阻止他,恹恹道:“小孩哪有不顽皮的,别打坏了孩子。谢谢你们费心看顾,我想再睡会儿,恕我无法招待罢…”

众人听了自然明白,当下告退离室,只留下郎中与坐在角落里的伽蓝。老郎中趁着安静开口道:“郎君被深井内阴气所伤,幸亏得救及时,好生将养几天便可痊愈;郎君脱臼的左肩也已复位,这些天要小心养护。老朽午后赶上山来,连诊二人,实在有些乏了,老朽先告退;开好的汤剂按时煎服即可。”

“多谢先生救命及时,伽蓝…”红生歪在枕上轻唤,暗示仆人打点些医金给郎中。

伽蓝自然明白,恭恭敬敬上前对郎中一拜,欲引郎中回堂上说话,却听老郎中笑道:“要说老朽及时,不如说郎君的这位僮仆及时。”

“怎么?”红生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若不是这位僮仆聪敏,晓得些急救窒息方,一直维持到老朽赶来,郎君想这么快就醒,怕是很难。”老郎中望着伽蓝笑,眼中透着欣赏。

“先生谬赞,小人只是曾经见过别人救治自缢者,今日见主人昏迷窒息,便斗胆妄为,歪打正着罢了。”伽蓝脸上笑着,双目却隐含更复杂的情绪。

老郎中点点头,一边起身告退,一边对伽蓝道:“郎君是毒侵五脏致使休克,你这方法虽不能解毒,却可排解肺中阴气,委实功不可没…”

红生躺在床上,只觉得脑壳钝钝地疼,却怎么也回想不起伽蓝是如何救治了自己;左半侧肩膀与手臂整个疼得不能动,也不知伤得多重;甚至连地洞中的回忆,于他都有些模糊了——真糟糕。他支颐,右手指揉着额角,皱眉看伽蓝回到自己身边跪坐下,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如何救得我?”

“就按前朝医书所载,压按心口、牵引四肢,再…”

“罢了,”红生忽然觉得有些耳鸣,头越发昏了,便难掩倦怠地打断伽蓝,咕哝道,“你懂得倒还真多…”

“爷,有时候懂得太多,未尝是件好事。”伽蓝苦笑道。

红生瞥他一眼,未置可否,只拽了寝衣盖在身上:“罢了,我先睡一会儿,待药好了再唤我罢…”

说罢阖上双眼;伽蓝默默替红生放下缁帐,守在床边,隔帐望着他一剪素影,心口忽然便堵满闷闷地痛。

有时候懂得太多,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他如何能知道救治自缢的方法?如何能知道?不过是…自己曾经自缢过罢了…

记忆再次被拽往六年前,他十五岁时的一个秋夜——更漏声滴滴答答,敲击着他闷疼充血的脑袋;四周点着数不清的蜡烛,一簇簇跳动的小火苗滋滋吐着白烟,暖着他发凉的身子,也使涂着椒粉的墙壁散发出微微辛辣的淡香…伽蓝迷迷糊糊自疼痛中醒来,分不清眼前朦胧氤氲的雾气,到底是从锦帐顶上的香薰金球中散出,还是蒙在自己眼前的云翳。

喉咙已痛得麻木,他却十分清晰而危险地察觉到,一根硬物正直直插入他的喉管——他没有吸气,却有大量的热气不时挤进他的肺,伴着呼呼的吹气声,使他的胸腔不得不跟着这节奏起伏。

伽蓝弄不清目下状况,模模糊糊看见从自己嘴中冒出一支芦管,他的鼻子被人捂住,一个阉奴肥胖无须的下巴在他头顶上方一吐一咽,正呼呼往那芦管中吹着气。屈辱的感觉伴着恶心,使他的眼泪立刻流出来,他开始挣扎,却听见周围人激动得大喊:“动了动了,能动了…”

一道他熟悉又厌恶的嗓音响起,声音里混着喜悦:“继续,别停。”

