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手掌啪啪地打她的脚板心,看上去力猛,实际上是没出力的:“上次陷害管和,这次又是姜维,他们怎么得罪你了?”她就说他很聪明么,也不奇怪,心思不缜密的人怎么当得了律师。郑宋宋抬起小腿重重压在他的大腿上:“我的目的不是陷害他们,我的目的是引起你的注意。”他笑声轻松随意,想也没想就问她:“为什么?”

郑宋宋从座位上爬起来,车窗外的灯光透过常青树叶照进来,她的眼睛在茶色灯光里扑闪扑闪,她问他:“你真不知道为什么?”

第十七章

车厢内忽然陷入诡异的安静,墙里的流水哗啦啦的响,他盯着她的眼睛浮现千思万绪,捏着她脚掌心的手突然变得滚烫。这样暧昧的时刻,驾驶室的门忽然被打开,郑达明向后探出半个脑袋,兴奋地说:“他们说你晕倒了,幸亏我机灵,像你这样强状如牛的怎么会倒下呢!”她的脚被他轻轻放下,凉滑的真皮怎么也没有他的手心舒服,于是她垂下双腿重新将脚塞进高跟鞋。

郑达明开车的时候滔滔不绝,郑宋宋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看着窗户外排排往后倒的路灯,攥成拳头的掌心浸出微微汗意,就在郑达明说到今晚的猪脚姜很好吃时,她憋在胸中的一口气终于达到临界点,并在深呼吸的同时伸出小爪子紧紧握住郑杨的手。

与其说是握不如说是抓,她薄汗浸湿的掌心抓得他手疼。郑宋宋偏头看着窗外,屏住呼吸动也不动,其实也就三五分钟的时间,她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都放松力道准备放弃时,微凉的手掌却在一瞬间被轻巧地反握在那只粗糙温厚的大手里。郑宋宋笑了,完全放松由他抓着手,她转头看了看郑杨,他一脸平静地盯着前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于是她也转过头看向窗外,曲卷了指头在他掌心里挠啊挠,挠得他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在她的手背上,这下终于安分了。

这段路程对郑宋宋来说何其重要,简直都可以成为她人生中最美的时刻,但是二十分钟后下车时,她的美梦就被身边的这个男人无情打断。郑达明下车后看了看他们,说:“你们都不小了,男女有别这个事情还是需要注意注意。”郑杨伸手揉乱她的头发:“这是当然。”她慢腾腾跟在两个男人身后,步履维艰地扯扯他的袖子:“那刚才在车上你是什么意思?”

他转过身想了想才说:“以前我们不也经常这样?但是以后就该注意些,宋宋你长大了。”天知道她刚才花了多大的勇气才伸出那具有象征意义的爪子,可事实上这次的小动作的确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她的心思已经翻天覆地的改变。他说以后就该注意些,是不是说以后不会再替她捏脚,不会再握着她的手?这个人越来越反复无常,在姜家的前一刻还亲密无间地和她在一起,现在却突然拉开长辈的架势和她撇清距离。

长久以来郑宋宋都盼着能长大一点、再大一点,今天终于听他也说自己长大了,可她此刻却颠覆了从前的愿望,又希望永远不要长大的好。

车上他反握住她的刹那,她以为他都明白她的心思,现在看来又不是这么回事,早知道就该把心里的话告诉他,可是坦白之后他会不会以为她心里有问题,毕竟这是件看上去有点畸形变态的事,一时间她又庆幸自己刚才什么也没说。

项国钟已经是第四次到事务所,对一个日理万机的大财主来说,一个月内专门抽出四天来光临一家刚起步的律师事务所实属难得。这一次郑杨连看也没看他:“项总,我这里虽小但事多,怕是抽不出时间相陪了。”

项国钟兀自在沙发上坐下来:“你三番两次拒绝,总要给我个理由?”郑杨在重要文献上标注深蓝的线,依然没有抬头看他:“不适合。”项国钟盯着忙碌于工作的年轻人,精明锐利的眼睛不断在他身上探究,他实在想不通为何郑杨会由一开始的礼貌变为现在的排斥,前两次他都还有合作意向,这两次却态度坚决连话都不想和他多说。

见面不过四次,他却带着莫须有的私人情绪,项国钟犹豫着问:“你是不是从哪里听说了什么?”郑杨顿了顿,放下手中的笔:“我听说项总手里的柬埔寨开发案得来并不光彩。”他却仿佛松了口气,转眼笑道:“光彩的生意不赚钱,赚钱的生意不光彩。你帮我打官司是一回事,我怎么做生意又是另外一回事,两者并不冲突。”

郑杨笑着喝了一口水,说:“帮着奸商赢百姓,这事我做不来。”项国钟顿了顿,轻轻松松笑着说:“你以为郑氏手里的钱有多干净!郑达亮新接的烂尾楼死了一个人,媒体报道说那老太婆有精神病史,有没有精神病谁清楚,死无对证嘛!”他站起来作势要走,“如果哪天郑氏需要你出面打官司,我希望你还能保持现在的这颗正义之心。”合上西装扣,项国钟拉开办公室的门,临走前又回头笑着说,“听说郑家小公主和你关系不错,如果哪天郑氏宣布倒闭,你尽管带着她来布维多,我一定不会亏待你们。”

郑杨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气定神闲地拿起小茶几上的文件夹:“我花了两个月才弄清楚布维多的局势前景,能管理好这么大一家跨国集团,项总真是名不虚传。”项国钟收回跨在门外的一只腿,摸出只烟点燃:“识时务者为俊杰,我项国钟果然没有看错人!”

“承蒙项总赏识,我这里还需等上一段时间。”他扬了扬手里的纸,“手头上有些事还没处理。”项国钟吸了口烟:“什么时候处理干净什么时候报道,布维多随时欢迎。”再走出办公室时就已经满面春风,他咂巴着卷烟暗自得意。打蛇打七寸向来是项国钟的特长,只是没想到郑家区区一个小丫头居然对郑杨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天已经很冷了,郑宋宋忙于期末考,已经很长时间没在外面瞎逛。林北和她坐在湖边的石凳子上,看光秃秃的假山偶尔飞过两只鸟,林北穿着连帽运动衣,双手撑在凳子上,问她:“寒假什么打算?”她茫然地摇摇头,又问他:“你呢?”

