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坐吧,不用多礼!”高俅摆了摆手,自己便在主位上坐了下来,然后看着胡嘉良和申朝贵道,“江南这一块地方能够安定,朝廷的钱粮上就可以自如许多,所以,此事少不得请你们两个多多操心。税法初改,中间还有莫大的干系,也请你们随时注意,莫要让人钻了空子。从目前来看,这一项上要减的赋税相当大,但是,从别的上头也可以逐项贴补,至少我在朝一日,便不会让别人动了这一项。”

胡嘉良和申朝贵连忙欠身答应,而一旁的赵鼎则不觉拿目光去瞥李纲,两人的目光顿时直直撞在了一起——大宋赋税之重是以前历代都没有的,江南这么减税也就罢了,倘若天下都施行这样的税法,以后庞大的军费和官俸开支从哪里来?

三言两语打发了两个地头蛇,高俅便示意李纲和赵鼎随他来书房,从架子上取下了两本书递给了他们。“面圣之前,好好看看这个,这是圣上写的,也就几个宰臣各得了一本,其他人都没有。圣上之所以要见你们,不过是为了你们年轻,又有锐气,自然不希望你们重复那些老生常谈的东西。你们拿回去好好琢磨琢磨,面圣的时候便可事半功倍。这两本都是我命人抄录的,你们务必保管好了!”

赵鼎和李纲当然不会领会到这是后世的小抄,但对于这份心意依然是感激涕零,千恩万谢地接了过来。倒不是两人热衷名利官场,身为读书人,学成之后卖与帝王家乃是所有人根深蒂固的认识,更何况两人对于自己的才干都有相当的自信,自然难以免俗。

等到两人也告辞离去,高俅这才命仆人打来热水擦了一把脸,然后随口问道:“子廷来过没有?”

“回禀相公,苏大人前时来过了,只是不让我们禀报相公,留下了一些土特产便走了。”

高俅微微皱了皱眉,随即想到了那个永远风度淡然的年轻人,心中免不了有些感慨。苏元老更适合于在地方而不是在朝廷,听说其治所的讼案是整个江南最少的,而且从来不以严刑峻法息讼。只是可惜了,无论是以什么角度来看,他的越级拔擢都是不可能的事。而且,想必对方也不需要这种特例。

人各有志!

第十三卷 战云密布

第一章 一朝天子数朝臣

门庭冷落车马稀,这句话永远不适合用在京城的高府。即便是高俅远在江南的时节,这里也是不少人拜访的目的地,送礼的、请托的、求情的……诸般事由应有尽有。但是,真正能够跨过中院那道门的却寥寥无几。仅仅是这座钦赐的宅邸,在不少人的眼中就是权势的标志。除了蔡京受赐的那座宅子之外,京城还有几个人的家门能够正对着一座白玉桥?

如今,高俅复相的旨意已下,高府中人自然更是欢天喜地,就连高太公也乐得多喝了两盅黄酒。毕竟,这一家门的福荫全都是靠着高俅得来,谁也不希望一朝凄凄惨惨地被贬出京去,然后被编管在哪个穷山恶水的地方。

不过,此时的府中正忙碌着另一件大事——那就是英娘的怀孕。尽管婚后已经有十几年,但是,英娘统共只有高嘉这么一个女儿,对于掌管内宅的大妇而言,这自然是不太牢靠的标志。尽管高府的所有人都知道主子夫妇俩感情极好,但是,这并不能阻止他们在暗地悄悄议论,毕竟,不少人都是从英娘手下起用的,自然不希望出现什么变数。因此,这一次英娘的怀孕自然让他们欢天喜地。

但是,这一次的怀孕却和上一次大不相同,上一次英娘尚可腆着大肚子管理家事,而这一次却动不动就需要卧床静养,肚子里的孩子一直闹腾得厉害,而大夫据此做出是儿子的推测,更是让英娘心中欢喜。即便为此大吐酸水根本没有胃口,她也咬着牙支持了下来——她已经年岁大了,若是将来想要再生,只怕也没有那个机会了。

此时,她斜倚在藤椅上,面色担忧地问道:“相公的船大约到哪里了?”

“夫人,相爷的船已经到了雍丘,指不定明日您睁开眼睛,也就看到他回来了!”贴身使女见英娘脸色不好,不由忧心忡忡,“倒是夫人您不该这么操心,上次大夫已经说此次是一个男胎,您就该好生将养着,倘若有什么闪失,相爷回来我们这些奴婢该如何交待?”

英娘疲惫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仍在想着这几日汇总上来的事。伊容不在京城,她这里又行动不便,宫里就不好时时刻刻地去了,而上一次遇见天子时,他的那句话也时时刻刻地搁在自己心里。高嘉这个女儿的脾气她是最知道的,就是家里想要约束她也不容易,更何况九重宫阙的森重宫规?想来,即便是高郎也不会希望将她嫁入皇家的。

想着想着,她的眼皮渐渐重了起来,最后不禁沉沉睡去。旁边的使女见主母不吭声,低下头见英娘睡得正香,连忙替她盖了一条薄被,又点上香之后便蹑手蹑脚地退去。

离京的时候送者云集,返京的时候高俅却看见码头上空无一人,心中不免有些古怪。看这光景,仿佛自己离京的时候是拜相,返京的时候反倒是罢相似的。他自失地一笑,举目远眺码头上那几个人影,突然身子一震——他终于看清了中间的那个人,竟然是蔡京!

他怎么有空来这里?下船上岸的时候,高俅禁不住满心疑惑。上次他离京的时候,蔡京借故只让叶梦得代为相送,如今却亲自来接自己,这未免太奇怪了。而除了那几个蔡府家人,相迎的竟然还有蔡攸,难道这家伙的病已经好了,就连心结也去了?

“居然劳动元长公前来迎接,这份情面可是让我受宠若惊啊!”

他匆匆上前和蔡京见礼,脸上自然带着如沐春风的微笑:“如今正是政务繁忙的时节,元长公这一抽身,恐怕是要急坏一帮人了!”

“政事堂留两个人也就够了,前些时日赵正夫告病的时候,就凭他们两个还不是治理得井井有条?”蔡京语带双关地微笑道,上下打量了一阵高俅,突然伸手捋了捋胡须,“许久不见,伯章似乎清减了?”

“元长公恐怕是在说反话吧?江南水乡之地,我没有胖得走不动路就不错了,哪来的清减?倒是元长公这番静养,气色比以前好多了!”

“哈哈哈哈,比不得伯章你年轻,能够日日打熬,如今我的精神可是不济了,能够聚精会神办三个时辰的事就已经腰酸背痛,人老了,着实不中用了!”

蔡攸在旁边看两人一来一往,心中不由冷笑。自己这位父亲是头等不肯放权的,这闲置一年多来,别说是静养,恨不得把朝廷的每一条政令掰碎了分析才是正经。至于遥控指挥暗中操纵就不用提了,那些朝堂上的针锋相对,不正是老爹的手笔么?即便是年纪老了,蔡京的心也永远不会老!

