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妙真一秒认怂:“爹,孩儿知错了。”

“乖。”

拌够了嘴,他脸上依旧带着玩世不恭的笑,轻声道:“我爹说,皇上应该差不多了。”

“我知道。”

“你知道?我可是冒着杀头的危险告诉你。”

“我一直在冒着这种危险。”

赵湛俊脸冷漠,彷佛亲爹命不久矣一事,於他而言,只是一件小事。

这当然不是小事,容妙真会告诉他,肯定也是权衡过利弊,或是本着兄弟一场的情义表现,不论哪一种,他都感谢他。因为他知道,容叔叔待他再好,也绝对不会透露给他一一更甚者,他跟容妙真说,恐怕是想儿子远离他。

“其实不用你说,看也能看出来。”

上回为了太子的事动气,表面上调养好了,可伤了的底子,哪有这么容易补回来。

“所以,你最近是努力在他面前露脸?”

“或许吧。”

二人聊得玄乎,说白了就那么点事能让赵湛烦心。

如果,如果父皇能选择他,就好了。

整个朝廷都知道,太子并非明君,只是每个人都像他这般,对皇权存着敬畏之心,即便指鹿为马,不到最后关头都不会出声指正,更甚者,即使因此而死,也相信皇帝的决断是正确的。

这就是皇权,天子。

在底下偷摸行动,存了不臣之心,赵湛就经常会受良心责备一一不管父皇对他公不公平,爱不爱他,皇权的束缚根植於心中。他与太子,其实是一路人,惟有跨越禁忌的勇气与欲望,才会争储,甚至争位。

只是一个在朝廷上,一个在床笫间。

“我只是不想事情变得更坏。”

告别容妙真前,赵湛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却听得他整个背都泛起寒意,忍不住拉住好友:“你想做什么?”

赵湛回首,而容妙真定定地看住他。

清俊的容颜彷佛集天下灵气之大成,金银珠宝养起来的皇子,的确是哪位花魁都比不上的漂亮。

“玄深,你总是什么都不告诉我。”

“…现在还不是时候,”被他看久了,赵湛失笑:“好了,别紧张,我还能做什么?何况,就算我要做什么,也少不了你的帮忙,别一副要哭的样子。多大的人了,让我想起来,以前在书房我被人欺负,你哭得比我还厉害,把皇兄都哭懵了。”

容妙真松开他,的确,多大的人了,算什么样子。

“凡事有我,”

他字字用力:“他们不把你当兄弟,我当你是。”

真是太没规矩了,皇子的兄弟,也能乱认?

赵湛顿住,轻轻叹息:“我还以为早就是了。”

容妙真一愣。

“好了,别想这想那,我还有事,先走了,明儿早朝过了再说。”

“嗯。”

目送赵湛离开,容妙真百感交杂,久久没有移步离开。

他其实一直不爱哭,小时候太子就针对玄深一个人,只有玄深不愿意低头,往往闹得不可开交,皇上又总觉得是玄深不尊兄长一一太子只需要在皇上面前委屈瘪嘴,皇上就断定是嫡子受了委屈,信他说的,一切的话。

记忆中,玄深一直没哭过。

无可奈何,还手吧,不可能,他是伴读的,於皇子而言就是个高级点的下人,在嫡皇子面前更是没地位。幸好他年纪小,亲爹又是言官,没脸没皮的扯开嗓子大哭,把太子哭懵逼了,就悻悻然收手。

后来,见二弟的伴读贼能哭,还没碰到呢,眼睛就蓄了一包泪,太子就不想碰这麻烦人了。

连爹都无奈了,怎么儿子当了伴读之后,就这么爱哭?

玄深也不懂他为什么哭。

对此,容妙真只能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深藏功与名。

谁叫他进宫,见到玄深之前,爹怕他调皮,特地拉着他细细的嘱咐了一番:‘以后进宫与皇子一同进学,你的职责却不止於书上的,还要担起与皇子一同成长的责任,从今天开始,你就不是娃娃了,是个男人了。’

…???

