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潮气沁润的颜料在昏暗中闪着崭新的光彩,使画中人有了栩栩如生地鲜活。伽蓝凝视着那双与自己平视的黑眸——深潭般沉郁、水晶般倨傲,又蒙了一层琉璃似的轻脆,常先生的妙手点睛,真是传神极了。

指尖将要拂上胡粉填色的脸庞,却生生停住,生怕碰脏那莹白色的面容、浅红色的笑靥。伽蓝茶褐色的眸子微动,目光盈满淡淡地怅然,亦是为红生所嫉恨的那种温柔水色——谢谢您给我自由,谢谢您解了我的毒,王爷…

右手小心撑着墙面,他俯下身子,情不自禁闭上眼睛,双唇轻轻吻上画中那微微弯起的唇。

王爷,您放不下我的,对不对?我留在这里,就是要等您回来。

人生来去如浮萍聚散,您可知,多少人为了一个别无选择的缘分,拼去性命孜孜以求。睁眼看四海之大,我们又怎么可能免俗?怎么可能免俗…

第三十章 霜色·雾散云开

雨越下越大。

餔食前伽蓝被慧宝大师请到堂上清谈,二人说到投机时却蓦然无话,只默契地听庭前雨声不歇,任由这份静谧延续。

“等过个两三年,檐间水珠就会在阶下滴出石窝,到那时再下雨,堂前便叮叮咚咚响成一片,可好听了。”慧宝大师一边笑着,一边看小沙弥煮茶。他的坐席两侧及身后竖着三面屏风,足以挡去钻进堂中的寒气。

伽蓝侧脸望着檐间落下的雨帘,情不自禁就将心思挂在红生身上。

——寺外凄风苦雨,他的王爷现在如何?往常,总有他陪在王爷身边,也许一同沐雨栉风,谁也帮不了谁,但能相守在一起,竟不比目下更觉得凄凉…这是他头一次比王爷享福,原来滋味真的很一般。

丝丝冷风吹得釜下火苗摇曳不定,釜中沸水翻着不断开放的银花,小沙弥将竹杓探进釜中,舀出煮沸的雨水为师父泡茶。

“山里这样下雨,雨停了就会有大雾,”慧宝大师啜了一口茶,似乎是不经意提起,“每到这样的时候,浮丘山总是云雾弥漫,恰似浮于海上的仙岛,正是最美的景致。当然,山中人也最容易迷失方向…唔…说起来也无需担心,这时候没人会上山的,毕竟山路难行,山中野兽也多…”

“大师…”伽蓝苦笑,“您是故意的吧?”

慧宝大师无辜地眨眨眼,狡猾地笑起来:“善哉善哉…我有吗?”

天色阴暗,山道边的驿站藏在氤氲的雾气里,并不好找。这是间破落的茅屋,里面存放着少许干粮与柴禾,供来往旅人使用。

常画匠在灶火上翻动着野鸡,呵呵直乐:“没想到慕容大人猎野雉也是一把好手啊。”

红生正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闻言微微得意地笑起来:“弹弓我是从小玩到大的。”

抓野雉鹧鸪难不倒他,就是鞋子湿了忒麻烦。他低头看看满是泥泞的麻鞋,泥浆水渗进鞋上的缝隙,沾湿鞋内罗袜,湿滑冰凉。真冷…燕国这时已经下雪了吧?红生靠在灶边脱下鞋袜,将冰凉的双脚塞进温热的麦秸里。

晋国也冷,就是冷得同燕国有些不一样,也许是南方常年弥散的水汽,使这冷中也透着湿,渗进人四肢百骸去,一点点抽走身子骨中的暖气。没有雪,只有冰冷的雨,这种寒冷真是比燕国的冬天更折磨人。红生叹了口气,无神地望着在自己嘴边化开的白雾,不知心头升上的寂寞,正顺着目光泄露在人前。

不能违心——自己现在正惦记着伽蓝。为何会这样挂念一个人?定然不光是因为失去了一个仆人,红生怅然着想,也许是因为对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吧。

从来没有人能这样陪他半年多,形影不离地、亲密无间地;像一直载着自己的马,像一直护卫自己的剑,习惯了他的存在,于是成为伙伴。不,还不光是这样——他有血有肉、会说会笑,懂得自己每一句话每一声叹息,能随意使自己微笑或发怒。这样的默契,比父母给的更随性自由,比哥哥给的更细心温柔,比如兰给的更坚强有力;而自己与他的关系,说是主仆又太亲昵,说是朋友又分着高低,说是搭档又太依赖他…还有患得患失的悸动与牵挂,又该怎么定?