寒暄了一阵,蔡京便邀了高俅上他的马车,尽管自家已经有了来迎候的人,但是,高俅却很爽快地上了那辆车。这是赵佶钦赐的车,不管是拉车的马还是整个车厢抑或是车夫,全都是万里挑一的货色,一路行去竟丝毫感觉不到多少颠簸,当然,这也离不开官道的平整。

“伯章,辽国陈兵西南边境,分明是对以兵威恐吓我国,如今他们的使臣已经到了京城,你的意见,是拖还是决?”

高俅微微一笑,随即反问道:“元长公这么问,大约是心有定计,不过,我的看法,总归是和元长公你一样的。”

“哦?”蔡京饶有兴味地抬起头,眯缝着眼睛看了高俅一会,这才笑道,“我还以为伯章必定是强硬派,会毫不犹豫地主张拒绝,谁知你竟然也准备拖着?”

“西北用兵原本就是定局,我朝花费多少钱粮兵卒方才拿下了横山,难道会为了辽国而放弃?”高俅轻轻摩挲着下巴,见蔡京眼中精芒一闪,如何不明白他的所思所想,“朝臣们大多都是担心两面作战以及河北的压力,所以才会主张退兵,一如当初赵正夫的看法,对不对?”

“这世间多的是庸才,自然看不出风险背后的好处。我朝不愿意对辽国开战,难道他们就愿意了?辽主如今焦头烂额的事还少么,若不是西夏的位置太过重要,而且他们也需要这个盟国,他们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面威逼?”蔡京突然坐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地问道,“圣上对我提了,说是伯章你曾经在江南接待过女真使节,怎么样,他们回去之后可会攻辽?”

“对于他们来说,这一次的机会千载难逢,怎么会轻易错过?辽国在西南边境屯集了七万精锐大军,似乎完全忘记了辽东尚未平定,若是女真人连这个机会都抓不住,他们也就别提什么起兵反辽了。我们要做的就只是一个拖字,为此不妨在交涉的时候用一点花招,能拖多少时间就拖多少时间!”

车厢中的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大笑了起来。不管怎样,他们都面临着一个最大的契机,在解决所有事宜之前,两个人无疑应该同舟共济。

回到家里,高俅先去拜见了父亲,然后便匆匆去看英娘。当看到妻子那睡熟的样子时,他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那隆起的小腹——这里面,就是他即将降生的第四个孩子么?

“高郎?”英娘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见面前呈现出一张熟悉的人影,不由惊喜交加地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高俅小心翼翼地扶着妻子的腰身,让其半坐了起来,“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一定要格外小心。再说,你的年纪比不得当年,到时候一定得找最有经验的产婆。”

“嗯,我知道!”对于丈夫的关心,英娘自然是心中甜蜜,笑着点了点头,“大夫已经说过,八成是男孩,这是我和你的儿子,我一定不会让他有事的。”

“傻丫头,是男孩是女孩又有什么要紧,难道我对嘉儿不好么?”高俅轻轻地捏了捏妻子的鼻尖,宠溺地道,“女儿才是真正的宝贝,儿子就知道调皮捣蛋,有什么好?”

英娘闻言不禁失笑:“你呀,就知道一味地宠着嘉儿,我们家的儿子哪里有她这么捣蛋的?要我说,举儿和越儿两个人加在一起,都及不上嘉儿一人的调皮捣蛋!我知道你疼她,只是,也得给她一些约束才好,不然,她……”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了,女儿迟早是别家的人,即便是如今爹娘再宠爱,倘若所托非人,将来便什么都没有了。

“你放心,嘉儿将来的婚事,倘若她自己不愿意,我决不会去逼她。至于圣上那里,大约是随口一提,不会当真的。”高俅轻轻拉起英娘的手,笑着安慰道,“除了钦圣向皇后和昭怀刘皇后,你看大宋朝中哪一代皇后是出自文臣之家的?我如今圣眷已极,若是成了外戚,对我有什么好处?就是圣上,大约也不会愿意看到这一点的。”

“嗯,希望如此。”英娘终于感到心头疑虑渐消,突然,她惊喜地抓住了丈夫的手,“高郎,你快摸摸,他……他在踢我呢!”

高俅先是一愣,随后把手贴在了妻子的小腹上,立刻感到了一阵阵的振动。这个小生命,再过不多久就会面世了。

第二章 为家国各有盘算

“臣拜见圣上!”

久别一年有余,看到赵佶的时候,高俅不由得生出了一种仿若隔世的感觉。不管怎么样,这一年来他的诸般举措若是没有这位天子官家的支持,怕是早已半途而废无疾而终了。

“免礼平身。”赵佶愉快地点了点头,待到高俅起身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末了才笑道,“这一年不见,朕总觉得你似乎变了一些。嗯,不管怎么样,伯章你回来就好!”

久别重逢,君臣之间并没有立刻谈及正事,而是闲话了几句家常,到了最后,赵佶才说起了已经改封为吴王的赵佖。

“八哥一直体弱多病,虽然朕一直都嘱咐他好好调养,无奈还是不济事,每每想及,朕便觉得心如刀绞,如今,朕的嫡亲长辈已经都没有了……”赵佶轻轻叹息了一声,脸上流露出一丝悲意,“或许,这就是别人说的孤家寡人?”

听赵佶的语气有些不对,高俅不由抬头细看这位天子的脸色。不过一年的功夫,赵佶似乎又瘦了些许,这样看来绝不是什么好兆头。身为天子原本就是劳心劳力的活计,若不能苦中作乐,要活得长寿着实不易,而赵佶如今不过二十几岁,万万不能出现任何闪失。

“圣上,吴王薨逝固然是一件哀事,圣上时时追思也是念在兄弟之情,天下人都会看到的,至于圣上说孤家寡人则未免言过其实。”见赵佶炯炯的目光盯着自己,他不由复了当年形状,耸耸肩一摊手道,“圣上不是还有红颜相伴么?至不济,微臣等人也不会舍弃圣上而去的!”

“什么话从伯章你口中说出来,就仿佛变了味一般……嗯,应该说是加了蜂蜜这么甜!”赵佶哑然失笑地摇了摇头,这才转开了话题,“据知大名府苏子由上报,如今河北一带流窜的盗匪已经大大减少,虽还不能说完全杜绝,但也已经是成效卓著。他还说提点河北刑狱李格非累倒多次,却仍旧带病处理公事,所以,朕已经命他们褒奖。朕倒是没有想到,李格非乃是出了名的文学之士,居然能够做到这个地步。”

高俅却笑着答道:“圣上,提点刑狱一是要做到秉公无私,二则是要做到明察秋毫,只要肯下功夫下决心去做,自然能够做得好。国家固然是少不得文学之士,但若是所有人都只知道吟诗作对著书立说,恐怕朝政便都要荒废了。臣倒以为,似李文叔这样的臣子尤其可为士林楷模!”

