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吗?”红生笑着往颜料中加了点牛皮胶,将饱满黏稠的赭红色捺上墙。

在红生左臂受伤时,他用的颜料都是外行的伽蓝所调,因为控制不住胡粉的分量,伽蓝将所有颜色都调得极艳;于是《兔王本生》有了火红色的狐狸、雪白的兔子、棕黄色的猕猴捧着碧绿的果子、黛紫色的水獭举着月白色的鱼…

这样纯的颜色慧宝大师竟格外喜欢,强烈要求红生保留,于是他在伤好之后,便因循伽蓝调出的色彩继续作画。当比对着墙上颜色,调出从前很忌讳的斑斓陆离,他竟像是在追随仆人豪迈不羁的脚步,让他于放肆奔跑间,获得极自由的快意。他想伽蓝是对的,他们各自的性格就隐藏在这些矿石粉的混合里,掺了水与胶,在笔下融和,这份感觉很微妙。

红生盯着手中蓝色的石青看了许久,偷偷试着将朱砂与石青调和,想了想,又多加了点石青,这一来竟调出极妖异的紫,红生心中一撞,慌忙将这紫色洗去。他心虚地抬起头,才发现伽蓝与阿蛮已经跑开,忙问过常云才知道他们已去后山帮慧宝大师摘橘子了。红生放下心来,便又低下头去抚摸缚在臂上的绛囊;削玉似的手指轻轻捻弄,感受椭圆的茱萸果在囊中簌簌滚动的触感。

他真是一个细心的仆人,红生这样想着,心不知不觉就有点乱。

“大人。”

这时常画匠忽然出现在红生身后,说话声将怔忡的红生吓了一跳。他慌忙回过身去,期期艾艾问道:“你叫我?”

“是的,”常画匠指指自己画的那面墙,对红生道,“〈猕猴王本生〉我已差不多画完了,我打算将供养人再添上一位,将大人画上去。”

“这不合适吧,我并未捐资修建法云寺。”红生望着一本正经的常画匠,有些惊诧。

“大人几次救小犬,在下无以为报,”常画匠赧然挠头,语气却极认真,“若阿蛮出了什么事,这壁画我是绝对画不下去的;所以这样算来,大人是出资请我完成壁画的人,当然算是法云寺的供养人。请大人千万别推辞。”

红生捏着画笔的指尖微微用力,感动就顺着这样细小的力道传入心里;心头这份暖烫他嫌说出口来太肉麻,于是只笑着点点头。

当餔食前伽蓝来请红生出寺野宴时,就见他的主人眉飞色舞,甚是沾沾自喜得指着北墙对他道:“瞧,那个供养人是我。”

常画匠不但画了红生,还将伽蓝作为仆役也画了进去。伽蓝第一次领略外人勾画的红生与自己,盯着墙上俊雅流畅的线稿看了半天,惊艳完却佯装不满道:“不对不对,我怎会那么矮小?”

“你是侍奉慕容大人的仆从,怎么能比主人高?”常画匠挥挥手,哈哈大笑,“现实情况不算数的!”

伽蓝顿了顿没说话,只依旧笑着,搀扶红生走出法云寺去找慧宝大师。

重阳节这天人人都要登高、佩茱萸绛囊、饮菊酒以避邪。因此慧宝大师早早就在寺外寻了块空地,仔细扫净了为众人设下野宴。席上陈列菊花酒、蝎饼、新作的林檎麨等素食,还有刚摘下的橘子;又因为节日破例,摆上了鱼鲊、雀鲊和肉脯。

红生跟慧宝大师寒暄了一番,便入席坐下,由伽蓝在一旁伺候下食。山坡上野菊丛生、晚桂流芳,真是绝佳景致。常云与常清在四周嬉闹,将金黄的野菊折了簪在鬓边,与鲜红的茱萸果搭配着,十分鲜明好看。常画匠一边与慧宝大师谈笑,一边一个劲儿地喝菊花酒;阿蛮坐在他膝上,正拿着小饭匙舀林檎麨吃。