为什么不停?是要报复他么?因为昨晚他同样拒绝了某根“长管”进入口中。伽蓝开始反胃,干呕,竭力扭动着身子。

“按住他,快按住他!”那声音继续残忍地吩咐。

有人牵着他的头发,使他动弹不得,伽蓝忍不住抓挠出去,手腕却忽然被一个人扯住。一张精致漂亮的脸撞进他视野,藏着凌厉狠劲的柳眉下,一双凤眼不掩戏谑:“佛奴,你这次折腾得动静不小啊…”

浑身本能的颤抖起来,他看见了自己最恨的人!石韬!他一切痛苦的始作俑者,却在这里欣赏着自己任人鱼肉的窘态!伽蓝愤怒得低呜一声,胃一翻,剧烈地呕吐牵得浑身痉挛。

石韬脸色一变,慌忙下令:“撤了芦管吧,郎君娇贵,怕经不起这玩意折腾。”

深插入喉的芦管立即撤出,被动的呼吸消失了,伽蓝只觉得胸中一空,一时竟忘了要自己呼吸。石韬见他奄奄一息的样子,禁不住又怜又爱,将他搂进怀里温存道:“佛奴,芦管容易伤人,我来渡气给你…”

满室因这句话突兀地安静下来,阉宦与婢女悄悄退出椒房,四周的明烛也被渐次熄灭…

一室昏暗,石韬捏着伽蓝下颌,迫他张开嘴,将自己嫣红的双唇与他的紧紧胶合——先是缓缓吹气,与容貌相反的力道轻易扼制住伽蓝的挣扎,久了就开始不老实,湿热的舌尖轻轻勾画他的唇线,最后又霸道得深入,灵蛇般挑弄。

“你这算渡气么?”伽蓝好容易才挣扎开,喘着气却无力挣扎,“只怕反而要被你闷死了…”

“呵呵呵…”石韬退开些,夜色里一双凤目精光闪动,“活该,谁让你寻死,还跟个娘们儿似的上吊!”

伽蓝心口一堵,冷笑了一声:“娘们儿?把我当娘们儿使得,不就是你么?”

石韬一愣,语塞,双眼蒙蒙像受了点伤,带上些苦色:“佛奴,你是为这个寻死么?”

伽蓝只把眼垂了,寒着脸不回答。

“前晚,你不是还信誓旦旦,再怎样也不会寻死,要活着亲眼看我下地狱么?”石韬牵起伽蓝细瘦的手,俯下头轻轻舔舐。

伽蓝挣脱开,双眼上翻——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今天忽然就想自缢。就在前晚,石韬第一次强要自己的时候,他的确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说过——要好好活着,亲眼看石韬下地狱!大概连着两天肠肉外翻,磨得他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每次解完手望着厕中鲜血淋漓,心就一次比一次凉。像这样强撑到今天,在傍晚又一次面对淌血的伤口,彻骨的寒意从心里冰到头顶,忽然就不想活了。天天破裂不得痊愈的伤,每天这样流血,大概离死也不远了吧?不如自己干脆点求个爽快,别再穷折腾了——于是解下腰间衣带,挂在床柱上投缳自尽。

没成想现在被救下,却已失去再死一次的勇气。伽蓝心灰意冷地半阖着眼睛,喃喃道:“石韬,你这该死的,为什么独独看中我呢?”

“不知道,反正当年西征凯旋,班师回襄国觐见天王那天,我跟着父王站在建德殿上,一眼就看见你陪着大和尚进殿,”石韬细细回忆着,唇角忍不住带了笑,“你矮矮的、圆圆的、眼睛头发颜色浅浅的,扶着大和尚乖乖地走,步子还不稳,却认真极了,像个糯米捏的娃娃,可爱透了!”

