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黛纯杏眼中还盈着泪,却笑了,神色莫名地瞥了翠娥一眼,悠悠道:“你懂什么?我又不是哭给她看的。”

翠娥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顿时想明白了,她家主子是哭给小世子看的呢!主子真聪明!

荣元宥跟去后院,也不贸然跟进客房,只停在庭院中。

顾在骊进房之后,房门只关了一扇,她坐在茶桌旁径自斟茶,任由凉爽的风从开着的门窗间流进来。她倒也不是因为荣元宥跟来才故意开着门,而是她很喜欢襄西的风,喜欢门窗大开清风游走而过。

荣元宥透过开着的那扇门,望向顾在骊的侧身。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和说起。沉默了好半天,他才开口:“我想说若你愿意嫁我,有没有子嗣都没有关系,我不在意。可是又一想,你不喜欢我,嫁我的可能性很低,说这话倒有些不知好歹了……”

荣元宥的声音闷闷的。

顾在骊侧过脸看了一眼低着头的荣元宥,问:“彻底醒酒了?”

荣元宥点头。

“那进来喝茶吗?”

荣元宥摇头,闷声说:“我还想说不要因为旁人的闲言碎语不开心,但是你好像不需要我劝,你本就活得豁达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嗯……我想说的说完了。”

他低着头,情绪低落地转身离开。他忽然发现自己不能给顾在骊任何东西,她连劝慰都不需要。

荣元宥刚回到前院,还没回房,便遇到了荣夫人派人寻他。他到了荣夫人屋中,荣夫人和荣莞茵面对面坐在罗汉床上,在小几上下棋。

“母亲寻我。”

荣夫人落子,没抬头,询问:“你把盛安说动了没有?”

“没……”荣元宥情绪更低落了。

荣夫人颇为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道:“我再给你一年时间,一年后若是还不能将盛安郡主娶进门,就给我掐了心思,好好再寻一个姑娘成家。”

“母亲!”

“怎么?”荣夫人竖眉,“我再给你一年时间还不够?”

她将手中的白色棋子扔进棋碗里,怒道:“你不着急,别影响你妹妹婚事。十七对男子来说不算什么,可对女子却是年纪不小了。你不成家,你妹妹怎么婚配?”

“莞茵……”荣元宥求救似地看向妹妹。

“哥哥别看我。还是母亲好,替我着想。要我说,一年都太久,只半年好了。妹妹瞧着旁人出双入对,三年抱俩,妹妹也想早日寻个好郎君呀!哥哥别拖了哈!”

荣夫人看向女儿,皱眉:“不知羞臊,口无遮拦。”

荣莞茵眯着眼笑,落下手中黑子,说:“母亲,咱们来继续!”

荣夫人从棋碗里捏了一颗棋子,念叨了一句:“没出息……”

荣元宥杵在那里,正犹豫要不要退下,荣夫人身边的苏妈妈进了屋。

“夫人,周家公子找上门来了!”

“谁?哪个周家?”

“就是水昌岛的周家,和李家二姑娘定了娃娃亲的那个!”

荣莞茵讶然:“表姑姑前脚躲进咱们家,周家就追上门来讨人啦?这是来抓人的还是来闹事儿的?”

“说是一早去了李家,得知李家母女来了咱们家,周家公子直接找了来,要见李家表姑娘,倒是没提咱们府上。已经送信给李家夫人了。”

荣夫人皱眉:“毕竟是在咱们府上。还是去看一眼罢,真是麻烦……”

李夫人拒不相见,周迎霆在院门闹起来。到底是在襄西公府做客,闹起来也不好看,李夫人这才不得不将人请进葳蕤院。

葳蕤院平时闲置着,若是府里来了客,便给客人住。

荣夫人带着荣元宥和荣莞茵赶去葳蕤院时,周迎霆进院子也没多久。

“你闹到这里来是做什么?这里是襄西公府!可真是胆大包天了!莫不是还想来抢人不成?”李夫人怒气腾腾。

李黛纯躲在母亲身后,委屈地低着头,眼睛红红。尤其是当她看见荣元宥赶来,样子变得更加楚楚可怜。

周迎霆一身酒气,他嗤笑了一声,从袖中取出当年李周两家定下娃娃亲的契书。他直接将其撕成两半,朝李家母女的脸上扔去。

“当年是你李家穷得过不下去又摊上了人命案子,去我周家又借钱又借关系。还不上钱,称兄道弟来一出娃娃亲亲上加亲。真他妈瞧我周家破落了,翻脸不认人。什么东西。”

李夫人目光闪烁。

李黛纯往前走出一步,又羞又气地指着周迎霆:“你含血喷人!我们家怎么会求到你们周家这样的穷酸渔民!”

