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阮大猷这回真的诧异了,连想到自己和何执中几次与其会面的情景,他的心中陡起疑惑,“伯章你的意思是说,这耶律余睹其实是表面豪爽,其实是心思细腻之人?”

“那是自然!”高俅冷笑一声,不疾不徐地说,“辽国两位太后执政,虽然还得用人唯亲,但是,上京留守是何等重要的位子,岂会轻易许人?耶律余睹虽然是仁和太后的妹夫,但仁和太后还同样有一个带兵的姐夫,何必一定要用更年轻的他?再者,如今出使大宋是何等重要的事,那两位太后会放心派一个莽夫?”

“耶律余睹是在做戏!”

阮大猷终于醒悟到了这一点,不觉庆幸自己刚刚没有出面揽下这件事。“他身为堂堂辽国正使,正是闯宫来表明己方的态度。即便他眼下筹码最少,但是,大国的脸面不能丢了,所以,越是情况不妙,他便会越强硬!”

“不错,而且正好符合了他的豪爽做派!”

高俅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随即悠闲自得地道:“这不只是做给我们和圣上看的,也是做给百姓和那些不明就里的官员看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辽国雄踞北方二百年,这威名又岂是等闲,再加上东京城据北方边境不过数百里,一旦有变,你说百姓是否会舍弃盛世繁华而面对战事?你信不信,只消这么一次闯宫,明日上奏联金抗辽的人便会少一半!”

正如高俅所说,耶律余睹在东华门充分发挥了一个典型的契丹宗室的形象,而那个被他强拉来的副使早已被一连串复杂的事态弄得头昏眼花,不知作何是好。不是么,他区区一个汉官,有几个胆子劝阻一位正得宠的郡王?

“女真何许人也,昔日不过是我大辽东部苟延残喘的蛮夷小部,如今纠结一批乌合之众犯我辽东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僭越建国。岂不知,一旦我大辽大发诸道之兵,女真蛮子哪里还有立锥之地?若是宋国皇帝陛下要将那伪金国的使节接来京城,那很好办,我立刻便带着辽国使团回返上京!”耶律余睹几乎是咆哮着怒吼道,“你们走开,我要进宫面见宋国皇帝陛下,我要让宋国朝廷上下都弄清楚,雄踞北方的大辽和区区跳梁小丑的伪金,谁才可能是宋国的盟友!只要大宋接待了女真使节,那么,从今往后,我大辽和宋国便是永远的敌人!”

王恩一早就到了,但此事着实棘手,他身为武臣一向不干预政事,对其中的勾当并不十分清楚,所以一直隐在一边,希望耶律余睹能够知难而退。然而,见事情渐渐闹大,而去政事堂报信的人都回来了两拨,人却没有看到一个,他已经隐约感到有些不对。眼看惊动了不少禁卫,甚至还有宫人内侍在远处张望,他也明白该让这位辽国正使适可而止了。

“郡王乃是辽国重臣,应当知道这些事情自然该由朝议解决!”王恩一闪身大步走上前去,一面朝四周的禁卫做手势,一面在心中掂量着说辞,“郡王要面见陛下,应当在馆内写好奏表,由客省官员陈请,岂有擅自闯宫的道理?难道我大宋使节要去面见辽主,也如此不知礼数地贸然直闯不成?再者,所谓女真使节如今不过是谣传,郡王只凭几句流言便闯宫,未免不把我大宋殿前诸军放在眼里!”

随着他一声叱喝,刚刚还有些畏首畏尾的禁卫全都拔刀出鞘,堪堪在宫门口排成了一个半圆形,只是这一瞬间,一股彪悍的气息便朝耶律余睹狠狠撞去。

耶律余睹行前便了解过大宋的文臣武将,对于王恩这个武臣第一人自然不陌生,而这一刻,曾经有过的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质疑也全都一扫而空。他装作不经意地瞟了周边一眼,见不少人仍在那里探头探脑,便知道自己刚刚最后两句恐吓到了点子上——尽管眼下局势远远还不到狗急跳墙的地步,但是,真正到了腹背受敌的时候,便是死也要拖一个垫背的,他就不信别人不怕!

“那便请王帅代奏大宋皇帝陛下,就说女真使节踏上东京城的时候,便是我告辞返国的时候!”耶律余睹扔下一句硬梆梆的话,随即扭头扬长而去,仿佛丝毫没有把那些闪着寒光的兵器看在眼里。而从始至终没有派上任何用场的副使则僵立在原地,脸上说不清是哭还是笑。副使当到了他这个程度,确实是和空气没什么两样。

王恩却顾不得那个倒霉的副使了,他是不得不放耶律余睹安然离去,无论是向辽国抗议,或是要求治耶律余睹不恭之罪,那都是朝堂上相公们的事,和他无关。但是,今天这场惊动这么大的闯宫大案,他身为殿帅却有说不出的干系,更何况耶律余睹临走前让他代奏的话。可是这位郡王也不会想想,这种话是他能够代奏的么?

强打精神指挥着一群部属收拾了残局,王恩还是匆匆赶到福宁殿请见。等到他诚惶诚恐地把事情缘由一一报上之后,等来的却不是天子的勃然大怒,而是一阵爽朗的大笑声。

一阵大笑过后,赵佶竟下了御阶,亲自把王恩搀扶了起来:“辽使失礼,自然是辽国的疏失,朕自然会派使节加以责问,王卿家,此事与你无干!至于你代奏之事,原本就是耶律余睹说的,朕自然更不会怪罪!”

王恩闻言很是松了一口气,待抬头看时,只见天子官家神情微妙,他不免心中又是一惊。上次两个孙儿得以面圣之后,回来之后都道君王可亲可敬,他却大大捏了一把汗。唉,他已经老了,得过且过吧!

第三十二章 弱质女流撑残局

值此风雨飘摇之际,耶律淳自称天下兵马大元帅,号皇太叔的消息自然是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上京。宗室大臣惊怒之余不免议论纷纷,还有人在背地里动起了脑筋,毕竟,耶律淳也是兴宗的嫡孙,正统的宗室血脉,和如今御座上的小皇帝并没有太大的分别。而后宫之中,得知了这一消息的四个女人同样是忧虑重重。

同是耶律延禧的后妃,尽管以往也有各式各样的矛盾,但是,在这种紧要关头,四个女人却不得不联合在一起。可以肯定,倘若耶律淳称帝,她们四个全都不会有好下场,更不用说女真攻破辽东防线的后果了!

“都是我当日疏忽所致!”

仁靖太后萧夺里懒自知此次的事情是由她而起,越是萧瑟瑟对此宽言安慰,她越是觉得心中不安。此时,见其他三女都坐在那里默不作声,她又幽幽叹道:“我早知道自己对于朝政无能为力,偏偏又在这太后的位子上坐着,不仅不能帮瑟瑟的忙,反而让事情变得更糟!不如明日我便称病,让瑟瑟一个人主持朝政吧!”

几乎是同一时刻,萧瑟瑟和德妃萧师姑脱口而出道:“不行!”

萧瑟瑟感激地看了德妃一眼,这才开解道:“姐姐,朝政繁杂是原本就有的事,如今千头万绪,你若是一撒手,我一个人又如何应对?倘若先帝还在,耶律淳也许会安于臣位,但如今先帝已去,他的狼子野心迟早都会露出来,如今就暴露其本性,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既然木已成舟,姐姐还是不要灰心丧气的好!”

