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人心叵测更几时

高俅疯了!

这是在蔡京看到高俅命人送来的书信后的第一反应。毕竟,上面写的条条框框让他这个自恃懂得经济之道的人很难接受。如果说,王安石变法的初衷是让国库充盈,那么,高俅的这个条陈就是减少税收,让原本就入不敷出的岁收再减少这么一块,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

自中唐时废租庸调而设两税制以来,这个税法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责难,唐代的白居易甚至曾经屡次上书,请求废两税制而重新启用租庸调。然而,尽管两税法有种种弊端,它毕竟比租庸调制有相当的优势,最最重要的是,对于掌管一个国家的朝廷而言,若是能够完美地运用两税法,那么,永远能够通过调节税额的办法转嫁国库的经济危机,这也是两税法能够自宋初用到现在的原因。

可是,高俅居然要重新厘定田亩,然后废除以人丁计算税款的方式,改成以田亩计税,这实在是太疯狂太大胆了。按照他的估计,高俅既然敢于对他透这个底,那么,多半赵佶已经允准了在江南试行此事,否则,以高俅的城府深沉,根本就不会对他透露一星半点。但即便是这种情况,高俅也可以完全不知会自己,这特地派人送信来又是为了哪般?

他也知道,为国为朝廷计,若想使国库充盈,所需者并非节流,而是开源。而开源的对象不应该只是百姓,而应该从其他渠道。但是,知道是一回事,真正去做又是另一回事,以他的多年经验,要节流还能够想到几个办法,可是要开源就确实不容易了。否则,王安石当初用青苗法的时候,也不会想到用国库的钱去作为青苗本钱,和原本那些放高利贷的人争利。若是承平,国库中的钱也不过只能够保本,真的要投资生息谈何容易?

可是,高俅却在上面信誓旦旦地说能够在江南先试行一下,难道这家伙真的准备窝在江南当安抚大使么?这真是笑话,就算是一方封疆大吏,又哪里及得上宰辅尊荣?倘若真是如此,那他交待给叶梦得的事情就全都落空了。这个往往会不按常理出牌的高俅高伯章,究竟在想些什么?

支持还是反对,这着实是一个问题。蔡京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放下信笺在书桌前坐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这种大事一旦公布出去,反对者一定会很多,而支持者也不见得会少。原因很简单,当初王安石变法之所以会遭到大臣的群起而攻之,既是因为既得利益的丧失,也是因为看到了背后隐藏的众多风险。

而高俅此法比当初新法的风险更大,但是,从很大程度上却减低了百姓的负担,若是要攻击,那些人就必定要从坏了祖宗成例这一点来发力。只是在历经熙丰变法,绍圣乃至崇宁绍述之后,朝中口口声声拿住成例不放的人越来越少,而其中的一大重点便是因为看到了支持新政的人都能够飞黄腾达。所以说,只要能够付出一定的代价,高俅的周围很可能会聚集起一大批人,到了那时……

“难道这就是他的用心所在?”

蔡京霍地站了起来,目光中精芒乍现。身在宦海几十年,他当然知道高俅的软肋。他和蔡卞之所以能够数起数落却屹立不倒,便是因为他曾经是熙丰变法的支持者,而蔡卞则是王安石的女婿,政治资本相当雄厚;而高俅能够一举拜相,不过是靠了赵佶的信任,虽然在政见上也颇有建树,但毕竟没有真正拿得出手的大手笔,所以即便是西北战事连连告捷,其在朝的影响力也是有限。然而,一旦他能够借助于此,那么,将来的情形就再也不好说了。

真是一石二鸟的赌博!

蔡京无奈地摇了摇头,重新坐了下来,随手拿过一张信纸。但是,在蘸满了浓墨之后,他却迟迟没有落笔。这一笔下去,无论是成是败,他都没有反悔的余地,毕竟,面对一个尚属英明的天子,欺上瞒下的招数无疑是不管用的。而这一次的机会若是放过了,那么他便和高俅真正翻脸,没有半点挽回的机会。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什么姻亲关系都只是一张一捅就破的纸而已。

半日之后,他的这一纸回文便出现在了高俅手中。只是草草扫了信笺一眼,高俅便知道,自己的策略成功了。他赌的就是蔡京不想放弃这个政治上标新立异的机会,赌的就是蔡京超过旁人不止一筹的远见卓识。他也曾经担心过蔡京会将事情泄露给别人,从而让他孤立无援,如今看来,在相同的利益目标面前,盟友依旧是盟友。

对于广大的士子而言,三月无疑是一个喜庆的日子,因为在这个月里,礼部将会公布殿试的结果。虽然因为按照惯例,大宋的殿试是不会黜落人的,所以只要一朝通过礼部试成为贡生,进士的头衔便铁定到手,但是,十年寒窗苦读换来了这样一个在君前露脸的机会,谁不想借机拔得头筹。须知一旦得中状元,他日在仕途上的路就比寻常进士好走的多,而三年前的霍端友便是最好的榜样。

因此,在殿试的你争我夺之后,最终榜单公布之后,依旧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只不过,之后朝中隐约传出的消息却让这些进士注目的焦点转了方向。

朝廷要在新科进士中挑选人到江南去任官!

两浙路江南东西路的富庶人尽皆知,江南膏腴之地更是无人不晓,只是,更多的进士却愿意留在京城,退一步来说,哪怕是不得京城,他们也更愿意留在京畿以及河北京东一带。所以,乍一听得这一次可能有不少人要往江南去,进士们顿时议论纷纷,直到有消息爆出那是高俅的建议,沸沸扬扬的流言方才平息了一些。

高俅是什么人?那是天子第一信臣,自藩邸从驾,足足跟随了赵佶十三年有余。光是这份信任,天下有何人能及?纵使如今位居尚书右仆射的乃是赵挺之,但谁知道一旦朝中有变故,赵佶不会想到重新任用高俅?而最重要的是,甚至有传言说,高俅此番下江南并非寻常的外放,而是尚有其他使命!

别人在那边议论的时候,赵挺之却有如坐针毡的感觉。他这个尚书右仆射来的轻易,可是,到了手的东西也没有往外送的道理。因此这些天,他在外摆出了十分的宰辅气度,无论是别人提及蔡京当日为首相时的缺失还是指斥高俅的过错,他都只是置之一笑,再不行就打太极拳,总而言之就是用一个拖字。谁知想拖到自己能够顺利掌握所有权柄的目标没达到,却忽然横出了这样一件事。

他虽然上位不久,却仍旧得到了一个坚实的盟友——尚书左丞刘逵。刘逵虽然曾经是京党,但在星变之后已经和蔡京日渐疏远,再加上两人昔日颇有交情,此番一拍即合,很快结成了政治上的联盟。也多亏了有刘逵的支持,他方才能够顺利地在政事堂建立了自己的威信,可现在这种情形,却足以让两人愁眉不展。

“正夫兄,你如今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宰相,难道圣上在这件事情上就没有和你仔细交过底么?”刘逵的脸上露出了忧心忡忡的神色,眉头更是紧紧拧成了一团,“此番星变示警,原本就是上天对我大宋君臣的警告,若是圣上一意孤行,我们不妨让人再度进言。蔡元长罢相之后仍居京城也就罢了,高伯章去区区一个杭州还要弄出这么大的声势,这又是何道理?”

“公路不可莽撞!”赵挺之连忙摆了摆手,沉吟片刻方才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我等如今立足未稳,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动辄便会有大祸上身。”见刘逵似乎有所不解,他便只得含糊其辞地解释道,“圣上如今尚未完全下决心,倘若我等妄动,到时候适得其反那就糟了。”

适得其反?刘逵细细品味着赵挺之的这句话,忽然又想到了蔡京高俅蔡卞告病的时候赵佶所下的旨意,心中遽然一动。能够坐到如今的位子,他当然不是毫无心机的人,在赵挺之的一再提醒下,若是他还是茫然无知,那么,这几十年就白活了。只是,既然得以进入政事堂,若是真的任事不做,岂不是要如当年的王珪那样被人骂作三旨宰相?