这林檎麨是将熟透的林檎果剖开去核,晒干了磨成粉,与炒熟的米粉拌在一起吃,香甜的味道最讨小孩子喜欢。红生歪在凭几上剥橘子,看着伽蓝细心的给雀鲊剔骨,自言自语道:“以往在燕国,很少有这份闲心过重阳节。”

伽蓝抬眼望着红生,没有说话,却笑得了然。

自小谙熟帝王家事,他太了解红生话中的意思——全家欢聚祈福、和乐融融的重阳节,从来都不是为帝王家准备的。

金秋层林尽染,午后灿烂的阳光像铺在织锦上的光泽,随着天光渐渐转暗,烧红了天边浮云。西风从霞蔚深处吹来,顺着山麓的草尖向上奔涌,卷起漫山的花草香,扑得人发梢飞扬裙袂乱舞,鼻息全被这芬芳的秋意占满。忽而林中传来悠扬的啸声,似乎某位隐居的高士正樵歌而过,红生静静在风中辨认许久,忽然对伽蓝道:“是骆先生。”

伽蓝一愣,怔怔叹道:“他可真能流窜。”

果然只见远处山坡林翳中人影一晃,一位荷担行贾出现在山道上。眼尖的行贾很快发现了在山坡上野宴的人,于是立刻穿过没膝的长草向他们径直走来。

待走近一看,可不就是骆无踪。他在荒郊野岭发现了红生与伽蓝,真是不胜欣喜,慌忙上前揖礼寒暄道:“重阳佳节能见到辽东公,足慰我羁旅情怀,鄙人真是幸运至极。”

“骆先生客气了。”

红生将骆无踪介绍给在座诸人,惠宝大师十分欢喜,连忙请骆无踪入座用饭,还向他沽了一升醋。骆无踪笑着打开货担,挑出一支花斑石雕的鹦鹉藏钩,送给阿蛮玩;又拎出一瓶桂花酒赠给红生。红生道谢笑纳,抱着酒瓶打开,席上众人只觉得一阵馥郁的桂花醉香沁人心脾,斟来一尝,更是连声叫好。红生不善饮,小酌三杯后脸发烫,就放下了杯子;倒是贪杯的常画匠将桂花酒喝了大半。不多时暮野四合,伽蓝干脆点起篝火,让众人乘兴继续玩闹。

骆无踪坐在红生身边嚼着肉脯,自斟了一杯菊花酒饮下,正陶醉得舔嘴咂舌,忽然想起七月替红生办下的通关文牒,便侧过脸问正在剥橘子的红生道:“王爷,您怎么没回燕国?”

红生一愣,以为他在关心自己行踪,想了想便回答:“我暂时没打算回去。怎么?燕国出什么事了?”

“那倒没有,”骆无踪摇摇头,无意间随口将话题岔开,“对了,您的〈洛神赋〉图,在龙城卖了高价。”

“是么?”红生笑笑,平静的面色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出别样的光华,“谁买的?”

“自然是独孤夫人。”骆无踪小心观察红生脸色。

只见红生仍是淡淡一笑,随手将橘皮丢进篝火里,懒散歪在凭几上轻吮一瓣蜜橘:“嗯,她买去也挺好。最近我在画壁画,心中似乎有所得,下次画幅新的给骆先生看。”

骆无踪怔怔点头,面上终于浮起欣慰的笑,语气中却不自觉挂了丝怅然:“如此甚好,鄙人期待王爷的新作。”

红生熏熏然点头,被酒气惹得目光迷离,也未能察觉篝火对面伽蓝的神色。

第廿六章 月白·桂子落

骆无踪吃了个半醉,摇摇晃晃走下山坡,寻了棵小树解手;完事后他沿途返回,想寻点水洗把脸,却不知不觉失去了方向。晕乎乎中他听到点潺潺的水声,于是踉跄着寻了过去,终于发现一条浅浅的小溪。骆无踪快活的轻叹一声,捞起水往自己脸上泼了几下,秋天的溪水已经很凉,酒意很快被驱散,他抬起脸来,只觉得头脑分外清明。

这时他听见上游传来脚踩枯草的簌簌声,骆无踪循声望去,就看见伽蓝提着一只水瓮来汲水。伽蓝在上游看见骆无踪脸上闪着水光,便笑问:“先生在洗脸?”