听了萧瑟瑟的劝,萧夺里懒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些,但是仍免不了心中沮丧。此时,德妃萧师姑不免又出言劝道:“仁靖太后,仁和太后说的是,你们两个临朝,代表着上京之中的宗室大臣并无分歧,倘若你明日不去上朝,难免小人会在暗地传播流言。事已至此,再说是谁的责任也没有多大意思,不若另想办法的好。依我看,朝廷如今非得派一个大臣去南京不可,一来是去吊唁一下太皇太叔,二来则是安抚一下耶律淳。我们可以容忍他自封什么皇太叔,但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头衔,却绝对不能给他!”

萧瑟瑟对德妃的意思自然是了然于心,要知道,南京不仅靠近辽东前线,而且和大宋边境也不过是数百里之遥,倘若耶律淳真的不顾一切引狼入室,从而趁女真兵扑上京之际而僭越称帝,那么,不管辽国他日如何,她们都只有死路一条。派出使臣的目的不仅仅是要稳住耶律淳,而且必须要将中京大定府和西京大同府那边稳住。

元妃萧贵哥原本就是没有多大主见的人,此时见萧瑟瑟和萧师姑在旁边劝解,也就顺势插了一句:“德妃说的是,如今的当务之急,确实是考虑这件事!”

萧夺里懒知道自己缺乏统揽全局的意识,此时尽管稍稍摆脱了一些挫败感,但她却明白,若是自己再去管那些政事,反而会带来不可预料的后果。她抬头看了看萧瑟瑟,又扫了一眼德妃萧贵哥,突然苦笑道:“我知道了,我以后会继续临朝,不过,退朝之后,还请德妃帮我一把。有些事情我实在是有心无力,勉力支撑反而会坏事!”

“这……”德妃萧师姑闻言大吃一惊,脸上有些犹豫,“若是被人知道……”

萧瑟瑟微微一怔便立刻反应了过来,德妃萧师姑在耶律延禧还是燕王时便封了燕王妃,其父常哥又是北府宰相,她自己不仅弓马娴熟,而且对于政事也颇有见解。与其让仁靖太后萧夺里懒勉强支撑,还不若让德妃去分担一部分。毕竟,如今与其担心这宫闱之中会出事,还不如把矛头一致对外。

“姐姐既然这么说,还请德妃能够答应!国事危难至此,其他的都不用再考虑了!”

两位太后同时首肯,萧师姑沉吟片刻,终于点点头答应了。此时,刚刚还有些沉闷僵硬的气氛顿时一松,就连一直心中忧虑的元妃也是脸露笑容。

“既然两位太后如此看重,那么,我还有一个提议。”德妃萧师姑轻轻地把两只手合在了一起,猛地一下决心道,“去南京的人绝不能是无名小卒,所以我建议由我父亲亲自去!”

这句话无疑是石破天惊,萧瑟瑟固然是心头大震,萧夺里懒和萧贵哥同样是大惊失色。然而,萧瑟瑟终究是聪明人,往深处一衡量,她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好的选择。不单单是因为萧常哥北府宰相的身份,更是因为他是德妃的父亲,用这样一个人出使南京,方才有可能稳住耶律淳。当然,其中危险同样是不言而喻。

所以,她很快赞同地点了点头:“那就依德妃之言吧!”

“瑟瑟!”萧夺里懒一时情急,竟是直呼了萧瑟瑟的小字,“这不是置常哥宰相于险地么?”

“中原汉人有一句老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萧师姑抢在了萧瑟瑟的前面,一字一句地说道,“难不成如今还有更好的人选?我父亲对于先帝和两位太后一片忠心,况且还算微有小才,只有让他去,方才能够表现朝廷的诚意,否则,也许就只有兵戎相见一途了!”

萧夺里懒终于沉默了,良久才艰难地迸出了一句话:“好吧!”

离开萧夺里懒的宫殿之后,萧瑟瑟的心情却始终好不起来。面对这样一个烂摊子,她一个女人实在是独木难支,偏偏还不得不强打精神。内忧外患齐集一处,就是她有天大的本事又如何?当初的睿智皇后萧燕燕还有强大的母族,还有一个无所不能的韩德让,可是她呢,她的韩德让究竟在哪里?

“仁和太后!”

听到背后的这个声音,萧瑟瑟茫然回头,见是德妃萧师姑赶了上来,她立刻收起了一脸颓色,换上了笑容:“德妃还有事和我说?”

“太后,如今时局艰难,不若开一次特科,允许宗室和国中所有才俊前来应试,也好选一选人才。”萧师姑轻轻叹了一口气,眉宇间露出了深重的忧色,“宗室之中有不少身怀大才却无处施展的人,这么一来,说不定能够选出什么良材。如今正值新帝登基,以往也曾经有这样的先例,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萧瑟瑟闻听此言,眼前也是一亮。一直以来,她只想着在朝中如今那批人中挑选能干的臣子作为心腹,却没有想到自己选拔一批。不错,由于传国两百余年,宗室中那些血缘稀薄的很少有机会能够入朝,如果在这些人当中选拔到良材,将来只要能够许以高官,何愁没有人才可用?

“德妃,多亏你的提醒!若是真能够如你所说,我大辽便有救了!”

见萧瑟瑟匆匆而去,德妃不由露出了苦笑。瑟瑟,便当是还你当初的救命之恩吧!

当初她的儿子燕王挞鲁薨逝时,悲痛欲绝的她几乎恨不得随之而死。倘若不是那时萧瑟瑟婉言劝阻,最后又用言相激,她说不定早就命归黄泉。如今既然大辽已经危若累卵,她焉有撒手旁观的道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与此同时,兵困东京辽阳府的金国军队也同样面临着巨大的压力。虽然已经建国,但如今他们的兵员不过三万,治下人口更是只有十余万,和整个辽国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尽管打通了正州、桓州、开州直至苏州的道路,让正式的使节得以出行大宋,但是,高丽不断增兵边界,却让他们生出了深深的警惕。

高丽人向来喜欢捡便宜,自唐时开始便向来如此。倘若当初辽太祖建国的时候不是把高丽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怕了,恐怕辽东之地的大部就仍然在高丽人手中。现如今辽国对于辽东的控制力日减,而刚刚建国的大金也不想陷于两面作战的危局,因此,高丽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兵,无疑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完颜阿骨打居然发起了高烧,昏迷在床上足足不醒!

撒改,迪古乃,习不失,一干女真重臣全都是忧心忡忡。吴乞买亲自使宋,倘若阿骨打有什么万一,则女真诸部必乱。值此大金刚定的当口,他们无论如何都经不起这么大的打击!

好在两日之后,阿骨打终于悠悠醒转,又过了两日,不仅进食依旧如故,而且气力丝毫不逊从前,这才让众人安下心来。由于刚刚立国,诸般大事都未来得及筹备。除了依旧以撒改为国相之外,其余的大臣位号竟是全都没有设计。不是他们不愿,而是因为女真之中根本就是缺乏这样的人才。若不是看准了辽国不可能全副精神来对付他们,而且又看到了己方的高昂士气,阿骨打根本不会这么快同意建国。

此时,辽东战局依旧未曾全定。

第三十三章 江山代有才人出

耶律余睹在东华门的一通大闹很快传遍了整个东京城,彼时的小民百姓对于辽人的凶残只限于说书人的以讹传讹的夸大,因此,人人都在传说辽人会狗急跳墙而南下,一时之间,那些力主北上联金抗辽的声音立刻小了。

百姓中固然是议论纷纷,士大夫之间自然更加不好过。但凡先前曾经上书说要联金抗辽的,此时便都遭了同僚白眼,那些还在不依不饶往上进言的,奏折一入大内便杳无音信。毕竟,辽国积威已久,尽管如今已经有日暮西山的势头,但几句威胁依旧让所有人不敢小觑,如临大敌。

这虽然是赵佶预料之中的局面,但是,真正看到这幅景象,这位君王却有些不满。他希望看到的是一个有朝气的朝廷,一群有担当的臣子,而不是那些略有小挫就往后退缩的人。目光短浅不要紧,只要能够渐渐看透大局,也会是将来的可用之臣。

“每年进士选了这么多官员,竟是没有多少能够体会朕心的!”