他看着什么也没有的山顶说:“外地有两个比赛,你要是没事也去玩玩?”郑宋宋嘻嘻笑:“我怎么能去呀,我去了她不跟我急!”林北皱了下眉,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问:“他对你好么?”她想了半天,摇头道:“以前好,以后就不知道了,他说我长大了,要和我保持距离。”说到这里又叹口气,“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他就要保持距离,他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以为我心理变态了?”

林北骂她:“笨蛋!”郑宋宋晃悠着脑袋:“我就是太笨了,怎么能这样呢,他是我叔叔呀。”他伸手揪她的头发:“笨蛋,谁叫你什么都不说。”“你不知道。”郑宋宋哀伤地看着地面,“我那些小伎俩根本瞒不过他,这样聪明的人会想不通我为什么搞那些小伎俩?他肯定什么都知道了…他肯定以为我心理不正常。”

林北撇撇嘴:“不正常就不正常呗,该说的不说你不遗憾啊。”郑宋宋偏头对他笑:“林北你真好,就你不嫌弃我,就你觉得我正常。”林北不在乎地耸耸肩:“那是因为我也不正常。”郑宋宋:“啊…你不会也喜欢你的叔叔吧!”林北:“…”

看看,其实林北正经起来是个十分有头脑的人,当年得过奥数一等奖的人会笨到哪里去。只是他遇到事情,也有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时候,当然更多时候他依然是个情商过低的傻小子。比如正在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的时候,凡沙沙突然气急败坏地出现在两人面前,他木愣愣地看着人家,连个招呼都不晓得打。反倒是郑宋宋先招呼:“来了啊,坐!”

凡沙沙傲气地昂着头,看了看冷冰冰的石凳子:“脏死了,帮我擦干净先!”于是林北顺手拿手里的东西往凳子上来回抹了两三下,凡沙沙这才心情愉悦地挨着他坐下,等发现林北擦凳子用的是她演讲比赛第一名的奖状时,那无以名状的怒火又噌噌噌地窜上脑门:“林北!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这张奖状花了半年的准备时间?你知不知道它对我有多重要?我让你先帮我收着,你居然、居然用它来擦凳子!”

小伙子的表情有着明显的不耐烦:“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这不用着顺手么!”他展开被石头磨出一个洞的奖状,递给她,“你要,还给你不就行了!”凡沙沙被气得眼泪都蹦出来,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就这么对我!你就这么对我!”他无辜地看着她:“我怎么对你了?我对你不好么,我还帮你擦凳子呢!”

凡沙沙跳着脚闹:“谁要你擦了!谁要你擦了!”林北也生了气,大声朝她嚷嚷:“我靠!不是你让我擦的么!”

…郑宋宋有时候很佩服凡沙沙的心脏,要多么强健的一颗心才能承受住林北时不时给予的内伤。

晚上的郑宋宋不断走神,她手里握着勺子,往嘴里送汤的时候不停地察看郑杨的脸色,好几次都把勺子戳进郑达明的米饭里,看得郑达明心惊肉跳。周鸣惠夹了菜放进她碗里:“囡囡最近怎么又闷闷不乐的?”

是呀,她的心情也学会了反反复复,时好时坏的状态都快把她弄出神经病了。郑达明贼笑着看了看她:“我们全家下个月去非洲旅游怎么样?”郑宋宋立马来了精神,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郑达明:“真的吗?”旅行是不是意味着有更多私下接触的机会?郑达明见她开心,他也开心:“是的呀!带你去肯尼亚看长颈鹿、毛里求斯晒太阳,还有大猩猩和土著人!”

连宋如和周鸣惠都感兴趣地积极参与讨论,一直一丝不苟认真吃饭的郑杨,忽然搁下筷子,说:“年期事务所会一直忙,我就不去了。”说完就准备站起来,郑达明看着他点了点头:“不要总是忙工作,你也该交个女朋友了,姜雨声明里暗里向我多次打听你的意思,我觉得姜维那孩子不错,你要不要和她交往看看?”

他已经完全站起来,说:“我考虑考虑。”郑宋宋捏在手的勺子把儿,咚地一声落进菜汤里,却见宋如一边手忙脚乱地捞勺子一边说:“这孩子终于开窍了,以前提起这事情,他总是拒绝呢。”

郑宋宋吃不下饭了,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又回房间呆坐了半小时。等到家里人都出门前往郑家老宅看望郑达峰时,她终于迈着步子走进书房。

他在台灯下看书,一如以前的每个晚上。梨花木椅的影子歪斜着躺在地板,和他的身影融为一体,靠墙的书柜放满各种书籍,敞开的一扇门被窗户外灌进来的风吹得左右摇晃,噼啪噼啪地一下又一下。

他闲适地翻过一页纸,头也没抬地问:“有事?”

“郑杨。”她叫他,“我要和你谈谈。”

他稍稍愣住,再抬头看她时已经笑容淡静:“越来越没大没小!虽然你长大了,但是别忘记到八十岁我也是你叔叔。”

“我不想你当我叔叔。”她穿着白袜子站在地板上,纤细得像个精灵,“我盼着长大,就怕跟不上你的脚步,现在我又不想长大,怕的是你和我拉开距离。我为了你化妆穿高跟鞋扮成熟,你却选择魏果那样的人做女朋友,我又为了你扔掉睫毛膏和口红,你现在又要考虑和姜维谈恋爱。虽然我笨,不明白为什么总是错过,但是你那么聪明,肯定早就猜到我的心思,就算你猜不到我也要说。我喜欢你,郑杨你知道吗,我喜欢你!”

第十八章

风好像更大了些,敞开的一扇书柜门来回噼啪作响,雨点子迅猛密集地打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的节奏合着暴风雨的清凉,阵阵敲打在他心上。她的荷叶裙边在风里轻舞飞扬,花了他的视线,掀起深处波澜。

郑家老宅是幢旧洋房,红木格子窗的墙壁上长满爬山虎,翠绿得似乎能滴出水来。郑老先生专门请来老师教他画画,他虽然年纪小,作起画来却有板有眼,水灵的葡萄也能描绘得七八分相像。每每习作时周鸣慧总是捧着碗茶立在书房,他拿着羊毫比划多久她就在一旁站多久。

通常都在书桌前干站一上午,到厨房老妈子过来请饭时,他连手也顾不上洗就往餐室奔,周鸣慧此刻总会无奈地皱眉头,拖着他洗完手再回来,餐桌上的座位依然空着。他兴致盎然地朝那盘响油鳝糊伸筷子,却换来周鸣慧敲在手臂上的筷子头,她训他:“没规矩!”