“嗯。”骆无踪点点头,看着伽蓝弯腰汲水,忽然问道,“七月初王爷就催我办好了通关文牒,怎么九月还没动身?”

伽蓝闻言直起身,望着骆无踪回答:“王爷似乎另有打算,如今王爷跟着常画匠画壁画,似乎找到了慰藉——先生您是知道的,这大半年来,王爷一直不开心。”

“嗯,”骆无踪因伽蓝的话轻叹,“这样也好,随王爷高兴吧,我也不问了。”

这时伽蓝却抱着水瓮走到骆无踪跟前,躬身说道:“小人却有事想问先生呢…”

“是不是又找我打听赵国的事?”骆无踪笑道。

伽蓝答应得越发恭谨:“正是。”

骆无踪想了想,答道:“虽说赵国境内仍有动荡,倒并没发生太大变故,倒是八月褚大都督在寿春遭遇惨败,晋国的北伐失败,主上似乎要打消北伐的念头了。”

“哦,谢谢先生。”伽蓝道了声谢,语气比先前轻快了许多。

于是二人一路说笑,沿着山麓回到宴席上。这厢阿蛮得了石雕鹦鹉藏钩,正闹着拉众人玩藏钩游戏,见到伽蓝回来了,便要伽蓝与骆先生一起加入。

席上一共八人,阿蛮与常画匠、常云常清一组;红生与伽蓝、慧宝大师、骆无踪一组。两组人面对面坐了,由阿蛮这组先藏,只见他们背过手去挤挤挨挨将藏钩传递着,脸上表情各异。红生这一组人便盯紧了他们的动作,待到钩已藏好,就要猜此刻钩子正落在谁的手中。

常画匠笑嘻嘻道:“钩子在我手中。”

阿蛮晃着拳头做鬼脸:“不对,钩子在我这里!”

常云常清却绷着脸望天,偶尔对视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半晌后红生这组确定:“钩子在常先生右拳中。”

常画匠顿时泄气,将钩子送到他们面前:“你们是怎么猜到的?我藏得那么好!”

只要仔细观察其实也不难猜,红生只是发现常画匠右肩一直很僵硬罢了,然而他却笑呵呵地卖关子:“此中奥妙不可言传…”

说罢换红生这组藏钩,他与伽蓝紧紧挨在一起,这时夜幕中黑云浮动,掩去天边半块凸月;野风吹得篝火晃动,晦暗的光线中,四人的手交叠错落,直看得对手眼花缭乱,哪里还盯得住藏钩的所在。

只见红生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浅笑;伽蓝则表情木然,却更显得高深莫测;骆无踪满不在乎的东张西望,甚至放开一只拳头去举箸拈菜吃;只有慧宝大师在傻乎乎笑着,对常画匠他们道:“钩子可不在我手上哦…”

这四人除了慧宝大师,另外三个都很奸,常画匠他们实在不知猜谁才好,商量了半天,最后胡乱猜是红生,当然猜错了。钩子在伽蓝手中,他笑着将手中藏钩呈给常画匠他们看,惹得那几人捶胸顿足。胜者为王,接下来还是红生他们藏。

长袖攘攘,当八只手乱纷纷摸在一处时,红生只觉得伽蓝的双手忽然将自己的拳头捉住,一只温热的石钩被塞进他手心——那交付过藏钩的手指竟缓缓斜滑过他的拳头,在他手背上留下一条微痒的暧昧痕迹。花斑石雕琢出的鹦鹉湿润润的,似乎在伽蓝手中沁了点汗,钩子圆润没有棱角,却意外而分明地灼着红生的手心——这样隐秘的私相授受不同于以往,作为游戏的一环又不容人拒绝,他想这人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呼吸便不由得一窒。

红生在昧然火光中微微侧过脸来,目光碰到伽蓝的眼睛——那双茶褐色的眸子并没有看他,而是带着浅浅的笑意直视前方,被篝火的颜色染红,像嵌在金器上色泽最明酽的琥珀。红生来不及辨认其中意味,就已经被这明亮的光泽吸引住,只是一瞬间的恍惚,却听见对面阿蛮拊掌笑道:“钩子在慕容大人手中!”