红生不曾料想,自己与一个男人有一天也能搞得这样复杂,像纠缠不清的葛藤。

他又想起表兄与叶将军形如胶漆的那一夜——如果自己不曾有过某些创痛,可能也会跟表兄一样处理这份感情?毕竟士族高门常常欢饮达旦彻夜清谈,男人与男人之间产生这样的感情,并不鲜见。不讳言…他是喜欢他的。

红生回忆与伽蓝在人市上的初见,那一刻在他印象中早已模糊。只记得当时父王刚去世不久,正是兄弟阋墙争权夺利的时候,他府中的亲随被王兄削减,因为咽不下这口气,才会一下朝就亲自去人市挑选仆人。

记得当时伽蓝站在一队褴褛的奴隶间,显得特别扎眼。他衣衫干净、身腰挺拔、目光疏离,像立在鸡群中的鹤,使自己不由得动了玩性,忍不住拿起弹弓射向他,然后对着愕然抬眼的他促狭地笑…

那时候,何曾想到会有今日。

红生回过神来,正听见常画匠的招呼声,烤熟的野鸡腿被送到他手中,红生道了一声谢,小心撕着滚烫的鸡肉送进嘴里。

常画匠在红生身边踞坐下,大大咧咧啃鸡,他瞥了无精打采的红生一眼,装作随意地问:“先生就这样与伽蓝分开了?”

红生听了差点烫到嘴,只含糊应了一声:“嗯。”

“哦…”常画匠不置可否的笑笑,狼吞虎咽半天才又冒出一句,“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有点奇怪,您不是他的主人么。”

红生没领会常画匠的意思,随口敷衍着:“是啊,我是没有个主人的样子,纵容得他无法无天…”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常画匠抹着油嘴道,“我是觉得,您不像他的主人呢。做主人的,不是该照料好仆人么。”

“照料他?”红生一怔,失笑,“我不明白。”

“很简单的道理,”常画匠瞅着坐在对面津津有味吃饭的徒弟与儿子,微微一笑,“大人您看,我做了那两小子的师父,要他们给我打下手、料理生活琐事,所以相应的呢,我要教诲他们做人;传授他们一技傍身;关心他们的饱暖与身体;告诉他们,他们未来该走怎样的路、会过怎样的生活——这样,我才算是他们的师父。”

红生笑起来。诚如常画匠所指,这的确是他的困扰之一。他也很清楚自己与伽蓝之间的主仆关系早已脆弱,想一想还真是不服气。

“我明明有一路赚钱养活他,”红生垂下眼来,将身体缩成一团,“不过,我的确不像他的主人…”

何止不像主人,简直像是儿子。常画匠回想这对主仆日常的行止,呵呵一乐:“是呢,您做主人,但压不住他。”

“何止压不住他,我还怕他反过来骑到我身上呢。”红生笑起来,忽然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火烫。他慌忙借低头吃鸡来掩饰,所幸常画匠转身哄阿蛮吃麨面糊,并没有察觉。

冬日夜长,天色很快就完全暗下来,冰冷的雨下了一夜,翌日清晨方歇。

乳白色的雾从山凹间缓缓升腾起来,与漫山云气相接,蔚蔚蒸蒸遮天蔽日。浮丘山四十八峰峦滴翠,掩映在这茫茫云雾之中,又有哪一处才藏着伊人踪迹?

伽蓝叹口气,在湿漉漉的山道上撑着伞往前走。

也不知追得对不对,追不追得到?