空着肚子一直等郑达亮轻轻松松把整盘新菜式扫进肚时,四岁的郑杨在那一刻才意识到,他和这个家的两个哥哥是不同的。郑老先生经常不在家,一回来就会抱着他夸:“我们郑家都是粗人,现在可算出了这么个舞文弄墨的读书人!”小孩子哪里晓得文武之分,大人安排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只能说郑杨脑子空有天赋,什么都有模有样的学,什么都学得好。

尽管他这般努力,仍旧无法填补上与两个哥哥间的距离,他一度以为年纪差距大是主要原因,却于某个下雪的冬夜才知道身份血缘早已注定生来的格格不入。他在逼仄的楼梯口看见郑达峰指着周鸣慧的鼻子骂:“□!别以为有了我爸撑腰就可以在这个家为所欲为,要不是我妈死了你哪有今天!你和我一样大小,却傍着我爸这般年纪大的人,图的不就是钱!”

此后的郑杨愈渐懂事,他学会纯正流利的美式英语,他喜爱独自登山滑雪,他仍然画画,连市政厅也挂着他的劲松青柏。只是,他也越来越沉默,沉默地看书学习,沉默地忍让郑达峰两兄弟的挖苦,郑达亮在不得已的场合打着趣说他是拖油瓶,纵使带着玩味的笑容,他也看得清他玩笑背后发泄出的痛快。即便是这样,他仍然只是淡淡地笑着,不附和也不反驳。

郑老先生去世的第二天,郑达峰夫妇将他们赶走,周鸣慧牵着八岁的郑杨,站在长满爬山虎的墙角下,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当夜暴雨,雷鸣电闪中周鸣慧晕倒在马路中央,他的双手垫在她身下,试图将她扶起来,可虽然他也是个男人,却到底只有八岁,撼动不了昏迷不醒的大人。飞驰的汽车如箭一般从身边跑过,没有人停下来看一看这对母子,他用双手感觉到周鸣慧的脸越来越冰,也顾不得风雨里的车速有多快,双腿笔直地站在车前,眼也不眨地硬生生拦截下一辆汽车,在水洼横溢的马路中央跪下,请求车主救她母亲一命。

在四面白墙的医院,当郑达明提着个皮箱,扬了扬捏在手的一大把钞票,笑眯眯地对他说:“不用担心,我们有的是钱!”当宋如放下襁褓中的小婴儿,用毛巾反复擦干他湿透的身体,那一刻的郑杨第一次红了眼睛。自此,读完书刚回来不久的郑达明和两个哥哥大吵一架,他搬出郑宅,带上他们一起生活。

他的心似乎被封上一层冰,堪称完美地和每个人保持适当的距离,可是这层冰却也渐渐学会融化…郑宋宋一岁的时候会喊他叔叔,含糊不清地奶声奶气,听起来像在吹气“呼呼”,他不习惯小女孩这般热络,每次都不动声色地盯着她。郑宋宋不怕,反而看着他的眼睛笑,肉嘟嘟的脸上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郑宋宋两岁的时候会捏着他的手指头跑步,不想走路就抱着他的腿撒赖,她还会从衣兜兜里掏棒棒糖让他剥,当他把糖剥好时,她却摇拨着脑袋,就着他的手把糖塞进他嘴里,看着他吃她就认真地笑。

四岁时她上幼儿园,十二岁的他每天下午接她回家,郑宋宋穿着漂亮的小裙子,领口下方别着一朵小红花,她把它取下来别在他的衣角,拍了两拍认真地说:“四叔,你今天真乖,这朵小红花就奖励给你了!”他笑了笑,剥开一块巧克力塞进她嘴里,她砸吧着嘴吃得香,笑眯眯地看着他:“真甜!”他没有吃巧克力,却无端也觉得真甜。那年夏天他买了两盒子的巧克力,攒了半抽屉的小红花。

她六岁时他上初二,自行车的后座经常驮着幼儿园大班的郑宋宋小朋友,姜维和一群女学生觉得他特别有爱心,刚处在变声期的小子却总是笑他带着拖油瓶。他不和那帮幼稚鬼生气,却总是不经意地耍腹黑,不是让别人被老师罚,就是让别人回家挨打。久而久之大家都明白了一个道理,郑杨是个好人,一般不和人置气,可一旦生气起来十有八九都是为了郑家小不点,而往往这个时候他都变得不再像个人。

她上小学时他已经是高中生,肩膀越来越宽,脊梁越来越挺,不爱说话的资优生是大票女生的暗恋对象。郑宋宋会从很多不认识的漂亮女生手里收到信和巧克力,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把巧克力吃光光,含含糊糊地边拆信边说:“四叔你怎么都不看的,要不要我给你念一遍?”他眉头微微一皱,不慌不忙地说:“扔了!”于是郑宋宋就扔了,那个冬天路边的垃圾桶里足足有一半的粉红色信封,当然还有被拆开的巧克力袋子。

终于她也到了上高中的年纪,他却要动身前往大洋彼岸。走前她可怜兮兮地抓住他:“你去了,还回来么?”他伸手抚顺她的发,奇怪她的头发怎么总是这般毛躁:“你要是考不上东大,我就不回了。”她死死瞪着他,发誓般地点头:“我会考的,一定会考上!”于是初长成的少女没有把心思放在除学习外的任何地方。

而现在,她考上了东大,他也如约回到她身边。好像一切都回到以前,其实什么都变了,甚至更早以前就变了。如若不然,他不会在屡屡靠近她时,一再警戒自己不能越界,周鸣慧提醒得对,他有时过热的眼神终会有吓着她的一天。

可是这颗被他从小呵护的小树苗,到枝叶散开的今天居然会对他说喜欢,她确定她的喜欢是他想要的吗?

风依然加大力度往窗户里灌,他的后背已被飘进来的雨水浸上湿意,看着两米外的她发丝凌乱,双目盛满冲出困境的孤勇,她的身体轻颤着发抖,连脚趾头都悄悄往里蜷缩。那双明目终于爬满失望,她看着他,哽咽地说:“你是不是以为我该看心理医生了?我告诉你,我很正常,不过就是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

她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却见郑杨唰地从椅子上站起,跑过来的时候还绊倒了铁皮垃圾桶。他抱住她,将她冰冷的身子裹进自己温暖的胸膛,平静的心早已跳动得又急又快。“宋宋。”他小声叫她,埋下下巴亲吻她的头顶。郑宋宋感觉到脸红心跳,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伸出脚板子踩了他一脚,她愤愤地问:“知道我是变态,安慰我来了?才不要你的安慰!”