崇政殿议事的时候,听到赵佶这声抱怨,高俅心中自然暗自好笑,只是当面不好流露出来。等到一番事毕,蔡京等人便退至都堂理政事,而他却被赵佶留了下来。

“朕待会要召见李纲,伯章你不妨留下来听一听!”

听到这句话,高俅立刻打定了溜之大吉的主意。李纲是自己手下出去的人,这是满京城谁都知道的事。虽然天子并未认为他是任用私人,但是若因为他杵在这里而使得李纲发挥不佳,那便是没趣了。因此,他立刻出言推辞道:“圣上召见他自然是询问学问与处事之道,臣留在这里干什么?他虽然是臣荐了应试制举的人,但如今既然是御前奏对,臣还是回避的好!圣上英明,还请体谅微臣一些!”

赵佶眉头一挑,最终没好气地挥了挥手:“算了算了,就你谨慎,怪不得如今有人对朕说元长的不是,却少有人说你的!”

出了崇政殿,高俅心下不由有些疑惑。没人弹劾自己是很正常的,一来他在任用私人方面的手段更加隐蔽,二来他的人缘比蔡京更好,但是,如今蔡京手握大权,张康国赵挺之等人又都被罢职,有谁那么大胆子在老虎嘴边拔毛?左思右想不得要领,他干脆也就不想了,临到禁中宣德楼前却遇见了进宫的李纲,打了个招呼便匆匆回府。难得偷上半日闲,他自然得回去陪老婆孩子。

然而,他正逗着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的时候,事情还是来了。高声匆匆来报,说是李纲在外面求见,倒是让他一愣。看看自己身上被四个孩子弄得脏兮兮的不成体统,他顿时苦笑了一声,只得把孩子们交给了乳母和仆妇,自己去收拾了一番。等到一番装束停当出来见人的时候,也已经是一刻钟之后了。

“伯纪,让你久等了。”见李纲似乎有些情急,他便招呼了一句。身为宰相的自然可以对外人摆摆架子,但是,他从来没有把李纲当作外人,所以不想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难得有闲,所以在几个孩子那边多花了一点功夫,不换上一身衣服没法出来见人。”

李纲早已从下人那里得知了此事,但此时从高俅口中听到这两句话,心中还是异常妥帖,连忙欠身应了声不敢,然后稍稍定了一下心,方才解释道:“上午圣上召见了我足足两个时辰,除了询问一些学问文章之外,便是提到了北边的军情状况,最后圣上还赐了宴。中间说的其实都是往日我和相公谈论的那些,最后圣上说,有意让我到枢密院任职。”

这都是高俅早就料到的事,毕竟,李纲在军务上的见地更胜于民政,再说如今枢密院的改组如火如荼,淘汰下来的一批,新选上来的又是一批,赵佶觉得李纲的建议对脾胃,把人收入枢密院也是很正常的事。枢密之职原本就靠近中枢,如今在天子连番措置下更是提到了和政事堂同样的高度,里面的低品官员一旦合了圣心,越级连擢根本就是平常事,对于李纲而言,这无疑是能够一展抱负的大好机会。

“那便要恭喜伯纪了!”他抚掌大笑道,“如今北边局势复杂难明,枢密院北面房和河西房又刚刚增加了人手,不知伯纪如今得掌何职?”

李纲原本就因为今日的际遇而心中欢喜,听得高俅发问,他连忙答道:“圣上说,北面房副承旨廖进年轻有为,在北面房任职期间颇有功绩,因此此次特加其为尚书左司郎中,命我为枢密院北面房主事,加大理评事。”

若是单单说李纲的官职,那不过是八品的前程,微不足道。但是,细细品评起来,不免大有文章。大理评事一向是状元的必经之阶,虽然不过正八品,但却是寻常进士可望而不可及的。而枢密院的一个主事,比起尚书省的寻常官员来,至少离帝阕更近,再加上如今枢密院架构正在变动的当口,等闲人就是削尖了脑袋也难以钻进去。再说了,给李纲授官也就罢了,赵佶为何偏偏要提起不相干的廖进?

脑海中转过千万个念头,高俅便笑道:“圣上果然是考虑周详,如今宰相轮值枢密院,枢密使,枢密副使,还有签书枢密院事全都空缺,除了都承旨霍端友之外,便得数那几个副承旨最为管事。廖进是其中最能干的一个,曾经又随严均达历练多年,圣上约摸是要大用他的,你跟着他多学学,不消多久,北面房的担子便很有可能是要你来挑了!”

李纲闻言又是一阵激动,正待开口答话时,顶头却又传来了一阵告诫。

“你在军略上从小便下了不少功夫,但是,纸上谈兵终究是难免夸夸其谈。前时枢密院设了战局推演,不少年轻官员纷纷参与其中,虽说不乏真正有大局意识的,但毕竟是少数,所以,圣上这一次挑选年轻官员充实枢密院各房的时候,虽然也看其人才智如何,但还有一条是最要紧的——那便是虚心好学!”

说到这里,高俅微微顿了一顿,考虑了一会方才继续说道:“枢密院制定大体方针策略,帅臣根据时机采取相应动作,武将负责征战沙场,原本应该各司其职。但是,倘若枢密院不知前线战事而胡乱制定军策,而帅臣刚愎自用不听谏言,哪怕前方武将再有本事,哪里还能够打胜仗?所以,郭成此番从陕西归来,圣上便有意让他给你们这些新进枢密讲一讲真正的战场,你若是能体会这番心意,便勿要因文武之别而有所怠慢!”

这番话已经是说得口气颇重,但是李纲听在耳中,却不啻是莫大的启示。本朝重文轻武是由来已久的事,而武臣到了极致,大抵便是三衙长官,进枢密却是不用想的。当初狄青一进枢密便为人排挤攻击,最终郁郁而终,接下来的郭逵也是同样下场,至此之后,枢密之中再无武臣踪影,所以,说文官看不起武臣,也并不是无的放矢。但眼下天子有了这种意思,若那些被精心挑上来的年轻官员再有什么二话,恐怕就不止是天子大失所望了。

见李纲心领神会地告辞离去,高俅当然知道自己的话对方完全听了进去,当下不由万分满意。然而,他才刚刚站起身来,便看见高升匆匆奔进了厅堂。

难得休息一日也这么忙,他如今只得认命了,当下随口问道:“又有什么事?”

高升踌躇了一下,这才低声道:“刚刚小人得到消息,韩忠彦韩相公的孙儿韩肖胄刚刚转了磨勘,现为开封府司录,已经回京陛见了。”

“嗯?”