“伯章说得有理,似当年南唐国主群臣何等文采风流,到后来还不是落得亡国?治理天下,只会吟诗作赋自然不行!”赵佶沉吟片刻,突然改变了心中原有的主意,“朕也该下一道诏书,令所有馆阁臣子试论经济之道!”

赵佶这么说,高俅自然不会反对,又说了一阵朝中事,他便欲起身告退,谁知这时,一个小黄门匆匆而入。

“禀告圣上,刚刚传来的消息,河北提刑使李格非李大人,今早已经去世了!”

“什么?”

赵佶和高俅同时色变,谁也没想到,刚刚正在谈论的人,居然转眼间就已经离世了!虽然是天子,但赵佶的性子却一向急得很,此时霍地站了起来,劈头盖脸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朕不是刚刚命医官赐药了么?”

那小黄门被赵佶凌厉的语气吓得直打哆嗦,好一阵子方才嗫嚅道:“李大人乃是宿疾,一直以来都是名医诊治,奈何一直不见好,此番在河北劳心劳力,故而一个支撑不住……”

“真是天妒贤材!”赵佶长长叹了一口气,随手示意那小黄门退下,“明知不支还是身体力行,李文叔果然配得上纯臣二字。他如今是礼部员外郎?”

神思不属的高俅好半晌才听明白赵佶的话,连忙欠身答道:“是,李文叔前时确实是礼部员外郎,臣离京的时候,圣上曾经因为他提点河北刑狱有功,欲图加他一官,却被他以盗匪未靖而婉拒了。”

“赠显谟阁待制!”

高俅闻言大吃一惊,见赵佶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旋即明白天子官家是利用此事给百官竖一个榜样。在朝的馆阁之臣着实不少,但是,大多数人宁可在京城拿一份俸禄,也往往不肯出外为地方官,而这对于已经厌倦了冗官冗臣的赵佶而言,自然成了足够厌憎的理由。

尽管他内心极为赞同这种说法,但还是不得不劝一句:“圣上如此殊恩,恐怕群臣会有议论。”

“议论?当初河北盗匪横行的时候,他们只知道指手画脚,有几个人肯挺身而出收拾局面?他们要谏就让他们去谏吧,朕全当充耳不闻!”

果然,次日赵佶便以礼部员外郎李格非勤劳国事,以至于猝死任上为由,赠其显谟阁待制!一时间,朝野大哗,可是,在政事堂诸相公都赞成的情况下,群臣的议论自然是无疾而终。这当中,有心怀嫉妒的,也有心怀希望的——只要做实事就能够得到信任,这给他们以往的认识带来了深刻的改变。

奉命出使宋国的辽国使节高端礼这些天也烦躁无比,陈重兵于西南边境是以大批的钱粮消耗为基础的,所以,他当然希望能够尽快完成国主交待的任务。于是,大宋官员不紧不慢的态度让他恼火万分,只是,这催又催不得,逼又逼不得,他还能够怎么办?他已经是第二次出使大宋了,前一次不但未能达成任务,反而让大宋名正言顺地占了横山,要是此次还是如此,回国后,辽主的第一件事必定是罢他的职!

“高大人!”

见是行前萧芷因派给他的侍卫耶律达,他不由微微皱了皱眉:“怎么,还没有定下来下一次会谈是什么时候?”

“南朝如今态度强硬,此番又是先头那两位相公执政,恐怕不如赵挺之这么好糊弄。”虽然是武臣,但是,这些年在阴谋中浸淫久了,耶律达不免在考虑事情上带了几分习惯性思维。“高大人,此番皇上下了决心,一定不能让西夏再陷于那个境地,可是,宋国一拖再拖,是不是存了别的心思?”

高端礼烦躁地摇了摇头,他当然知道,蔡京和高俅都是主战派,远远比主和派的赵挺之难以对付,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难道他现在还能退回国去不成?

想到这里,他不由狠狠地一拍桌子道:“他们自然是心怀叵测,如今我们只要拖一天,西夏那边的情势就会危急一分!该死,他们分明是看准我国投鼠忌器,不会轻易出兵援助西夏!”

耶律达的脸色不由一变,高端礼能够想到的事,他当然不可能想不到,只是,若真是如此,他此来的目的岂不是全都白费?若不是当年那位主儿一意孤行,以至于辽国在河北京畿一带的情报网络遭到重创,又怎会有现在的麻烦?话说回来,似乎江南那边如今也出了问题,只是,以往大宋若是破获谍探,必定是大肆宣扬,如今怎么突然秘而不宣?

高端礼见耶律达在那里沉思不语,心中自然更加焦躁。只是,他是汉人,耶律达却是契丹人,两人之间没有任何统属关系,他不便对其直接下令。想来想去,他还是忍不住提道:“耶律大人,倘若你有时间,还请到市井上去探探消息,看看大宋朝廷究竟是怎么个意见。不管他们再如何隐瞒,这样大的事情,朝堂上总不可能完全不议吧?”

另一头,蔡京却显得优哉游哉,高俅这一头一回京,政事堂便又恢复了往日一人轮值一天的景象,虽说人手比往日少了,但好在都是用熟的人,他根本就不用担心有人怀有异心,反倒比以往人多的时候更加如臂使指。只不过,眼看着那些空出来的位子,外人全都是虎视眈眈,就连郑居中也往他这里跑过好几次。

“位子确实空出来不少……”他转着手中小巧玲珑的酒杯,莞尔一笑道,“枢密使如今空着,政事堂尚书左丞已经由何执中递补,所以尚书右丞也就空了下来。而只要圣上点头,中书侍郎门下侍郎再添两个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少蕴,你说我要不要再补几个人进去,实在麻烦得紧呢!”

“恩相大约不是怕麻烦吧?”叶梦得见蔡攸给自己斟酒,慌忙伸手推辞,实在推辞不过只得欠身谢过,然后方才直起腰答道,“恩相上次说的已经都实现了,如今无人不知恩相的手段,自然都想攀上大树好乘凉,可是,想要自立门户的也从来不少。依我之见,恩相现在不妨先看看,不必忙着荐人,也得看看高相公的意思才对。”

“到底是少蕴,果然有远虑!”蔡京原本就心有定计,自然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何执中此次出力不少,所以我才保了他进尚书左丞,中书侍郎,别人就暂且不好这么做了。至于郑居中,此人进枢密院还差不多,到政事堂搅和,只怕是又一个张康国之流!”

“恩相所言极是!”叶少蕴见蔡攸在一旁一言不发,心中不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第三章 召宰臣议改枢府

“爹爹!”