他愉悦的笑声从胸腔里蹦出来,抱着她不松手:“其实我也是变态。”然后牵着她去关书柜,又牵着她去关窗户。室内的温度终于开始回升,方才风的怒号已不再,只余雨水打在玻璃窗的声

音,现在听起来竟十分悦耳。

见她仍然呆呆傻傻地站着不动,他便一伸手将她拦腰抱起,重新坐回椅子,将她放在腿上。郑宋宋迷茫的眼睛终于渐渐清晰,她看他用毫不隐藏的火热目光盯着她,于是小手扶着他的胸膛,羞红着脸小声问:“你是说你也喜欢我么?”

他将她的手指头放进嘴里含着,轻轻啃噬一遍,才将她软软的手心贴在脸颊,盯着她的一双眼睛里尽是愉悦,他说:“喜欢的不得了。”然后郑宋宋的脸就像烫熟的鸡蛋,她把脑袋埋着他的胸膛,左蹭又蹭就是不敢抬起来。他宠溺地笑着,由着她趴在身上,伸手有下没下地拍着她的背。

估计是埋得太紧,最后不得不偏着脑袋透气。郑杨低下头去啄她的额头、鼻子、脸,她笑着边躲边说好痒好痒,弄得他的心也跟着痒起来,干脆伸手挠她痒痒肉,笑得她在他怀里窝成一团,最后四目相对,他仍然用那种眼神看着她,生生看得她脸红心跳不好意思。

郑宋宋低着头,双手还放在他的肩上:“干嘛呀,像要吃人一样。”他缓慢地低头,紧紧抱着她,室内暖和又静谧,他们抱在一起接吻。

第十九章

安静的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精神抖擞的老板目光深沉、表情凝重,他盯着干净的桌面一言不发,好像在思考什么旷世奇难的问题。长桌两边的员工面面相觑,一时都为老板这幅苦海仇深的模样感到担心,管和从桌子底下伸脚踩他的皮鞋,他顿时眼神明亮地扫视一圈,咳了两声才回到现实,问:“刚刚我们说到哪里?”

管和把脸皱成一只沙皮,咬着牙小声说:“关于布维多的问题啊!”他又咳了两声,低头看着文件:“嗯,就这么办,散会!”林园路的精英们确实不知道这个就这么办到底该怎么办,但是碍于老板抛出命令之后已经消失在会议室的门口,他们也只好面面相觑地抱着笔记本散会。

盯着他去洗手间的背影,管和凑到小李跟前:“他今天很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小李摇了摇

空掉的塑料瓶:“我也不晓得啊,你知不知道我这半瓶用来浇花的水已经放了半个月,他上午到这里谈事情,居然把它喝光了耶!”

管和深深吸口气:“你怎么不提醒他?”小李说:“我插不上话,他一直在分配任务,完了还问我这瓶水是什么牌子的。”管和不断摇头:“不正常,太不正常了!我认识他这么多年都没见他这么失态过。”

失态的人从洗手间出来,依旧器宇轩昂风度翩翩,管和激动地上前质问:“布维多何其复杂,你真同意项国钟的邀请了?”他好奇地看着他:“谁说我同意了?”

“刚才不是你说就这么办么!”

“…是我说的?”

管和唯恐他得了失忆症,手舞足蹈地解释道:“刚才开会,你提议大家举手表决同意还是不同意,然后大家举了三分钟的手,也不见你有任何反应,在我好心的提醒下你终于意识到是在开会,接着就宣布了散会!但是我已经帮你统计了,赞同的票数多过不赞同的,所以就当你同意了。”

他努力认真地回忆,无果后轻轻咳了两声,问:“大家举手表决了?”

管和无可救药地看着他:“你脑子烧坏了?”他不和他计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了!”转身往外走了几步,突然又转身嘱咐道:“明天继续开会讨论,今天的不算。”

有人拿着厚厚的文件找到管和:“管哥哥,什么叫今天的不算!有这功夫我早就下班了好伐?”管和指了指郑杨的背影:“你去问他好伐?是他说的不算好伐!我也很郁闷的好伐!”他想他一定是被那个神经病也搞成了神经病…

东大刚刚结束一场考试,汤琳琳挽着郑宋宋的胳膊走出考场,望了一下天,叹道:“这套题真难!”抱着书赶上来的左子杉也说:“我听说前几届都没今年的难,亏我还熬了几个通宵,那些基本的才考了多少呀!”袁媛突然从最左边冒出来,样子十分愤慨:“我最烦年份问题!难道我们推销产品时还问顾客,你知道市场营销组合概念是由谁于哪一年提出来的吗?顾客怕是要拨110报警的吧!”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笑,左子杉立即追问:“那道题到底该选什么?我好像选的1956年。”袁媛说:“谁知道多少年!反正考砸了。”汤琳琳偏头看着郑宋宋:“你考的怎么样?”郑宋宋温和地对着大家笑了笑:“还行。”汤琳琳叹气:“我就盼着这门市场营销能考好些,现在看来又泡汤了。”郑宋宋脸色微变,顿了顿才问:“那个…刚刚考的是市场营销么?”“…”

她哪里知道都是些什么题,她连自己怎么写的答案都不清楚,但是还记得在课桌上写过郑杨的名字。噢!天啦!该不会写了满试卷的郑杨吧。郑宋宋万分苦恼,她觉得自己快疯了,期末考试考出这种水平,不知道下学期老师会不会劝她重修一遍,或者劝她退学…

刚过逸夫楼时,几个女生就互相使眼色,然后找借口鱼贯离开。林北站在郑宋宋面前拍篮球:“寒假什么安排?”她甜蜜地笑着,像中邪的孩童,直看得林北心里发憷:“还不知道,你呢?”林北说:“省外有两个比赛,教练指名叫我参加。”“好事呀!”郑宋宋说,“凡沙沙也去么?”林北沉默几秒钟:“谁知道呢!一礼拜没见了。”

郑宋宋劝他:“林北呀,不管你怎么想的都要说明白。我都说明白了,现在可幸福哩!”林北拍着篮球的手不自觉加大力道:“你是说,他、他和你一个想法?”郑宋宋狠狠点头,走前还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寒假愉快!”