容妙真,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是个男人了’,不是在皇都花魁的床上,而是在二皇子面前。

‘爹,那我要做什么?要喂皇子殿下吃饭吗?’

‘…那倒是不用,就是,皇子要是贪懒了,你要恭敬地提醒他,所以你自身一定要做好榜样,不许再打瞌睡了,知道吗?’

‘爹,皇子比我小吗?’

‘嗯…算年岁的话,你比二殿下要大一个月,但切勿把他当弟弟,你们身份有别,爹教你的礼数,必须做全了。’

‘不可以跟皇子打架吗?’

‘不可!’

‘那万一有人欺负皇子呢?’

‘别说傻话,怎么会有人欺负敢欺负皇子呢?不过你们以后熟稔了,要是一同出宫,若是遇刺,即使拼了命,也要保护皇子殿下,知道吗?’

‘可是,娘亲说有人打我的话,我要赶紧跑。’

‘…此绝非为臣之道!你听爹的还是听娘亲的?…咳,虽然平常我都听你娘的,但这件事上,你得听爹的,你不是常问爹肩上怎么一下雨就发疼么?那就是以前替皇上挡刀落下的旧伤,男子汉大丈夫,遇事岂可后退!’

‘好吧,孩儿知道了。’

命都可以不要了,尊严又值几钱斤呢。

容妙真知道,爹忠的是君,无论是谁当下一位皇帝,只要是皇上所选择的人,他都会献上忠诚,所以才希望他远离玄深。但他骨子里就没多少忠君的情操,更是没有学到爹对礼之一字的执着,他沉迷花酒,不能自拔。

而忠诚,在十四年前已经献给了玄深。

不侍二主。

第074章

依着大晋的平均寿命,皇帝已经算是相当坚挺的男人。

每日上朝,心系天下国事,任何和自己扯上关系的事都是大事。若不怕败光祖业,不怕被架空,只图享乐数年,那倒是可以过得极为舒心,幸运的话,当一辈子闲散皇帝,等江山易主杀到上门时痛快了结自己,亦算是享到了他人百辈子都修不来的福份。

光是尽好责任,这活就不是普通人能干的。

只是生在天家,甘心当一个闲散王爷的,太少太少,赵澈已算是其中的异类,早早订立了抱紧太子大腿的目标,不惜跟着太子一起欺侮同胞兄弟,也是一位能耐人。

皇帝再坚挺,终归躲不过生老病死,能得到比一般人好上万倍的医疗待遇,却也无法安享晚年一一两个儿子的明争暗斗,他都看在眼内,举棋不定。

连皇帝本人都心存犹豫,旁人又如何能揣得了圣意?

是以父皇传召赵湛的时候,他想象过无数种可能,在门外等待的时候,又将之逐一推翻。

“进来吧。”

在父皇面前,每个人都要俯首称臣,大气也不敢透一下。

赵湛有时会怕,有时不怕。

皇权的威压源自本能,刻在自小念过的圣贤书中,父权君权双管齐下,自是生不出任何不该有的心思。然欲壑难填,奢想久了,胆子就肥了。

“儿臣參见皇上。”

“嗯。”

皇帝不叫起,赵湛就跪着,跪得轻车路熟了。

素有不能直视龙颜的规矩,只有皇帝看人的道理,许是怕下面的人看到了自己,也只不过是一对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会现出苍老的不堪之态,没有圣光,没有三头六臂,天子,也不过是人子,是人。

每次赵湛有机会亲近父皇的时候,都一再察觉到,父皇是真的老了。

“朕叫王太医来看过了,”他开囗:“这帮太医,个个怕死,不肯说实话,断症说得比奏折还婉转,王太医医术不是最好的,可我最为重用他,每回轮诊,都以他作准,知道为何么?”

