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套了,全乱套了!他又不是什么兔子,怎么能为了留住他,就随随便便献身…这都什么跟什么!

“王爷,您知道我喜欢的是男人…您打算怎么办呢?”

伽蓝的低语始终在耳边萦回,红生惊慌失措,拼命后退,谁知腿上忽然撞到一人,引来“哎哟”一声。他慌忙回过头去看,发现竟是阿蛮。

阿蛮抬起脸来望见红生,蓦然拊掌笑道:“慕容大人要献身了!”

红生头皮一炸、浑身发麻,就听阿蛮继续嚷道:“慕容大人想留住伽蓝呢,所以他要献身了!”

红生大骇:“不——不…”

“——不!”

他豁然坐起身,在黑暗中睁大双眼——原来是梦,一个荒诞不经的梦。红生轻吁一口气,惊魂甫定,抬手擦擦汗津津的额头,这才警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幸好是梦…红生心惊肉跳的想。

帐中一片静谧,狂跳的心渐渐平静,红生觉得口干舌燥,想要点水喝。他掀起帐帘,一眼便看见卧在地上的伽蓝——他正背对着自己沉睡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轮廓背光而朦胧,却是无法忽视掉的挺拔。红生的心怦怦跳起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似乎一个人掉进了某个魔障。

“伽蓝,伽蓝!”他在帐中呼唤,一声比一声清晰响亮。

伽蓝迷迷糊糊翻身醒来:“王爷?”

“我口渴,要喝点水。”

“哦,”伽蓝闻言慢吞吞坐起身,仿佛自言自语道,“酒后人都容易渴的…”

说罢披衣点灯,起身给红生倒了一杯水:“爷,冷的要不要紧?”

“你拿来给我喝就是。”红生没来由心里就是一堵,在仆人的注视下烦躁不安,接过水杯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水似乎驱散了点胸中烦热,他舒服的轻叹口气,递了杯子又躺下。

伽蓝伺候完红生复又睡下,很快便沉入梦乡,红生却是无眠。

他回想起逃离龙城的那夜,回想起那一夜遭受的屈辱和折磨,浑身就泛起细密的冷颤;然而他又想起外祖母下葬那一晚,想起自己偷窥到的——表兄陶弘与叶将军的一场性事,双颊又不禁发热。

男人与男人之间,到底能有多投入,到底能够多契合,到底有…什么好处?

他对伽蓝为何会有这份心思?自己明明喜欢的是如兰,即使如兰不在了,他也不该有这份心思——是因为知道伽蓝喜欢的是男人么?因为他的体贴,所以怀疑他并不想做个安分的仆人;怀疑单纯的主仆关系,有一天将不能再维系像他们现在这样的默契?

当他知道了伽蓝的偏好,又决定与他朝夕相处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在潜意识里接受了一点什么,又准备了一点什么?

不过伽蓝…有他自己喜欢的人,叫韬的那个…

红生在黑暗中静静望着帐顶,轻吁了一口气。

第廿八章 月白·桂子落

转眼到了十月,山中天气渐寒,晚来睡觉的寝衣换成厚实的衾被,光靠熏笼已不够暖。这天趁着阳光晴好,伽蓝与常云常清将床上用的十二牒屏风从库房里搬出来晒了,到了晚间搬进室内,小心安放在床上。

木制的十二扇床屏绘着简单的山水,以铜钩钮相连,将整张床包围起来,只有上下床的一侧可供折叠开阖;放下帷帐后自成一方幽谧天地,惹人睡意。

红生安稳睡了几天,这日醒得略微早了些,不等伽蓝来唤就自己推开屏风下地,却在瞥见地上一方潮印时,怔怔愣了神——这痕迹是伽蓝留下的,铺盖直接打在地上,自然要忍受这些潮气;自己平日一睁眼便是由着他伺候,哪里能注意到这个。