林北手下突然一滑,圆滚的篮球弹跳着滚远,水泥地板被撞得咚咚响。

暮霭沉沉的陌生街道,郑杨牵着郑宋宋的手,大衣在风里衣抉飘飘,他的脸上没有笑容,心下却万分紧张,总觉得她的手太小太软,稍稍一用力怕捏碎,若不握紧又怕她飞走。从黄昏走到街边路灯盏盏亮起,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郑宋宋只想一直和他这样走下去,看站台上的人争先恐后地挤公交车,听路过行人和街边小商贩讨价还价。

他们进去一家很小的饭馆,点了三菜一汤。郑宋宋小口小口地嚼鲜笋,郑杨用筷子剔除鱼骨头,

再用磁白的小勺子舀上鲜嫩的鱼肉和着汤,伸长胳膊支在她嘴边。她红着脸看了看他,才张嘴就着勺子吃他喂的东西,慢吞吞地咽下,再抬头发现他依旧举着勺子动也不动,于是脸更红了,恼羞成怒地说:“你不要老看我啦!”

他温柔的笑,眉眼间有散不开的浓情蜜意:“一天没见,还不让我看看?”她埋着脑袋扒米饭,不理他。在这样浓烈的注视下,她能吃完一碗米就怪了,倒是被他喂了很多鱼汤,原本泡在蜜糖里的心这下更满了。本该十秒钟搞定的一碗鱼汤被他们喂来喂去地喝了二十来分钟,本该半小时内结束的晚餐被他们耳鬓厮磨地磨了近一个半小时。

好不容易放下筷子时,郑宋宋忽然感到小肚子一阵熟悉的疼,她猛地站起来,分明感觉到下腹汩汩热流往外涌,一时双腿难迈,窘在原地动都不敢动。郑杨还没站起来就见她被人追似的往厕所里奔,大概是用情至深只顾着和他谈情说爱,连这股异样都迟迟未发现,现在怎么样都晚了好几步。

暗红的血已经透过打底裤,浸染浅色的羊绒裙,她的外套很短,遮不住那抹诡异的血色。呆在狭窄的空间想了二十分钟,郑宋宋依然没有遐想出任何对策,郑杨已经在外边焦急地敲门,她硬着头皮把门打开一条缝,他顺势挤了进来。

郑宋宋脚软无力地埋在他的怀里,闷声闷气地说:“我那个来了。”面前的人微微一愣,随即抱着她的腰往后探:“我看看。”她小拳头垂打他的胸口:“看什么呀!讨厌死了。”他在她耳边笑:“你等着,我去买。”却被她一把抱住,脑袋蹭着他的身体:“不行,我不要一个人呆着。”他紧紧抱住她,亲亲她的额头,然后脱下大衣裹在她身上。

当两个男女在逼仄的小厕所共处一室之后,当女的全身上下被男士大衣包裹严实之后,当这对男女手牵手从饭馆的后堂走进前堂之后。饭馆里的男女老少无不对着他们两个侧目,老板娘是个热心肠,站在吧台后介绍:“看你们急的!有需要早说呀!我这饭馆楼上就是旅馆,一百五一晚,我给你们打八折怎么样?一百五的八折是多少来着…”老板娘从柜子里掏出计算器,认真地算着一百五的八折。

郑宋宋把头深深埋进郑杨的怀里,连怎么出的饭店都不知道,一直到处理完身下事,她的脸还涨红得像个番茄。他牵着她的手,拢了拢她耳边的碎发,提议回家休息。郑宋宋不高兴地摇头:“我还不想回去。”他又何尝想回去,巴不得从此流浪天涯,只要她跟着他。这一刻还不是担心她肚子疼,看着她无比坚决的模样,郑杨紧了紧手心里的小手,带她去了附近的小酒吧。

面对面坐进酒吧的卡座里,郑宋宋捧着热气腾腾的白开水暖手,郑杨点了杯酒,光线的变幻让她的脸看起来忽明忽暗,如此伸手就能触碰的距离,他却还觉得远,于是伸手招了招:“过来。”郑宋宋咬了咬唇,睁大无辜的眼睛走过去坐在他腿上,他伸手摊开大衣将她盖住,抱在怀里替她揉肚子,还腾出空暇端着杯子喝酒,她好奇地盯着琥珀色液体:“我也要喝!”

“你不能喝。”郑杨放下杯子,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豆,剥开后塞进她嘴里,看她吃得香,他问:“甜吗?”她重重点头:“甜!”

“给我尝尝…”他低头,狠狠吻住她,唇齿间尽是巧克力的香。

第二十章

管和捧着新送来的资料走进郑杨的办公室时,郑宋宋还赖在沙发上喝奶茶,她将两条腿抻得笔直放在小茶几上。管和面色铁青,撺起一叠白纸打她的腿:“放下放下!脏了你洗啊!”她咬着吸管,抬起洁白的袜子扭动脚趾头:“不脏。”

“那也不行!”管和捏着鼻子凑过去,“臭!”郑宋宋翻个白眼,盘腿在沙发上坐好,继续打游戏。管和不满意,同样是人,为什么她的命就这么好,吃完蛋糕喝奶茶,喝完奶茶嗑瓜子,嗑完瓜子打游戏,期间还不止一次奴役他这个大忙人端茶倒水递纸巾,每次当他想摆出长者的身份拒绝,就被郑杨劝一句:“你和她计较什么,事情都处理完了?”

于是他只好匆忙应了郑宋宋的差遣,又进进出出忙碌自己的事情。做到这个份上已经算是不错的叔叔了,郑宋宋却还是万般嫌弃,说他:“你进进出出不嫌累么?晃得我眼睛疼。”等于说他半天尽干了吃力不讨好的事,管和怒得揪她的头发:“这么懒,小心嫁不出去!”

“啪—”地忽然一声响,只见蓝色塑料皮被摔在桌面上,郑杨挑眉看着他:“找我干什么?”管和猛地一拍脑门,站起来前还不忘朝郑宋宋补上凶恶的眼神:“都怪你!”他递过去一踏踏资料,“兄弟,布维多真去不得!你看看项国钟这几年都干了什么。”郑杨翻了翻十来张纸,说:“律师只负责打官司,跟了谁替谁赢,管这么多没用。”

管和急了:“这不是你的作风啊!是谁每月例会教我们信誉良心是根本,不以金钱为目的打胜仗?坚持公平正义又是谁的信仰?”他喝了口茶:“社会的不公才能促进发展,光明黑暗总是相辅相成,你我都改变不了。”管和一筹莫展,盯了他半天才开口:“你是不是缺钱呀?有困难找兄弟,多少我都借给你,可别再说这种违背心意的话,我还不了解你?”