“儿臣不敢妄揣圣意。”

“朕准了。”

赵湛也是个爽快人:“儿臣想是,王太医敢说实话。”

“他年纪老迈,发妻死后不再娶,族人劝他过继留后,朕也动过赐人的心思,都被他婉拒,孑然一人,不怕死,一心为朕,”皇帝笑了起来,沙哑的笑声,与赵湛记忆中英武伟岸的父皇大相迳庭:“他与映实二人,真是让朕感受了一把实话有多难听。”

一个言官,一个太医,说的实话自是没一件好事。

“朕也爱听动听的说话,夸朕贤明,在朕的统治之下四海升平,八方宁靖,再好不过了。要不是映实确是说得有理,又有救驾之功,好几回朕都想发作他,又忍下来了…年轻时听得太多夸奖我的话,赵湛,你身边也有不少人吹捧着你。”

“父皇,奉承吹捧禁之不绝,儿臣只能置之一笑,并未当真。”

“朕也听说,有人认为,渊儿行事荒唐无忌,实非明君人选,远不如端亲王踏实稳重。”

皇帝声音平淡,却说得赵湛的背刷一下冷汗渗出来。

皇权的威压,不需要什么笔墨来描述,他要谁死,谁就得准点的去死。光是操掌着生杀大权,已是最大的压迫感,什么眼神冷酷都只是屠刀刃上的一点光芒,无关要紧。

父皇不会在这里杀了他,但父皇可以这么做。

光是一句可以,已是千钧压顶。

下一句,却将赵湛的心抛了起来。

“朕也这么觉得。”

一周过后,端亲王府又恢复了正常。

徐王妃大着胆子关怀他之前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却遭到脸色一冷拂袖而去,又在书房呆了一晚上。他人虽不知王爷为何晚膳用到一半中途离开正院,王妃也不会拿自己的丑事出来说,但颜欢欢向来是个伶俐人,变着法子打擦边球,看到赵湛沉默下来,或是避开重点之后,就果断地放弃了这个问题。

有些话,人不想说,就是真的不想说,瞎去关心,只会将人逼至爆发的临界点。

自从怀有身孕之后,王爷来得虽然和以往一样勤,但真是杜绝了房事,颜欢欢怕他憋久了忘了对她的冲动,回忆起现代的老司机上路知识,变着法子在王爷榻上像摸索出了青涩的方法替他解决,倒也颇得个中乐趣。

谁爱关心谁去,颜欢欢尽捡些轻松愉快的话题,眼见着将端亲王哄得眉头舒展开来了:“良妃娘娘常传王妃娘娘进宫,一回也没传过我,今日张氏拿这个来挤兑我,可她也没机会进宫啊,有什么好得意的。”

后院里有趣的事实在有限,她又不能跟他分享电视剧情节,只能把请安时,无关痛痒的事捡着说一说了。

他却倏地话锋一转。

“颜欢。”

“王爷?”

不会是因为张氏要发作她吧?

榻上,颜欢欢将身子窝在他怀里,仰脸,娇憨的看住他。

他冷俊秀气的眉眼像以玉雕成,无论何时观看,都赏心悦目,也是她和他相处时能维持好心情的一大原因。

人帅,看着都爽。

“你见过太子么?”

“和王妃娘娘进宫,向皇后娘娘请安敬茶时见过一回。”

颜欢欢如实回答,见他俊脸阴晴不定,心里警铃大作,打足精神以应对接下来的发展。

赵湛在想什么?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你觉得,他如何?”

“我…岂可妄议太子殿下。”

颜欢欢悬崖勒住自己,想起太子与一般人那是真正的君臣有别,她一介妇人还评价太子?面子规矩得做足了,要是王爷让她说下去,她才好说。果然,赵湛语气略急的催促:“无妨,你我二人私下说的话,传不到第三个人里去。你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这醋坛子掀得颜欢欢拙不及防,她只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王爷意识不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笨拙,往常那么冷静自持的一个人,急得沉着嗓,皱起的眼眉是满满的急躁,不需刻意留神,都能察觉到一阵酸味扑面而来。

她二话不说,定定地看住他,凑上去亲了一下。

“当然是听你的。”

赵湛神色略缓:“那你便说,如何看他?”