红生微微侧首想了想,在伽蓝送水来给他漱洗时,漫不经心地吩咐:“白天去跟慧宝大师说说,你另收拾一间厢房,自己去睡吧。”

伽蓝一怔,随即开口:“若这样,夜里就没人伺候王爷了。”

“我哪有那么多事,需要你一刻不离身边的?”红生抬眼瞪了他一下,不再多言。

谁知到了夜里,事真来了。

也许是晚间临睡前又被常画匠劝了两杯酒,夜里红生忽然醒来,口渴得厉害。他迷迷糊糊喊了几声伽蓝却没听到回应,刚要生气,才想起伽蓝已被自己派到别室去睡。

红生半带懊恼的叹了口气,蜷起身子,就是舍不得离开舒适的衾被。闭上眼强要睡去,却是口干舌燥越忍越渴,哪里还睡得着,最后他火大的推开床屏赤脚下地,又懒得点灯,硬是摸黑去找水喝,不留神一脚踢上坐榻犄角,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嘶——见鬼了…”红生赶紧坐上榻护着脚趾甲,冒了一头冷汗。歇了好半晌他才缓过神,抱起案上陶壶就口喝了几口凉水,喃喃自语道:“这两天得备暖炉热水了…”

才说罢就打了两个寒噤,他赶忙放下陶壶几步跳上床,钻回衾中舒服得吁口气,这才伸手将床屏阖上扣好。没有伽蓝在的确不方便,他不由得想着,却不打算叫伽蓝回来再睡地下。

如果红生知道自己一时的良善会使他后来没有台阶可下,很难说他会不会从开始就坚持虐待伽蓝到底。

三日后,法云寺来了二十个小沙弥,一进寺就抱着慧宝大师喊师父,眼眶红红泪汪汪。

红生这才意识到,待壁画一成,法云寺就要正式开光了。佛精舍一下子被住得满满当当,伽蓝不得不抱着铺盖让出房来,这时安顿他只有两种方法——要么继续睡地上,要么和红生挤一张床。

红生发憷了——他不想改变关心伽蓝的初衷,然而…

伽蓝很识趣道:“王爷,小人还是继续睡地上吧,夜来伺候您也方便些。”

“算了,”红生不愿自己显得畏缩,没好气道,“晚上你同我挤挤睡吧,从前露宿时又不是没将就过。”

然而露宿与挤一张床到底是不一样的。

那时他们守着篝火,其实两个人是呈“丁”字样睡的——伽蓝睡在红生的脚边;而现在两个人钻进屏风床,屏风一阖帷帐一放,红生顿时就觉得胸闷起来。

空间太窄小了些,偏偏伺候的人得靠外睡才方便,这样红生整个人就被伽蓝逼进床里,这让他暗暗有些后悔。两个人并肩躺下,他又安慰自己想:难保不是我自己暗怀鬼胎想太多,他是我仆人,何时放肆过?何况他有自己喜欢的人…

可饶是如此,红生又哪敢乱动——他僵着身子躺得笔直,闭目屏息,觉得伽蓝平稳地呼吸都显得冒撞;他嗅到自己仆人身上微辛的皂荚味道,心口微撞,帐内香暖的空气似乎都被伽蓝抢了一多半去,使他无端觉得憋闷,浑身燥得慌。

这样战战兢兢僵持了半天,红生的四肢才逐渐放松,迷迷糊糊地入睡——两个人睡真的是热,很快他便翻了个身,将衾被全踢开。

一只胳膊揽过红生的身子,窸窣摸索着什么…

浅眠的红生浑身一紧,豁然睁开双眼沉声质问:“你做什么?”

