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说话时,早有两个梳双丫髻的侍婢推开门扇。

齐萧不置一词,径直走进屋子,态度无礼之极。

张曦君忍不住微微抬眼,见侍者笑容依旧的揖礼而去,随即亦举步走入屋子。

外面一阵冷过一阵,屋子里却温暖如春。刚一走进,一股暖气迎面扑来,不由舒爽的吁了口气。空气中有暗香浮动,又不禁深深吸了吸。

犹自喟叹之际,齐萧忽然挥开一侍婢的手,叫道:“曦君。”

曦君?

这是叫她么?

张曦君愣了一愣,慢半拍的循声望去——一旁,齐萧的玄色大氅在两名俏生生的婢女手中捧着,轻轻抖动间有粘附的雪花轻灵飘落,一派和谐之景;另一婢女却相较的不幸了,正手足无措的在她与齐萧之间来回目视,一双水亮的黑眸蓄满了盈盈泪水,当真是我见犹怜。而罪魁祸首,却无事人一般的昂首而立,定定的望着她。时有透窗的雪光为身上甲胄映射出一道银光,晃在眼里,却是提醒她该服侍夫主更衣了。

这无声的提醒,不止她明白了,也让一屋子侍婢都了然于心。

于是,一下子十几岁束目光,便齐刷刷的落在她身上。

无奈之下,张曦君只好顶着诸多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徐徐行至齐萧身前,为他宽下一身戎装。

自她初嫁那晚,齐萧免了她服侍夫主宽衣一项,自后一个半月的路途上也依旧照免。又加之,在每日就寝起身时的刻意回避,使她至今不知这做工复杂的甲胄如何御下。

如此,还未着手便遇难处,不免心生窘迫。

张曦君勉强抑下面上的红潮,故作镇定的抬起手,尚未触及离她最近的两块金属护胸,齐萧倏地弯身低头。张曦君会意,立马为他取下头上的兜鍪,随即就有侍婢接过兜鍪。

余后,又是不知从何下手,却不予她思考之间,一只手覆在她的手上,然后带着她触上冰凉的铁片。

张曦君愕然,抬头一看,人没有变,还是一张黝黑冷硬的面孔,浓眉如锋,目光犀利,薄唇一言不发的紧抿着,嘴角习惯性的微微向下,隐含凛然之气。

齐萧抿唇不语,只感掌下的小手,冰凉而柔软,细腻而滑嫩,下意思地捏了一捏。

“将军?”张曦君倒吸口气,等意识到怎么回事,顿时满面红霞。

齐萧置若罔闻,一面拉着张曦君手把手的教御甲胄,一面冷声问道:“热水可备了?”

侍婢们都是十七八岁的妙龄女郎,见眼下一幕——娇小女子粉面桃腮为男子宽衣,口中是带着几分川话的低吟娇嗔;而男子虽面容严峻,却紧握女子柔荑不放,俨然一副闺房之乐——不免一个个脸红心跳,目不敢视,待听得齐萧问话,这才暗敛心神,其中一人答道:“备好了,就在右室。”

彼时,张曦君已在齐萧的引导下,为他御下了胸背甲、披脖、护颈,只剩由小甲片编制的短膝裙时,齐萧突然停住动作,拉着她径自朝右室走去。

齐萧阔步而行,步伐略快平时。张曦君身量娇小,步履亦小,被拉拽着而行,只得三步并两步的小跑跟上。

一时间,屋中只听得齐萧下身铁片撞得铛铛作响,张曦君脚下木屐也跑得哒哒在响。

侍婢见状,立马跟上,推开右室门扉。

走进右室,齐萧冷冷命道:“退下!”

一声令下,当即喝止了欲随侍的侍婢,她们面色酡红的关上门扉。

转眼,烟雾氤氲的室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张曦君还未舒口气,齐萧霍然放开她的手,自行脱去一身衣物。

齐萧态度转变之快,令张曦君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如若无人的脱下下身衣物时,张曦君赫然反应过来,却刚闭上眼睛,只听“噗通”一声,人已跳下注满热水的木桶。

第二十章 拜见(中)

一室旖旎,活色生香,好不赏心悦目。

当然,眼前含羞带怯的侍婢们,若不是一个个神色暧昧,再时不时地偷瞟她一眼,张曦君想,她会十分乐意欣赏她们的娇羞之态。不过,这不包括自己愿意裸身被她们瞧,尤其是当那些目光蕴含深意时。好在她人坐在水汽蒸腾的木桶里,谁也看不到她脸红的样子,也就不会知道她到底是羞红了脸,还是气红了脸。