“…我只见过太子一回,这也没有机会听到太子如何如何,对他实在没有什么看法,”知道王爷急上头了,男人也是人,不比女人理智多少,上头了也照样被情绪掌控。颜欢欢刻意扩写要说的话,给他充分时间冷静下来。

她低头嘟囔:“平时在府里我都在想着王爷的事情,王爷想要我意见我都说不出个所以来,我是不是特别没用?要是王妃娘娘,见识一定比我多。”

他抬起她的下巴时,就撞见了她满眼的委屈,彷佛真的没理解他话里的深意,在为自己的无能而生着闷气一一是了,她又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在恼什么事?她一心都在想着他,太子如何,又与她何干。

只不过是皇兄一厢情愿而已。

赵湛以手臂环住她,半天不作声,她乖顺地任他抱着。

“是我孟浪了。”

这是他头一回跟她道歉。

颜欢欢只装作不解:“王爷何出此言?是我无能,没帮到王爷…”

“不是,”

他一顿:“你一直帮着我,无能的那个,或许是我才对。”

赵湛想,他也许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软弱。

可以理解为何天子无情,人有了珍视之物,就会多疑不定,会怕失去。他不怕死,从进入这场赌局起就知道,一但落败,就要奉上人头,可是当知道了皇兄真对颜欢有意时,他却忍不住的怕了,怕到一再问她,是不是只忠於自己。

就像所有被夺去的,重要的事物,都重叠到这个娇小的姑娘身上。

赵湛低头,吻她发顶,动作轻柔至极,生怕碰碎了她。

“都是我不好,是不是吓到你了?以后不会了。”

他声音低低的,确实存了歉意一一在后院,谁不想让王爷欠自己的人情?有歉意更有爱意,想任性还是要权,好处都多的是!这馅饼来得又快又急,连她这等玲珑心思,也给砸懵了。

颜欢欢简直莫名其妙,只觉冥冥中是不是哪位活雷锋给自己做了神助攻。

不远处,赵渊打了个喷嚏,摸摸鼻尖,遥望月色,心想是不是端亲王府的佳人受二弟欺负,想自己了愣是猜中了一半。

可见只要坚持每天脑补,每天想象,总有一天,会和中奖号码擦肩而过。

第075章

这是颜欢欢,第一次见到端亲王如此失态。

情绪失控时,有男人会诉诸暴力,或是言语发泄,在这个无须尊重女性的年代,她做好了心理准备,横竖自己是孕妇,他怎么也得忍住。

端亲王显然是人中的异类,他的失态,在於默不作声地搂住她,眼底翻滚着肉眼可见的阴郁欲望,暴躁得让颜欢欢以为他要暴起噬人一一可他又出奇地温柔,似是在这种时刻,都知道不能伤害她。即使紧紧相拥,他也依然孤独一人。

赵湛的情绪并不针对於她,以致於在不明就里的颜欢欢眼里,他和神经病没分别,而她也不可能问出他所烦恼的事。在这个节骨眼上,除了争储还有什么事能把他弄成这个样子?

颜欢欢想象不了有多大的压力,她只能尝试去了解。

她轻轻抚摸他的眼角,不言不笑的时候,他俊秀的脸孔阴冷得像可以掉冰碴子,难怪皇帝不喜欢他。他被摸得眉毛一抖,垂眼看向她,挤出一个难看的笑一一他很少笑成这个样子,可见是真的笑不出来了。

恶鬼也怕吓到心上的小姑娘。

他低声问:“睡不着?”

“王爷,你不开心。”

“没有,”他先是否认,片刻,又矛盾地问她:“为什么说我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