“我和高伯章颇有交情,所以对他也有不少的了解。他虽然年轻,但一向为人谨慎,手段也往往是一步接着一步,相当老到,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想和他闹翻。”赵挺之说着便抬头望着墙上那幅高俅送的手书,怔怔地看了好一阵子之后方才叹了一口气。紧接着,他便意味深长地扫视了刘逵一眼,“公路兄若是有办法,也可以试试,但切忌过火,也不要惊动圣上。”

刘逵先是一愕,然后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正夫兄放心,我懂得分寸。”

第十六章 苏元老愿附骥尾

就在朝中风云变幻之际,一个消息骤然传入了所有人耳中——蔡王赵似薨!

那些对朝政不熟悉的年轻官员当然不知道这个消息代表着什么,但是,曾经从绍圣元符年间走过来的老臣心中都清楚,随着蔡王赵似的薨逝,一个曾经辉煌一时的集团再也不复崛起之机。

当高俅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却是联想到章惇的死讯。去年十一月,舒州团练副使、湖州安置章惇卒。章惇有四个儿子,全都是进士及第,但却没有一个官居显要。而他身死之日,一群姬妾却为了争金帛而闹得不可开交,乃至于章惇死后在床上停尸数日,竟被老鼠吃了一个手指头。曾经贵极一时的宰相却落得这样一个死法,如何能不教人感同身受?

当初力挺赵似的梁从政已经死了,蓝从熙也干脆借了守陵的机会不再回来,章惇死了,蔡王赵似死了,那一段惊心动魄的夺位往事,就这样湮没在了历史之中,恐怕知情者都会讳莫如深三缄其口。只是,他日赵佶要立储的时候,不知道还会不会来这么一遭?

他正在书桌前想得出神,却突然听见一阵敲门声,紧接着,只听门外有人低声禀报道:“相爷,苏公子来见!”

“让他进来吧!”

自从前几日礼部奏名的进士名单公布之后,高俅便知道苏元老一定会登门拜访。大宋学子千千万万,能够过五关斩六将成为进士的却名额有限。虽说比唐朝每科几十人已经大有增加,但是,数千人云集京城待考,考中的数百人无疑仍旧是幸运儿。否则,像苏过这样继承了苏轼衣钵的人又怎么会没考中进士?

“拜见相公!”苏元老一进门便弯腰行礼,尽管一向沉静淡薄,但是,一朝得中进士,他的脸上还是多了几分喜色。“我听说相公不日便要下江南,他日临行之际,我不便相送,所以此次特来拜会,也想听听相公的教诲。”

宋制,首相次相副相枢相,乃至使相,俱可当相公之称,因此蔡京高俅尽管不在中枢,旁人却依旧恭敬有加。此时,他连忙起身扶起了苏元老,欣慰地点了点头道:“子廷此番高中进士,正可告慰老师在天之灵,就是子由大人知道了也必定会为之欣喜。”

苏元老谦逊了几句,然后便顺口问起了另一件事。照例的琼林赐宴之后,他便听到有官员提起此番要重新挑选官员前去江南任职,还听说是高俅的建议,因此他疑惑之下便想前来问个究竟。按照惯例,进士出身的官员往往都是先授虚职,待到吏部考核之后方才选派到各官任上,此次江南一下子便要几十个进士,这无疑是大大破例,他这个一向不喜欢走门路的人也不免为之愕然,所以想要前来问一个究竟。

“原来子廷是为了这件事而来。”高俅闻言莞尔,他和苏元老虽然没有深谈过几次,但亦觉得此子的政见和苏氏兄弟很有共通之处,所以当然知道对方担心的是什么。“你可是认为,倘若以一批不懂民政的官员前去江南上任,恐怕会坏了膏腴之地?”

“不错。”苏元老毫不避讳,略略欠身道,“江南乃是税赋重地,民风却较河北京东京畿更为柔婉一些,若不能在其他地方加以磨练,我恐怕新进士上任不仅于民无利,反而有害。旧制,进士登科最多只授县尉职,此番我听说居然要越职授县令,恐怕……”

“这话子廷你是听谁说的?”高俅脸色倏然一正,人也严肃了下来。须知事情的始末除了赵佶知道之外,他就只和蔡京赵挺之通了气。根据赵挺之当日回京面圣时的做法,不见得会对京党赶尽杀绝,也正是因为朝局还能够保持稳定,他才会亲自领衔准备再改税法,谁知道短短时间竟会传出这样的流言。一朝算错满盘皆输,难道他还是漏了某个重要人物么?

“这是新科进士中间正在传的。”苏元老见高俅脸色不对,顿时醒悟到事情恐怕还别有内情,连忙解释道,“大家都在说相公怕是别有深意,所以有不少人都愿意跟着相公去江南,只不过,中间有多少是秉承报国之志而去的就不得而知了。”

高俅闻言稍稍放心了一些,但仍是追问道:“此话只在新科进士中间流传么?”

“我是听别的进士说的,因为还未正式授官,所以大家还有些懵懂。不过,听说已经有不少进士被达官显贵或是殷实人家挑中了,人多嘴杂下,很多消息便是这么流传出来的。”

若是换作平常,兴许高俅还会取笑一番这种抢女婿的行为,但现如今他却不敢小觑其中关键。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明眼人都能够看出,赵佶根本就不是心甘情愿地罢斥他和蔡京,而这个时候若是还兴风作浪,无疑是在和天子官家过不去。而倘若真的是自己那个条陈走漏了风声,那么,事情就很可虑了。毕竟,那个条陈虽然写得还比较粗陋,但是,在厘定田亩改革税法之外,还涉及到了好几条与之相关的政策。

“子廷,我不妨实话对你说,此次我虽然有意调新科进士下江南,却不是为了让他们直接做官的。”高俅终于定下了心,见苏元老面色一愕,他便反问道,“圣上推崇王荆公,以子廷看来,王荆公当日的变法,究竟是利民还是利国?”

苏元老顿时愣了,但只怔了一会儿,他便坦然答道:“相公,恕我直言,王荆公当日推行免役青苗市易诸法,小民不见其利反见其害,而朝廷却从中取利巨大,所以说,当初韩相公等人才会一力反对。”

“你说的是,当初神宗皇帝之所以会竭力支持王荆公变法,只不过是为了国库已经空了。而自熙丰之后,国库确实较以往充盈不少,但百姓却为之怨声载道,原因在何?不过是因为朝廷从百姓的口袋中掏出钱放到了自己的国库中!”高俅越说越觉得心情激荡,忍不住站了起来,“遥想太祖开国之初,每年岁收数百万贯还能有所盈余,如今却岁收五六千万贯仍不能填补亏空,这其中一是冗官所致,其二则是因为冗兵所致!”

苏元老此时方才如梦初醒,他咬了咬牙,突然站起身问道:“那么,相公可是希望借此裁撤冗官?”

“说是裁撤却也未必,我只是不希望,朝廷有那么多寄禄的闲官!”其实,高俅心中还有一个隐衷没有说出来。大乱之后必有大治,这是中原数千年来的至理名言。如今因为他的来到,不再有花石纲,不再有蔡京专权,不再有阉宦横行,女真的起事也提早了数年,所以说,大乱的隐患已经消除了大半。但是,这也同样带来了问题,官僚地主看不到盛世之下的其他隐患,这几年里没有内乱,谁能担保今后几十年乃至百年间仍然能够太太平平?而那些拿着俸禄不干事的官员未必就不想干事,只要给他们机会,也许就能够打开一条路子。

“相公,倘若可以,请在此次下江南的名单里算我一个!”苏元老掂量许久,终于下了决心,“我愿意附骥于相公麾下为民做些实事,还请相公体谅我一片诚心!”

