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窗子仍闭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打开过、又如何一点声响都没有地阖上了。

“晏…公…子…”怡然愣愣地咬着牙笑道,“公子不好好歇息,来我房里干嘛?”

晏宇凌理所当然的样子:“听说你病了,来看看。”

“…”怡然一噎,挑眉又道,“那公子为何不走门?”

晏宇凌自顾自地坐下来,理直气壮地回了一句:“我乐意。”

“…”怡然错愕,“这是我的房间!”

“那谁让你不锁窗户?”晏宇凌驳得很是淡定。

“…”怡然哑了片刻,猛地把筷子拍在桌上,薄怒道,“你这人讲不讲理?翻窗进个姑娘的房间你还有理了?”

晏宇凌抬了抬眸,淡泊之意不改:“就你讲理,大半夜的翻我东西还在镜子前欣赏半天?”

“你…”怡然落败,暗自咬了咬牙告诉自己忍了。静了片刻后问他:“出来干什么?你伤还没好…”

“还不是听说你病了?”晏宇凌挑眉,“来了才看见你胃口甚是不错啊怡然姑娘。”

这明明白白的讥刺。

“我不就是笑了你一会儿么?又没跟别人说,你躲我干什么?”晏宇凌笑看着她。

怡然一张清素的小脸白了又白,俄而愠道:“谁躲你了?我今儿不当值,休息。”

“哦…”晏宇凌拖长了语调,微眯起眼审视着她,“你们宫女休息都得告病假?”

“…”怡然气得再不愿跟他多言,冷冷道,“我在用午膳,可否劳烦晏公子出去?”

晏宇凌本就是想来看看,压根就没多留的意思。但来了之后的这一番对答,让他觉得这姑娘实在…挺好玩。索性安安稳稳地就坐在那儿,扫了一眼桌上的各样菜肴,毫不见外地拎了一个看上去应是虾饺之类的送如口中,一边吃着一边答了她的话:“我还没吃…”

“哦…宫人没给您送饭啊?”怡然按压着怒气衔笑看着他,慢条斯理道,“公子莫急,我一会儿照宫规办,今天当值的两个宫女送去宫正司一人杖责五十,公子您看如何?”

“…”晏宇凌不相信地瞧着她,“哪至于?”

怡然笑意愈盛地欠身道:“不好意思,公子,宫正司的事我说了算。”

“…”晏宇凌想了想,还是不要跟她较这个劲为好。便准备离开,又看了看桌上,伸手想再拿一个虾饺。

“公子…”怡然在他的手碰到那虾饺前笑吟吟地又开了口,“您重伤未愈,不宜吃这些发物,于伤口无益。”

晏宇凌瞪着他,手又向那虾饺凑了一些:“我乐意。”

怡然的语速突然变得很快:“我不乐意,你吃了就算那俩宫女没照顾好你,公子你看着办吧反正宫正司的事儿我说了算。”快语如珠地扔给他这一串话,满意地看着他悻悻地缩了手,心有不甘地又瞪了她一眼:“不打扰姑娘用膳,告辞。”

怎么还不走门…

怡然看着那扇他跃出去还不忘阖上的窗户长吁了口气,笑得轻快。

低眉看向那虾饺,心底赌气地想:“哼,总共就俩,你还想全吃了?”

她忘了,她根本不怎么爱吃虾饺。如是给她一大桌子菜,她大概会最后再碰这一道。不过这次她不假思索地吃了——果然从别人手里抢下来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拿宫女的安危做要挟…这话也就对晏宇凌管用,换到他妹妹身上就一点用都没有了,晏然太清楚她最讨厌的就是动刑,这套说辞根本拿不住她。

突然能威胁住个人,怡然感觉心情不错。

下午她便去了晏宇凌房里,晏宇凌当着两个宫女的面似笑非笑地问她:“怡然姑娘,不是身子不适吗?”

你管得着么…

她几乎脱口而出,看了看旁边的两个宫女狠狠忍了下去,莞尔笑道:“没什么大碍,不劳公子操心。”

“嗯,不操心,不操心…”晏宇凌笑而缓缓点头道,眼底是只有她能看明白的意味:你吃得香胃口好一看就没病,我才不操心。

怡然照顾着他的伤情,时不时是要去成舒殿向皇帝复命的。皇帝也不为别的,他照顾的是晏然的心思。他问怡然晏宇凌的伤什么时候才能好,怡然想了一想:“伤筋动骨一百天…大概怎么也得…”

皇帝疑惑了:“他伤筋动骨了吗?”