她捂着脸哭,委屈得不行。

“哭哭哭,哭什么?我们周家把你们李家怎么了?就算婚事作罢也就屁大点事儿,我们周家说什么了?赖上你家了?倒是你们李家嚷嚷得全天下都以为我们家把你怎么着了。忘恩负义也就罢了,这是临了再拿我周家当垫脚石扮可怜,借机攀个好人家吧?看你这德行装什么大家闺秀,还不如青楼的姐儿磊落。把你那颗龌龊心塞回肚子里去,全天下的女人死绝了,我周迎霆也不会要你。什么玩意儿!”

周迎霆言语粗鄙的一通话下来,整个院子里鸦雀无声。

周迎霆说完想说的话,也不留,转身往外走,走到院门口经过荣家人身边时,停下来,看向他们,说:“堂堂襄西公府,别把什么猫狗不如的穷亲戚都往家里召,真毁清白。”

“哦、好……”荣莞茵怔怔望着他,结巴地应了一声。早在周迎霆痛斥李家母女时,她就听傻了,大脑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回话了。

周迎霆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荣莞茵会应,他倒是愣了一下。

荣夫人轻咳了一声,荣莞茵这才回过神来,迅速低下头。荣夫人侧首,吩咐一旁的小厮送周迎霆出府。

往外走的路上,周迎霆问小厮:“你家小郡主有婚配没有?”

小厮瞪了他一眼:“这可不是你能问的!”

周迎霆嬉皮笑脸,倒也不再问,心里却在想着怎么把小郡主拐到手里来。

当日荣夫人就派人去查了周家的事情。

“……周家原本是水昌岛第一富裕户,周老爷是个善心的人,钱财四散接济穷人,但凡有人求到他面前,他能帮的总是要帮衬一把。提到周老爷,人人都称大善人。可后来家里的老夫人得了稀奇病,为了治病耗尽钱财。周老爷曾接济帮扶过的人却很少出手相助。周家就这么败下去了。至于周家公子……曾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少爷,是纨绔了些。”

荣夫人说:“我瞧着他今日所言倒也是个讲道理,且磊落的。”

“那是自然,听说周家公子年少时天赋学识皆卓于旁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没赴京科举,一直留在水昌岛上花天酒地混日子。”

荣元宥忽然说:“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曾有位周老爷在金稷山那片几个村子里建过两家学堂,供穷人家的孩子免费读书。如今想来,应当正是水昌岛的这个周家。”

荣夫人沉吟了片刻,道:“元宥,你明日去郡守府中一趟,让他给周家公子寻个差事。”

荣元宥答应下来。

荣莞茵感慨:“我今儿才算真正明白了何为不能听信一面之词!”

至于李家母女也知道闹了个没脸,没等荣家人驱赶,自己灰溜溜地走了。

又过了一个月,京中送信过来,可以对西番动手了。

开始打仗了。

行军打仗中,顾在骊不管到了哪里,荣元宥总是跟在她身侧。

留在西番的顾敬元钳制住巴图尔,京中也有兵马调动支援,再加上襄西本来的兵马,征伐之路大抵顺畅,彻底攻下巴图尔和周边几个番邦小族不过早晚的事情。

顾在骊骑在马上,领着军队前行。她转过头看向身侧的荣元宥,笑问:“小世子,你这一路闷闷不乐,其实是很不赞同女子领兵吧?”

荣元宥望着顾在骊的眼睛,摇头:“不,巾帼从不曾让须眉。史上的女将军也不少。我没有不赞同女子上战场,只会称赞。只、只是……只是不希望你上战场。”

顾在骊挑眉。

“风沙太大,盔甲冷硬,风餐露宿,刀枪相见。我不想你吃苦不想你有危险。”荣元宥又勉强笑起来,“不过你喜欢就好,我都陪着你。”

顾在骊转过头来,眯着眼睛望着前方。

她问自己不答应荣元宥的理由。似乎没有不答应他的理由。但是问题也同样出在这里。她同样找不到答应他的理由。

世间事并非非黑即白,人与人的关系也同样不是只有喜欢和讨厌。更何况,喜欢也分程度。

若她没有经历那么多,若眼下是十六岁的她,定然会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欢喜嫁他长相厮守。