韩肖胄这个名字就犹如一块敲门砖,打开了高俅尘封多年的记忆。当年便是因为这个人的突然出现,使得向太后动了为伊容主婚的念头,继而引起一起风波。虽然最后因赵佶旁敲侧击,韩肖胄知难而退知太原府而告终,但是,这毕竟都不是能够很快忘怀的事,而且高府上下,几乎都对这一段往事知之甚详。

不过,韩忠彦的下台却和他高俅无关,那时韩忠彦斗不过曾布,无奈之下引了蔡京出山,结果还是被曾布挤下了台,反倒白白便宜了蔡京。不过,相州韩氏毕竟是非同小可的大家族,虽然韩忠彦这一辈几乎都退出了政治舞台,但是,那些根深蒂固的姻缘关系毕竟仍在,因此,韩忠彦之父韩治如今是太仆少卿,前时有旨意命其出知相州,自韩琦知相州以来,这已经是韩氏家族的第二位相州知州了。

“就这么点事也值得你跑这么一趟?”

从沉思中恍过神来,高俅不禁觉得好笑。足足八年过去了,物是人非,他和韩肖胄那点恩怨着实算不了什么,这么多年了,也没见相州韩氏拿他当作对头。

“咳……”高升闻言有些尴尬,知道自己多事了些,但随即正容报道,“韩肖胄的父亲韩治因病乞请祠,上书恳请以韩肖胄代其出知相州。”

第三十四章 玲珑心肝人人有

唐朝崔、卢、李、郑及城南韦、杜二家,乃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然而,在五代之乱后,所谓世家也禁不起折腾,因此宋太祖立国之后,这几家便未曾有过什么出色的人物。而大宋虽然优容士大夫,但在科举上却不遗余力,一个进士出身的寒门士子,在不少百姓心目中竟是比那些官宦子弟更贵重些。

然而,尽管世家的尊荣已经大大不如先前各朝,但是,真定韩氏却是一个异数——能够出父子两代宰相的,有宋以来绝不多见,更不用说在禁止官守乡邦的情况下,韩琦曾经三守老家相州了。

作为韩忠彦孙辈中的最长者,韩肖胄的仕途还算走得顺利。毕竟,相州韩氏威名赫赫,哪怕是在其祖韩忠彦罢职之后,天子对于韩氏一族仍然是刻意优容,八年之中也累官至给事郎。而这一次,他也是在阔别八年之久头一次踏进京城。

他如今也已经年过三旬,一进京城,少不得四处拜会一番,由于韩氏家族开枝散叶极为旺盛,因此姻亲自然是数不胜数,这一家家跑下来,饶是他年富力强,也不免疲惫不堪。

终于,在他进京七日之后,接到了天子的旨意进宫陛见。禁中不比别地,几乎都是穿绯着紫的大员,他如今官不过七品,穿的自然是绿色官服,走在其中顿时大见招摇。在崇政殿前等了一刻钟,便有内侍出来传他进殿。

这是他八年以来头一次面见天子,依礼叩见之后,便听头顶传来一声平身,他连忙谢过起立,却是肃手站在一旁绝不仰视。

尽管已经事隔多年,但赵佶还记得自己当年的往事,此时不免微微一笑。那时他毕竟还年轻,一心只想帮着高俅,因此竟是用上了无赖的招法,硬生生地把韩肖胄弄出了京城,让韩氏知难而退。此事若是父皇泉下有知,怕是非得气坏了不可。

“八年不见,韩卿却是沉稳多了!足可见这么多年在外历练,无论对于经验还是为人都大有裨益。相州韩氏辅佐我大宋历代君王,一向都是克勤克俭,到了你这一代,朕也希望你能够如他们一样!”

韩肖胄连忙躬下身去,毕恭毕敬地应道:“臣一家承蒙历代先帝和陛下恩典,自当尽心竭力报效。”

赵佶微微颔首,随后又问起了家中近况,最后便提到了韩治请祠,言下不无挽留。韩肖胄却知道乃父身体不好,再加上朝中风云四起,自己留朝很可能陷入其中,因此只能代父婉转陈情。

“也罢,既然你父亲坚决请祠,那朕便纳他之意,以你代他守相州吧!”赵佶见韩肖胄身上仍然穿着绿色官服,不由觉得有些碍眼,“韩氏世代忠良,以你的官阶,守相州未免低了些。嗯,朕明日便下旨,除你秘阁修撰,赐三品服!”

这是极为隆重的殊恩,韩肖胄在拜谢的同时,心中也同时惴惴。毕竟,倘若祖父韩忠彦仍在朝,那自然没有话说,只是如今韩氏族人并未有十分显贵者,这恩宠便有些过了。正当他心中打鼓的时候,顶头终于传来了天子的嘱咐。

“相州地近幽蓟,如今辽国乱事四起,相州作为北方重地,自然也需要着力提防。你如今年富力强,正是奋发的时候,切勿仅仅以守乡郡为荣,而忘了真正的职守!相州不过是你仕途中的一步而已,将来若是任期满后,朕还是要用你的!”

听得这些勉励,韩肖胄自然心中感动,慌忙叩谢不迭。及至退出崇政殿之后,他方才觉得背心发热,这一次奏对的意味和八年前绝不相同。看来,天子果然是已经不一样了,刚刚那半个时辰的对答,他甚至觉得有如一年那般漫长,那种君王的威势实在是可惧得很。

召见事毕,他自然不好在禁中多留,在一个小黄门的引领下便朝宫外而去。然而,才走到半路,他便看到不远处走来一行人,定睛看去全是紫服玉带的宰臣,待要退避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得退至路边行下礼去。

“原来是似夫到了!”

蔡京早就看见了韩肖胄,此时竟上前亲自把人搀扶了起来。“几年不见,如今你看上去气质沉稳,果然是大有乃祖之风,不愧是相州韩氏子弟!此次可是即将代你父亲出知相州么?”

“是。”虽然韩忠彦和蔡京之间存在着种种恩怨,但是,这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因此韩肖胄自然不该怠慢,“圣上隆恩,我身为韩氏子弟,实在是感激不尽。”

“韩氏历代忠良,圣上种种恩宠也不过是应有之意罢了!”蔡京捋着胡须,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晚些时候,你五叔祖的女儿便要嫁给我家四郎,届时似夫别忘了来喝一杯喜酒!”

“相公说笑了,如此大事,我怎敢忘记?”

好容易打发走了蔡京,韩肖胄方才放下了那一脸笑容。如今算下来,五叔祖韩粹彦在朝还算是方面大员,与蔡京联姻也是很正常的事,政治上从来都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这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缓缓行出禁中时,他冷不丁看见一个衣着华丽的诰命夫人在几个小黄门的簇拥下从另一边走去,看清人之后,心下不由一动,转而便自嘲地笑了起来。都已经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他还有什么好耿耿于怀的,毕竟,他如今的儿女都已经四五岁了!

伊容却根本没有注意周围的景象,自从去年回京之后,她便得了高俅的告诫,但凡进宫往往是和英娘一起,而且必去皇后清心殿拜谒,而今日这进宫却是因为郑贵妃的盛情相邀,她不好拒绝,因此便只得来了。

郑瑕如今已经有了一子一女,又有盛宠在身,平日又是最谦和不过的,再加上如今宫中没有太后压制,因此在宫中的日子颇为自在逍遥。一见伊容进来,她便立刻起身迎了上去,硬是不肯让她行礼。

“你如今都不常来,还弄这些虚礼做什么?”郑瑕一把拉住伊容的手,笑吟吟地道,“要不是今天我让人去请,你是不是还得到每月的定日子才会来?对了,我已经让人去通知锦儿,待会她也会来!”

伊容见周遭没有别人,这才无奈地笑道:“我这不也是没法子?你如今和锦儿都是贵妃,我若是老往这里走动,说不定外头便有许多谣言。唉,可见这富贵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姐妹之情都是不得不淡了!”