“…没有。”怡然垂首道,“奴婢的意思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虽未伤筋骨但也伤得不轻,怎么也得再养个月余…”

“哦。”皇帝便点了点头,“等他养得差不多了你来回朕一声,朕带晏然去看看。现在就先不必告诉晏然了,免得她见了又担心。”

“诺…”怡然躬身一福,行礼告退。她也不知自己是怀的什么心思有意把时间拖长了,不过既然话说出了口就不好再改,若不然…往小了说是她失职;往大了说是欺君。

她离开成舒殿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她撑着油纸伞往殿后走,心里不知为何有股甜滋滋的味道不停蔓延着,从前没有过,现在她也不知是如何生出来的。

她回到那间小院,推门进去却吃了一惊。晏宇凌支着额头坐在榻边,看上去极是痛苦的样子,呼吸有些紊乱,面色也苍白得如同她刚见到他那天一样。她疾步过去,焦急问他:“公子怎么了?”

“没事。”晏宇凌笑着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说,“不太舒服,歇一歇就好。”

“你…”怡然犹豫着探上手去,在他额上一触,便被那灼热的温度惊得缩了回来。太烫了,是在发烧,但烫得已不是寻常风寒的感觉,应是身上的伤导致的。

怡然愣了一瞬,转头便往外跑:“公子等着,我去请太医。”

晏宇凌烧得迷迷糊糊的,望着她迅速消失的背影一阵怔然。

怡然已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恐惧。晏宇凌突然这样发烧,让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是她八岁的时候,她父亲是肃悦大长公主府的家丁——那时肃悦大长公主还是肃悦长公主,一次出远门时意外受了伤。长公主心善,差人勉力医治。养了很久,伤已经快好了,莫说大夫觉得无碍,就连她和母亲也不再担心。

可有一天晚上,父亲却突然高烧不退,起初还不在意,待她们惊觉这许不是寻常风寒时已经晚了。今天后,父亲撒手人寰。

这么多年了,这件事她早已淡忘。她在宫里过得不错,也给母亲在锦都置了个宅子过自己的日子,却没想到会又突然以这种方式激起昔年的记忆。

她在雨里跑着,顾不得任何规矩。途中有宫人想要拦她,待看清她是宫正时又纷纷避让。她好像已什么都想不清,甚至连路也不去看,只凭着多年来对皇宫的熟悉一路跑到了太医院。

给晏宇凌看病的吴太医是皇帝钦点的、奉的密旨,其他人皆不知情。她匆匆把吴太医拉进无人的屋里,气喘吁吁地三言两语说清经过,吴太医也不敢耽搁,立刻提了药箱随她去了。

吴太医年过半百,自不能向她那般跑。她一路都焦急得很,生怕自己回去时…已经太晚。

他们回去时晏宇凌果然已烧得意识不清,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吴太医检查了伤口、把了脉又开了药。

换药、煎药,几个宫女一起忙活着,怡然是最忙碌的一个,事事都要亲自见到才安心。每每有一瞬的空闲,她都会忍不住地回头往榻上看,晏宇凌始终紧闭着双眼,面如白纸,与前几日还同她谈笑调侃的那个游侠判若两人。

怡然很想哭,却知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当着这么多宫女的面,这里也不是哭的地方。强自定下心神来好好做事。

敷在额上的冷帕子换了一块又一块、缓解口干的蜂蜜水喂了一杯又一杯。到了傍晚,晏宇凌的烧总算是退了,怡然都陡然松了口气,疲惫不已地摆了摆手,跟宫女说:“我回去歇歇。”

她只道自己是神经绷得太紧故而松下劲来难免疲乏,回到屋里倒在床上就睡了。

但淋了雨,又劳累了一天,她这回是实实在在地病了。

第二天睁开眼,她觉得头一阵阵地发昏,还隐隐作着痛,喉咙也觉得疼,似乎呼出来的每一口气都是热的。她扶着额缓了一会儿,扬声叫了人进来。

手下的宫女伸手在她额上一摸,即道:“姐姐病了…奴婢去禀陛下一声,换个人来,姐姐回去好生休息吧。”

说着就要往外走,她连忙伸手拽住她,笑说:“不必了…若是能让别人来,陛下起初就不会派我来。”