时过境迁,她已不是曾经那个心中良善美如璞的温柔姑娘。

涅盘而生的她心裹盔甲。

她亦曾问自己,嫁他与不嫁她,于她而言,她的生活将有怎样的改变?她能得到什么?她满足于现在自由自在的生活,思来想去,倘若嫁他,不过两个字——麻烦。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却不想攻打丹南时遇到点麻烦,遭到了埋伏。一路顺畅的征伐,士兵不知不觉中有了轻敌之心。于是,当这一支三千人的队伍反应过来时,已被丹南围困在了一座小城中。粮草断尽,攻不出去。

顾在骊一边等着襄西公另一处的大军支援,一边令士兵日夜挖掘密道,以期悄悄逃出这座困城。

援军未到,密道更未打通,丹南敌人久攻不下不想给机会,便借着呼啸的北风,放了一把大火,大火熊熊浓烟滚滚,将三千将士逼出来迎战,倘若仍旧躲在城中不肯出来,就会被这把火活活烧死。

“这是逼我们出城!倒不如冲出去背水一战!”赵副将军手中□□,眼中迸出杀意。

荣元宥道:“我带一队人去城西门佯攻,你们留在城中加紧挖掘密道。”

“还是赵将军去吧,他有经验一些。敌军也更忌惮他的威名。”顾在骊说。

荣元宥沉默下来,多看了赵将军一眼。赵将军是他祖父手下的大将,他也早就认识赵将军。他自然承认赵将军行军打仗上的本事,他更承认自己初次行军经验不足,完全比不上赵将军。

是是是,他都承认,完全都承认。知道顾在骊说的是事实。

可是心里还是有些不太舒服。

他抬眼,看着顾在骊和赵将军一起靠在一起,指着桌上地形图商议军情。

走到门口的顾在骊停下来,回头望向低着头的荣元宥:“世子?还有什么事情吗?”

荣元宥回过神来,才发现赵将军已去了西城。

“没,没事。”荣元宥扫走心里的不舒服,急忙拿起佩剑,跟着顾在骊去了密道地。

赵将军作势佯攻,其余士兵加快挖掘密道的进度。密道终于打通,顾在骊带着人悄悄从密道逃走。

然而雪上加霜的是,这密道原本是朝着罗玉城打通。罗玉城原本是大姬的城池,却在顾在骊被困时,被丹南人占去。

刚刚从密道中逃出的他们,就遭遇了丹南人的围杀。原路返回自然是不行,只能杀出一条血路,偏偏寡不敌众。且战且逃中,人手越来越少。

顾在骊下令,所有人分散逃开,藏匿行踪,只等大军来援。好在原本是他们的城池,他们对地形布局有一定了解。

荣元宥紧紧牵着顾在骊的手,奔逃。

搜查的人随处可见。

荣元宥牵着顾在骊逃进一片街巷。丹南人攻来时采取血腥的屠城,十室九空。原本热闹祥和的街巷空空荡荡。

顾在骊和荣元宥躲进其中一家不起眼的空置农户。他们跑了太久,刚一停下,气喘吁吁。

然而没多久,丹南士兵追来,挨家挨户地搜查。

顾在骊和荣元宥在农户里检查了一遍,躲在一处不起眼的潮湿地窖中。他们听着远处士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听着挨家挨户搜查的士兵冲进了农院。士兵手中握着□□随处插戳,翻找一切可能藏身之地。

两个人屏息。

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似乎快要搜到这片地方,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现地窖。

顾在骊握紧手中的刀,倘若被发现,便殊死一搏。

另一只手忽然被荣元宥握住。顾在骊侧过脸去看他。

号角声忽然响起,是姬朝的大军到了。

“快撤!”地面上搜查的士兵乱忙撤退,也顾不得搜寻生擒顾在骊和荣元宥。

死里逃生,顾在骊松了口气,紧绷的身子软下来,靠着身后潮湿坚硬的石墙。

荣元宥转过头望向顾在骊,他的目光停在顾在骊的脸上许久,慢慢笑了。顾在骊感觉到荣元宥的目光,她也转过头来看向他。似被他的笑容感染,也笑了起来。

昏暗的地窖里,两个人都是灰头土脸,一身狼狈。

荣元宥望着顾在骊的眼睛,笑着笑着,他忽然朝顾在骊迈出一步,手肘抵在顾在骊耳侧的墙壁,用力吻下去。

顾在骊猛地睁大了眼睛,断然从未想过荣元宥的性子会做出这种事。

荣元宥踉跄后退了一步,大口喘息了两声。他望着顾在骊,认真说:“我知道这么做不对,你骂我打我甚至用你手里的刀把我捅死都是应该的,我都……不后悔!”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张地发抖,他不得不握起拳头来,努力克制这种紧张。耳朵尖却早已红透。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三四章番外吧,计划是一个星澜星漏,一个更像完结章的主角篇,其他再说。