红生一怔,回过神来,就听阿蛮继续嚷道:“慕容大人一直盯着伽蓝看呢,定然是从他手里接了钩子!”

红生只觉得双颊猛地一热,似乎方才消散的酒气又重新聚回脸上。周围响起的笑声让他暗暗恼火,却只能不动声色,心不在焉地陪大家继续玩下去。

一直闹到月上中天,众人这才踏灭篝火残烬,兴尽而归。常云常清收拾了杯盘席簟带回寺中;常画匠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搀扶着惠宝大师,还在不停说笑;骆无踪挑着货担走在最前面,于月光中踏着山道拾级而上。中夜长风挽袂,寒露沾衣,骆无踪只觉得神明开朗、舒畅的胸臆间有感怀倏然涌上,便化作啸声直抒而出——悠扬清亮的啸声越过山头、攀上云颠,自恢弘低沉处越拔越高,像层层堆涌的浪潮,将初九的凸月洗得越发澄明。

落在最后的红生听见这啸声,愣了愣,眉间便浮上一层浅淡的悲怆;他对搀扶着自己的伽蓝道:“这调子,这调子…是我家乡曲。”

伽蓝细听了一会儿,问红生道:“这曲子我从前在赵国听过,可是〈吐谷浑阿干歌〉?”

红生点点头,忍不住跟着啸声轻轻唱和:

“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

为我谓马何太苦?

我阿干为阿于西。

阿干身苦寒,辞我土棘住白兰。

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这是我祖父作的歌,鲜卑语阿干就是哥哥的意思。他曾经亏欠过他的庶兄——我的伯祖父吐谷浑,”红生望了伽蓝一眼,边走边道,“祖父当年因牧场之争,逼得伯祖父带领部族西迁,从此兄弟二人再没相见。”

夜风拂开红生额前碎发,沙沙林叶声如泣如诉,衬得啸歌越发悠远。

“祖父晚年时,常在病榻上对我唱这首歌——那时我才四岁,我们慕容部的首府还在棘城。现在想来,祖父反复唱这首歌,除了思念伯祖父,更多的是要告诫子孙,怕兄弟阋墙的悲剧在我父辈中重演,可惜…”红生顿了顿,才继续道,“我父亲继承王位后,还是逼得我大伯携子避祸,投奔了辽西段部。我的四叔与五叔被迫举兵谋反,事败之后四叔逃走、五叔被父亲赐死…我的五叔慕容昭自幼多才多艺,一直深得祖父宠爱,所以父亲嫉恨太深,哪怕与他是同母的兄弟,也没念任何情分。”

仿佛思绪被遥远的回忆占满,红生沉默下来,在前呼后应的山道上显得益发低落。阿蛮与常云常清的笑闹声渐行渐远,像博山炉里最后几丝缭绕的香烟,最终消散在寂寥的山间。藏青色的天幕如穹隆般笼罩下来,四野万物蛰伏,只有西风不知恨,兀自吹动人心。红生就在这样寥廓的清冷中蓦然开口:“所以说,我不能回去。”

一直俯首恭听的伽蓝这时抬起头来,望着红生黑水晶般坚定通透的双眸。

“你曾经问过我,想不想回燕国。伽蓝,我不回去。”他又重复了一遍,浅红色的双唇一字一顿,“当我还是廷尉监时,每逢被疑案难住,总爱翻看前人的旧宗卷,几乎次次得益——所以我不会回去,祖、父两辈的‘旧宗卷’,足够我得到教训了。我慕容家事,就像多少年一次的轮回,每次不同的肇端不同的斗争,结果都是一样收场。”

“王爷,这就是宿命吧。”伽蓝微笑起来——帝王家的宿命,何其像…

“是的,”红生慢慢走向法云寺,木屐嗒嗒敲着石阶,声音清亮动听,“我想通了,即使当日我处在上风,最终也将在这轮回里转瞬即逝,如此这般,我又何必再回去。”

“那王爷要往哪里去呢?”伽蓝问道。

红生顿住,呐呐开口:“我…我要往…伽蓝,你说,我就像常先生那样一程一程的画壁画,遍览天下山水,这样如何?”