郑杨挑眉看着他:“我缺过钱吗?”管和认真想了想,摇头。“所以你并不了解我。”管和于是又认真想了想,虽然想不明白缺钱和了不了解他有什么关系,但是他仍然有所悟地问:“那你到底是缺钱还是不缺钱?”郑杨头也没抬:“这不是重点。”管和天真地问:“那什么才是重点?”

郑宋宋躺在沙发上笑:“管叔叔呀!你汇报了半天,怎么连什么是重点都不知道哩?”管和瞬间炸毛,转过身去无比凶狠地瞪她:“小屁孩闭嘴!”郑宋宋无所谓地朝他吐了吐舌头,他被她激得神色清明,再面对郑杨时就直奔主题:“布维多的提议,你到底同意还是不同意?”郑杨握着杯子把,若有所思地停顿片刻:“再说。”

“…妈的”管和骂骂咧咧地往外走,“说了半天等于白说,浪费老子时间!”砰地关上门,他再也不想看见里面的两个神经病,都不知道他们是谁被谁带成现在这样。先是被奴役,接着被绕弯子,然后又被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羞辱,竟敢说他分不清楚什么是重点,这不是羞辱是什么!想当年他以全校最高分从佛罗里达毕业时,那小屁孩才刚学会怎么舔棒棒糖呢。

也不知是谁给的胆子,她竟年纪越大越猖狂!管和顿了顿,谁给的胆子不明摆着的么,遂一脚踹上摆在门边的饮水机,怒斥一声:“昏君!”惊得小李握着咖啡杯的手一抖:“管哥哥你也看东周列国志?昨晚演到哪里了,是不是幽王点燃烽火台了?”被羞辱得神志不清的管和认为,郑杨干的事甚至比烽火戏诸侯还荒唐,这时耳边又响起小李的声音:“褒姒遇上这么个昏君,也算是个幸福的女人。”

“什么女人!她是活生生的妖精!”小李张圆了嘴:“啊?我只知道苏妲己是只狐狸,还不知道褒姒原来也是只妖精,她是狐狸精还是琵琶精?”切,她还达不到狐狸琵琶那个级别!顶多是只扯皮的小动物,于是管和龇牙咧嘴地宣布:“兔子精!”

顿时,小李的嘴张得更圆了。

此刻在那间窗明几净的大办公室里,郑宋宋终于将屁股坐得又麻又酸,她将桌上的奶茶盒子丢进垃圾桶,又跑去卫生间倒掉杯里的凉水,最后东看看西看看终于把目标确定在靠墙而立的置物柜,于是三两步走过去,长腿一抬,脚后跟搭在柜门里,上上下下开始压腿。

办公桌后的人本就因为她的来回动静而心绪不宁,现在更是被投射在桌面的影子打搅得无法安静,只见他麻利地翻过一页纸,三秒之后又翻一页,再过三秒再翻一页,最后干脆唰唰两下于十秒之内将一本十公分厚的书翻到底。啪—合上的书被重重仍在桌面上,郑杨朝把柜子当压腿杆的女孩勾勾手:“过来!”

她收腿的时候灵巧地旋转一圈,踮起脚尖蹦跳着跃到办公桌上,像猫一样轻轻坐着,晃荡着两条腿,问:“干什么呀?”郑杨顿时觉得身上哪个不知名的地方又被小猫爪子挠了,麻麻痒痒很不着力。他拖她的手,拦腰将她抱进怀里,身体向后一转,宽大的椅子随即面朝无人问津的窗户。

这间屋子对外的大办公室有面落地玻璃窗,来来往往不少人,惊得郑宋宋蜷成一团躲在他的胸膛:“外面那么多人,你干嘛呀!”他摸她的头发,笑着在她耳边说:“这样不就看不见了。”趴着他的腰,郑宋宋换个姿势在他怀里坐好,他伸手捏她的脚,故意逗她:“真臭!”

她一脚踹在他的手臂上:“你也欺负我!”郑杨亲吻她的头发,搂着她摇啊摇:“小笨蛋,被别人扯头发,你都不会还手?平常不是挺会说的么。”她瘪瘪嘴:“不说还好,一说他更要扯。”他亲她的鼻子:“以后跟我说,我来收拾他。”她开心地搂着他的脖子:“那你可要狠狠收拾他!”

他弯下腰去吻她耳朵,逗得她在怀里咯咯乱笑,两个人正打闹得起劲,忽然一阵铿锵有力地敲门声响起,这回连临危不乱的郑杨也瞬间僵硬,郑宋宋紧紧攥住他的衬衫扣子,蜷在他的腿上动也不敢动。他清清嗓子,平静道:“请进!”

“信和的案子,要你签字!”管和十分暴躁地将文件摔在办公桌上。郑杨朝后伸手:“麻烦你递给我。”管和已经暴躁到疯狂的边缘:“你没长手啊,自己不会拿!”他轻轻咳了两声:“放桌上,签好了叫你。”管和咬着牙揉了揉太阳穴:“妈的你签个字是要笔墨纸砚伺候还怎么的,几秒钟搞定的事需要这么麻烦?”叫他先出去,待会儿又叫他进来,他这分明就是在剥削劳动力!看来是他先被那小妮子带坏的,越来越会折磨人!对了,这屋里的另一个人呢?他一想到便问出口:“宋宋哪里去了?”

郑杨在管和靠近办公桌的前一秒,麻利地将郑宋宋放在地上,并迅速指挥她蜷成个卷,将自己藏在办公桌的下面,这一过程在三秒之内搞定,熟练得就像小学生做广播体操似的。他转过椅子面向管和,指了指屋子的左边:“洗手间。”

管和点点头,转身刚抬起一只脚,就看见散落在沙发边的一双鞋,他贼笑着转过身:“哼哼!鞋都放在那里没动过,她这是上的哪门子洗手间?别以为你聪明,又想随便唬弄我!”郑杨握着钢笔,严肃地看着他:“对了,她好像已经进去二十分钟没出来,你帮我看看她到底怎么了。”

“是么!别是昏倒了!”管和一口一个宋宋的叫着,转身朝洗手间走去。郑宋宋连滚带爬地从桌子底下溜出来,再站起身时还极其淡定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接着就两个连续腾空跳,并于管和回头的一刹那稳妥地坐在沙发上。

管和愣愣地盯住她,接着就分外惊喜:“宋宋!”郑宋宋朝他挥挥手:“管叔叔好!”管和警惕地看着她,问:“你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刚才我进门就没看见你。”她眨眨眼睛,善解人意地笑:“管叔叔的视力,看不见我很正常嘛!”管和皱眉,又转身看向郑杨:“你不是说她呆在洗手间二十分钟没出来?”