两人正感慨间,却见一个小黄门急匆匆地进来叩头道:“回禀贵妃娘娘,小人是锦心殿的人,王贵妃突然心悸头晕,恐怕来不了,所以命小人前来通禀,说是万分对不住!”

“咦?”郑贵妃闻言不由眉头紧锁,沉吟一阵子便打发了那个小黄门,见伊容满面惊诧,她不由叹了一口气。“锦儿这两年的身子大不如前了,竟是时时都要医官伺候着,那药是一年四季不断,照此下去可怎么好?”

伊容也曾经去探望过王锦儿几次,虽然也觉得对方脸色不太好,但是数次询问都被搪塞了过去,因此并不以为意,此时不禁吃了一惊。“竟会这么严重?难道太医院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能施展国手的手段?”

“锦儿是天生的体弱,再加上生养高密郡王的时候没有完全调理好,所以留下了病根,如今就更难以根除了!”郑瑕无奈地摇了摇头,见四周无人,遂低声道,“我上次去看皇后的时候,她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我看也几乎是在挣日子罢!这深宫妃嫔看来富贵,其实内里不知有多少人不得长命,仅仅这几年,薨逝的妃嫔便有好几位,个个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唉!”

伊容陪着叹了一口气,但心思随即转到了另一个方面。王皇后一旦去世,那么,后位则必定虚悬,如今宫中有盛宠的不过就是郑瑕和王锦儿两个贵妃,王锦儿显见也是身体不好的,这么一来,后位的人选便呼之欲出了。当然,倘若群臣一力主张仿照仁宗旧制从宫外官宦人家中再挑选女子立后,那结果就很难说了。

既然进得宫来,伊容少不得又到清心殿去拜会了皇后,顺便又到锦心殿去安慰了王锦儿一番,最后才回府。待到晚间高俅回来之后,她便直截了当地把今日情形说了一遍,最后才问道:“高郎,依你看来,万一王皇后……这皇后之位该当如何?”

“大约圣上会立郑贵妃为后。”

高俅沉吟片刻便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答,毕竟,如今不比仁宗年间,有了哲宗立刘贤妃为后的先例在,再加上朝中没有什么大臣愿意为了这样一件事去得罪宫中为人甚好的郑贵妃,因此不太会力谏别选良家女子为后。

见伊容脸上似乎有些怅惘,他哪里不知道这个玲珑剔透的妻子在想些什么:“郑贵妃为人最是练达,当了皇后一定也会礼待王贵妃。人各有命,你就不必操心了!”

第三十五章 战事急各怀鬼胎

在听闻北府宰相萧常哥担任钦使,前来南京吊唁义和仁圣皇太叔的消息传出之后,耶律淳便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一半。他很清楚,如今这个当口,只要上京那些人还存在着一丝理智的话,就绝不会自毁长城调兵对付自己——当然,倘若他异想天开地想要称帝,那结果就不一样了。

他眼下的情形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好,事实上,由于他原本是东京留守,在南京并没有多大影响力。好在他父亲临死前留下了一个不错的班底,在他暗地杀了几个不听话的将领之后,整个南京城勉强也算是铁板一块。但是,倘若他真的要造反,却是不可能号召多少人跟着他干的!

所以,他才听从了萧芷因的建议,从伪造的遗诏入手,先是自称皇太叔,然后自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这都是他的父亲曾经担任过的官职,再说,作为天子的长辈,这也是以往的旧例,并不算违制,所以他认定朝廷会承认这个既成事实。

然而,南京道的地理位置实在是太敏感了。夹在上京道、西京道和中京道中间,毗邻宋国,所辖地域更是狭窄。不过,再怎么说也比他留在东京道面对女真人要好得多。横竖萧乌纳自认为有本事,那就让那老家伙一个人去对付女真蛮子算了!

“大王!”

乍听得这一声响,耶律淳不由一惊,随即转过身来。只见耶律阿鲁匆匆而入,单膝跪下禀报说:“辽东有消息传来,仗已经打起来了!”

“这么快?”耶律淳这个曾经的东京留守对于女真人的战力自然是一清二楚,闻听辽东烽烟再起,禁不住勃然色变,一把夺过耶律阿鲁手中的急信便匆匆浏览了起来。看完之后,他的眉头立刻紧紧蹙起,不一会儿便吩咐道:“你去请海陵郡王过来!”

萧芷因在看过战报之后,也不禁感到了深深的压力。之所以投奔耶律淳是为了自保,然而,眼下上京那两位太后对于他固然是鞭长莫及,但是,女真的兵马却是不饶人的。倘若辽东防线完全被攻破,那么,转眼间这些女真人便能呼啸而来,到了那时……

突然,他感到脑海中灵光一现,眼前顿时豁然开朗,然后情不自禁地大笑了起来:“魏王,依我看,需要担心此事的是朝廷,是上京那两位太后,而并非是你!”

耶律淳被萧芷因这一阵大笑笑得莫名其妙,转而又被后面一句话激得一喜,连忙问道:“此话怎讲?”

萧芷因自信满满地道:“魏王,对于女真蛮子而言,是南京道重要还是上京道重要?换言之,是魏王你重要还是上京的皇上和太后重要?他们既然起兵,无非是为了我大辽的江山,所以说,哪怕他们是突破了辽东防线,也一定是直趋上京!而朝廷那些人不会连这一点也看不见,魏王不妨看着,近日之内,必有令调动各道兵马!”

“倘若如此,那南京道……”耶律淳只问了半句便止口不言,随即也大笑了起来。关心则乱,他竟然连最基本的道理也忘记了。哪怕真的是辽东大乱,南京道兵马却是调不得的,万一调空了边防,大宋河北禁军便可趁虚而入,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如今看来,南京道的地理位置竟成了一大优势,否则,他该用什么理由去拒绝发兵?

“看来魏王已经体会到了!”对于耶律淳的表现,萧芷因很是满意,若是连这个都看不明白,那耶律淳要夺江山也不过是痴心妄想。他就不信,大辽几十万兵马全部压上还不能取下区区女真。只不过,就算最后胜了,各处兵马势必元气大伤,到了那时,南京道还有丝毫未损的十余万兵马,何愁大统不可得?退一万步说,那小皇帝如今还不到三岁,只要有个天灾人祸,皇位立刻就是耶律淳的囊中之物!

正如大多数人设想的那样,当金兵再次全线压上的时候,辽东战局顿时空前吃紧。这不完全是战略战术上的问题,而涉及到方方面面,但是,相当重要的一点是,女真满万则不可敌这样的说法在辽军之中广为流传。

这是很自然的事——事实上,以十倍甚至数十倍的兵马在女真人面前屡战屡败,东京道辽军的士气自然是一蹶不振。虽然萧奉先兄弟的死以及大批犒赏的到来让很多人振奋了一下子,但是,当战场上遇到那些悍不畏死的女真勇士时,大多数人的第一想法仍然是后退,而不是上前以命搏命。

而萧乌纳毕竟老了,谨慎有余而进取不足这个缺点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若是真的想要坚守,固守不出等待补给是最好的对策,然而,女真建国的消息实在太具挑战性,即使是以他的城府心性,也终于准备整兵出战,而这一次出战,则给了金国正面破敌的机会。

当然,比起前面几次大败,辽军的这一次溃败多少还留了几分脸面。辽州、沈州、辽西州、辽阳府、耀州、这几个互为犄角的大城同时出兵,总兵力达到十万人。结果,面对女真将近两万人的军马,辽军最终还是败退。萧乌纳本人带着一万多人马退走东京辽阳府,辽州、沈州、耀州全部失守,辽西州还是因为辽阳府这道屏障才勉强存留。但是,依照目前的情势来看,战况无疑是极其明朗的——曾经兵强马壮的辽军,头一次面对兵员不够的窘况。

在成功招降了一部分辽军之后,金国兵力最终达到了四万五千人,这仍然不是一个很起眼的数字,尤其是在辽国下了集结令,大发诸道之兵五十万的情况下。面对这种情形,就连一向自信满满的完颜阿骨打也不得不下令暂缓进攻,而是先整军准备再战。毕竟,时至今日,这一次的较量才是真正的挑战。

当萧乌纳兵败的消息传至耶律余睹耳中时,这个一向最是豪勇的宗室自然是勃然大怒。要知道,东京辽阳府附近的兵员虽然不算什么,但毕竟算是能够牵制金兵,这一支辽军一败,可以说,倘若上京道边上的那一道防线再被攻破,那么,上京临潢府就会完全洞穿在女真人的锋芒之前。

在暴怒过后,他终于沉下气来问道:“太后怎么说?”