走了这半天,连鸟鸣声都听不到半点,更别提常先生与阿蛮穿透力极强的笑声了。也不知自己到底落了多少路程,何时才能再看见王爷,哄他回转?担心了一整夜,最后还是按捺不住追出来,也罢,他是他的主人他的爷,就由着他任性又怎样呢?

只是茫茫群山,又安知自己不会是迷路走失或者被野兽袭击或者被山匪抢劫的那一个?慧宝大师,您一定是故意的吧…

正这般颓然想着,山道近处,却从白雾里走出个穿着绯色衣服的人,正撑着伞信步前来。他踩着木屐的脚上又套着层麻鞋,使步姿不得不袅娜起来,一路逶迤踟蹰,艳丽如同山鬼,可不真是慕容绯!

伽蓝怔怔说不出话来,就见红生慢慢走到他跟前,抬伞仰头潋滟一笑,开口道:“我回来了。”

伽蓝握着伞把的手指紧了紧,嗓子不由得干涩:“爷,我也追来了。”

此时浓浓白雾包围着他们,像极安谧妥帖的围障,能鼓动人坦白心意。

红生倏然笑开,丢开伞和行李,扑到伽蓝身上大叫道:“我反悔了!我鬼迷心窍!我喜欢你!要死了见鬼了!你这死羯狗!”

想通了,花了一个晚上终于想通了。原来找寻了许久的慰藉,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伽蓝伽蓝,我若能有选择,也不会喜欢你——可现在,若能有选择,我们就一定不要分开。人生在世如浮萍聚散,太匆忙太短暂太不容易,所以能不分开就不分开,一刻都不要分开!

伽蓝手指微动,双臂慢慢收紧,小心翼翼抱紧怀中那细挑冰凉的身子。

王爷,多谢您先给我自由,然后再说喜欢我…

这样,我就也可以说出真心话:

“爷,我也喜欢你…”

第卅一章 品红·壹

沸水顺着铜匜注入浴鉴,红生将头发捋在耳后,躺在热水中舒服地叹了口气。伽蓝隔着蒙蒙水雾望着他笑,转身将潮湿的衣服铺在熏笼上烘干。满室的苏合香味道使人恹恹欲睡,混着迷迭香的澡豆被均匀抹在红生背上,惹他吃吃一笑,回身将一块李子肉送进伽蓝嘴里。

他的双目在水雾中湿漉漉的,黑黑亮亮瞅了伽蓝一眼,便回过身去安静沐浴。伽蓝看着他浮在水中的黑发,又浓又密滑下肩头,不禁开口道:“头发都已经这么长了,很快就可以用簪子绾住。”

红生反手摸去,握在手中的头发像一束丰厚润泽的丝,便点点头应道:“嗯,也不知我原先的头发,现在做了谁的假发髻。”

伽蓝语塞。红生对那一晚发生的事一向讳莫如深,伽蓝即使猜到什么,也不敢主动揭他伤口。

“是我九叔慕容评,”红生低头轻道,“将我发髻削去了,说是要送给他的宠姬做髢。”

被人髡去头发是多大的耻辱,伽蓝很清楚,他将红生的头发捋顺,只轻声道:“爷,这些都过去了。”

“嗯,我的伤也好了,”红生回过头对伽蓝笑,“别叫我爷了,你可以叫我红生。对了伽蓝,你有字没有?”

“没有,”伽蓝扯动唇角,“我八岁就被没入贱籍,没正经行过冠礼,也就没取过字。”

“那有没有小字?”红生好奇。

“小字佛奴。”

“还是伽蓝叫着顺口,”红生笑起来,“我小字就叫绯郎。”

那就是没正经取过小字嘛,伽蓝心中暗笑,只又取了铜匜来添热水。红生洗了一会儿便站起身,要来铜匜用净水将身子最后冲一遍,滚烫的水顺着他白皙的身子滑下,雾气浮起又散开,他的脊背很快被染上一层漂亮的粉红色。伽蓝用粗缯巾拢住红生,扶他出水;红生低着头,扯起缯巾一角沙沙擦着头发。

吸干身上水珠后再用细葛巾擦拭身子,最后才换上簇新的亵衣,红生一身爽净地伏在坐榻上斜倚熏笼,伽蓝怕他着凉,赶紧抱过一床衾被覆在他身上。

“爷,”伽蓝话一出口就发现红生抬眼斜睨自己,赧然笑道,“我一时改不过口来,你别怪罪。我出去跟慧宝大师打个招呼,将餔食送到室内给你吃,可好?”