“哈哈哈哈,你就算不愿,我也要算你一个!”高俅伸手拍了拍苏元老的肩膀,突然涌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我倒有一件事忘记问了,你说有达官贵人在新科进士中间挑女婿,怎么没有人选中你?以子廷的品貌才学,理当是第一流的人选才对?”

苏元老顿时来了个大红脸,他怎么都没想到,刚刚还在说正事的高俅竟会突然问这么一个促狭的问题。大宋进士的晚婚大概也是历朝历代之最,一旦登科之后的诸多好处,往往胜于那个进士虚名。在没有高门大阀存在的情况下,进士就成了权贵和殷实人家择婿的最好选择。所以,有时甚至有四十多岁的新科进士娶一个年方二八美娇娘,老夫少妻其乐融融。

尴尬了好一阵,他才嗫嚅道:“曾经有几家找上门来投帖,甚至还有上门说媒的,我都让苏桥拒绝了。”

这下换成高俅真正奇怪了:“咦?人说成家立业,你如今既然已经立业,为何仍不思成家?”

见高俅一再追问,苏元老只得一五一十地道:“先父在世的时候,曾经给我定下过亲事,只是我后来父母双亡,家境孤贫,所以对方也就再未提起过。如今我既然中了进士,便应该履行旧约娶亲,怎敢轻易毁弃当年之约。”

这年轻人还真是守约的典范!高俅心中暗自嗟叹,对于苏门的家风又有了更深的见识。不以贫贱时受到的屈辱为耻,反而仍然愿意履行旧约,这样的人到哪里找去?可惜自己家的侄女女儿都未曾到年纪,否则若是招了这么一个女婿,也就不用操心再有什么变故了!

第十七章 因别情婚事生波

自从赵挺之拜相,赵府便几乎日日门庭若市,车马络绎不绝。这几天中,赵挺之的长子和次子也相继护着大队家眷抵达了京城,这顿时让赵府上下更加热闹了起来。等到全家上下安顿完毕之后,赵挺之便将三个儿子全都叫到了书房。

对于三个儿子,赵挺之一向管教极其严厉,当初他任副相的时候,便一直不允许他们交结外官,以免惹祸上身。如今他升任宰相,更是不想在这一点上被别人抓住把柄。

“如今不比往日,你们在外面都要谨言慎行,别让别人笑话我赵家没有家教!”赵挺之扫视着面前的三个儿子,心中很有些欣慰。不管怎么样,和蔡京的四个儿子相比,他这三个儿子至少都肯读书愿意上进,虽然没有一个能够谋得一个进士出身,但是,只要真的有才学,他日靠荫补入官,也能够有所建树。“总而言之,若是我不在家里,你们接待官员的时候要把握分寸,别贸然答应不可能做到的事,明白了么?”

“是,爹爹!”

赵挺之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手示意老大和老二出去,却独独留下了幼子赵明诚。“明诚,我听说你这些天一直和那些太学生混在一起,还动不动对朝政发表评论,这是怎么回事?”

发觉父亲的语调似乎有些严厉,赵明诚顿时心中一慌,但仍旧强自镇定地答道:“爹爹,那都是我当初在太学中结交的好友。如今爹爹拜相,他们都指望你能够重定朝局,一扫奸佞之风,我也不敢指斥朝政,只是有时附和他们几句罢了!”

“你太不懂事了!”赵挺之恨铁不成钢地望着这个一向宠爱的幼子,见其依旧是一幅茫然无措的表情,一时更感痛心疾首,“谁都知道,朝中清议与其说在于台谏,不如说是在于那些太学生。他们自诩一心为国耿直敢言,却不知道一个不好就会被人利用,而你这个宰相公子居然还对此懵懵懂懂!你知不知道,如果有心人给你们安一个指斥朝政的罪名,你让我这个作父亲的如何自处?”

“可是爹爹,你如今既然已经拜相,怎能对朝堂不加整顿?蔡元长任用私人擅权误国,这都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倘若不先剪除其党羽,爹爹岂不是处处掣肘难以行事?”赵明诚见父亲训斥的语气越来越重,渐渐有些不服气,“我在太学之中小有声名,正好可以借助他们来为父亲出力,再者,我朝从来不因言罪人,何来指斥之名?”

“你……你真是气死我了!”赵挺之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而后不觉跌坐在了椅子上,好半晌才抬头斥道,“你说朝廷不因言罪人?那么,当初邹浩等人是为什么被贬谪出京的?朝廷确实宽纵士大夫,但是,纵使宽纵也还有限度!如今蔡元长的党羽确实遍布朝堂,但是,圣上尚且没有一举剪除的打算,我又在圣上面前做出了大公无私的表示,凭什么去清理他们?难道,你真的认为你爹爹的相位很稳么?”

赵明诚生来纯孝,对父亲的话也几乎是言听计从毫无违逆,此刻听父亲如此说,顿时大惊失色。他诗文颇有成就,因而心气颇高,但于政治上毕竟目光有限,此时细细一琢磨却依旧不得章法,思来想去只得开口问道:“爹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到儿子如此问,赵挺之顿时有一种意兴阑珊的感觉。这种隐秘的事情若是不能自己体会,又哪里是一两句话就能够解释清楚的,看来,自己这三个儿子,竟没有一个是政治上的材料,要想在仕途上有所进益竟是难上加难。想到这里,他也无心在这个问题上再作纠缠。

“总而言之,你以后可以和那些太学生会文,但记住少谈政事!若有相得的或是才学出众的,你不妨记下来告诉我,我可以向圣上推荐,但切忌把那些口无遮拦的引过来!”见儿子似乎被刚才那句话镇住了,他的口气又软了下来,“对了,你这两天去看过清照么?你们的婚事也拖得够久了,倘若再不成事,恐怕要招人笑话。”

提到李清照,赵明诚的脸上突然又露出了几分尴尬,偷眼瞄了父亲一眼方才嗫嚅道:“我前几日便去过她那里,可是她却闭门不见,说是父亲未归不能做主。”

“清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拘于礼法了?”赵挺之眉头一皱,顿时大有疑惑。要知道,李格非向来对儿子女儿一视同仁,不仅教导女儿诗书之道,而且从来不忌让李清照表露才学,甚至赵明诚和李清照频频相见也从不制止。如今两家正要完婚的时候,李清照突然避而不见,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不经意地瞥见脸色略显古怪的儿子,心中顿时一动,“莫非是你从成都府带回来那个女子的事被她知道了?”

见父亲一言戳传,赵明诚更是觉得狼狈:“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得到消息的,只不过,我们俩的婚期因各种缘故足足拖延了四五年,我那只是……再说,我对她的感情从未变过,更不曾做出对不起她的事。她怎么能够听信传言计较这些?”

赵挺之的脸色顿时更加阴沉了,他和李格非本是多年旧交,所以才会很早就允了这桩婚事,一来是门当户对,二来两家的孩子都是志同道合,也不虞婚后小两口会有什么矛盾。即便他后来和李格非政见有别而渐渐疏远,两家孩子的往来却始终没有断过,谁想到,那件事居然会传入李清照的耳中!

若是往常也就罢了,可偏偏被闲置了好几年的李格非重新得到重用,如今提点河北刑狱,听说是政声卓著,他正好可趁着此次婚事的机会重新弥补当年的疏远,谁知竟有这样的变故。这个时候,他只得暗自埋怨李格非将女儿宠坏了,但明面上却只得归咎于自己的儿子。

“清照一向知书达理,这种事情原本就是你不对!”