高俅一归家,就看到高嘉急急忙忙地冲了上来,心中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见高嘉一脸的哀求,他便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道:“你娘如今行动不便,你去和你两个姨娘商议一阵子,先去那里吊祭一下吧。代我和李夫人说,他日我约了其他人,必定再去拜祭!”言罢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朝内间走去。

李格非的丧事仍在办,便接连有数名馆阁学士上书请郡,一时间引来无数人议论纷纷。一干原本只是闲职的官员也纷纷上书言事,竟比建中靖国时求直言更盛。只是,天子官家固然是欢喜了,别人却是苦得很,仅仅是整理那些各式各样的谏书,就忙得一干小吏腰酸背痛,更不用说负责检看的几个官员了。

“圣上虽然没有下旨求直言,这却和真正下旨每多少差别,只是,其中还有不少人是冲着揣摩上意而来的,动机就不纯,自然说不出什么好话!”

阮大猷一边将几份折子给高俅看,一边笑道:“这其中甚至还有人认为圣上对我等不满,罗织了多条罪名,似乎准备一举把如今的几位相公都弹劾了下去。心愚至此还想再进一步,未免令人可笑!”

“有什么可笑的,这些人拿了朝廷俸禄不干实事,成天就想着攻击这个攻击那个,该说是我辈的耻辱才是!”对于所谓清议,高俅一向没有多大好感,原因很简单,这个人说起来是左一套右一套,仿佛有天大的本事,但是,若你真正问起细则,便是一问三不知成了摇头先生。不仅如此,这种人还要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如何如何为朝廷着想,仿佛天底下就是他最忠心似的。

“你也太偏激了!”阮大猷闻言只得苦笑一声,也就不再提这些事,随手又拿起了旁边的一摞奏章。“辽国陈兵边境,虽然圣上没有大肆张扬,但是,朝臣还是紧张万分,这些都是请求和西夏议和的。这些人都说恩威并济,既然威已经到了,不妨再施恩安抚,否则纵使开疆千里,却不能保其太平,仍然是朝廷的负担。听说,这种意见如今在朝廷还相当有人支持。”

高俅拿过几份奏章稍微翻了翻,见全都是些老调重谈,甚至有人还引用了欧阳修在新唐书中的评论,说什么“盖自古为天下者,务广德而不务广地,德不足矣,地虽广莫能守也。呜呼,盛极必衰,虽曰势使之然,而殆忽骄满,常因盛大,可不戒哉”。他就不明白了,唐时汉族威仪远播西域,引得四方来朝,之所以落得一个灭亡的下场,也不过是因为子孙不肖,和什么德不足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大宋这所谓的恩威并济,就能保住一世太平不成?

“这些奏折蔡元长看过没有?”他扬了扬手中那几分沉甸甸的玩意,冷冷一笑道,“我敢担保,蔡元长若是看到这些,必定也是笑其迂腐!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知道抓住,反而死死抱住祖宗成例,这些人的脑子是不是读书读坏了?”

阮大猷本能地扫了一眼四周,见几个书吏都不在,这才松了一口气:“你这话虽然没错,但无疑是一竿子扫落一船人。要是让人传出去,明天朝堂上无疑又是一场轩然大波。”他见高俅满脸不以为意,心中不由暗叹一声,随即又问道,“对了,上一次所说的巨舟一事,那时我对圣上提了,圣上很是高兴,说是你曾经提过要建海军,彼时尚未有余力,现在既然能够做到,就按照你的话多造几艘备着。”

由于巨舰下水成功,高俅行前就和高傑下了订单,此时听到阮大猷的这一席话不由异常满意。这年头,无论是女真还是辽国都尚未发展海军,而大宋只要有了这样一支生力军,北可击辽国女真,威慑高丽日本,南可达蒲甘等国,这十二世纪的远征舰队一旦建立起来,此时海上还有谁能及?

“圣上英明远虑,自然是我朝之幸!”一句例行颂圣俗语之后,高俅突然望见外边有个人影在张望,不由站起身来,厉声喝道:“是谁在外面?”

话音刚落,一个小黄门便满面慌张地闪了出来,下拜见礼后方才结结巴巴地道:“小人……小人奉圣上旨意……召……召高相公和阮相公前去议事!”

高俅闻言不觉疑惑,见那内侍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看上去面生得很,心中这才释然,但仍是板着脸训斥道:“你既然是奉旨而来,自可大大方方地通传,何必在外边躲躲闪闪的?政事堂要地,岂可容人不明不白地擅闯?”

“小人……小人知罪!”那小黄门登时把头低得更低了,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小人刚……刚到福宁殿执役,不……不懂得规矩……”

不懂得规矩的人还能到福宁殿御前?高俅的心中不免有些疑惑,见阮大猷同样露出了茫然的神态,他遂命那小黄门前面领路,整理了一下衣冠便出了都堂。一路上,他屡次用言语探问,这才知道此人竟然是王皇后身前拨来的内侍,不由和阮大猷对视了一眼。

两人进殿先后行了礼,赵佶便示意赐座,然后方才说道:“朕这些天一直在考虑一件事,须知祖宗设枢密院,就是为了避免武臣独大,兵部职权太专,而到了如今,名义上虽然是两府合议,但是,总以政事堂为准,枢使位分虽尊,却如同鸡肋一般。所以,朕有意恢复当年旧制,若有军事则有枢府独专,两位卿家认为如何?”

今日召见竟然是因为此事?

高俅满肚子疑惑地望了阮大猷一眼,见其同样是茫然无措,立刻醒觉此事赵佶事先并未和任何一个人商量。枢府独专军事原本是大宋开国时的制度,但是,由于枢府几乎都是文臣,而后政事堂职权越来越大,所以纵有军情大事也往往进行两府合议,而枢密院却无权干涉政事堂的政务。久而久之,也就造成了枢相一职不受重视,对于宰臣更相当于左迁的情况。

“圣上,此议确实不错,但是,历来枢密院用人只从文臣中拣选,即便这些人曾经纸上谈兵懂得一些军事,到底未曾真正纵观全局,所以臣认为仍有些不妥。”一想到枢密院拖沓的行政体系,高俅就有些恼火,此时顺势就提了出来,“太祖立国时,枢府曾经用过武将,但是,英宗和神宗两朝,只有郭逵曾经担任过枢密副使,其他再无武将入过枢府,这虽然防止了武将擅权,但是,也造成了枢密院目光的局限。所以,臣认为,即使枢密院不能用武将,却需对入选其中的臣子加以系统训练,否则,一帮连大局都难以看清楚的官员,怎能做出最好的统筹安排?”

赵佶起初还以为高俅的意思是要用武将为枢密,因此不免皱起了眉头,最后听高俅这么说,眉头便渐渐舒展了开来。要知道,以文统武乃是大宋一直以来贯彻的制度,若轻易改动,那么,必定会遭致大多数文臣的群起而攻之。只要不动及这一条根本,那么,一切都还是可行的。

“伯章说得有理,待到和元长他们再商议后,朕会考虑此事。”身为天子,赵佶当然知道如今带兵主要靠的是前方将士自己的判断,枢密院颁下去的阵图往往都只是表面功夫,因此对于枢密院的作用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才会提出这一次的意见。“仅仅陈腐两个字,便足以概括如今枢密院的景况,要不是朕曾经遴选了一批年轻有为的官员补充进去,怕只是堂堂大宋枢密院,就要变成养老的地方了!”