那信使同样沉着脸,好半晌方才低声道:“太后说,希望大宋能够将女真使节拒之于门外,最好能斩使以表立场。”

“让他们斩使立威?”耶律余睹忍不住冷笑一声,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如今的局势正是宋国最想看到的,他们巴不得我们和女真两败俱伤,否则又怎么会把女真使节放过来?你直说吧,太后是否提过,万不得已可以答应最后条件?”

“是!”那信使低垂下了头,似乎有些不敢说,但最终还是咬咬牙道,“耶律淳狼子野心,此番借着南京道毗邻宋国,乃是边陲要地为由,不肯出兵助阵。太后说,与其让耶律淳据兵图谋不轨,实在不行,还不如把幽蓟还给宋国……”

砰——

耶律余睹重重地一掌拍在桌子上,脸上要多愤怒便有多愤怒。尽管临行之前,萧瑟瑟单独召见他的时候,曾经稍稍露了一下底,但他仍旧认为,宋国秉性积弱,只要能够稍微给点好处,一定能够换取他们的中立态度。可是,如今的情形和他想象中根本就是天壤之别!

大辽并不是铁板一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可是,从内心深处他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把耶律淳占据的南京道丢给宋人,如此一来,仁和太后便能集中精力对付女真,而不必担心背后的威胁,这是用于自保的最好方法,损伤的不过是祖宗传下来的基业罢了。若是人都死了,还要基业有什么用?

“我知道了。”耶律余睹僵硬地点了点头,嘴角忍不住流露出了一丝苦笑。这个信使来得虽快,但再快恐怕也快不过宋国的谍探。宋国朝廷一定是已经知道辽国兵败,所以才会放这么一个信使进来,否则,他恐怕会一直被瞒在鼓里。

与此同时,吴乞买一行也已经离东京不远。由于完颜娄室如今乃是完颜阿骨打麾下不可或缺的大将,所以此次自然不会随同前来,只有宗濑仍然随同。他的左手伤势未曾全好,上战场多有不便,再加上吴乞买的身份特殊,因此在父亲撒改的要求下,他只能答应了这一次任务。

而女真刚刚建国大金,当然不可能把情报网络建立到大宋境内,所以,吴乞买对于辽东战况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但是,他却有一种强大的必胜自信。也正因为如此,在一路陪同的大宋登州官员看来,这个女真王子着实太过狂妄。而吴乞买的心中确实转着一个疯狂的念头:“中原富饶之地么?总有一天,这也会是我大金的囊中之物!”

第三十六章 谈将帅痛陈时弊

“女真不过万,过万不可敌!”

这是辽军屡战屡败之后,在将士中广为流传的一句话。而现在,这句话不单单传遍了辽军,甚至在大宋的崇政殿被人提了出来。说此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枢密院北面房副承旨廖进。

大殿上的诸位宰执都是见多识广的人,但是,听廖进解释了其中情由之后,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尽管不想承认,但是,辽夏之兵强于中原,这却是一直以来的事实。大宋诸军之中,也只有陕西六路的兵马由于一直处于对西夏作战的前沿,因此战力优越,其他各地的禁军还不如说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河北禁军的裁汰正在进行,然而,十个整军使报上来的没有一条好消息,甚至有一营足额五百名禁军,其实只有三百余人,而且竟有两百多老弱病残的情况。所以,当这一连串消息合在一起的时候,也难怪赵佶脸色铁青。

大宋军队至少是唐朝的七八倍,多达数百万,但是,之所以维持这样数量的禁军,不是为了对抗外敌,而是为了防止人民造反。自宋太祖开始,每逢灾荒之年,朝廷便会在饥民之中选择青壮编入禁军,之后更是每每如此。长此以往,仅仅是京畿附近的禁军就号称八十万,一次就食往往可以吃穷州县数年的钱粮,而一旦有造反之类的事,这些禁军却一点都派不上用场。王安石变法时虽然曾经用将兵法稍稍缓解了一下这种情形,但后来新旧之争愈演愈烈,到了如今早就成为一张废纸了。

底下的高俅见蔡京也是眉头紧蹙,心中不由叹了一口气。军制的弊端由来已久,但是,照之前历朝历代的情形来看,在这种事情上面大动干戈的时候,往往是危机关头不得不变得情形。如今正面对抗女真的是辽国,大宋还不能体会到那样严重的压力,但倘若不做好准备,将来面对的就可能是相当严峻的考验。

他仍旧记得历史上那场令耶律大石声名远扬的大战,也就是在金国兵马面前屡战屡败的辽军,却打得数倍于它的大宋军队大败亏输,由是捡便宜的心理无影无踪。也就是那一仗,彻底打掉了大宋军队的士气,童贯一把将责任推卸在了种师道身上,自己却仍旧逍遥自在。但是,他绝对不相信,若是真有数倍于金军的兵力,而且能够有高昂的士气相当的战力,还会遭到同样的结果。

因此,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殿中沉闷的气氛。“女真不过万,过万不可敌,这虽然是辽军之中广为流传的一句话,但是,这何尝不是女真人的诡计?”见御座上的赵佶神情一动,他便趁热打铁地道,“女真屡战屡胜,辽国屡战屡败,这是事实不假,但是,究其事实,也是因为东京道诸军都被女真打怕了,而且,也是因为辽国将帅无能的缘故。女真虽然屡次以少胜多,但往深处想想,即便是大败萧嗣先十万军马的那一回,女真是否真的是大败了十万军队?”

此时,廖进连忙答上了话:“女真人只是大败萧嗣先中军,而其他诸军则是在得知败讯之后四散奔逃,真正说起来,那一次辽军战死的人只有数千而已。”

对于廖进的补充,高俅自然是相当满意。他环视了众人一眼,冷笑一声道:“十万人的溃退,最终的死伤却只有数千,这意味着什么?女真人把擒贼擒王的宗旨战术到了极致,我在枢密院仔细看过了几次战役的案卷,几乎每一次,女真都是集中优势兵力冲击中军!正是因为他们兵力太少,所以才不得不用这种战法,而若是辽军能够死战,他们还能如此否?我曾经听说过,为将者,战时身先士卒,退时押后保全退路,而辽国那些将领无疑早已腐朽了!现如今与其震慑于女真的战力,还不如把我朝的将领先挑出来!”

末了,他又突然补充了一句:“一头狮子率领的一百只绵羊,远胜于一只绵羊率领的一百头狮子!”