红生点点头,沐浴的时候已经拿果脯垫过肚子,现在饿倒不饿,就是浑身倦怠;他伏在熏笼上看着伽蓝跑出去,没多久眼皮便懒洋洋阖起来,等到伽蓝将餔食连案端来时,红生已经倚在熏笼上睡着了。伽蓝看着他白里透红的恬然睡颜,默默一笑,也舍不得唤醒他,只管暖好床褥将他抱进床中睡稳,自己一直忙到天擦黑,才陪在红生身边睡下。

这样相依相偎一直睡到后半夜,红生饿醒来,忍不住轻轻翻动身子;他才悄悄拽了下袖子,却发现伽蓝往外挪了挪,原来他竟也醒着。

被阖得严实的床屏内暖烘烘的,红生心跳得太快,不自禁蜷起身子滑向衾底,却被伽蓝捞了出来:“饿不饿?”

“嗯。”

红生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伽蓝便打开围屏下床,将一直热在炉上的蝎饼和茶一起端进床中。红生噗地一笑,慌忙堆起被子将食案让进床中,嗤笑道:“越发无法无天了…”

寝室内只有暗红色的炉火微明,昏暗中伽蓝的牙齿在唇角闪烁,笑得极坏:“你是嫌我没举案齐眉么?”

红生差点将茶喷了伽蓝一身,咳了两声抢白道:“我是说你不该将食物端上床…哎,算了。”

他咬了几口蝎饼压惊,若有所思地将目光落在伽蓝身上,忽然想到:“啊,说起来,你从前就开过这样的玩笑,我早该看出端倪的…”

“哪次?”伽蓝已经不记得了。

“就是我数落你踞坐那次,你反问我难道想去了你,”红生想想就笑起来,促狭道,“早知道就该在长沙去了你,你知不知道我表兄他其实…嗯…比我精致…”

“干嘛要那么精致?”伽蓝失笑,“下次别总是把话拗开,我知道长沙公与叶将军的事,用不着在意他们。”

红生讷讷,只好滋滋咬着蜂蜜蝎饼,不再说话。伽蓝陪着红生吃饱喝足,收拾了餐具才又睡下。二人同衾共枕,并着肩躺了许久,却是了无睡意。红生默然望着帐顶,最终打破沉默问枕边伽蓝:“在想什么?”

“在想很多事。”伽蓝微微叹息,却没再说下去。

而红生终是忍不住问出萦绕在心头的话:“伽蓝,说说你的那个韬呢?”

“他?这说来话可长了,我八岁时家破人亡,是他用手段救下我,从此,我就跟着他了。”

红生心中郁郁,顺口追问:“你那些本事,就是跟他学的么?”

“嗯,不是,”伽蓝望着帐顶,将手枕在脑后,“但他有条件供我读书,我能出入赵国最好的藏书室,无论是宫中的还是民间的;只要我开口,辟雍太学中最高傲的博士都得来为我讲学。”

不光是因为石韬,也因为自己曾经的身份——名士鸿儒都爱念旧。

八岁时他决定依附着石韬活下去,一定要活着看到石虎一族的覆亡,抱定这样的目的,他拼了命学习一切自认为有用的东西,以为自己最终会走上一条复仇之路,谁料后来却被石韬带偏了方向。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红生听到最后忍不住探究。

“赵国的乐安公,秦王石韬。”

红生沉默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细碎的光,惊讶、嫉羡、忧虑、迟疑,到最后他开口:“我知道秦王石韬,他与我哥哥对阵过,是很强悍的一个人。”