她这样说着,算是个理由。她心里也清楚,自己如是病着,皇帝无论如何也会允许她去休息。这样的事上,皇帝待她从来没苛刻过。

但是…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如若她的病还没好,晏宇凌的伤便好了…她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年头,只觉自己一定是烧得发昏了。但这个心思那么清晰,一声声地告诉她…她不想离开他。

为什么?她明明觉得自己并不会这么无缘无故动心。这样太蠢了,她一直觉得每一个对男人动心的女人都傻透了——她见过、听过太多的后宫或是世家女子痴心错付,然后在无尽的悔恨中了却一生。

就连她的姐姐晏然也被废黜过,不过相比之下晏然还是幸运的。谁也不敢担保自己能有那样的幸运…她又为什么会对个男人动心?

她一直那么明确,她只想好好地做这个宫正,不去想任何事,尤其是那种傻事。

今日为何突然犯了傻,还是对个游侠…

她不住地揉着太阳穴告诉自己:怡然啊怡然…你是魔障了不成?

这番矛盾没有持续太久,她体力不支地躺了回去。过了会儿,有宫女来给她搭了脉,告诉她说并无大碍,喝两副药好好休息几天便是。

她下意识地应了,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浑浑噩噩。朦胧中,她好像隐隐看见有人跃了窗进来坐到她面前,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却也知道是谁,迷迷糊糊道了一句:“晏公子…”

不知是梦是醒。

接着她看到那人似笑非笑地睇着她,抢她的虾饺吃。

这一定是梦…

睡梦中的怡然蹙了眉头,蹙得紧紧的,大是不满的样子:“我不乐意…”

本是满心担忧的晏宇凌闻言蓦地笑了,在她耳边低低道:“你不乐意什么啊?你哪来这么多不乐意的事?”

“我不乐意…”她又轻轻道了一句,“就两个…”

…就两个?晏宇凌一时间完全没听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默不作声地端详着她。她的黛眉依旧微微皱着,原本浅粉的嘴唇有些淡淡地发白。他环视一圈,起身去案前拿茶壶倒了水,一点点给她喂进去。她睡得沉却很配合,一口口地抿下去。

“别…”她喝够了水又开了口,好像是不一样的话,晏宇凌凑过去听,听到她说了一句,“别告诉陛下…”

什么别告诉陛下?生病的事么?晏宇凌眸色一沉,先前还听说皇帝待宫人挺宽和的,难道并不是?她堂堂一个宫正生了病都不敢说,旁人能好到哪里去?

他想着,又想到自己的妹妹。也不知她…

长声一叹。罢了,这里没有半件事情是他能做得了主的,胡乱猜测也没什么用,只能安安心心待着,不给眼前这人惹麻烦。

“晏公子…”听到她轻轻唤了一声,晏宇凌一怔:“我在。”

“你放下…”她说。

晏宇凌不解地轻问:“放下…什么?”

怡然静静呼吸了两口,不知是有意识地在答他的话还是只是顺着说了下去:“虾饺…”

“…”晏宇凌僵在那里扯了扯嘴角,深吸了一口气,哑笑着低低说,“你怎么这么记仇啊?我总共就吃了你一个虾饺你记到现在?你一个高位的女官,缺那一口饺子么?”

榻上的怡然平平稳稳地躺在,羽睫微有一颤,又说:“就两个…”

“…”晏宇凌哭笑不得。

“虾饺…”

“…”

“就两个…”

“…”

“你不许吃…”

“…”

这病中呓语…还真是幽怨得很!

服了药又睡了几乎一天一夜,怡然一觉醒来觉得神清气爽。伸了个懒腰下了榻穿好衣服,整理好发髻推门出去,在院子里深吸了一口气。

晏宇凌刚好想往她房里来,正巧也推门出来,猛地看见她,微有一滞。

怡然也有一滞。

两人隔着院子互相望了一望,还是怡然先回过了神,衔笑一福:“晏公子早。”

“…早。”晏宇凌打量她一番,笑问,“烧退了?”

怡然微愣:“你怎么知道我发烧了?”

“…”晏宇凌神色平平地问她,“怡然姑娘,你拿我当傻子么?我不会问?”