忽略以上种种,忽略齐萧把她拉进浴室又丢在一旁自行沐浴的奇妙举动,余下一切还是不错。有热腾腾的汤水,细腻带香的澡豆,让她洗去尘垢,消除一身疲乏,神气为之一爽。

“时间匆忙,只寻了几套与小夫人身形差不多的新衣,还望小夫人见谅。”见张曦君披了浴袍起身,一个伶俐的侍婢立刻说道。念及平西将军方才对这位小夫人的宠幸,心中因初见其幼小的轻视去了几分,殷勤的示意小婢呈上衣物。

难怪她出嫁时那么多人羡慕,如此贴体入微的服侍,还有锦衣华服任其挑选,这比之庶民生活可谓天上人间。张曦君如是想着,目光扫了一眼侍婢手中的衣物,随手指了一套颜色素净的。

见张曦君不慕美衣华服,几个侍婢面面相觑,眼中皆有诧色,暗暗记在心头。

未注意到侍婢们的异色,张曦君低低垂下眼睑,不忍去看许嬷嬷满含喜色的目光,她实在很想告诉许嬷嬷除了初嫁当夜,她和齐萧一直都清清白白的。不过,再见许嬷嬷面上难得的笑颜,她想了一想,还是让这个误会继续下去吧。

换上簇新的杂裾垂髾服,张曦君施施然走出浴室。

到底是女孩子,见身上新衣有锦帔挽在臂间,裙围里又有丝织的飘带垂下。走起路来,如燕飞舞,却有几分飘飘欲仙之态。心中不免新奇又欢喜,但碍于一旁簇拥着的侍婢,只能缓缓而行。

出了右室,穿过厅堂,来到东室。

室内陈设简单,却也不乏床榻几案等家具,连女子用的妆台也陈列在内。

齐萧早已沐浴过了,此时就在室中,正支肘侧躺在榻上。许是室中火墙烧得过旺,混着沁人心脾的檀香,隐隐有些暖热之感,他身上的中衣竟衣襟大敞,露出结实精干的胸膛,一头微湿的披散在身,恰好遮住胸前一道尺口长的刀疤。

听到悉索的脚步声,齐萧从假寐中醒来,睁开眼睛。

室中着袜而行,本以为脚步轻微,可径自走到妆台梳妆,未料齐萧睁眼定定的看来,张曦君只好走上前,敛衽一礼,道:“将军。”心中微跳,希望齐萧不要再有出乎意料之举。

“嗯。”齐萧淡淡一应,目中却是一紧,怎么越发显小?

本就娇小的身量,在垂至腰下的湿发及长长曳地的裥裙衬托下,显得犹如孩童一般稚嫩。

闻声,张曦君暗暗吁了一口气,走到一旁的妆台前坐下。

齐萧目光相随。

众侍婢又是一诧,却不为齐萧的目光,而是诧异于这位小夫人居然知礼?

身后的目光太不容易忽视,张曦君略偏了偏头,便在黄铜镜中窥见齐萧的面庞。心里实在纳罕不解,也没心思新奇妆台上的物什,随意拿起一只梳篦在手中把玩。

许嬷嬷随卢氏身居乡野,对衣服发饰等并不在行,于是退居其后。一个年纪略大的侍婢上前笑道:“小夫人您脸型椭圆,梳堕马髻、飞天髻、百花髻、灵蛇髻都好看,不知小夫人要哪一种?”

“你看着吧。”张曦君闻言愣了一愣,她对这些发髻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形。

侍婢抿嘴一笑,正要说话,齐萧走了过来,众人退后,他挑起张曦君的下颌,目光深思似海。

“将军?”张曦君心里登时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齐萧不予理会,只是专注的看着张曦君,剑眉时拢时松,看得众人一阵紧张。良久,他抬头吩咐道:“梳这种的。”说时手向着众侍婢比划。

“将军说得可是双环髻?”侍婢为愕,时下贵妇人以繁复华丽的高髻为好,然这双环髻虽说又名双环灵蛇髻,也属高髻的一种,却多为未嫁的少女在梳,不大符合小夫人如今的身份。

齐萧蹙眉点头,负手一旁,缄默而视。

多了一道审视的目光,侍婢们似乎顿感压力,手上的动作不由加快。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湿发已熏成半干,侍婢着手将头发分两股,用粉色丝绦束缚成环形,高耸于头顶。转眼双环髻成,侍婢又拿起粉盒欲以白|粉敷面。

张曦君一见,立时想起那阉人白渗渗的面妆,却不想齐萧先一步摆手制止,然后拿起一盒口脂,以指蘸取少许抹在她的唇上。手指粗粒,触在柔软的双唇间,有些硬人,又有些…

“将军,大公子来了!”正在怔愣中,侍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齐萧手一顿,继而在张曦君唇上抹下最后一笔,随手朝妆台扔掉口脂道:“再眉间贴一副…”顿了一顿,略沉吟道:“梅花钿。”说罢留下二字“更衣”转身而去。