伽蓝胳膊一僵,讪讪道:“爷,您踢被子…”

红生脸一热,扯了被子半搭在身上,背转身咕哝道:“我不冷,你别管。”

就这样别别扭扭,红生花了两三天才习惯与伽蓝同榻而眠,之后越发确信自己多虑,踢伽蓝出帐端茶送水就更是自然,深更起夜闭着眼从伽蓝身上爬过,姿势也越来越靠近四脚蛇。

这日时将拂晓,伽蓝在帐中醒来算着时辰还早,便忍不住在这孟冬清寒中赖床片刻。他怔怔出了一会儿神,偏头端详熟睡的红生——红生睡得正香甜,几缕发丝散在润玉般的脸庞上,随着呼吸轻轻拂动;他像是梦到了什么,双睫正微微发着颤,嫣红的嘴角浅浅挑起——伽蓝掉过脸,鬼使神差想起这双唇的触感…很是柔软。

刚逃离龙城那阵王爷病得很重,他时刻贴身伺候,早就知道王爷是柔软的——无论身子还是…唇,都不同于韬。虽然同样望上去细挑美丽,常年的戎马倥偬使韬一身韧劲,像捏不住七寸的蛇,每分每寸皆是狠辣,几乎次次都快将他绞杀;而王爷不一样,他真是细如白练滑如丝绫,绕指地柔。

不过,是从何时起,王爷开始回避他的呢?

伽蓝在心底竭力回忆着——似乎是从他在巴陵病倒开始,王爷不再要他伺候沐浴更衣,不愿与他有肌肤上的接触,总是在不经意时透出拘束,到底是为什么呢?

伽蓝苦思不得,再次偏头凝视熟睡中的红生。

红生在衾中扭动了一下身子,似乎被什么烦扰住,微翘的唇角逸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呻吟,双颊渐渐浮起一抹浅绯,双眉蹙起又松开。

伽蓝侧身支颐,不觉看得入神。

昏暗中红生又是一声呻吟,身子挣动的幅度比方才大了些。他睫毛微颤,脸上浮现似笑非笑似恼非恼的容色;原本搁在衾外的手不知不觉滑进被中,往下探去…

伽蓝一怔,无声的笑起来,不由得抬头望向帐顶,从那蒙蒙透来的光亮猜测今日天气如何——最好是个大晴天,好方便他拆洗罗衾褥垫。

这样促狭戏谑的想着,伽蓝悄悄坐起身,正想下床,却听背后一声倒抽冷气传来,像遭受了某种致命的打击。伽蓝不禁掉过脸来,正看见红生惨白的脸。

“你看见了?”红生怔怔盯着伽蓝的脸,木然问,脸上血色全无。

伽蓝愣住——看见又怎么了?很正常的事情,王爷何必表现得这般反常?

哪知下一刻红生猛然弓身弹起,像碰了沸水的虾子一样倒退,后脑勺直直撞向身后屏风,伽蓝赶紧伸手护住红生,急急低语:“王爷,当心。”

红生毫不领情,只蜷起身子缩在床角,灼亮的黑眸死瞪着伽蓝,咬牙啐了一句:“出去。”

伽蓝一怔,无可奈何,只得打开床屏退到帐外。红生在床内将屏风砰一下阖上,喀啦一声落扣。伽蓝静静跪在地上,望着严丝合缝的床帏,顿觉寒意沁骨。

红生在幽暗的帐内浑身发抖,羞愤欲死的咬住下唇,脸上几乎要哭了出来。这时他听见伽蓝在帐外缓缓开口:“爷,您到底怎么了?”

红生无法作答,只死死握住双拳,胸口剧烈地起伏。

“爷,从前您一路寻欢作乐,从来不避开小人;缘何如今这般提防计较…”帐外话音顿了顿,才又道,“如果小人有什么做错的地方,请王爷责罚就是。”

他当然没有什么做错的地方,自己这样尴尬、不安、神经质,都是因为…红生绝望的想——都是因为他自己遭遇过。

他知道男人凶狠的力道,如果垂涎了自己,下手的力量有多凶狠——根本不会念一丝情,不会有一点怜恤顾忌,都不比占有一个女子,直接当他是件摔不坏捏不碎捣不烂的器物,他真是打从心里怕!怕得要死!