这番话虽然重了些,但其实没错。这些年来,枢密使一职暂且不提,同知和签书院事几乎都成了养老的位置,上去的官员往往都有七老八十的,看上去自然是一片暮气沉沉的景象。而赵佶即便再喜欢任用年轻人,却总不能把年老的官员统统搁置不用,因此在这个问题上也一直没有太好的法子。

高俅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么,圣上对于枢相之职,可是已经心有定计?”

“伯章,朕的心意难道你还不知道么?严卿家在西北劳心劳力,一而再再而三地取得战果,朕也没什么可以犒赏他的。足以表彰其功的,也不过枢相之职而已!”

“圣上!”阮大猷终于惊诧了,要知道,枢密使真正掌军权已经是很久没有过的事,一旦开此先例,必定会让朝堂震惊。“圣上要犒赏严均达的功勋,恐怕也不应该此时进他为枢相,否则……”

“阮卿家多虑了,你说的朕心中有数,如今严卿家做的事情,其实不就是枢密使的事?不过,朕此番决定虚枢相之职以待严卿归来,至于枢密副使以及签书枢密院事,还请你们回去多多考量!”

高俅闻言不禁和阮大猷面面相觑,这大战在即的当口,天子真的准备改组枢密院?这是让辽人麻痹大意,还是真正下了决心?

第四章 因制举李纲建言

大观元年七月初二,天子下旨,枢密院所有官员全部重新考核,以才德作为标准,若不符者一律裁汰重新任用。旨意一下,顿时举国大哗。

小民百姓固然只是津津乐道空缺出来的大把官职,但是,廷上朝臣却不得不考虑得更远。西北战局尚未明朗,皇帝在这个时候要改组枢密院,这究竟代表着什么?是准备在西北削减用兵,还是根本就是烟雾弹?

就在群臣在背地里议论纷纷的当口,集英殿修撰蔡攸上书,以北面房河西房太过重要为由,请在原本官吏之外,另行增设,其中,两房各设专任副承旨一人,主事各两人,令史各四人,书令史各四人,守阙书令史各六人。此议一上,又引起了无穷无尽的议论。

须知宋初循唐、五代之制,置枢密院,与中书对持文武二柄,号为“二府”以来,每朝奏事,与中书先后上殿。而后庆历中,知制诰富弼进言,边事系国安危,不当专委枢密,由是军事以中书枢密共决。之后中书枢密每每在具体处置上有所不合,中书赏功,而枢密反而降罚,文武二府常常产生嫌隙,到了如今,枢密院的权柄更是大不如前。

而蔡攸身为蔡京长子,又在蔡京刚刚复相之后便上了这么一通风向标似的建言,顿时让人们感觉到,往日形同鸡肋的枢密院,又似乎更有吸引力了!

枢密院十二房,原本一共有官吏三十八人,元祐时又增二十二人,其中都承旨都副承旨不在此列。副承旨、主事、守阙主事、令史、书令史为从八品,枢密院守阙书令史为正九品。蔡攸上书请增的尽管都不是高品官员,但是,枢密乃是要职,若是能够像当年严均那样一举合了圣意,以后越级拔擢想必也不是难事。因此,对于年轻官员来说,这自然是莫大的好事。

这恰到好处的进言自然让赵佶为之大悦,一时完全忘记了蔡攸当初的过失,一举下诏进蔡攸龙图阁待制。诏书一下,不少大臣纷纷上书,言说蔡攸大臣之子,不可骤加任用,而谏言一入内府,便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渺无音讯。

而天子另一道下令开制举的旨意更是让天下士子群情振奋。制举乃特科,早先允许士子自荐,最后又规定必须由有朝廷重臣保荐,而制举入三等则可媲美一科状元,对于那些翘首盼望三年一次科举的士子而言,这自然也是莫大的好机会。因此,当来年三月开制举的消息一经传出,有资格应试的人就开始打点行装往京城赶。

回到京城,李纲自然便住到了自己的家里。这短短一年多中,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无锡士子一跃而声名上达天听,就连其父李燮也得以受益,此番一家人重逢,自然是喜上加喜。

李纲回京之后方才得知乃父特旨转一官,又授秘书少监之职,自然觉得心中鼓舞:“爹爹此番一跃而至秘书少监,实在是可喜可贺!”

“我向来是磨勘一次转一官,此次若不是你在江南来了这么一次大动静,圣上又怎会注意到我?”李燮从未想到儿子能够有这样的机缘,心中自然很是得意的。在他看来,子荫父职算不上什么,而做父亲的反而承了儿子的光,这也让他在同僚之中大有体面。“明年二月便要开制举,你真的已经预备好了么?高相公真的答应给你写荐书?”

“爹,你放心,我心中有数。”想到那些满京城求一封荐书的士子,李纲自然知道他是何等幸运,“高相公和阮相公都已经答应做我的举主。”

“你这机缘确实了不得!”李燮满意地点了点头,伸手捋了捋胡须,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对了,如今圣上改组枢密院,你对此有什么心得么?”

李纲此番和高俅同行返京,高俅也暗中提点过他将来的仕途,此时再和这一番大举动结合在一起,他自然也有了自己的看法。

“爹,不瞒你说,高相公曾经对我说过,只要我此番制举能够入三等,那么,圣上或许会特旨任我为监察御史。上一次无锡奇石一案,我便是因言建功,所以圣上一直记着这一条。但是,以如今的情势看来,我倒想进枢密院去历练一番。”

“你竟然想去枢密院?”李燮闻言不禁一惊,但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儿子的意思。言官虽然清贵,但是,于朝政上能做的毕竟有限。而当今天子虽然看重言官,可终究并不会全盘采纳忠言,与其如此,确实不如到枢密院做一番实事。再者,他也知道儿子少时便喜欢研读兵书,在军事上也是颇有心得。

“你如今已经历经了一番世面,这些事情不妨自己决定,我这个爹爹绝不干涉!”李燮一边说一边笑道,“不过,若是你明年中了制举,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来争抢你作女婿呢!”

和李纲不同,赵鼎一进京便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陛见,毕竟,这是攸关他仕途的一件大事。不过,最终面圣的过程却极其顺利,天子官家没有在学问上多费口舌,而是询问了他一些理政治事之道,而此番有了实际经验,他自然是回答得井井有条。于是,不多时便有旨意传来——进直显谟阁,拜庐州知州!而由于他婚期渐近,特旨成婚后再行赴任。

昨岁中进士,今岁就得以为一地知州,这对于赵鼎来说自然是莫大的喜事。再加上已经在筹备中的婚事,整个赵府自然是沉浸在一片喜悦的气氛中,就连刚刚雇来的二十几个家人也是腰杆挺得笔直。要知道,此番他们的主人娶的可是相府的侄小姐!