和唐代一样,大宋士大夫往往是姬妾众多,而且往往越是文采风流,家里的姬妾就越多,似欧阳修苏轼等人就全都是风流倜傥的性子。当然文如其人,像王安石司马光就只娶了一妻,所以这也并非能够一概而论。而赵挺之自己则是只有两个侍妾,家风也一向极为严谨。

“若非你娘那时候护着,我怎么也不会允你把小宛带回来!既然清照不乐意,你就给那个女人一些钱,打发她走了便是!”

赵明诚闻言勃然色变:“爹,你怎么能够如此不近情理,小宛出身清白,虽然家境贫寒了些,但也一样知书达理。若非她当日相救,我那一次兴许就送命了!”

“若不是因为她对你有恩,我怎会允你接她回来?”赵挺之见儿子如此不懂事,更是觉得脑袋一阵阵发胀,“可是,有恩并不意味着有情,若不是你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竟忘记了自己有婚约在身,怎么会有现在这种事?你别忘了,清照的父亲李文叔一向对你爱重有加,如今你又如何面对他?”

“我……”赵明诚自知心中有愧,一时竟不知道如何辩解,脸上更是青一阵红一阵。他之所以会将小宛带回来,原因不仅在于她的温婉可人善解人意,从更深层次来说,还是因为懂得诗文的小宛处处对他的作品大加称赞。

尽管论气质,论出身,论才华,小宛没有任何一点及得上李清照,但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丝毫不用顾忌,也不会感到任何压力,而李清照的光彩实在是太夺目了。仅仅是那令所有名家为之叹服的诗词,他便只能望其项背而不可追。所以说,尽管他对李清照依旧是情根深种,但是,让他为此将小宛赶走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赵挺之见儿子沉默不语,怎么会猜不出他的心意,因此最终只得无可奈何地说道:“这样吧,我找一天去看看清照,顺便劝她几句。总而言之,婚约仍在,她不过是使使小性子,不会太出格的。”

“多谢爹爹!”赵明诚心头大石落地,大喜过望地躬身道谢,抬头见父亲无话便连忙出了书房。在他根深蒂固的心理中,只要父亲出马,婚事自然是水到渠成。

书房之中,赵挺之却是另一幅表情。他倒不是在乎李清照这个准媳妇的态度,而是在乎李格非对此的看法。李格非自己就从未纳妾,而且一向看好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婚约,倘若这一次李清照的做法得到了乃父的默许,那就有些糟糕了。从根本来说,赵佶起用苏辙便是给了新党一个重重的警告,让李格非这样一个忠直的人执掌河北刑狱也是如此。如今他立足未稳之际,别说大力打压旧党,恐怕还要刻意拉拢才行。

“人说是为相之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诚然一点不假!蔡京高俅,他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他缓缓摇了摇头,将已经写好的信笺封入了封套之中,然后提笔端端正正地写了五个大字——李文叔亲启。

第十八章 访密友才女问计

那边赵家父子正在商量事情的时候,李清照却已经是到了高俅的府上,正在英娘的小院中和三女说话。言谈间,她的眉宇中却纠结着一股说不出的烦躁。换作任何一个女子,未婚夫还未娶亲就先招惹上了别的女子,都难免会有几分想不开,更不用说独立独行的她了。而父亲不在家中,她又不好对母亲说这些事,自然只能找到密友倾诉。

“这赵明诚也太可恶了!”伊容还没听完便嚷嚷了开来,脸色很是愤怒,“既然有婚约,他怎么还能招惹别的女子,更不用说把人养在家里了!”

“伊容妹妹!”英娘却稳重得多,警告地瞪了伊容一眼后,便转头看着李清照,“清照,这是你的家事,原本不应该我们多嘴,但既然你都说了,我便想问一句,你是真的因为这件事而恼了他,不愿意再嫁入赵家?”

李清照顿时沉默了,从心底来说,她自然更倾向于父亲和母亲的琴瑟和谐,绝不希望两个人中间突然多出一个别的女人,可是,若真的为了这件事而毁了婚约,她又觉得对赵明诚很是不公平。不管怎样,当初赵明诚为了求亲而辗转送来的那些诗词,她都是字字句句铭刻在心,也很欣赏对方的诗词才华,因此对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并不反对。只是,这婚期因为诸多事由而一拖再拖,如今又出了这样一桩事情,她又怎能断定,赵明诚就一定没有变心?

“我不知道……”她无力地摇了摇头,猛地把头伏在了双手之间,“我真的不知道……早知如此,他随着父亲去西南的时候,我还不如……如今说什么已经晚了!”

“还不晚!”英娘轻轻拍了拍李清照的背,然后又从白玲手中接过一块帕子,体贴地递了过去,“若是他真的对你有情,就不会因为你的避而不见而退却。但若是他真的已经变心,那么,清照你就要另做打算了。”换作以前,英娘铁定是劝李清照遵守婚约,但如今执掌一家时日长久,又受了高俅的“荼毒”,她对于这些礼教之事也就愈发淡薄。更何况她深敬李清照是才女,因此自然是站在她的立场上说话。

“如今你不过是听别人说的,焉知对方是什么立场?既不能因疑心而坏了大好姻缘,也不能因轻率而葬送了自己的幸福,所以,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你千万不要轻易作决定!”

“是啊,清照妹妹,女人一旦嫁人,将来的路便全都限死了,你千万要小心,别所托非人!”伊容连忙在旁边添油加醋道,“你的才名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赵明诚若是真的被猪油蒙了心……”

英娘听伊容越说越离谱,连扯了好几下她的衣襟都不管用,只能干脆站起来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伊容,你这不是在添乱么?人说劝和不劝离,你总不成希望清照真的毁了婚约吧?”

伊容这才醒悟到自己的情绪焦躁了一些,见一旁的白玲也促狭地看着自己,不由心中懊恼,随即便低声嘀咕了一句:“我只是感同身受么!”

此时此刻,倒是李清照觉得自己有些孟浪了。要知道,眼前的这三个女人便都是一个男人的妻妾,自己说赵明诚移别情岂不是等于在指桑骂槐?可是,见三人和睦无间的模样,她衡量许久,终究还是把问题提了出来。

“其实,我老是有一个问题憋在心里,要和别人分享一个丈夫,你们就不觉得心中酸涩么?”见伊容一瞬间勃然色变,她顿时又有些后悔。但是,这是和三女相交多年来郁积在她心底的最大谜团,她不得不趁这个机会问一个清楚分明。

“这大概是命里注定的因缘。”英娘悠悠长叹一声,却并没有责怪李清照的意思。“清照,你也应当知道,我家相公当年投入苏门的时候,曾经有浪子回头之称。”说起当年那段往事时,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来,足足用了一盏茶功夫方才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所以,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认定,不管到什么时候,不管他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他对我的心都是一样的。清照,其实我本不该说这些,男人天生就容易见一个爱一个,不过对于一个负责的男人来说,责任往往是凌驾于感情之上的。有的时候,与其相信感情,不若相信责任。”

听着英娘旧事重提,伊容的表情也渐渐镇定了下来,只不过,她却不似英娘那般言辞宛转。“清照,这种事情,局外人很难看得清楚。我当初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有妇之夫,可是,人往往抑制不了感情,就如同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他一样,他也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我。那时钦圣向太后待我如同己出,一心想要替我择一个好人家,甚至看中了韩忠彦韩相公的孙子韩肖胄,而他甚至不能给我一个名分。但是,就在向太后准备将我许嫁韩家的时候,他却义无反顾地直闯宫中,要求太后收回成命,最后还是圣上出面方才转圜了过来。”

重新提起那段惊心动魄的往事,伊容仿佛又看到了高俅闯宫的一幕,脸上露出了几许甜蜜。“总而言之,两个人真正相爱的时候往往是盲目的,其实,若不是英娘姐姐大度,我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地嫁给他。而我们三个之所以能够真正像一家人,是因为我们知道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们不能让后院起火,让外人有机可趁。我既然爱他,就要为他着想!”