“嗯,是很强悍。”强悍到能扭曲他的命运,让明明有血海深仇的两个人最终结合在一起,伽蓝回忆着过去,一哂。

“我从小就常生病,没能上过战场,但看着哥哥我就能知道,上过战场的男人是什么样子,”红生垂下眼,不想去描述那种炽热的魅力,“我不曾跟一个男人相好,也不曾跟一个僮仆相好,所以之前烦恼许久,好在现在,这些都不需要再伤脑筋了。伽蓝…你不会忘了他吧,那么强的人,你定然忘不了。”

“玄菟郡王也很强,”伽蓝没有直接回答红生,却提起他的哥哥慕容绎,“他们都很强,但…我们活下来了。”

安知从小被汤药灌大的人就不强?安知从小隐忍血泪的人就不强?他的手顺着温暖的床褥滑过去,轻轻握住红生的手,攥紧。

这不是一个能计较强弱的时代,所有财富、名利、权势,也许一夕之间就因生死而倾覆,渡过一切苦厄活下来的人,在涸辙里相濡以沫,直至找到属于他们的江湖。

这样就已经足够幸福了。

“嗯。”红生点点头,却还是忍不住纠缠一个问题,“按说你当年是贱籍…为何秦王能容忍你直呼其名?”

伽蓝与红生相握的手禁不住一颤。为何能直呼其名?因为自己不比他低贱,因为心中对他非但不存敬重,甚至带着仇恨,所以他不会从舌尖吐出石韬的任何尊称或者小字,只会直呼他的名讳。

唉…他错综复杂的过去,到底该从哪里拈出点头绪,细细讲给红生听呢?

红生却不再追问,只兀自轻笑起来:“你念念我的名字呢?”

“这样是不是太不敬了?”伽蓝从心底笑起来,其实他早就已经叫过了,但那次只是一时情急,怕王爷之类的敬称太泛泛,会被红生错过。

“你念念呢?”红生仍是坚持。

伽蓝笑了笑,轻声启齿念道:“慕容绯。”

红生一怔,侧过身望着伽蓝,心头无端滑过一阵熟悉的温暖——好像冥冥之中在哪里听见过他这样叫自己。很动听,没有太响亮的音节,被他低沉的嗓音念来,像喃喃在耳畔缠绵的私语;也许是因为他的好嗓音,也许是因为自己有个好名字,总之这三个字牵出了阵阵悸动,极有力地,随着他的心跳一波一波涌进胸口,鼓荡、战栗、胀满。

是否这一刻早已在命中注定,人生中无数细小的支流顽强越过漫长岁月,只为了在这一刻汇成潮涌——就是这样的罢,在自己血肉模糊的时候偏偏碰见他,任他覆上他的伤口,然后,伤好了,他的音容笑貌也被植进自己的血肉里,再无法分开。

“挺好的,以后你就这样叫我吧…”

红生闭上双眼,心口漫漫抽疼。他想睡去,往昔的点滴却在乱纷纷的脑海中清晰浮现:哥哥征战归来,他兄弟二人与母亲在宫中团聚,当年的一时嬉闹,此刻竟是这般分明地摆在眼前…

“赵国那羯狗玩阴的,破我相。”慕容绎手中举着一面鸾镜,正对镜端详自己脸颊上的伤口,绿色的眼珠被晕上铜镜的澄黄,“嘶…”

红生坐在一旁笑道:“是够狠的,哥哥这般俊容,被损了就太可惜了。”

“呵呵,我这绿眸褐发,跟串了种的陇西鲜卑似的,有什么可惜,”慕容绎伸手捏捏红生的脸,调戏道,“还是绯郎你细皮嫩肉,要好好爱护啊。”

母亲惠妃在一旁笑骂:“什么串种!你们的曾祖母就是陇西鲜卑,一样绿眸褐发,不知怎么隔了几代,倒传到绎郎身上了。”

“还是哥哥这样好,我五官不够深邃,个子又矮,太不像鲜卑儿郎。”红生笑着。

“谁说的,你这长相顶好,”慕容绎突然想起点什么,击掌嚷道,“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赵国那个秦王石韬,在对阵时,我挑下那羯狗的兜鍪来,真是惊呆了!绯郎,那个秦王石韬长得真像你,要不是因为太震惊,我哪里会露出破绽给他…”

惠妃在一旁侧首端详着红生,莞尔一笑:“哎?我的绯郎披挂上阵,会是个什么样子?”