因此,这一日他和李纲在高府门前碰头的时候,双方不由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不管怎样,他们这一趟都是得了莫大的机缘,于情于理都得前来拜会一番。而由于他们的确有实绩,就连那些最喜欢鼓噪的言官也找不到话说。

“元镇,伯纪,不必多礼,都坐吧!”

高俅这一日正好不在政事堂当值,见到两人联袂而来不觉脸上一喜,待两人见礼时便举手示意他们坐下。“这些日子在京城还好吧,是否出去和人会文?”

“也只是隔三差五有这么一回而已!”李纲如今虽然铁定参加制举,毕竟身上没有进士功名,自然比赵鼎自由得多,“有几个江南文友都来了京城想要设法参加明年的制举,所以大家就聚了聚。我初到京城,朋友不多,所以这一类聚会自然也少。”

“伯纪的文友也要参加制举?看来,圣上这一次开特科,倒是引来无数才子!”高俅闻言微微点了点头,“那些人可找到了举主么?”

“哪有那么多人如伯纪这么幸运?”赵鼎冷不丁插口道,“说实话,我也实在羡慕得紧,若不是身负圣命,我也想去试试!想当初大小苏学士同试制举,大苏学士更是得中三等,那是多大的荣耀!”

“元镇真真是得陇望蜀!”高俅哑然失笑道,“这一次外放之后,你回来之后便是馆阁,接下来青云直上,居然还指望参加制举!莫要把人家的路子都挡了!”

“我这不是说说么?”赵鼎说着便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此番回京,家母已经在我面前屡次提点,越级拔擢乃是圣上莫大的恩典,让我一定竭尽全力,不可辜负。家母更言及相公一片苦心,心中万分感念,不日将亲自前来拜谢!”

“家有贤母,怪不得能出你这样的英才!”高俅本想建议赵母免了此行,转念一想也就息了这个念头。不管怎么样,见一见这位大有贤名的赵老夫人也是一桩好事。

李纲见赵鼎说完,便立刻提道:“相公刚刚提起举主一事,我不免想说几句。原先制举乃是士子自荐,如今却审查严格,若是布衣,首先得经过当地官吏审查,然后又需公卿推荐,因为这一点,便让不少人知难而退。如今不少人得了官府凭文之后,便纷纷赴京来碰运气,但是,能够最终参加阁试的,只怕是十中无一,参加殿试的就更不必说了。”

科举本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而制科也不过是在平常的途径之外又给考生多了一条路而已。但是,寻常考生又哪里认识什么朝廷公卿?

高俅沉吟片刻,不禁想到了自己眼下能用的人确实不多。“这样吧,伯纪你如今声名鹊起,将来一定会有人找你会文,你不妨看看,究竟是谁有真才实学。只要真的是德才兼备的人,我可以设法让朝廷公卿做他的举主!看来,我这府门也该开一开了。”

“相公如此贤明,我替那些士子在此多谢了!”李纲闻言大喜,起身深深一躬道,“那些士子数十年寒窗苦读,无不等待着这一天,相公此举,对他们不啻是莫大的恩德!”

“先别谢我,能否取中可不是我说了算!”高俅笑着摆摆手道,“到时我在门上给这些士子留一条路,给他们一个机会。对于他们而言,寻一条路子着实不易。”

第五章 开空门迎俊杰才

距离开制举的旨意发布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京城的客栈中便住满了各地上京碰运气的士子。尽管制举的要求极为严格,先要在秘阁进行一次阁试,过阁之后才是殿试。殿试的科目是策论一道,要求在一日时间内完成一篇三千字的策论,若是没有足够的才学,就是勉强过阁也是白搭,反而会引人笑话。然而,最难的却不是殿试,而是之前的公卿举荐。

仅仅是几日的功夫,坊间便多出了不少诗词文集,个个都是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无一例外是此次赴京参加制举的人。对于他们而言,径直到朝堂高官的门上去要求举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只能出此下策,然而即便如此,能够获得青睐的可能依旧很低,更何况,朝廷官员也能够参加制举,这又断送了他们不少希望。

此时,一座小酒馆内,几个士子模样的人便在那里低头喝闷酒,个个都是愁容满面。借着满腹酒意,他们彼此都发起了牢骚。

“听说了么,福建那里又要来好几个有名的士子?”

“这还用说么,福建这些年出的人物多了,前有吕相公,后有赵相公,此番还不知道怎么了得呢!”

“何止福建,还有江南,江南原本就安定,读书人又多,听说仅仅徐记客栈里就住了十几个。咳,这难得的制举机会,难道还会有人错过么?”

“唉,好容易取得了官府的官凭,可是公卿举荐这一条又该怎么办?挨门挨户地去送文章怕是行不通的,难道真的要花大本钱去印一些书册出来?那得要花多少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制举不比三年一次的进士科,朝廷官员也能考,我们的机会原本就不大。只是,这到了眼前的机会,怎能让他落空?”

一帮人正在唉声叹气的当口,外头突然风风火火冲进一个人来,还未落座便大呼小叫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喝酒!难道你们没有听说过么,今天早上有人成功把诗文投到高相公府上去了!听到这消息,有不少人都往太平桥那边去了,巷子是堵得严严实实!”

“什么?”一个书生满脸不可思议地站了起来,“你不是开玩笑吧,那高府的门禁何等森严,那些看门的会把诗文送进去?”

“无锡李伯纪你听说过吗?就是此番在江南帮着高相公做了不少事的!听说他前几日拜会高相公时,说是如今满城士子找不到一个举主,是以高相公派了几个得力的幕僚统管此事,只要投进去的卷子或是诗词合意的,便有机会受邀,届时便有可能受到推举。虽然听说高相公手头只有五个推举名额,而且已经用掉了两个,但是终究比没有强。再者,高相公在朝中人缘不错,若是真的能对了脾胃,指不定请哪位公卿代为推举呢?”

听到有这般好事,一帮士子登时轰动了,各自去准备文章,题写诗词,一时之间散得干干净净。要是不能趁早,说不定那名额就被别人占去了。

大宋每科取进士七八百人,比起唐朝一次录取十几人二十几人,而且还有特奏名制度,已经算是给了读书人很大的希望。然而,对于寻常士子来说,这仍然远远不够,毕竟,天下读书人何止千千万万,每年只不过数百人中第,满腹经纶者名落孙山的也不知有多少。所以,赵佶即位以来的第一次制举,无疑给了他们莫大的希望。

从政事堂治事回来,高俅方才看到太平桥那里攒动的人头,不由吓了一跳。待到凝神细看时,他才发现那是一大群士子,有些人鞋子都掉了,有些人戴歪了头巾,有的人已经挤得脸色通红……若不是亲眼看见,他哪里能够想到,一次制举竟然有这么大的诱惑。

“相公!”赶车的车夫已经有些不知所措,“太平桥前门已经被堵上了,是不是去侧门?”