这句跨越时代的名言顿时给在场众人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震动,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之后,蔡京当即出列道:“圣上,陕西诸军之中曾经屡报将领军功,那时担心小将居功自傲,所以枢密院和兵部一直压着他们的品秩,如今非常时刻,臣以为,裁汰河北禁军是一桩,换一批将领坐镇河北前线又是一桩!先从陕西调一批年轻将领回来,再从各地抽调一批将领上来,在京城另开武堂,让他们知晓局势之后,把他们派到河北分别,连同十个整军使一同整军!另外,河北边防已经老旧了,必须仿照陕西进筑之术建起堡垒,以防万一。”

蔡京的建议虽然和大宋一直以来对待武将的政策有些区别,但却得到了所有宰执的赞同。虽然战火还没有烧过来,但是,未雨绸缪总是不错的。河北禁军的情形这些时日他们都得到了消息,不容乐观四个字已经远远不能形容其中情弊,真正说起来,糟糕透顶才是真的。也就是东京城三衙禁军由于是场面上必备的,所以战力尚可,其余那号称八十万的禁军,竟是全都一塌糊涂。

“禁军的俸禄足可抵挡一家开销,倘若这些人不合格,也不能贸贸然裁撤而不给他们活路。”阮大猷这些天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因此连头上的白发都多了不少,“我朝厢军数百万,禁军数百万,其中虽然有名不副实的,但是,青壮仍然不少。先前荆湖南路荆湖北路垦荒的事一直拖着,但如今却不能一直再拖。裁汰禁军厢军的事不能只在河北进行,包括其他地方也必须一步步跟上,只是,对于朝廷来说,花费实在是……”

凡事都需要花钱,这是摆在大宋君臣面前的一个现实问题。但是,谁都知道,大宋财政之所以那么吃紧,西北那边的战事不断是一个原因,而庞大的官员队伍吃掉的官俸又是一个原因。而西北不能不打仗,官俸又一定要发,这个问题根本无法回避。

正当高俅想着从辽国身上敲诈一笔的时候,他突然看见殿外有人影晃动,便朝赵佶身边的一个内侍使了个眼色。那内侍也是机灵,慌忙绕路出了大殿,不一会儿便捧着一份公文走到了赵佶身边。

赵佶也不多问,拿起来便随手翻开,一目十行浏览完之后便笑了起来:“耶律余睹沉不住气了,说是希望再谈一次。话说何卿家和阮卿家不是和他谈过几次么,怎么他现在又想起朕了?”

何执中望了阮大猷一眼,连忙上前答道:“圣上,耶律余睹最近都是在搪塞,根本没有提到什么重点。依微臣看来,他大约是得到了辽军战败的消息,上次开封府依照圣上的意思把那个辽国信使放了进来,说不定是辽国两位太后对他有所指示。”

“原来如此。”赵佶轻轻合上那奏本,示意内侍拿给众人传阅,自己却笑吟吟地道,“这原本就是应该诸位卿家先看的,如今可好,下头的人知道你们在崇政殿议事,竟直接把东西送了过来。以后看来还是要留一个规矩,否则岂不是乱了套?”

廖进不是宰执,对所谓的乱了套还有些茫然,但其他四人都是清清楚楚。以往的历代君王虽然也有勤政的,但毕竟不像政事堂这样亲力亲为,而赵佶却不然,政事堂要是敢扣留东西不上呈,这位天子是必然发火的。现如今虽然还不到中旨决定一切的地步,但几乎只要是赵佶的旨意,政事堂必定不会拒绝盖上大印,当然,这也是因为赵佶几乎没下过心血来潮的旨意的缘故。

当下蔡京头一个弯腰称是,待到出了大殿后,他弹了弹袍服,转头对高俅道:“伯章对于陕西诸军最熟悉,名单便由你草拟吧。对了,郭成这几日也要回来了,你最好抽空见他一次,唉,一代勇将都渐渐老了!”

高俅点了点头,正想举步去枢密院时,突然看见一个小黄门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就连帽子都几乎掉了。看看那方向,他的心中本能地咯噔一下,一股极度不好的预感瞬间冲上了脑海。

那小黄门也来不及给诸位宰臣行礼,三两步抢进了大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圣上……皇后不好了……”

殿外还未来得及走的几个宰臣全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脸色大变,而殿内立刻传来了赵佶的咆哮。不一会儿,这位天子便匆匆出来,和几个宰臣打了个招呼便立刻往清心殿赶去。

“皇后都是老毛病了,希望这一次也能够安然度过!”蔡京心不在焉地丢出一句话,便自顾自地走了。而何执中和阮大猷对视一眼,也无奈地摇摇头跟了上去。倒是高俅在原地站了一会,随后便招来了一个内侍,命他去叫曲风。不多时,曲风便匆匆赶来。

“皇后病重,消息先封锁着,以防外面有人胡说八道。”高俅并不想管后宫的事,但此时却不得不防,“如今京城中还有各路使节,难保他们不会趁机兴风作浪,你既然提举皇城司,便得多看着一点!”

第三十七章 议储君君臣交心

三日后,宫中终于传来消息——王皇后崩!

对于这个消息,平常百姓议论了一阵子也就不以为意,毕竟,虽说是国丧,但王皇后因为身体不佳,往日很少出席重大场合,也就是上一次天宁节露了一回面,而一些大臣对此却有所忧虑。若是王皇后一无所出也倒罢了,偏偏她生下了京兆郡王赵桓,而赵桓不仅仅是赵佶的长子,更是嫡子,倘若之后册立的皇后又生下皇子,恐怕这储位便有些干碍了。

当年哲宗皇帝是苦于无子,而赵佶如今偏偏是儿子太多!

这也是高俅很有些担忧的一个问题,历史上,赵佶在王皇后去世之后,册立了郑氏为皇后,而郑氏始终无子,所以赵佶虽然偏爱王贵妃之子赵楷,但毕竟不能废了嫡庶长幼。而现在却不同了,如今郑贵妃自己就有一个儿子,将来的情形谁说得准?历史已经改变得一塌糊涂,到时别在这大宋再上演一场夺嫡之争骨肉阋墙的惨剧就好!

大朝议上,高俅再次见到了京兆郡王赵桓,这位在赵佶即位后不久即出生的大皇子,如今已经是八岁了。由于心伤母后去世,他的脸色非常难看,眼圈更是红肿不堪,看得高俅心中暗叹。不管史书上这位窝囊的宋钦宗如何,眼下这还不过是个孩子。

每次的大朝不过都是走走过场,但这一次却传达了一道旨意——进封魏王俣为燕王,邓王偲为越王,并为太尉;京兆郡王桓为定王,高密郡王楷为嘉王,并为司空;吴国公枢为建安郡王,冀国公杞为文安郡王,楚国公栩为安康郡王,杨国公棫为济阳郡王,蜀国公构为广平郡王,并为开府仪同三司。

前头两位都是皇弟,后面几位都是皇子,而由郡王进封亲王的只有两位,这不由让不少人心生遐思。好在大宋向来有皇子宗室不能交结大臣的习惯,因此嗡嗡的议论声一会儿就过去了。倒是高俅心中如同明镜似的,之所以加封高密郡王赵楷,不过是因为赵楷和赵桓年纪相仿,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缘故。赵佶虽然对妃嫔有偏爱,但这几年对于几个儿子,倒是勉强做到了一视同仁。

大朝议之后,赵佶把几个宰臣留了下来,然后又留下了定王赵桓。一干人到了崇政殿之后,赵佶便直截了当地道:“皇后已去,定王作为朕的嫡长子,先前的师傅看来也不够用了。朕的意思是,除了那些该讲的经义之外,希望各位卿家也能够给他讲一讲天下大势。经义道德虽然重要,但是,倘若不懂得天下大势,不能看清时局,将来也是枉然!”