这最后句话听在李清照耳中,却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一直以来,她都认为自己品味过甜蜜的爱情,可是,自己真的有面前这两个女子爱得这么深么,自己真的可以不顾一切只为了爱情么?正当她面露茫然的时候,白玲却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我和她们俩不同,我和他只是萍水相逢,由此对他一见钟情,仅此而已。”白玲嫣然一笑,一股久违的妩媚随着那笑容深深流露了出来。她虽然认识李清照在后,但是,平日也多有交流,因此此时并无避讳,“清照,有一件事是相公一直瞒着别人的,我不是汉人,若是按照你们的话说,我应该是一个蛮夷女子。”

李清照不由掩口低呼了一声,脸上现出了深深的惊诧。她当然知道对方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要知道,私娶蛮族女子在大宋乃是重罪,纵使一州一县的小官尚且要被问罪,更何况高俅堂堂宰相?思量到当初她听到的那些传闻,她不由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英娘和伊容,终于明白了其中的隐衷。

白玲并没有提她在西南都做了些什么,而是轻描淡写地说道:“为了让他爱我,我竭尽全力替他做了很多事情,但是,相比英娘姐姐和伊容姐姐,他仍旧爱得我最少,但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也从来不后悔。女人都是有独占欲的,我们三个人之所以能够和睦相处,是因为有英娘姐姐的包容。老实说,如果我是英娘姐姐,我绝对做不到。”

直到此时,李清照方才明白,三女看似和睦的表象之下,还掩藏着那么多复杂的情绪。一时间,她竟难以找到一句说辞。古时曾经为民间佳话的举案齐眉,究竟是否只是敬多于爱?那所谓的两情相悦,是不是能持续一生一世?那所谓的金童玉女,是否只是寻常人的一厢情愿?

正当她沉默不语时,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清亮的笑声,紧接着,一个小小的人影似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径直钻进了李清照的怀中。

“李姨,你好久没来看我了!”

高嘉娇嗔着在李清照怀中磨蹭,压根没感到房中的气氛有什么古怪。反倒是原本满腹心事的李清照看到高嘉时觉得惊喜交加,径直把孩子抱在了自己的膝头。

“嘉儿,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因为我看到跟着李姨的鸣鹂姑姑了!”高嘉骄傲地仰起了头,喜滋滋地道,“我一直在让奶娘注意着,今天终于让我遇上了!还有哦,爹爹也在外面!”

高俅也在外面?听到这个消息,英娘三人不由面面相觑,不过更加庆幸丈夫没有贸贸然闯进来。较之唐代女子可以公然抛头露面的社会习惯,大宋的礼法便要严格得多,虽然知道高俅对于李清照的诗词赞不绝口,但是,这个时候让他们相见,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英娘还没开口,满心疑惑的伊容便问道:“嘉儿,你爹爹怎么会知道李姨在这儿的?”

“是我告诉他的!”高嘉浑然没感觉自己有什么不对,直截了当地答道,“奶娘一告诉我,我就告诉了爹爹。爹爹一直不相信我有天分才情,我今天就是要爹爹看看,李姨说的全都是真的!”

敢情全是女儿走漏了风声!

英娘无奈地看了李清照一眼,见对方微微点了点头,她便起身朝门外走去。既然是撞上了,又是女儿作祟,那再故意避开也不是办法,就让丈夫见见这位才女好了。

第十九章 为拜师才女设限

被女儿高嘉硬拉来之前,高俅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等到高嘉一说明白,他却觉有些愣住了。里边的客人是大名鼎鼎的李清照,他是闻名已久而不得一见,心中自然是热切的。只不过,一想到佳人已经有主,他便有心拔腿就走,但是,不知怎的,他的脚下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开步子,似乎就钉在了原地。

历朝历代有才女之名的女子虽然不少,但是,能够像李清照这样堪称大家的却是寥寥无几,甚至可以说,李清照乃是中国五千年历史中的第一才女也不为过。尽管如今的李清照只有寥寥十几首诗词流传在外,但是,这并不能掩盖时人的惊叹,甚至有好事者印成书册在外散布她的诗词,所以说,赵明诚能够和这样一位才女定下婚约,也不知是羡煞了多少人。

“高郎!”

高俅这才从恍惚中回过了神,抬头见是英娘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反而感到心头的所有杂思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世间男子无不得陇望蜀,可自己既然已经有了贤妻美妾,却是也不能免俗,算了算了,一睹佳人芳容全了心愿不也是好事么?

“英娘,是李小姐在里面么?”

“没错,她难得有空,所以到这里来坐坐,顺便看看我们,谁知道嘉儿竟这么胡闹!”英娘见丈夫脸色如常,不由打消了心中疑虑,上前笑吟吟地看着高俅道,“你不是曾经夸李清照是大家么,今天既然让你撞着了,就见一见好了。不过我可警告你,人家心情不好,你别说些乱七八糟的添乱!”

“心情不好?”高俅不由感到一阵奇怪,正想开口再问一个究竟,英娘却不由分说地将他往里面推。

掀开门帘,他便瞧见窗边坐着的一个女子,眼前不觉倏然一亮。尽管知道李清照这一年已经过了二十,但是,真正见到本人,却依旧和想象中大相径庭。这并不是一个国色天香风华绝代的美人,然而,她的举止间却流露出一种相当特别的气质。正犹如现代人常说三代出不了一个贵族一样,只是看到了佳人的一抹侧影,就足以让人生出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

一袭剪裁得体的素色长衣,轻挽的秀发只用一根玉簪和一根青丝头带缚住,从侧脸看去,似乎是脂粉不施,只有纤纤玉手上的一个白玉镯子露出了几分贵气。他正觉得踌躇的时候,却见李清照正好把眼睛转向了这边,四道目光顿时不闪不避地撞在了一起。

李清照刚刚便听高嘉说已经把高俅带到了这里,心中已经有所准备,但是,等看到真人的时候,她依旧是吃了一惊。大宋朝廷用人向来注重资历,以当初神宗皇帝对苏轼才华的爱重,尚且不能够随心所欲地赐予官职,因此,能够年过四十而拜相的尚且寥寥无几,青年宰相更是几乎从来没有过先例。第一眼看去,她竟几乎认为高俅是和赵明诚一样的年纪,只是在接触到对方目光的时候,她方才觉察到一种深敛于内的圆滑世故。

她连忙放下高嘉,起身盈盈一礼道:“见过高相公!”

“不必多礼!”高俅连忙微微欠身,却万万不敢上前相扶,所幸旁边的伊容知情识趣,一把将李清照拖了起来,这才免去了他心中的尴尬。在这种没多少准备的情况下初次见面,饶是他平时最最健谈的人,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正犹豫的时候,一个犹如天籁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

尽管天赋聪颖,但是,五岁的高嘉毕竟不能体会到大人之间的微妙气氛,上前不依不饶地摇着李清照的手娇嗔道:“李姨,你快和我爹爹说,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高俅心中大叹庆幸,连忙顺势板起了脸:“嘉儿,李小姐是客人,你怎么能够这样放肆?”

“谁说李姨是客人?”高嘉不服气地噘起了嘴,而且还用求救的目光望着旁边的英娘,“娘,你不是说过,等我长大了,可以让李姨当我的先生吗?”

“你这孩子,才提过一次,就真的让你记住了!”英娘上前在女儿的头上轻轻敲了两下,“你要学做诗词,娘今后可以给你请别的先生。你李姨总要嫁人的,到时候相夫教子,哪里有空应付你?听话,大人说话,你到外边去玩!”她一边说一边朝旁边照顾高嘉的奶娘使了个眼色,那奶娘崔氏立刻满脸堆笑地上前了几步。

“我不走!”高嘉的倔强劲儿却上来了,竟是死死拉住了李清照的手,“今天爹爹也在这儿,你们若是不答应我,我就不放手!”她一边说一边往李清照怀里蹭,满脸哀求地道,“李姨,你说嘛,肯不肯收我这个弟子?”