郑杨和煦地笑:“我就那么一说,没想到你还信了。”

管和的太阳穴终于被这两个人逼得青筋外露,他颤抖着手指在两人之间来回地指:“我、我、我要和你们这两个神经病绝交!”

第二十一章

一周有七天,郑宋宋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郑杨的办公室里度过。以前她到哪里去干什么都会实话实说,但是现在她学会了撒谎,而且将这种技术练就得炉火纯青,比如昨天她刚说过要去汤琳琳家做客,今天便又说要去她家吃饭,郑达明疑惑:“你昨天不是刚去过吗?”郑宋宋睁大眼睛换鞋子:“有吗?没有吧。你记错了,昨天我去的是左子杉家。”郑达明摸着下巴:“是吗?”她重重点头:“当然是了!对了,袁媛约我明天逛街,明天我也不在家。”

就这样,她连明天的假也请了。郑达明对此甚感欣慰,他曾一度以为郑宋宋不同于常人的思维模式会让她交不到几个朋友,现在看来是多虑了,她那几个室友对她还是相当热情的嘛!

事务所除了管和,其他人都保持正常,他一直杜绝和那间办公室里的人见面,还四处鼓吹他们两个神经不正常。一开始大家秉着怀疑态度轮番进去试探,无果后便保持高度一致,认为有病的是管哥哥,甚至派小李上前劝他去看看精神科的医生。他暴躁地拒绝:“我没有精神病,有病的是屋里的那两个!有病的是你们!”

恰逢郑宋宋咬着面包出来透气,闻言便诚恳地问:“不是精神病,难道是神经病?”众人一副了然状,气得管和趴在桌上,一个劲地拔自己的头发。

事务所的精英们对郑宋宋这个女同学表示喜爱,其主要原因是郑老板允许其流窜在办公室的各个角落吃东西,他们不仅能借此分羹,还能凭着这张免死金牌偷偷懒懒聊聊天,美名其曰调节大脑放松情绪。

郑宋宋四处流窜,极短的时间内已经摸清这里的各个角落,连哪盆花下的蚂蚁最多都了如指掌,于是她渐渐变得百无聊赖,精英们忙起来时根本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的,郑杨已经坐在那里近两个小时,抬头活动肩颈时才发现沙发上一筹莫展的郑宋宋,当下心有不忍,便拖着她的手带她出去吃饭。

说是吃饭,却是一路驱车到海洋公园。自从这层关系明朗化,他们出入的场合就越来越边缘化,只敢在陌生的街道散步,陌生的饭馆吃饭,还偷偷在校园的小树林中拥抱接吻,家里却一夜之间变成徒增烦恼的禁区,一踏入便生出愧疚不安。

后来郑宋宋回忆,这短短的尚且称之为偷情的时光,竟成了她一生中最美的一段,于何时何地回忆起来都一如当初,会脸红心跳兴奋不已。

这个地方很热闹,又逢学生放寒假,海洋馆的门口排了长长一列。郑杨百里偷闲,趁吃中午饭的空当,挤出一小时带她来散心。看着她兴奋地东张西望,像个重获自由的孩子,他就轻轻松松舒缓出一口气,这个时间算是没白挤。同时又沾沾自喜,他的宋宋是个多么容易满足的孩子。

玻璃外是沁人的幽蓝,只看着便无端生出一股凉意。郑宋宋穿着驼色大衣跳来跳去,领子上柔软光滑的兔毛微微荡漾,她兴奋地拉着他的胳膊往前跑,站在胖海豚的身下看小家伙嫩白的肚皮。

“哇塞!”她伸手隔着玻璃点海豚的背,“真软!”郑杨宠溺的笑容中带着无奈,他揉她的头发:“你又知道!”郑宋宋诚恳地点头:“真的!不信你试试。”她抓他的手也放在玻璃上,可是哪里柔软了,他只感觉到平滑的玻璃很冰凉。这大概便是郑宋宋的与众不同,她能够将原本没有温度的东西倾注无尽的热情,渐渐让人觉得那些冰冷无意义的人和事,似乎也变得很有生命力。

“哦呀!飞走了!”摆着尾巴游走的海豚只留下一个胖胖的身影,郑宋宋的眼睛忽然乍现出狐狸般的精光,她伸长胳膊指着那头的热带鱼,“那是什么?”郑杨将将偏过头,她便踮脚伸脖子,在他的脸上印下一个吻。

他的眼睛里似有星星,闪亮动人地盯着她。郑宋宋摇晃着脑袋吹口哨,靠在玻璃墙上朝他眨眼睛:“怎么,没见过调戏呀!”他挑眉,朝她靠近一步,低声开口:“知道什么叫调戏么?”她笑着一把推开他,像泥鳅一样滑进熙攘的人群,灵巧地穿梭在隧道中。

嗯,这一掌力道不小,推得他胸口闷闷地疼。郑宋宋挤着挤着就挤着一个人的肩膀,她捂着下巴皱眉:“姐姐,你这肩膀该不是石头做的吧!”半天不见对方回应,她睁开一只眼睛,清明之后瞬间再睁开第二只眼睛,随即无限惊喜道:“江姐!”

姜维穿着皮草豹纹,在围观人群的诧异目光中干咳了两声,说:“大惊小怪,这种幼稚的地方也只有你才会来!”郑宋宋笑眯眯:“姐,你不在革命烈士园呆着,跑这种幼稚的地方来做什么呢姐?”姜维换了只手提着包:“又不是你家开的,我想来就来,关你屁事。”

“宋宋。”郑杨揽着她的肩,“好好的景不看,竟站在这里看人,人哪有鲨鱼好看。”他抓着她的手准备继续往前走,姜维扯住他的袖子不放:“谁比鲨鱼难看了!鲨鱼嘴大牙尖,还吃人!那么丑的牲畜,你怎么能拿它和我相比较!”

边上跟团走的老大爷带着红帽子,黄色棉衣的背上印有动物保护协会的楷体字,大爷闻言便侧过头盯着她:“娘希匹!阿拉最讨厌你们这种人,爱护动物人人有责的!鲨鱼都比你好看很多的,娘希匹!”