“要是有一天王爷厌倦这样漂泊了,怎么办?”

“厌倦了…再说。”红生低下头继续迈步。

若有一天厌倦了,那么就随便选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随便娶一个女人成家生子——想到此红生一怔,脑中一片空茫,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会是怎样一处地方、怎样一个女子。

还有,伽蓝怎么办?

他侧脸看着搀扶自己的仆人,第一次留心他细微体贴的动作——他会无怨无尤地陪自己一直漂泊下去吧?或者在某个适当的时刻还他自由?或者也替他张罗一房妻子…不,他似乎…

红生的手臂微微发颤,他喉咙发干的低喃道:“伽蓝…”

“王爷有何吩咐?”伽蓝抬头问。

“你…你觉得我这主意如何?”红生顿了顿,问出口的话却还是转了个弯。

“小人自然是听王爷的,”伽蓝在月下笑起来,笑容熨贴人心——不愧是红生最温顺的仆人,“王爷,就随您的心意走下去吧…”

第廿七章 月白·桂子落

红生疲倦的倒在床上,浑身沁在淡淡的酒香里;朦胧醉眼扫见伽蓝铺床叠被的身影——背光而朦胧,一举一动都是令人舒心的妥帖。

于是他翻了个身,昏昏睡去…

梦里是一片浅浅的淡蓝,月白色,棘城满月时最静谧的雪夜。

冬狩的队伍在黎明时分到达猎苑,红生在母亲怀中醒来,黑水晶般的眼睛滑动着。母亲的笑容隔着白貂皮帽茸茸的边缘映入他眼帘——是那样的温婉美丽,嘘寒问暖的话语伴着兰麝馨香而来,一齐轻轻包裹住他:“绯郎,你醒了?”

红生揉揉眼睛,赖在母亲怀里喃喃问:“哥哥呢?”

“绎郎已经出去骑羊玩了,”母亲笑着揉揉他惺忪的睡脸,“我们已经到猎苑了呢。”

“我也要去。”红生踢腾着小脚就想下地。

“绯郎的病才刚刚好,不要出去了罢…”

母亲温柔的手拦不住他,红生只管将车帘一掀,呼噜一声滑进风雪中。

车外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琉璃世界。北风呼啸着卷起冰雪扑面而来,四岁的红生即便裹得像只球,仍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蒙蒙风雪深处传来大人们的吆喝声,数不清的人马鹰犬在白山黑水之间混成模糊的影子。呵气成冰,雪花迅速覆满红生的帽沿和围脖,他唯一露在皮草外的黑眼珠掠过纷乱的人影,在风雪中找寻自己的哥哥。

忽听一声快活的吆喝,红生倏地抬头,正看见哥哥骑着羊打他面前窜过;慕容绎一双小手用力扳着羊犄角,兜了个圈又笑着跑远。

“哥哥…”红生蹒跚着追出去,却摔倒在没膝的深雪中。

穿太多爬起来可真不易,红生在雪窝子里挣扎,正待哭闹,却只觉身子猛地一轻,整个人被谁提溜了起来;一张极俊美的脸撞进他视线中,红生嘻嘻一笑,奶声奶气撒娇:“五叔…”

他的五叔,慕容昭,此刻正牢牢托举着他,漂亮的眼睛望着他笑:“绯郎,跟叔叔去玩吧。”

红生怔怔望着他,发现五叔身子未动,却正带着自己一起滑行。红生低下头瞅五叔的腿脚,惊讶得大喊:“五叔,你的腿——你长了马蹄了!”

“哈哈哈,”慕容昭大笑起来,将红生托得更高,“没错,五叔长了马蹄——从西北丁零族传来的马蹄!”

红生低了头再细细看——原来五叔腿上套着深褐色的翻毛皮靴,靴筒上厚厚的兽毛几乎将脚面整个盖住。虚惊一场!他挣扎着下地,蹲在雪里看五叔的靴子,发现靴底竟固定着牛角磨的薄刀。

“我也要穿这个!”红生昂起小脸,激动得对慕容昭喊。

“哈哈哈,你太小了,等长大了再说罢!”