就算帐外跪着的人现在肯安分当自己仆人又如何?再温顺,也不过是暂时慑服的兽!红生痛苦的闭上眼睛,蜷起身子——事事提防,生怕他会动邪念,这人比自己高大、强壮,真要动粗,自己怎么敌得过;何况,他凭什么愿意乖顺的做自己仆人?

红生抬起头,脸上已蜿蜒着斑驳泪迹——他拿什么驾驭他?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燕国的辽东王府早已付之一炬,所谓奴券也已成灰烬,他为何还要乖乖做自己的仆人?

红生掉下泪来——多少人,当初受他多少恩惠的人,都已经不再认账;凭什么这个自己最后买进的仆人,肯这样不离不弃的陪着自己?

他别无长物,只剩下这身皮囊而已。他算不出,伽蓝还能从自己身上求得什么…

伏在砧板上被人刀俎凌迟过一次,吃过那种苦头那种罪,哪里能心平气和地乖乖躺下,再一次任人鱼肉。他知道伽蓝心里喜欢着别人,若想换得一时的陪伴,他迟早要付出的,是不是只有一身皮肉而已?

所以所有的尴尬、不安、神经质,都是因为他早已不相信什么狗屁的忠心,不相信一无所有的自己能换来别人倾心相与,不相信自己会得老天垂怜——苍天根本没有怜悯的眼睛。

第廿九章 霜色·雾散云开

伽蓝在帐外跪了半天,正当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时,却听帐内传出红生闷闷的声响:“你真要知道…就告诉我,韬是谁?”

伽蓝一怔,没料到终究绕不过石韬一节,只得抬起头望着帐帘迟疑应答:“他是我从前的主人。”

“只是这样?”红生在帐中无声一哂,眼中微光闪烁。

这一问太古怪,伽蓝低下头,不知该如何作答。长久的静默磨光人耐心,就听床屏砰地一声被踢开,红生挪到床边坐着,满脸寒意夹着怒气,直直盯着伽蓝。

“你与他,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可以亲密到在梦里都念着他的名字…”红生细眉一挑,穿着罗袜的脚指向伽蓝双腿之间——僵硬的动作透露他浑身不快,再明显不过,“可以使你日思夜想到,连这里都起反应?”

伽蓝没有动弹,只认命似的深吸口气,随着叹息缓缓认下:“王爷,您猜得没错,他是我的主人,也是我情之所钟…”

红生只觉心中一痛,像是肉里被人硬生生扎了一根刺,疼得他死皱起眉;脸上却火辣辣烫着,像遭受比挨人耳光更不堪的羞惭,灼烧得他浑身发颤。

脑中浑浑噩噩无法思考,他只能吐出一句“恶心”,只为求个自保。

伽蓝正低着头,听见这个词后浑身一僵,愕然抬头望着红生。

“你们这样的趣好让我觉得恶心。为何就不能…正常些?”红生咬牙道,挥不散心头莫名聚起的阴霾。

“王爷,我若但凡能有一点选择,也不会喜欢他。”伽蓝目光一凛,却很快又柔和下来,“只可惜,我别无选择…”

那个人花了十四年,费尽心思逼他走上这样一条路——拿荆条鞭笞、拿蜜糖诱哄,一路耳鬓厮磨恩威并施,他如何能够走得不刻骨铭心。

伽蓝闪烁的眼神温情脉脉,明确的撇清将红生逼进一个更尴尬的角落。是的,他的仆人没有非分之想,一切臆想源于他自己的魔障——那魔障中只坐着他孤零零一个,妄想着可以就近拉一个人进来,能够陪自己同甘共苦。红生如坐针毡,又莫名难过,他扯扯唇角,只能别开眼恶狠狠嘲讽:“好个别无选择…我若安排你娶一房妻子,你倒是愿意娶么?”