高俅见李清照刚才还淡然自持的脸色一瞬间变了,就犹如冰霜解冻大地回春一般地露出了笑容,不由在心中惊叹了一声。以往他还认为高嘉这个女儿太过精灵古怪,谁知道她竟还真的这样讨人喜欢。他又瞥见一边的伊容和白玲齐齐掩口偷笑,不由醒悟到这是小家伙在撒娇时的一大戏码,心里不由竖起了大拇指,干脆笑吟吟地在旁边不插话。不管怎么说,女儿能够赚到这么一个超级才女当先生总是好的,再说,这对于自己来说,不也是一桩好事么?

见丈夫在一边笑着不说话,英娘的黑脸顿时装不下去了。“清照,你这些天不来,嘉儿也不知念叨了多久,甚至还吵着要到你那里去看你,我这个作娘的也没有办法。看来,今天你不答应她,恐怕她是不会放过你的。”

李清照本就喜欢高嘉的聪明灵巧,否则也不会在这几年频频造访高府期间教小家伙背诗词。此时此刻,她也忘了还有别人在场,伸手把高嘉抱在了膝头,又在她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我教过你背诗,可没有教过你耍赖皮!这样,上次我把爹爹小时候送给我的唐诗集送给了你,要是在十日之内,你能够背全上面的三百五十二首唐诗,李姨将来就一定当你的先生!”

“好!”高嘉竟丝毫不讨价还价,立刻点了点头,“李姨你说话要算话,我们打勾勾!”她一边说一边伸出了小指,脸上尽是企盼。

“好,打勾勾!”李清照笑着伸出小指和高嘉拉了两下,又在她的头上轻拍了两下,“不过,你要是背不出来,可别怪你李姨不答应你!”

高嘉眨巴着眼睛看了李清照一会,又转头看了看父母和姨娘,突然从李清照的膝头跳了下来,很是郑重地朝大家行了一礼。“今日请爹、娘和两位姨娘作证,若是十天后我背全了那本诗集,便给我行拜师的礼!”

“哈哈哈哈!”高俅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站起身来将女儿抱在了怀里,狠狠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好你个丫头,要是你十天之内真的能够做到,爹爹我一定请人来观礼,让所有人都知道,我高家出了一个小才女!”

“爹爹真好!”高嘉顿时高兴得跳了起来,转头做了一个鬼脸后便乐滋滋地出了房间。显然,她是准备花时间去背诗了。

高嘉离开之后,高俅便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女儿都被我们惯坏了,李小姐千万别怪她。她自幼便是这样不曲不折的性子,认准了事情必定要去做,若不是这一点,我也不会诸事由着她。”

“我一向都喜欢嘉儿,收她作弟子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李清照莞尔一笑,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欣慰,“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缠着爹和娘认字读书,所以看到嘉儿,我也就想起了我自己小时候。其实,我也不想为难她,只不过想看看她的性子是不是耐得住。要知道,我送给她的那本诗集都是些律诗和古诗,并非绝句那么简单,若是她都能够背下来,就证明她是真的喜欢这些,高相公刚才那句话便是说对了!”

“清照,这又不是朝廷,你一口一个高相公,听在我们耳中怪别扭的!”伊容冷不丁地插话道,“我听说你们会文的时候不是都直呼其字么,清照你就直称高郎的字不行么?”

李清照却依然有些犹豫,毕竟,高俅是曾经拜相的人,就连自己的父亲在对方面前也不敢造次,更不用说是她了。只是,她当初在英娘的坚持下一向和她们姐妹相称,若是如今拒绝却也不好。她也不是拘于礼法的人,低头思索片刻便抬头笑道:“先前曾有苏门四学士天下闻名,而人家曾经称家父为后苏门四学士,高相公既然出自苏门,我自然算是后辈,便称呼一声伯章先生可好?”

高俅闻言只得苦笑,他倒不是嫌弃这称呼不好,只是以自己的才学,要被这位天下才女称一声先生,那他可就太托大了。“你是将来就要当嘉儿先生的人,我如何当得起先生两个字。今后没有外人的时候,我也不叫你李小姐,便称呼你一声清照,你也直呼我伯章便可。”他一边说一边顺势站了起来,含笑拱拱手道,“若是嘉儿他日能够完成清照的要求,我就将她托付给你了!”

第二十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直到李清照告辞离去,高俅方才开口询问刚才英娘那句话的含义,等知道赵明诚竟是因为别的女人而令这位才女大为失望时,他不由紧紧皱起了眉头。历史上赵明诚是否纳妾他不太清楚,只不过,在这个时代的男人看来,赵明诚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什么不当之处,更何况,两人的婚约一拖就是几年,赵明诚这个大男人一时把持不住也是大有可能的。

只不过,还未成婚就先把女人带到了家里头,这就不能仅仅用一时糊涂四个字来形容了,恐怕是用情颇深才对,也难怪李清照会一气之下对未婚夫避而不见。抑或是,像赵明诚这样一个颇有才名,诗文上也相当不凡的男人,也会因为李清照的盛名而产生压力,因此而做出什么糊涂的事?

脑海中转过无数千奇百怪的念头,高俅一时间怔了好半晌,然后方才自失地一笑。女儿高嘉若是能够如愿拜师当然好,只可惜,自己原本是准备下江南游山玩水的,如今却因为一时兴起而多了好大一摊子事情,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李清照总归是要完婚的人,总不成为了教导高嘉跟着自己下江南吧?

“对了,依你们看来,嘉儿这一次能够得偿心愿么?十天要背三百多首唐诗,而且还都是律诗和古诗,她连字都认不全,哪里有这样的本事?”

“你呀,根本就摸不透自己女儿的性子!”英娘没好气地白了丈夫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满足,“别看嘉儿只有五岁多,却是号称博闻强记,只要是听过一遍的诗词,她立刻便能够念诵出来。虽说古诗律诗难记,但是,只要她肯下功夫让别人多念几遍,三百多首根本算不得什么。其实清照早知道这些,刚才那些话不过是为了激起嘉儿的好胜心,在心底里,清照应该已经是承认收了这么一个弟子了。”

自己的女儿竟然这么厉害?不用装,高俅的脸上就露出了惊诧的神情。他确实听说有些穿越前辈甚至能够对整本书过目不忘,但是,他却没有这个本领。尽管自忖也算是记性好的,不过和高嘉的能耐比起来,他只能是大败亏输的份。

“我记得清照曾经说过,她小时候也是喜欢看书背诗词,往往能够过目不忘,所以,她才会对嘉儿赞不绝口。”一旁的伊容也凑趣地插话道,“所以说这就是缘分,大才女遇到小才女,自然起了惺惺相惜的心思。唉,要是他日我和阿玲的儿子也能够有这种天分就好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哪里用得着你们现在操心!”高俅笑着摇了摇头,心中却颇为期待。他日儿孙绕膝的时候,若是也能够凑一个诗会,自己这个“不学无术”的混在里头,自然是颇有兴头。正想得高兴时,旁边却冷不丁飞出了一句话。

“对了,你很早以前在老师府上吟过的那首如梦令,清照也曾经提起过,言谈间颇有褒扬。不过你在之后很少做什么吟诗作对的雅事,所以她还觉得颇为可惜。”别人赞及自己的丈夫,英娘的神情间自然有些自得,“还有你当初给鹏举取名的时候吟出的那首词,我后来也拿给清照看过,她却断定是你作的。你呀,即便不想在诗词上有所成就,也用不着藏拙不是?上次送给郑贵妃的那首词,也不是让圣上盛赞连连么?”