但是因为出差要请个小假,6号晚上回来更。

第198章

第198章

时间仿若凝固, 每一瞬的流逝对于荣元宥来说都是度日如年。他在等待, 等待一个回应。明明心里紧张得很, 一心想要逃避,可是他逼着自己望着顾在骊的眼睛,鼓起勇气来等待着。

顾在骊在最初的懵怔后反应过来, 她望着眼前的荣元宥轻轻蹙眉。

她一蹙眉,荣元宥的心弦绷得更紧了。

顾在骊微蹙的眉心慢慢舒展开, 像是给荣元宥渡了口气,他这才能呼吸了。

“在骊——”

顾敬元粗犷的声音从地面传来,将地窖内的两个人皆是吓了一跳。顾在骊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上方,唇畔带出几分笑来, 说:“父亲到了!”

“啊、啊……是啊……”荣元宥紧张地喉间滚动了两下, 慌忙走到一旁去扶梯子。他将梯子扶正, 这才看见自己的手心已经冒了一层汗。原本鼓起的所有勇气好像一下子耗尽, 再不敢去直视顾在骊的眼睛,他将梯子搭稳, 先往上爬去, 想要探探外面的情况。

大抵是太过紧张,荣元宥刚踩上梯子第二节的时候,忽然踩空了一脚。

“当心。”后方的顾在骊伸出手扶了一把他的后腰。

顿时, 荣元宥觉得自己的后腰像是被火燎过。

“知、知道了。”荣元宥恨自己这样慌张的表现,咬了一下舌尖。他再不吭声,沉默地往上爬, 推开顶盖,阳光顿时洒进昏暗的地窖。他下意识的闭上眼晴的前一刻看见顾敬元冲进来。

“我女儿在哪?”一家一家搜找的顾敬元一眼看见荣元宥,大步朝他冲过来。

“郡主刚刚和我躲在下面。”

荣元宥上来,反身想要去拉顾在骊,却被顾敬元一把推开。

荣元宥脚步踉跄了两下才稳住身体,立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顾敬元把顾在骊拉上来,关切询问着可有伤着吓着。在确定顾在骊完好无损后,顾敬元松了口气,又立刻板起脸来训话:“还好汇合了!父亲不阻止你领兵,但是既然汇合了,从今日起,我不准你离开我半步,否则就立刻回永安!”

“我乐得清静。”顾在骊笑。

顾敬元亲自将顾在骊扶上马,他牵着马缰,像是护卫一样走在马旁。

荣元宥跨上士兵牵过来的马,他默默跟在后面,望着前方顾在骊的背影。

他懊恼问得晚了些,责怪顾敬元来得早了些,他竟然没有等到顾在骊的回应。他不由去想若让他和顾在骊在地窖中再单独多待一会儿,会等来什么样的回应。他望着前方顾在骊的背影长叹了一声。

顾在骊像是听见了,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荣元宥一愣,顿时挺直了脊背。当他想要去捕捉顾在骊的表情时,顾在骊已经转过身去。

从这一日与顾敬元汇合起,荣元宥就再也没能与顾在骊单独说上话。那日的唐突轻薄之举,也没了后续。

荣元宥再也没能找到一个适合的时机去问顾在骊,而顾在骊竟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大帐内众人商量军情时,她与荣元宥说话的口吻也很普通寻常。

大胜之后,顾在骊跟着顾敬元回到襄西,计划在襄西公府小住几日就要启程回京了。

荣元宥越来越焦急。

还未出征前,荣元宥便依荣夫人所言,去了郡守处给周迎霆寻了个差事,之后他与周迎霆也有些接触,虽然两人性格迥然不同,但还算相处不错。大胜归来没几日,周迎霆忽然寻到荣元宥求帮忙。周迎霆道水昌岛遭了水灾,家中被淹,打算将家从水昌岛搬出来,可一时之间尚未寻到合适的住处,所以请求在襄西公府小住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