“那是我做王太孙的时候。”伽蓝突兀冒出一句,忽然就咯咯笑起来;石韬在一旁未加阻止,他就一路埋头笑倒进他怀里,越笑越乐;乐到疲极时,呵呵笑声忽又转为断断续续的呜咽,便再也无法停住。低沉绵延的悲声在伽蓝胸腔中不断震颤,透过他冰凉的身子,传入石韬怀中。

石韬半天没再说话,只搂着伽蓝任他哭。他的双手落在伽蓝背上,抚着他褐色的长发细看,一绺一绺细细地看;最后他等伽蓝安静了,只轻描淡写一句:“佛奴,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逼你…”

伽蓝挣坐起身,打开他的手,发红的泪眼恶狠狠盯着他,爬满泪痕的脸挂上冷笑。

石韬不以为忤地一笑,收了手枕在脑后躺下。他艳丽的脸笑得有如桃李秾妍,透过夜色看,却带着生死皆不关心的漠然:“没错,我能为你做的就这么多,其他的,我没法给你。杀你满门的有我麾下大军,我一定要成就父王的霸业,冒风险留下你,只是因我一己的欲念。”

“多谢你的欲念…”伽蓝只觉得身下茵褥锦丝冰凉,他忍不住蜷起身子,在昏暗中浅浅一笑,“多谢哥哥当年…在建德殿上看中我…”

这时的月光,像被风吹进了户牖,伽蓝在月下抱着膝,半瞑着眸子,似乎已精疲力竭。石韬玉雕般的侧脸也被染上一层浅浅的月白,仿若覆着薄薄的秋霜,又像冰冷的釉,绝色的五官琉璃一般晶脆,透着伤怀,唇中只能偶尔发出梦呓般模模糊糊的碎语…

“佛奴,佛奴…”

第廿五章 月白·桂子落

红生在床上躺了几天就下地了,他本就养尊处优靠伽蓝伺候,这次左半边手臂因为脱臼不能动,对生活影响并不大。

闲闲散散踱进佛殿,看见常画匠师徒已在给壁画填色,技痒的红生忍不住就想发牢骚。于是他指使伽蓝为他混颜料,自己只管拿着笔画,一边画居然还能够一边庆幸:“幸好右手没废掉。”

伽蓝在一旁调着淡彩,看红生单手起稿,不由得接话:“爷,您绳花绾得极好,若是换了别人,手早就从绳套里扯脱了。”

红生得意一笑:“我到底是慕容家种,论骑马狩猎,你也别小看我。”

伽蓝连忙笑着奉承道:“岂敢岂敢。”

这时慧宝大师的病也快痊愈,正喜滋滋拄着手杖在佛殿里溜达,他先是看常画匠画《猕猴王本生》,津津有味看了半天后插口:“常先生啊,你得多画一些小猕猴,本生故事里说有五百只呢,你总不能太敷衍我…”

“是是是,”常画匠在墙上涂涂抹抹,笑指着一旁道,“大和尚你放心,待会儿我在这里画一棵树,树上蹲得全是猴子,可好?”

“善哉善哉,主要还是靠您来画,我只是一家之言,一家之言…”慧宝大师甚满意,很快乐的溜到一边。

红生画得是《兔王本生》,他这幅画里动物最多,引得慧宝大师驻足良久。红生正画到动物们搜集食物一节,细笔正勾着个胖胖的水獭,小爪子扑出溪中鱼,憨态可掬。大和尚一激动,便忍不住提议道:“郎君将鱼画得大些,让水獭将鱼儿举在头顶上,好不好?”

红生还未回答,伽蓝倒在一旁笑说:“善哉善哉,可惜画中鱼儿,却要因大师而死了。”

慧宝大师脸一红,只能合掌道:“善哉善哉…郎君是还记着抓鱼的事么?我做林檎麨给郎君吃,好不好?”

这下反倒换伽蓝不好意思,慌忙还礼道:“多谢大师。”

闲居世外,每日青山不动白云苍狗,几乎忘记人间岁月。转眼过了一个多月,这日朝食后,红生正在佛殿给壁画填色,忽然伽蓝笑着走近他身旁,将一枚绛红绢囊轻轻系在他刚痊愈的左臂上。红生诧异低头,看见随在伽蓝身旁的阿蛮总角上挂着鲜红的茱萸果,这才悟到:“啊,都已经重阳了?”

“是的,爷,”伽蓝笑道,“如今咱们住在山顶,不用登高了。祝王爷无病无灾、多福多寿!”

阿蛮在一旁拍着手边跳边笑,兴奋地说与红生知道:“大和尚说,今天餔食我们要在野外吃,有好多好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