剽窃之作居然得到了正主的赞赏,高俅心虚地缩了缩头,内中大叹侥幸。若不是自己剽窃的都是李清照的日后之作,穿帮便在所难免,当然,老辛的青玉案除外。诗词之道不在一朝一夕之功,再加上自己又不用靠诗词出头,犯不着和那些文学之士抢饭碗。所以,他找了个借口,匆匆忙忙地出了妻子的小院。

他正准备顺路回书房,却突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立刻停住了脚步,似笑非笑地开口唤道:“曲风,你如今可是稀客啊!”

“相公说笑了!”曲风毕恭毕敬地行礼拜见如仪,然后方才无可奈何地道,“如今外头窥伺的人太多,小人也不想被别人抓住了把柄,这一次还是圣上的差遣,小人方才敢登门。”

高俅微微点了点头,这才举步往书房走去,曲风便在身后几步远处跟着,嘴里还低声道:“这几天赵相公在政事堂很不如意,张相公虽然出了政事堂调了枢相,前些天又病了,但是,这几天复出之后,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邪火,把政事堂对枢密院的干涉都驳了,甚至拿出朝廷律例,说是枢府自有枢相决断,不劳别人操心。”他说着便朝旁边扫了一眼,然后声音又低沉了几分,“殿帅府前几日开革了几个禁军,结果张相公便在枢密院大发雷霆,已经上书请求命枢密都承旨校验,圣上为此很不高兴。”

这张康国还真是会寻由头生事!高俅暗自冷笑了一声,面上却依旧是淡淡的。须知王恩虽然是因蔡京举荐而至殿帅之位,为人却相当有分寸,行事相当得赵佶的心意。更可贵的是,此人为殿帅而不自矜,对于一应文臣都是恭敬有礼,张康国朝王恩发难,无疑中更加失了圣眷。想着想着,他便沉声问道:“那么,王恩可曾上了折子辩解?”

“王帅是个中正的人,听说此事后便立刻上了折子,里头的话却是说得光明正大。小人记得奏折上有这么几句:‘朝廷选三帅,付以军政,今去数十冗卒而不足信,即其他无可为者。’圣上看了脸色阴沉不已,虽然还没有正式下旨意,但小人揣摩,圣上应该是偏向于王帅的。”

高俅回头望了曲风一眼,见他的脸上带着几分狡黠的笑容,不禁晒然一笑:“怪不得圣上道你机灵,这揣摩圣意的功夫,你已经是炉火纯青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曲风自然明白自己猜对了。有了高俅和蔡京作为比较,他对于张康国自然没有多少好感,所以心中很有些幸灾乐祸之意,但却知机地收口不再多言。在宫中多年,言多必失这一条他还是懂的。

双双进了书房之后,曲风这才从袖子中取出了一份文书,小心翼翼地双手呈递了上去。“相公,这是圣上在这一次取中的六百多名进士中间挑选出来的,共计有一百二十名。按照相公之前的意思,除了一些出身寒微而又有真才实学的,就是一些官宦人家出身的士子。圣上说,相公可以在这里头筛选,若是觉得不好,便从礼部把所有的名单都调过来。”

赵佶亲自挑的人选,高俅自然不会愚蠢到从中挑刺。再者,君臣共处多年,他的心思瞒不过赵佶,赵佶的心思同样也瞒不过他。他自己是准备改变以前的那一套,从这些新科进士中挑选能够用的人建立班底,而赵佶也同样希望能够借助用一批真才实学而又品行出众的人,从而弥补以前因唯才是举不拘一格任用而造成的问题。用一句话概括来说,这是一场双赢的勾当,自己没必要回绝这样的好意。

高俅草草扫了一眼那名单,果不其然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心中顿时笃定了下来。沉思片刻,他便抬头对曲风道:“你回去之后,就说我领了圣恩,谢谢圣上的美意!”

“小人明白。”曲风却并没有立刻出门,而是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好半晌才低低地说出了一句话,“还有一件事想要问问相公的意见,就是……就是复立孟后的事。”即便他往日异常伶俐,此时口舌也有些不利索,“圣上的意思是,宫中如今没个长辈,而当初孟后被废又多有冤屈,圣上甚为过意不去。圣上只是想问问,如今时机是否适合?”

高俅倏然目放异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曲风,一字一句地问道:“此话真是圣上让你问的?”

曲风见高俅神情有异,不觉有些畏缩,但仍旧咬咬牙道:“相公明鉴,这是圣上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喃喃自语时说的,小人还听到圣上在念叨着相公的名字。小人也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但是,若是让圣上频频出入瑶华宫,难免不会走漏风声引起朝中议论,若是能设法复了孟后尊封,则圣上遵奉皇嫂,别人也无话可说!”

“想不到你如此为圣上着想。”高俅闻言心中释然,他当然知道,被废已久的孟后不可能给曲风任何好处来让他说这些话,那么,这就真的是赵佶自己的意思了。宫中多一位不管政事的先朝皇后并没有什么,只是,那些当初用诸多手段废黜孟后的官员又会怎么想?特别是蔡京蔡卞兄弟,旁人会不会认为,赵佶这般手段是有心针对两人而来?

“此事你暂且不要去管,若是我想好了,自然会上书言明。”尽管心中早有定计,但是,他却并没有明言,而是信手从书桌上拿起了一个羊脂玉镇纸,随手递给了曲风,“对了,你回去后,把这个交给圣上。”

“小人遵命。”曲风不明所以地接过东西,心中着实糊涂了,这哑谜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二十一章 靖内外疑云迭出

宋制,全国各地的禁军名义上归京城三衙统一管理,因此,三衙长官历来无军功不除人,乃是武臣的最高荣誉。但是,真正调度军队的大权却在枢密院手中。上至调动防戍,下至裁汰禁卒,每一个环节都有枢密院牢牢掌控,这便是当初太祖用文臣节制武臣,以免藩镇做大的考虑。只不过,在长久以来的施行中,虽然崇文抑武的策略一直被施行到底,但是,在某些环节上,武臣仍旧享有一定的自主权,否则若是事事都要请示报告,那谁还愿意带兵打仗?

所以,当张康国上书就王恩裁汰禁卒一事而大作文章时,京城舆论顿时一片哗然。大约是身为殿帅者易为众矢之的,前时姚麟为殿帅时,就曾经因为处置了禁中卫士而引起了一场莫大的风波。那时,两个禁卫犯了军法,依律当受杖责,而不知道是谁将此事在天子官家耳边叨咕了一阵,赵佶一念之差下便下诏免责。结果,向来严守军法持重无情的姚麟在接到诏书却没有遵行,当庭将两个禁卫杖责二十,然后便上书请拒诏之罪。经此一事,姚麟所到之处,军中风气一片肃然,赵佶恼火了一阵便不再追究,却变相长了姚麟的声名。

而王恩虽然在资历上略逊姚麟一筹,一丝不苟的性子却一模一样。既然受命为殿帅,他便首先在殿前司禁军中进行检视,谁知不看倒好,一看之下让他大惊失色。号称天下最精锐的殿前司宿卫中,竟然有不少是根本无战力的人。发现这种情况后,他立刻命人依照簿册开始查验,最终便定下了裁汰禁卒五十四人。

这原本是他这个武臣的分内之事,但是,被张康国一渲染,立刻就变成了莫大的疏失。饶是平时王恩再好的性子,这种时候也不由火冒三丈。大宋武臣一向受压制惯了,有功不见得能受重赏,有过却必定得遭重罚,所以平日若遇文官弹劾,武臣向来是行退避之道,上书请罪也就罢了。然而,这一次王恩自忖没有半点错处,又是全然出于公心,哪里肯因此低头。