怡然默了。晏宇凌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一步步踱到她面前。他比她高一头还多,低着头笑看着她:“姑娘,在下麻烦她们给你做虾饺了。”

“…做虾饺干嘛?”怡然懵住,“我不爱吃那个…”

“不爱吃?”晏宇凌看着她,眼中是深深的不相信,“你昨天可念叨了我半天。”

“啊?”怡然一愕。

晏宇凌点头:“是啊。”遂掰着手指数道,“‘晏公子’、‘就两个’、‘虾饺’、‘你放下’…就这么几句,你反反复复念叨了好多遍。”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还有句‘你不许吃’。”

“…”怡然真有心在旁边回廊的柱子上撞死算了,自己这是做了什么傻事?

“虽说我们游侠不羁了点吧…我也真没想到你如此在意那个虾饺。”晏宇凌负手看着她,眉目间是深深的无奈,“所以这次特地还你,姑娘笑纳。”

那一瞬间,看着晏宇凌的笑容,怡然想请旨回家不干了…

是以几个随她同来的御前宫人自此对一件事深信不疑:宫正女官爱吃虾饺。

她也确实慢慢就喜欢上了虾饺…当然本来也不讨厌,只是没有那么喜欢。

她的病好得快,头两天身子还有些发虚,后来便无碍了;晏宇凌的伤好得也无碍,她心下清楚,再过不了多少日子,他的伤便会痊愈,皇帝会带晏然来见他,然后他就要离开了。

心里那股浓烈的不舍,挥之不去。

无论此前她想得多么清楚、心思多么坚定,在遇上这个人后,那些全白搭了。她就是喜欢上他了,她觉得他和皇帝、和那些王公贵族都不一样…所以她安慰自己,她也会和嫔妃、和王妃都不一样。

但最终也只是想想,她是个宫女,他是个游侠。他们的缘分,再深也只有这些天而已。

何况还是她一厢情愿。

望着荧荧烛火一声哑笑,安心歇息。

她在面对晏宇凌日渐愈合的伤口时心中愈发复杂,那曾是一道很深的伤,在左肩后,应该是道剑伤。她第一次见到时,觉得一定要用很久很久才能长好吧…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只剩了浅浅一道。

于他而言,她也是这样吧。他是行走江湖的燕东第一侠,她注定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几句说笑、一盘虾饺,根本不意味着什么。他忘掉她的速度,会比这剑伤愈合还快。

她笑了笑说:“公子的伤快好了呢。”

晏宇凌也一笑:“多谢姑娘。”

“过几天,我会去跟陛下回禀,他会带姐姐来看公子。”她颌了颌首道,“先前不让姐姐来,是陛下怕姐姐担心。”

晏宇凌点了点头,忽然问她:“姑娘芳龄?”

她犹豫了一瞬,喃喃道:“和姐姐同龄。”

二十二岁,她已经二十二岁了,她刻意地不去想自己的年龄。晏然做宫嫔七年了,而她还是个宫女,孤身一人。不是没人替她着想,从晏然到皇帝都多次问过她的意思,是她自己不想嫁。

她觉得世上最可怕、最没得后悔的四个字,就是痴心错付。

“二十二岁了,还在宫里。”晏宇凌沉吟着笑道,“可是家里给定过亲事么?”

怡然摇了摇头:“没有,我一个女官…没什么心思想那些。”

然后,她看见晏宇凌转过身,含着清浅的微笑问她:“那你嫁我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_(:3」∠)_本来想一天码完一个番外然后零点前发一半零点后发一半…

然后发现压力好大啊完不成┭┮﹏┭┮

于是还是一天九千字大约下午发吧…

250晏公子和怡然(中)

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当你爱慕着一个人的时候,发现他也爱慕着你。没有什么推拒的过程,这事便这样定下来了。如何办成,当然还要托晏充容帮一帮忙,求皇帝为她赐婚。

这注定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她是御前女官,不是不能嫁人,但皇帝给她赐婚和她擅动私情是两回事;他是游侠,不是不能娶个女官为妻,但他前不久刚刺伤了皇帝。

他们想,先搁一搁吧。既然二人都是这个意思、中间又还有个晏然,总不至于在他离宫后便断了联系,慢慢来。

那是一个温暖的冬天,廊下的炉子里咕噜咕噜地热着酒,热气盈盈地冒出来,化作白烟一直飘到枝头上。她一袭浅粉色的交领袄与宝蓝色的马面裙相搭,映衬着白皙的面颊,无比恬淡地倚在他的肩上,享受着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感觉。

她觉得,就算这个男人日后负了她,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