“跃龙门……真正能够跃过龙门的终究只是少数而已!”高俅喃喃自语了一声,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即便中了进士,也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青云直上,不少人就是以六七品官终老而已。这独木桥终究是独木桥,能够从此通过的,永远都只有一小撮人,只是,那巨大的诱惑光环下,又有谁能够抵挡得住?

“也罢,走侧门吧!”他拉下了车帘,缓缓闭上了眼睛。

进了家门,他方才知道今天究竟是什么样的景况。仅仅是这一天,投进来的诗文就足足有上百,这还是门上人限制,所有士子都只能送一篇文章,否则恐怕就不止堆满一个桌子了。饶是如此,宗汉还是忍不住埋怨道:“相公你倒好,只是一声吩咐,我们却得花不知多少功夫。人已经不够了,相公你得再去调几个人,否则这么多长篇策论看下来,其他事就都用不着干了!”

“看来是我考虑得太简单了!”高俅随手翻了几个卷轴,见上头都是满满当当的骈文,顿时很有些头痛。如今在朝廷熏陶久了,他的功底自然是大有长进,但是,他还是不适应看这些花团锦簇的文章。在他看来,文章固然重要,但实质内容也同样是重要的一环,否则就只是浮于表面。因此,他沉吟片刻便吩咐道,“挑选的时候,除了看文字之外,元朔你也让他们看看其中的政见,哪怕是荒谬的,也先挑出来。否则到时候荐出去一个迂腐人,我脸上也不好看!”

“知道了,我的相爷!”宗汉埋头看着手上的那篇文章,头也不抬地挥挥手道,“相公你只管加派人手就行了!”

唐时的制科名目极多,制科考试的成员,可以是寒士庶人,可以是官宦,统一由皇帝亲自主持。制科考试虽有皇帝亲试,亦能得美官,但是在人们心目中,尤其是在士子或显宦心中,远远不若进士科出身荣耀。

而宋朝则不然,进士科三年一第,每次得中者足有七八百人,而每个皇帝在位时,制举往往只有一次,甚至连一次都没有,每次录取者更是寥寥。久而久之,制举的地位就远远凌驾于进士科之上。当年苏轼兄弟两人共试制举,而苏轼一举入三等,便成就了一段佳话。

而这一次的制举,根据赵佶的授意,将要录取三十人,而这已经几乎比先前大宋历代君王取中的制举总数还要多。消息传出去之后,怎能不引得士子趋之若鹜?而按照官制高低,自宰相亲王以下,每个人能够拥有的推荐名额极其有限,而一名士子必须得有两人保荐方才能够参与制举,这也变相杜绝了宰辅重臣推荐私人的弊病。所以,在别的官员都在斟酌那几个名单的时候,高俅的做法不啻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就在大批士子在高府门口挤破了头的时候,赵佶也轻车简从,从后门造访了高府,这猝不及防的一遭顿时让高俅手忙脚乱。

赵佶原本就是听说了高府盛况,这才来凑一个热闹,因此等高俅行礼之后便笑道:“伯章,朕知道你向来手段高,谁知你这一次能玩出这么大名堂!”

“臣这也是听李伯纪一说,心有所动而已!”高俅知道赵佶一定不会因此怪罪,索性落落大方地道,“我已经和陈谏议等几个言官说好了,到时大家一起来看文章,专拣那些有才学的保荐,如此方才不会因人情而蒙蔽了眼睛!”

“哈哈哈哈,亏你想得出来!”赵佶大笑着在高俅肩膀上一拍,兴致顿时大好,“如此一来,岂不是天下英才尽入朕指掌中?刚刚来的时候,就是朕也不敢走正门,为了你的大门被堵,不少官员也只能绕道了!”

“臣倒希望京城官员都能打开门收一收这些卷子!”高俅一边引赵佶至正厅,一边说道,“圣上可知道,每次科举,诸府县贡生接近两万,而得中的不过数百人,几乎是二十人之中方才取一人,而制举则更甚。虽说朝廷如今取士公正,却难保有所遗漏,只要臣子都怀着一点公心,荐了自己人的同时还能想到更多士子,这保荐的法子便能更公正一些,也能多给人一些机会,不是么?”

赵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想起了高俅的两个人选,突然笑了,“你荐了一个李伯纪,又荐了一个苏子廷,然后把剩下的三个名额都放了出去,如此一来,私心公心就多全了,亏你想得周到!”

君臣两人这边厢聊得投机,那边厢的其他官员自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历来制举都是锦上添花多过于雪中送炭,毕竟,至少在才学上,那些曾经过了进士科一关的官员都胜过寻常士子不仅一筹,只要此时再推上一把,能够在制举上有所进益,他的举主也能够因此而沾光。

然而,就在不少人观望的目光中,蔡府的大门也悄无声息地打开,开始接受士子的自荐。

第六章 坚冰渐融端倪现

由于制举每科不过录取三四人,因此蔡京原本并没有多大兴趣,推荐了一个叶梦得也就罢了。即便是赵佶后来说要将取中人数大大增加之后,他也颇不以为然,毕竟,从更高层面上来说,这仍然是官员的盛宴,和普通士子没有太大的联系。

然而,高俅的高调举动却让他大为惊奇。当看到太平桥那边攒动的人头,当家人传来坊间街头的议论,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一条非但与己无害反而有利的大好事。于是,他几乎用最快的速度传出风声,蔡府也同样接受士子的自荐。

两位宰臣相继开了这么一个头,别的官员自然不甘落后,一时间,平日门庭最是森严的公卿之家纷纷大开方便之门,为士子提供机会。而赵佶更是下诏各地官员,在验给官凭时须得谨慎,一经查出有贿选或是人情者,各地主官连坐。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若是天下士子全都涌到京城来,那这里是怎么也应付不过来的。

由于这个缘故,因此在朝会之前,一群官员都在议论着那些前来投书的士子,甚至有人还饶有兴致地提起几篇策论中的政见,一时间,崇政殿中一片热闹。

蔡京和高俅却两两站在一边说话,他们两个自成一体,别人自然知趣地不去打扰。

“伯章,你这一招可谓是神来之笔,如今的人哪个不是好名的,哪怕是手头名额都已经满了,也像模像样地大开中门,想要博取一点好名声。不过,估计同来参加制举的官员非得恨上你不可!”

高俅微微一笑,满脸的轻松写意:“想要参加制举的官员,若是真有真才实学,那么必定早已声名鹊起,自然有人推荐。若是连这个都要走通别人的门路,那还算什么本事?倒是这些士子,有些人虽然年年名落孙山,却未必不是没有本事,这一次能够给他们一个机会也好。朝廷取士本来就是讲一个公正,只可惜,这条路毕竟还是太窄了,不可能真正做到一碗水端平!”

“天下事本就如此!”蔡京轻轻摇了摇头,见不少人都在打量着自己这边,又突然笑道,“就如别人只看到政事堂的风光,却不曾看到其中风险,这大约就是所谓的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

“圣上快要到了!”