他昔日乃是神宗皇帝的宿卫,本就是出自禁中,因此对于其中情弊一清二楚。他自己虽然不善于文墨,麾下却也养着精通刀笔的幕僚。在张康国上书的次日,他便是一封洋洋洒洒数千字的奏折递上去,言辞没有任何退让。这一下子,两边就不可避免地正面对上了。

张康国原本就是借着由头打击蔡京这一边的人,倒是没想到王恩的态度会如此强硬。但是,天底下覆水难收,他身为枢相,奏疏已上就绝对没有收回的道理。眼见事机不妙,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上书奏裁汰禁卒之权在于枢密院,殿前都指挥使王恩擅自行事是为越权,请枢密都承旨覆视更无不妥,字里行间隐隐影射王恩骄横恣意,有违武臣之道。

这一通御前官司打下来,朝臣们顿时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认为只不过是堂堂殿帅裁汰数十禁卒,乃是出于禁中宿卫安全考虑,而张康国太过于小题大做;另一派则认为祖宗家法,三衙虽然管军,却得遵从上命,若都像王恩这样不请旨而妄为,则武臣必定更加骄恣。但是,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按照历来重文轻武的规矩,枢密院枢相亲自出面,此次必定是王恩吃挂落。然而,奏疏入内却渺无音讯,顿时又让人们摸不着头脑。

张康国固然是一如既往地上朝下朝,在枢密院议事理事,而王恩也同样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照样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在见识过他的雷霆手段之后,禁卫之中谁也不敢小觑了这位殿帅,不管是训练还是防戍都格外卖力。

福宁殿中,赵佶反反复复地把玩着手中的那个羊脂玉镇纸,颇有爱不释手的感觉,竟忘了曲风还在旁边。许久,他才放下了镇纸,漫不经心地问道:“想必你是把张康国和王恩打擂台的事告诉伯章了?”

曲风闻言并不慌张,而是毕恭毕敬地躬身答道:“回禀圣上,小人确实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高相公,他却没有追问,也没有说谁的不是。”

“这个伯章!”赵佶不禁哑然失笑,自失地摇了摇头,“他要是真的那么淡然,为何让你送进了这个镇纸?唔,朕虽然不可违祖宗之道,但却不可失了武臣之心。若是堂堂殿帅连裁汰几个禁卒也要遭人弹劾,将来三衙管军如何服众?朕以天子之尊,若是不能镇住这样的局面,那朕这个皇帝还有什么好当的?”

见赵佶说得咬牙切齿,曲风心中一动,愈发断定此次王恩无事,更不敢轻易吐出一句话。服侍了天子进了一旁的偏殿练习书画之后,便有小黄门替了他的职司,他便悄悄出了福宁殿,径直回了自己的下处。昨夜他陪着赵佶阅奏章到了半夜,几乎是一点都没合过眼,此刻困头上来自然想好好睡一觉。谁知合眼不多久,窗外便传来了几声叫唤。

满心不耐烦的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推开窗一看是一个宿卫打扮的青年,当时便是一愣,定睛一看方才认出是王恩的一个亲卫,顿时笑了。王恩虽然从不交结内侍,但是,他麾下的亲兵却有机灵的,平日进出对他时有奉赠,也是为了将来能够升迁方便。此时一见那人,他哪里还会不知道好歹。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圣上已经有定计,这几日必定发落的。我忖度圣上用人向来有始有终,况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应该不会怪责王帅,你就放心好了!”

那青年宿卫连声道谢,一溜烟地便跑了个没踪影。曲风被扰了宿头,一时却不想再睡了,用凉水沁了沁脸后,他便觉得精神一振。他虽然在品级上还及不上郝随,但在宠信上有犹有过之,行事更是规行矩步不肯有半点逾越。也正因为如此,即使福宁殿的内侍换了好几批,甚至连供奉也黜落了好几个,他却依旧岿然不动。

张康国这个枢使还能当多久?

鬼使神差的,他竟突然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枢密掌兵权,但是,对于矢志宰相之位的文臣而言,却不啻于左迁,张康国凭借星变之力拉下了蔡京和高俅,自己却被调任枢使,这一次还不忘兴风作浪,难道真的以为天子官家就什么都看不到?若不是严均达坐镇西北手握兵权,不能位至极品,恐怕,这枢密使的职位,怎么也轮不到张康国的!

“曲大人!”一个小黄门匆匆奔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刚刚淑宁殿传来消息,说是七皇子有些不好了!”

曲风闻言当即变了脸色,他认出对方乃是淑宁殿的人,不禁起身厉声问道:“医官院的人呢,去过了没有?”

“院使已经去了,郑贵妃急得几乎晕了过去,如今淑宁殿乱成一团。”那小黄门急得直跺脚,连声道,“想请曲大人示下,小人是不是要通知圣上?”

曲风好容易才从极度的惊愕和失神中晃过了神,语调也平静了下来:“我现在就去福宁殿,你赶紧回淑宁殿!”

那小黄门连声答应后撒腿便跑,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曲风却整理了一下头绪,然后方才往福宁殿去了。

不过一盏茶功夫,赵佶便赶到了淑宁殿。他虽然有好几个儿子,但最宠爱的儿子除了王淑妃所生的高密郡王之外,便要属如今这个尚未满周岁的七皇子了。此时此刻,见郑贵妃哭得梨花带雨,他更加觉得心烦意乱,招来一个医官便厉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只是小病么?朕昨日过来,七皇子的烧还似乎退了!”

那医官尽管吓得脸色煞白,但还是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圣上息怒,近日气候乍暖还寒,七皇子身子娇弱,恐怕病情有了反复,应该不碍事的。”

赵佶心中松了一口大气,但仍是不无怀疑地问道:“真的没事?”

“罗院使已经进去诊治了,从表象看来,大约不是大病。”那医官把心一横,事到如今,他不得不信口开河一阵,“如今罗院使正在里面诊治,圣上且耐心等待片刻。”

“圣上,娘娘醒了!”

听到这个声音,赵佶顿时放过了那个医官,连忙走到郑贵妃榻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爱妃放心,刚刚医官已经说了,小皇子不是什么大病。只要他病一好,朕立刻封他国公,然后进他郡王!道录院的徐知常也曾经断定,他的命格很硬,不是早夭的相,你就放心好了。”

“刚才看到孩子那幅样子,臣妾实在是感同身受,所以才……”郑贵妃喉头哽咽,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圣上若是真的爱重他,就别太早封他国公或是郡王,好歹让他长大一些再说。圣上,臣妾别无所求,只求他能够平平安安也就够了。”她说着说着,声音愈发低沉了,“臣妾刚刚之所以急得晕厥,是因为有一个年长的宫女说,小皇子的病似乎像是天花……”

赵佶顿觉心中咯噔一下,脸色立时变得铁青一片。

第二十二章 因天花众人惊心

“天花?你确定朕的七皇子得的是天花?”

淑宁殿偏殿之中,赵佶用几近怒吼的声音咆哮道:“这怎么可能,天花之症一定要有人传染,禁宫乃天下第一防范要地,怎么会带进来天花之症?你必须给朕一个解释,否则你这个院使也不用当了!”

罗蒙的额头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背心更是早为冷汗浸透。刚刚确诊完毕时,他已经感到整个人落入了无底深渊。须知天花虽是绝症,大宋宫禁却向来防范森严,等闲绝不可能让天花传入宫中,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必定有人夹带天花病人的衣物或其他物品。可是,他不过是翰林医官院的一个院使,又怎敢对这种事情说三道四?生平头一次,他突然痛恨起了自己所处的这个位置,倘若还当着那个副院使,又怎么轮得到他来最终定论?

左右斟酌良久,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奏道:“回禀圣上,臣只是照着小皇子的脉象和其他征兆进行诊断,这才得出是天花之症。虽然小皇子还小,看不出是否有头痛或是背痛发冷,但是,高热不退,就连吃进去的奶也吐了,所以,臣断定有八成可能是天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