“奇怪奇怪,”慕容绎竟也认真起来,盯着红生的脸看,“要说神气是绝对不像,五官分开看也没多像,但配在一起,就是让我立即想到你。”

红生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有意思。哥哥,若是有一天,我也去与他对阵了,这一照面,可怎么办?”

可怎么办?怎么办…

第卅二章 品红·贰

很简单,你就披上他的战甲,将他的人诱进你的埋伏,围歼了就是…

红生霍然睁开双眼,轻轻笑了笑。

此时伽蓝已不在身边,自己后半夜吃过蝎饼,此刻就更不想冒着清寒起床吃朝食。红生拥紧被子,翻了个身继续睡。闭上眼正陷入朦胧之际,忽然听见室内有动响,跟着帐中一亮,像是阳光与冷风都伴着那人而来。

“绯郎,”那人的呼唤因为轻笑而微微发颤,宠溺的声音像在哄孩子,“起床了?”

红生唇角浮上笑意,却非但不理,反而更加蜷起身子,白皙的后脖颈也因此滑出领口,温腻一片。床外人果然不再聒噪,红生甚满意地全身放松,眯着眼正待赖床,一团冰凉的物事却乍然贴上他脖颈,惊得他瞬间弹坐起来,什么旖旎睡思都飞散了。

“这是…”他心惊肉跳,认出滚在褥子上的是一个红彤彤的霜柿子,气得拿起来就往伽蓝的笑脸上砸,笑骂,“要死了,你敢捉弄我!”

“呵呵呵…”伽蓝怕被污了衣裳,往旁边一让,小心捞住薄皮柿子,“刚在后山树上摘的,那帮小沙弥都玩疯了,你要不要吃?”

“现在不吃,冰凉凉的,”红生攀在床屏上看伽蓝将柿子咬开轻吮,吸得啧啧有声,却忍不住眼馋,“给我留几个。”

“放心,多着呢,”伽蓝眯眼笑起来,“山里过冬的鸟儿可要恨咱们了。”

红生噗嗤一笑。这一闹睡意也没了,他索性推开床屏下地,捞起熏笼上的衣裳就往身上套,伽蓝赶紧洗了手上前帮他。红生被人伺候惯了,见伽蓝帮他穿衣就熟稔地摆出衣来伸手的姿势,一动不动。

“还是你衣带系得好看。”红生一边转着身子,一边低头瞅着伽蓝在他腰间灵动穿梭的手指,不禁感叹。

被红生这一夸,伽蓝就不禁回想他胡乱打出的衣结,不但丑得要死地耷拉在腰上,还是个白玉冲牙都挑不开的死结,便忍俊不禁地自夸道:“那是自然,我会很多种系法呢,最复杂的叫‘排云’,系一次编半天。”

“你怎么从没为我系过?”红生好奇地笑问。

“太费事了,”伽蓝直觉地摇摇头,“晚上脱衣服会很麻烦。”

“你伺候秦王的时候就不嫌麻烦?”红生笑嗤。

“不嫌,”伽蓝笑了笑,看红生神色一凝,便描补上一句,“我喜欢给他找麻烦。”

“哦,”红生顿了顿,踱开几步,坐在床沿等热水漱洗,趁伽蓝忙碌的空歇就闲扯道,“这两天冷得厉害,好像该穿裘皮了。”

“嗯,我们得添些冬衣,”伽蓝将热水注入三足铜盘,伸手试好水温才端给红生,“这两天我们就下山吧。”

“你不出家了?”红生调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