听到内侍的这声提醒,崇政殿中立刻鸦雀无声,各人也随即站好了班,放眼望去只见一片绯紫。这并非是大朝,因此有份参加的,也只是少数高官重臣而已。

待到赵佶匆匆进殿坐定之后,这一日的朝议便算开始了。其中多是琐事,比如说何地遭灾需要赈济等政事堂已经处理过的事,也就是报一个节略罢了。而对于辽国和西夏使节一行,朝会上仍旧没有达成绝对的一致。大宋和辽国的和平已经有好几十年了,朝中官员多是谨慎之辈,谁也不想轻易启两国战端。

朝会之后,赵佶却把政事堂几个宰执留了下来。毕竟,枢府总不能始终无人打理,若是长年缺一个主官,很多事务必得滞后。

对于这个问题,蔡京早有定计,此时自然从容不迫地提了出来:“圣上,虽说祖宗早有成规,文武二柄不能俱付一人之手,但是,如今乃非常时刻,枢密院又正在改组之中,所以臣倒认为,在最终没有完成之前,不妨先由宰臣轮值枢密院。”

“嗯?”听到这个回答,不单是其他几个宰相,就连赵佶也吃了一惊。他原本想让枢密院和政事堂独立出来,却没有想到蔡京居然会提出以宰臣轮值枢密院。可是转念一想,他便渐渐明白了其中真意。

高俅也隐约想到了事情关键——如今西北正在用兵,先前张康国为枢密使时,便因为和宰臣之间颇有不合,因而始终在赏功论罚上和政事堂对着干,一时使得两府的效率都大大降低。而与其让一个并不合适的人去掌管枢府,确实不如先让宰臣轮值作为代替,待到将来一切就绪之后再说。

因此,见赵佶面色犹豫,他便上前一步躬身道:“圣上,元长此言确有道理,臣以为不妨在短期之内试一试,只不过,圣上应该委派一个值得信任的都承旨,以作为喉舌之用。”

“都承旨?嗯,伯章所言极是。”赵佶终于认可了这个意见,思索片刻便笑道,“便是霍端友吧,此人品行高洁,兼且做事谨慎,便由他为枢密都承旨,早年那些送进去的年轻官员应该都可以用了,想必你们轮值枢府期间,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才是。”

就在百官默认了文武二柄暂时合一的时候,远自辽东的消息终于传来——女真兵发一万,直指黄龙府!

消息一经传来,所有知情者都陷入了极度的震惊之中。女真当初下宁江州,还能够说是辽国猝不及防。可是,经过先前一役之后,辽国在辽东的防备已经大大加强,女真居然还有力量围攻辽东重镇黄龙府,这岂不是代表,东京道的辽兵不堪一击?

由于赵佶下令此事严加保密,因此,眼下知道消息的便只有枢密院北面房的几个官吏以及政事堂诸人而已。在这些知情者的脸上,既有西北大患暂且解除的轻松,又有另一丝忧虑。倘若女真进兵速度太快,而辽国再次兵败如山倒,恐怕事情会落到不可收拾的局面。

“前时辽国萧皇后生下一子,如今他们朝堂上正因为立太子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恐怕这也是给女真可趁之机的原因,只不过,黄龙府那边真实情况如何,却是值得深究的。”蔡京把枢密院整理出来的折子递给一个小黄门转呈,然后便若有所思地道,“黄龙府驻有兵马三万人,攻城绝对不可行,倘若用兵围困,以一万围三万,还要对付援军,女真人若不是智珠在握,恐怕就是别有玄机了。”

在场这些人都是知道先前那次女真使节南来的,此时不免都陷入了沉思。而赵佶却在沉吟片刻之后突然开口道:“既然女真人已经再次起兵,那西北军马可否立刻发动?”

“圣上,只怕眼前还不能够。”何执中接到了蔡京的一个眼色,连忙上前一步道,“西北诸军经过多年大战,在禁军之中应该是战力居首,不过,论及待遇,他们却仍旧与河北京畿的禁军有所区别。先前他们数战得胜,已经对这些区别待遇有所抱怨,这些事情也不能不考虑。再者,一旦辽国和女真真正开战,那么,河北边塞首当其冲,在未能做出完全的防范之前,恐怕还不能轻易进兵。情势尚未明朗,贸然动兵恐怕会引来麻烦。”

赵佶不耐烦地轻轻叩击着桌面,见高俅也在那里微微摇头,不由更加焦躁。他何尝不知道如今乃关键时刻,但是,眼看着别人取得战果,自己却只能按兵不动,他实在是有些按捺不住。克制了好一会儿,他才长吐一口气道:“那便如此吧,辽国那边的谍探需得尽心竭力,一定要把战报尽快送回来,之前用的军鸽效果不错,以后可以再把范围推行大一些。此次机会难得,务必不能错过!”

天子既然这么说,其他人自然无话,退出禁中之后,蔡京却突然出口相邀道:“我前几日得了一坛好酒,一人独享未免无趣,诸位就和我一起去品品这酒的好坏如何?”

首相盛情相邀,其他人对视一眼,便很是爽快地答应了,而高俅却有些摸不着头脑,蔡京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到了地头,蔡京命下人送上美酒佳肴,便把一干闲杂人等统统屏退,见三人都看着自己,他不由莞尔笑道:“怎么,都已经议了一天的事了,各位还以为要谈公事?今天纯属饮酒作乐,不谈国家大事,如何?”

听到蔡京这么说,高俅心下释然,见其他两人也纷纷松了一口气,不觉微微一笑。政事堂要处理的事本来就多,如今还要轮值枢府,自然更是忙得不可开交。若非政事堂有中书省官吏佐助,而枢密院那帮年轻人还能派上用场,怕是他们早就支撑不住了。觥筹交错间,自然是人人尽欢,阮大猷和何执中最后竟然诗兴大发,倒是让高俅忍俊不禁。

“伯章,他们吟诗,你怎么也得写一幅字吧?”蔡京笑着凑了上来,别有深意地提议道,“眼看离天宁节已经不远了,难道你就没有想到给圣上送什么礼物么?”

天宁节!

高俅只觉脑际划过一道灵光,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当年严均正是在天宁节前夕抵达延州,然后西北便连场战事,好容易才将横山大部收入了掌中。如今辽国明显有了麻烦,以夏主李乾顺的个性,在这个时候又会干什么?听到天宁节又会作何反应?这实在是值得期待的事啊!

他想着想着便回了一个会心的微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只是远虑太多,有的时候也会有麻烦!”

第七章 战讯骤惊辽与夏

“饭桶,全都是饭桶!”

在策划去黑岭打猎之前得到了女真发兵的消息,耶律延禧自然是怒不可遏。毕竟,先前兵败辽东已经是奇耻大辱,如今突然又来这么一遭,他自然是难以忍受。区区一个不足数万人的蛮夷部落,居然一次又一次地发兵挑衅,这无异于虎口拔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