伽蓝抬眼瞅着红生,点点头:“我会娶。”

“你…” 红生一怔,张口结舌瞪着他。

“爷,您会给我别的选择么?”伽蓝苦笑,跪在地上认真望着红生,似要求得一个极重要的答案。

“你还想要什么?”红生偏开脸,心里越发乱了,“我若能有选择,当初离开燕国的时候,一定不会同你…”

伽蓝垂下眼,狡黠一笑:“爷,您是可以选择的啊——在长沙的时候,爷为何不答应长沙公的要求,拿两名婢女来换我?”

红生难以置信地盯着伽蓝,因他忽然提起的话煞白了脸色,双眸大睁——闭嘴…别再说了!

窥破我的心思很了不起么?别再说了!

伽蓝仍旧低着头,将红生微微发颤的脚拢在手中,低沉地嗓音饱含着宠溺,却异常坚定地撕开他的伪装:“您之所以不答应,是因为,已经放不下我了吧?”

闭嘴…别再说了!红生头顶血气一冲,恼羞成怒地踢开伽蓝的手——他这是要做什么?要做什么!不过是一名贱仆,竟想要自己承认这些莫须有的放不下?!他不过是一名挂心着别人的贱仆,能值得自己放在心上么?

这贱仆喜欢着别人,还要嘲笑他在自作聪明,只不过是一名贱仆而已…巨大的羞辱盘踞在红生心头,噬啮着他的自尊——竟落魄到这地步了么?堂堂一个王爷,竟落魄到需要忐忑牵挂着一个羯奴!指望他不要心猿意马,能够陪着自己一直走下去。

再没有比这个更丢脸的了!他自悲自怜,怒极生笑。

“是啊,是还有别的选择,”红生咬牙切齿,怒气冲冲地丢下一句,“你走吧。”

伽蓝倒吸一口气,不敢置信地盯着红生:“爷,您的意思是…”

“反正买你时的奴券早就被烧毁了,从今往后,你便是自由身了,”红生闭闭眼睛,压住冒上心头的悔意,咬牙道:“人生来去如浮萍聚散,又有多少别无选择的缘分?你走吧。”

不相信困住自己的是挣不开的网,他咽不下这口气,怎么都要挣扎——哪怕鱼死网破。

“那么王爷您呢?您往哪里去?”伽蓝不动声色,只轻轻问,“打算跟着常先生离开吗?”

“是的,”红生忍耐心头紧缩的疼,深深吸了几口气,尽量使自己的身子别再发颤,“壁画已经收尾,两三天后,常先生就会离开法云寺,届时我会跟着他们走。”

“如此也好,”伽蓝静默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起身拾起熏笼上的衣服穿好,跪下对红生叩首,“多谢王爷赐伽蓝自由身,伽蓝从此就不跟着王爷了。”

红生心中一寒,这时才觉得周身冰冷,他掖了掖襟口,兀自逞强道:“今天就将包袱收拾了,带上你的东西走吧,我也不会亏待你…”

伽蓝抿唇一笑,摇摇头道:“既然王爷几天后就要离开法云寺,那么伽蓝就不必离开了。我这就去与慧宝大师说,从此留在法云寺侍奉洒扫。”

红生一怔,不禁脱口叫道:“你要出家?!”

“王爷,我与佛寺的渊源,比您知道的要深得多呢。”伽蓝一笑,对红生躬身一礼,转身退出了厢房。

他不再与红生行主仆之礼,不卑不亢,使红生心中更是难受。

拳头狠狠砸上床沿,红生咬紧牙,恨不能冲出去一脚踹死伽蓝,哪知身子却突然冻得一阵哆嗦;他赶紧抱住胳膊搓了几下,跳下床将熏笼上的衣服拾起穿上,折腾了好半天才系好衣带。

没人服侍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红生气恨着走出厢房去堂上吃朝食,却在中途被慧宝大师扑住:“慕容大人啊!”

红生吓了一跳,看见慧宝大师激动得面皮酡红,忙不动声色退了半步:“大师怎么了?”