姜维刷着蜜色腮红的脸刹那间涨成猪肝色,老大爷走前十分鄙视地丢给她一个看不起的眼神,郑宋宋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别和不了解你的人生气。至少,你的牙比鲨鱼好看呀!”姜维恨不得立即动手掐死她,郑杨拉扯郑宋宋的手,淡淡地笑着说:“带你去吃鼓汁凤爪。”

郑宋宋立即欢呼雀跃地抱着他的胳膊,姜维不冷不热地开口:“大冬天的出来约会,真难为你们了!”郑杨极有风度地感谢她:“大冬天的跟了一路,也真难为你了。”姜维猪肝色的面部瞬间

又煞白,愣愣地看着走远的两个人。

晚饭后照旧是郑杨进书房的时间,郑宋宋心怀意乱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开始思索另一番骗术,补功课查资料的借口已经用过太多次,端茶倒水送夜宵的招数也已经用过了,今天到底该用什么样的借口呢?

她丝毫没意识到,往常的每个夜晚自然进出书房,是不用和任何人打招呼也不用千辛万苦找借口的,如今这样刻意周旋,反倒惹人注意。

郑达明咬着苹果,优哉游哉看着电视,忽然开口道:“对了,我今天给那个什么琳琳的打电话,她说放假到现在都没见过你,你今天到底去哪里了?”郑宋宋削着水果的刀子一滑,锋利的刀口在虎口上切了一刀,周鸣惠立即手忙脚乱地翻找创可贴。郑宋宋问:“你怎么会有汤琳琳的电话号码?”

“你的手机里面有通讯录嘛!”郑达明脱口而出。郑宋宋黑着一张脸:“你怎么能翻我手机呢,知不知道侵犯隐私是犯法的?”郑达明看也没看她:“小屁孩有什么隐私!”她不高兴地瘪

嘴:“怎么就没隐私了?我那么爱你,你就这么不尊重我!”郑达明全身僵硬,缓缓偏头去看她:“哎哟!我又不是故意的,大不了以后不翻你的东西了嘛!”她愤愤地端起一碟水果,边往书房走边说:“我找律师告你侵犯隐私,哼!”一句话逗得宋如哈哈大笑。

进了书房靠在门上,郑宋宋却感到有些害怕。郑杨还伏在桌上写东西,头也不抬地笑着说:“乖乖坐着不许动,完了我再收拾你!”她把水果放在他面前,站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摸他的发。郑杨抬头,漆黑的眸子里闪过诧异,他问她:“怎么了?”

郑宋宋六神无主地看着他:“你说,姜维他们会不会发现了什么。”郑杨去握她的手,还没碰到就被突然推门而至的周鸣惠打断。

“囡囡站在这里做什么?”她笑着把绿茶放在书桌上,“你爸爸准备把储藏室改成书房,说是让你们两个分开用,互不打扰。这下我们的囡囡可是没人管了,不会每天就躲在书房里睡大觉吧。”她慈爱地点她的鼻子,笑呵呵地又走出去。

郑宋宋摸摸鼻子,还留有周鸣惠指尖的温度,无端地她忽然想哭,抬头委屈地看着他,说:“我就说被发现了吧!”郑杨笑着拉她绕过桌子,走到自己身边,刚想抱抱他的小姑娘,书房门就再次忽然被砰地打开。

郑达明笑眯眯地看着郑杨:“今年,一起回去过年吧。郑达峰老了,已经提过好几次,我们就给他个面子算了!”郑杨点点头说好。郑达明出去前特意瞪了瞪郑宋宋:“小没良心的,竟告起爹爹来了,扣你零用钱!”

一向清明的郑杨最近越来越马虎,竟没有意识到郑达明进来前为何一反常态地不敲门,更没有意识到他进来这间房,竟是为了告知这么小尚且不算什么事的一件事。他只是将郑宋宋抱在怀,一遍遍替她擦眼泪,心里想的却是,如何才能给他的姑娘安全感。

也或许,他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却因着贪恋这份温暖缱绻,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第二十二章

年三十的夜晚,大雪纷飞。赌场内热闹非凡,丝毫不受节日影响,顶层的办公室里,水晶灯闪亮得让人眼睛发疼。姜雨声一边透过老花镜片看手里的东西,一边笑着说:“这小子榆木疙瘩,有做生意的头脑没做生意的命,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姜维摇他的胳膊:“爸爸,你已经同意我嫁给他了,可不许再反悔!”他将手里的信封丢在桌上,拍着女儿的手:“我姜雨声说出的话,什么时候反过悔?能娶我的女儿,算他命好!”姜维说:“那你可不许伤害他!”他摘下眼镜,点燃雪茄:“还没嫁出去,这胳膊肘就向外拐了?别忘了,人家那心底可没你的位置。”

姜维嗤笑:“就算没我,他们也不可能在一起,不伦不类的算什么!”说完又抱着姜雨声的脖子,撒娇:“你打算怎么做?直接告诉郑伯伯岂不是伤了两家的和气?”姜雨声立时展露震天动地的笑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姜雨声捡钱捡的腻了,白捡个女婿倒也不错!”姜维听到姜雨声这么形容她的心上人,脸蛋渐渐又成了猪肝色。她的脸和猪肝还真有缘分!

单说姜雨声,是看不上郑杨这种人的,年纪轻轻却一派老成,看似和颜悦色实际没把谁放进眼里,说话之前已经考虑好退路,即使没有退路他也能给你劈出一条退路。这和风雨里打滚的他是多么的像!但是这小子居然对名利不敢兴趣,对一个生意人来说这是多么的不识时务,他姜雨声才不想要清心寡欲的人做女婿。嫌他浑身铜臭味,他还嫌你清淡无味呢。但是他女儿姜维喜欢,活了大半辈子身边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么说也是要遂了她的愿望。

车子拐过弯就远远看到郑家老宅的人正在往外搬炮架,周鸣惠一直喋喋不休地叮嘱郑杨要有礼貌。从后备箱取东西时,郑宋宋凑到他身边,悄悄说:“郑杨你别怕,有我在呢!”话音一落,头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郑达明半眯着眼睛看她:“啊呀你晓不晓得什么是长幼有序!叔叔就是叔叔,喊名字还成何体统!”

她揉着脑袋瘪嘴:“知道了。”郑达明双手背在身后:“叫个我听听!”她凶巴巴地瞪着郑达明,不情愿地喊了声四叔,郑达明颇为心满意足,抬脚踏进宅子门槛。郑杨走在最后,伸手摸摸她的头:“你在能干什么?”虽然那个人是她亲爸,可他心底还是不舒服,这怎么就舍得下手了?郑宋宋扬头:“我可以保护你啊!”他揽她在怀,极快速地亲吻她的头顶,又几快速地放开。被保护么,倒也不是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