一句话说得众人悚然动容,这番话虽然简单,但意思却非常明白——没有意外的话,太子之位大约属于定王赵桓!而高俅却暗中打量了一下赵桓,见其眼睛一亮,然后又很快摆出了平淡的神色,不禁暗自点头。在皇家,八岁的孩子就已经懂事了,若连赵佶的这种意思都听不懂,那么,赵桓这两年一直跟着赵佶学习政务的结果无疑是糟糕透顶的。

见四个宰臣躬身应是,赵佶满意地一笑,又低头对赵桓道:“仁义道德可用来治天下,但是,要平天下却是不够的。如今我朝北面有辽国,西北有夏国,而又有金国和辽国征战不休,这些都是必须重视的事。你虽然只有八岁,但也需得认识时局,以后除了读那些书之外,再把朕上次给你的那些策论每日看一篇,若是不懂的,便向这几位相公请教,明白么?”

“儿臣遵命!”赵桓连忙出声答应,又抬头向面前的四个宰臣看去。这两年来,赵佶常常在召见大臣的时候捎带上他,因此他小小年纪就学到了不少事,心性愈发沉稳。他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点点头说:“孤王年幼,今后还请各位相公多多提点!”

蔡京高俅连忙率先躬身答应,阮大猷何执中也慌忙行礼,事情也就这么定了。

这一番措置完毕,赵佶便拍了拍赵桓的肩膀,示意内侍把人带下去。等到大殿的门重新紧闭,他才起身缓缓走下御阶。

“吴荣穆王临去时,曾经劝谏朕早立太子,朕那时并未答应他。如今想来,皇兄确实是好意,只是那时朕心有顾虑而已。”

这一番话已经是在对大臣交心了,因此在场四人无不提起了精神。如今赵桓毕竟还是定王,未曾定太子名分,也就是说,其他诸王可能还有机会,不过,大宋的太子之位很少发生什么大纷争,暗流兴许会有,但要说明面上的争夺,却不必大臣们去操心了。

“朕如今虽然春秋鼎盛,但毕竟天有不测风云,所以必须得择定嗣君。桓儿聪颖虽然不够,但胜在性格沉稳,如今皇后刚去,朕若是骤然立太子,恐怕引起天下议论,所以此事还得拖延一段时日。”说到这里,赵佶顿了一顿,然后一字一句地道,“不过,朕不准备立刻册立皇后。”

一句话说得四人面面相觑,蔡京和高俅对视一眼,同时避开了目光。这是应有之义,如今后宫诸位得宠嫔妃,几乎个个都有子嗣,不管册立了谁,都会影响到储位,而新选一人入宫为后赵佶又不愿意。如此一来,恐怕要等到册立了太子之后,赵佶才会再次册立皇后。

把这件要紧的事议定了,赵佶的脸上便轻松了些,随即问起阮大猷何执中和耶律余睹谈判的结果。当得知耶律余睹坚持要亲自面见天子之后,他不由紧紧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怒容。

“此人好没有道理!朕已经亲自接见他一次,难道事事都要朕这个天子亲自去和他磨嘴皮子?元长,伯章,你们自己商量一下,找一个人代朕去见见他,就说有什么事要谈朕的宰相可以做主,倘若他还要摆架子,不妨直接回上京算了!”

对于具体由谁去的问题,蔡京和高俅却久久争论不下。两人当然不会争着要去,而是谁都不愿意去——耶律余睹也许在上京算得上是重臣,但是毕竟还是武夫的成分居多,再加上他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种种性格,让两人很不愿意和他打交道。再者,万一真的让这位辽国使臣一事无成地回国去,这无疑不是大宋想要看到的结果。

最后,高俅还是只得跑这一趟,原因很简单,蔡京搬出了他曾经想要出使辽国这个事实,这让他不得不揽下了这桩麻烦。当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纷争,他又特意从枢密院调来了廖进和李纲,前者熟知北地情况,可以作为参谋,而后者则是初出茅庐,可以从中有所体会。

准备完毕之后,他便前去客省见耶律余睹。一应官员都早已得了吩咐,因此径直把三人引到了耶律余睹的居处。此次辽国使团总共出动了一百余人,这其中,除了正副使和几个有职责的官员之外,其他的全都是卫兵,足足有八十人,足可见对于安全的重视。

当得知高俅来见时,耶律余睹本能地皱了皱眉。如今大辽局势危若累卵,他之所以硬是想要拖到宋主面前才摆出条件,就是想为了留一些脸面,谁知在赵佶那一次召见之后,竟然再也没有见他的意思,这不由得让他恼火万分,在阮大猷和何执中面前也时不时装聋作哑。然而,这一次高俅亲自前来,他势必不能保持沉默了。

他很清楚,身为尚书右仆射的高俅亲自前来,这定然是大宋天子的授意。倘若自己再不能拿出一些有诚意的条件,那么此番就算真正白来了。因此,在双方坐定之后,他便轻描淡写地提出,两国相交多年,大宋每年岁给银绢,辽国深感无物作为赠礼,如今既然新主登基,愿意每年以一千匹战马作为交换。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高俅心中顿时一怔。对于大宋来说,岁给的银绢虽然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但还不到损及根本的地步,而缺马却是朝廷一直以来最头痛的事。川马、吐蕃马以及大理马虽然每年都买了不少,但是,能够存活下来作为战用的十中难以存一。辽国一向不肯卖马给中原,而自从和西夏交恶以后,从党项人那里买马也变成了一件相当困难的事。虽然大宋和西夏、辽国之间的黑市交易一直存在,但指望买到大批战马却是不可能的事。耶律余睹此时提出每年一千匹战马的条件,对于大宋无疑是一个颇大的诱惑。

但是,战马再好,没有良好的牧马地也是枉然。以农田养马的弊端在河北以及河东显露无疑,在荒废了大批良田的同时,仍旧不能保证战马的存活,所以,这个条件仍然不够!

“郡王代辽主转达的这个建议虽好,无奈战马还是会死的。”高俅微微一笑,突然咄咄逼人地道,“若是能够有一块养战马的牧马地,兴许才能进一步表现贵国的诚意。”

第三十八章 闻和亲君臣色变

牧马地!

当年太宗皇帝矢志北伐,却在辽军铁骑面前碰得头破血流,而真宗在寇准的再三请求下方才勉强御驾亲征,保住了大宋的国土不失,但是,这燕云十六州,一直都是梗在大宋君王心中的一根尖刺。

就是因为失去了幽蓟,又不再拥有河套之地,是以大宋根本不能组建起一支强大的骑兵,是以只能另辟蹊径研制出种种以步兵对抗骑兵的战法。虽然效果显著,但是,骑兵太少便意味着机动力欠缺,在对西夏方面就只能采取效果更慢的进筑之术,就要耗费更多的钱粮,这些事实,所有的大宋官员无不是铭记在心。

耶律余睹心中暗恨,但是,值此关键时刻,他势必不能回避这个问题。此时,他不闪不避地对上了高俅锐利的目光,突然笑道:“南朝需要牧马地,西北大片地方足可用来牧马,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似乎自唐时开始,那里便是马监重地,不是么?”

高俅晒然一笑,心中却异常震动。这是耶律余睹第一次非常明确的暗示,一直以来,他虽然提过辽国可以不插手西夏战局,但却从来没有明确表示过大宋对于西夏领土的占有权,此刻突然甩出这么一句话,无疑意味着一点——辽国一直以来联夏抗宋的宗旨,怕是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