“伽蓝说他要留在法云寺中,实在是不得了的缘分啊,”慧宝大师陶醉地笑,与红生分享自己刚得到的震撼消息,“您知道么,他是赵国大和尚佛图澄的弟子啊!”

红生约略听说过佛图澄的名号,知道他是赵国赫赫有名的高僧。石勒、石虎两代天王,均曾把自己的子孙寄在他座下当弟子。这该死的羯奴,到底瞒了自己多少事!

“那又如何?”压下心头诧异,红生涩涩回了一句,“他这人,惯会颠三倒四,装神弄鬼…”

他从前还自称是什么太子呢,这会儿又成高僧弟子了,可笑…

“哪里哪里,这许多天相处下来,伽蓝的品行实在无可指摘,您瞧他这名字就不俗…”慧宝大师继续喋喋不休,没注意红生越来越差的脸色。

当晚伽蓝再也没回红生的厢房——他借口讨论佛法,哄得慧宝大师请他在自己房中睡了。红生面上也摆出无所谓的姿态,早早退回厢房,坐在灯下收拾自己的包袱。

他将夏衣尽数丢弃,将厚实的秋衣卷在一起,并上钱袋关牒画具裹成一个包袱——可仅是这样,行李已沉得他几乎拎不动。

于是只得将一件一件琐碎的物件丢下,心中越来越强烈的嚣叫在警告自己——不能后悔,不许后悔!

可…怎么会折腾到这步田地?!

红生抱膝坐在灯下,心里揪成一团,痉挛地疼。

前往燕赵的关牒早已被伽蓝悄悄办妥——他到底是太细心,还是早就藏下离开的私心?自己被他瞒了多少,又瞒了多久?他一直就是置身事外的吧?偏偏哄得自己一点点动了心思,到头来自个儿蒙在鼓里使劲瞎折腾,除了丢尽脸面,还有什么意思?

红生吸吸鼻子,冷冷将伽蓝的衣物抛在一边,又将他那份关牒丢下,气哼哼卷走全部钱财——你不是留下不走么,你就做你的和尚去吧,死羯狗!

三天后壁画开了光,常画匠一行就要动身离寺。红生跟着常画匠与慧宝大师辞行,比起众人的依依不舍,他只是病怏怏低着头,穿着麻鞋的脚尖若有似无地蹭着地面,等待启程。

伽蓝没有出现。

三天,他当真就此寂寞了三天,彼此刻意不要照面,竟真的就没照面。手指紧紧绞着包袱上的活结,心头的结也似乎越来越紧了。红生出着神,就听一旁阿蛮忽然叫嚷:“伽蓝呢?”

“伽蓝?他在后院劈柴呢,真是个勤快的郎君,”慧宝大师笑道,“过两天我就替他落发,收他做弟子。”

红生心中一沉,刚要说点什么,却被常画匠高亢的出发声打断了。抬头最后看一眼法云寺——他的山居岁月、一时悠游,终于结束了。

只是这一次再启程,身边少了一个人。

仿佛天气也感受到他郁郁寡欢,渐渐阴霾下来,淅淅沥沥落下雨丝。

慧宝大师立在山门外看着一行人渐渐远去,合掌低喃:

“善哉,善哉…”

伽蓝劈完柴又扫地,一直忙到午后才得闲。他拄着扫帚站在殿中,静静环视着三面墙上的壁画。此时慧宝大师正领着弟子在经堂诵经,殿中只有伽蓝一人——他独自沿着北墙寂寂地走,细细看着常画匠画的《猕猴王本生》,最后驻足在供养人的画像前。

他的主人正穿戴着高冠绯袍、恭立在他的面前,静静地微笑。伽蓝伸出手指,轻碰画中那拢在一起的白皙双手,无声地笑起来——慕容绯哪有这么高,竟能与他平视,从前,自己都需要跪在地上仰起头,才可以看清他的笑貌;而今总算可以平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