五叔的眉眼在风雪中笑着扬起,他将红生搁在自己肩头,迈步滑进冰冻的湖泽;他的双手握住红生的小腿,脚下越滑越快,带着他在湖心转起圈子…红生又是害怕又是兴奋,抱紧五叔的紫貂步摇冠不断迎风尖叫,眼前滑过枯萎的苇丛、喧闹的人马、在羊背上冲他大喊大叫的哥哥…

封存在心底的回忆从记忆最深处涌上来,美好得像花瓣一样层层绽开。红生紧紧盯着梦中那个欢笑的自己,怕眨下眼这些遥远的美丽就会消失。

然而眼前却忽然一黯,昏暗中响起祖父沧桑的歌声。

“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

一只干枯的手从寝衣中伸出来,牵住红生的小手。红生在凄凉的歌声中惶惶起身,望见缠绵病榻的祖父。一室的空旷,多么寂寥。

榻上干瘦的老人像一段枯槁的朽木,只有一双眼睛是湿润的,他皴裂的嘴唇艰难的张开,喉中滚动着低沉的哽咽:“绯郎啊…”

“爷爷爷爷…”红生两眼掉下滚滚泪珠,空着的左手不停扳着祖父的手指——爷爷扼得他好疼好疼…

他挣脱开,转身赤脚跑出令人窒息的密室——从初夏一直跑进深秋,直到闯进一座森冷的大殿。身上不知何时已换上粗麻齐衰孝服,他扑进同样一身白的慕容昭怀里,抬起小脸:“五叔五叔!”

五叔孤零零坐在殿中,像秋狩中被人从最高远天际射下的大雁,望一眼就叫人哀伤。一殿的空旷,多么寂寥。他笑着伸手捧住红生的脸,细细摩挲着他粉嫩的两腮,漂亮的眼睛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泪光:“绯郎,以后不能教你笛子了,记得要时常吹…”

“还有丁零族的马蹄,绯郎,如果我们穿上它真能获得自由,该多好,该多好…”

自由,自由…红生懵懂地睁大眼睛…

什么叫做自由?

远走他乡,像常先生那样一程一程的画壁画,遍览天下山水,能算自由么?

红生转过身,望着一道背光而朦胧的身影问。

你觉得我这答案如何?你会无怨无尤地陪我漂泊下去吧?

伽蓝…

那道颀长的身影在他面前缓缓跪下,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妥帖,可回答的话却使红生无言以对:“王爷,我不能总跟着您漂泊,您打算拿我怎么办?”

我…我…

红生的心慌乱起来。

我不能给你自由,你是我花钱买下的僮仆,你走了谁服侍我?要不然你跟着我…我也替你张罗一房妻子?

“我不要妻子,”那模糊的身影一动,似乎是抬起头来,“王爷,您知道我喜欢的是男人。”

“不,我不知道…”红生语无伦次的摇头,惊慌失措——是啊,他知道他喜欢的是男人,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王爷,您打算怎么办…”那道身影站了起来,慢慢蜿蜒扭曲,变成一幅色彩斑斓的壁画,绵长地横亘在红生面前。

红生擎着画笔不知所措,慧宝大师缓缓走到他跟前,合掌道:“善哉善哉,兔王本生…”

兔王本生…红生双唇翕张,在心底复述出这个故事——

昔日有高士隐居山泽,日日宣讲大义;山中四兽狐、獭、猴、兔为求大法,自愿供养高士。某日粮尽,高士欲往他乡,四兽苦苦挽留——猕猴找来野果;狐狸化身为人找来一囊麨;水獭捕来大鱼,各供一月之粮。只有兔子一无所获,深为自责:

“我拿什么挽留他?

或者…我看开了生死,区区一副皮囊,又有什么舍不得?——与其喂了一万个凡夫俗子,还不如喂他一人吧…”

——于是兔子跳入火中,将肉身献给高士。

那么,他呢?他该怎么做?

慧宝大师合掌微笑:“善哉善哉,兔王本生…献身于人,可换长守。”

“不,不…”红生瞠着慧宝大师不断逼近的笑脸,冷汗潸潸而下,一步一步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