一切太过意外,除了那一夜从未交流过的两人,却在今日亲密似一对举案齐眉的夫妻…不,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作为,应该更像男子对宠妾的一种亵玩。

一念至此,忽感唇间几许残留的余温炙手,张曦君霍然放下手指,下意识的紧咬双唇。

“小夫人。”见张曦君面色似有不豫,贴梅花钿的侍婢附耳低语,言带讨好,“将军对人一向不假辞色,如今却对您宠爱有加,相信小夫人不日就有喜讯传来。”说时不住的朝床侧的屏风看去,唯恐让更衣的齐萧听见。

张曦君不明所以,敛回心神,眨了眨眼,目带疑惑。

侍婢见状,心想竟是一个木头美人,可惜了这难得一见的宠爱,早知就不多这一句嘴了。可话已说出口,只好接着道:“小夫人如此得宠,若能再为将军生下二公子,将来——”

声音戛然而止,只见一抹玄色身影从屏风转了出来。没有一身令人生畏的甲胄,只有一袭褒衣博带的玄色大袖袍,头戴漆纱笼冠,脚蹬黑色高筒靴。一望之下,添了几分斯文贵气,却依旧不减凛然之气。

侍婢心中害怕,反射性的拔高嗓音,掩饰性的叫道:“小夫人,妆容好了!”

众侍婢闻声一看,忍不住眼前一亮。想不到这位本属清秀的小夫人新妆模样如此亮眼,虽然梳得是再平常不过的少女双环髻,又无珠钗点缀,仅一抹额红一点朱唇,却别有一种无邪的天真浪漫在,比起王府中那些或端庄或华丽或娇媚的姬妾,更多了一份当世难见的朴实无华之美,让人移不开视线。

只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小夫人看起来年纪更小了,跟将军站在一起不是父女更似父女。

较之其他人的惊讶,齐萧面色如常,仿佛本该如此,又上下扫了一遍道:“走吧。”

话落,门扉吱呀一开,一个五六岁的男童出现在视野中。

男童一身锦衣华服,生的唇红齿白,见齐萧走到厅堂上席坐下,随即上前跪伏一拜:“拜见父亲。”

张曦君在门口怔住,望着眼前一幕,久久不得回神。

第二十一章 拜见(下)

出嫁前,她曾听闻齐萧不好女色,没有贵胄圈蓄养家妓的嗜好,也无狎昵娈童之癖,可谓与“风流相放,唯色是尚”的当下格格不入。然而即使如此,作为一个成年的宗室子弟,还是一位手握重兵的将军,又怎会未娶妻生子?

只是相对于他的彪炳战功,妻妾子嗣太不足为人道哉。

于是,至今她也不甚清楚他的家室情况,只知他在六年前娶京中贵女为妻。当然,她也曾想过他会有子女,本也以为自己已有准备,却不想真见到的时候,心中竟有一种难以言喻之感。尤其是在那孩子得知她身份后,眼中的防备与怯弱,让她隐隐生出几分莫名的愧疚。

不由自主地,张曦君又一次看向那孩子——齐萧唯一的子嗣,亦是他的嫡子——齐瑞。

是一个很漂亮的孩子,一眼就可以看出生于富贵之家,也唯有这样的人家才养得出这般金尊玉贵的孩子。可惜,他身上没有一点齐萧的影子,更不像将门之子,倒像是长于江南的小公子,有些文弱,也有几分不足之态。

“前面就是宴厅了。”引路的侍者突然指着前方道。

张曦君收回齐瑞身上的目光,顺着侍者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有座面阔三间的大堂,堂门大敞,四周站满了身穿铠甲的王府侍卫。一目望去,竟不下六七十人,个个皆精神抖擞的站在冰天雪地之中,一派肃然。心想,宫中守卫之严怕也不过如此了。

正远望着,不料齐萧步伐微微一顿,张曦君连忙将脚步慢下,确保未与齐萧并肩而行,方飞快地朝齐萧一瞥,见他冷冷地看着前方,眼中似有寒芒掠过。

心中悚然一惊,难道这些侍卫有问题?

念头还未转完,只听“噗通”一声重响,齐瑞的乳母惊呼:“小公子!”几乎同一时,摔到在地的齐瑞朝乳母哭喊,乳母赶紧蹲下查看齐瑞安好。

有了乳母的柔声相慰,齐瑞这一路行来的害怕去了不少,也不管在一旁的齐萧,伸手让乳母抱他。

“下来!”齐萧皱眉喝道。

齐瑞小脸闪过一丝害怕,有些犹豫的想要下来,又一想这路上走得辛苦,却是一扭头就躲进了乳母怀中。

齐萧面上一沉,隐有勃发的怒气。

乳母吓得放下齐瑞,跪地解释道:“小公子体弱,入冬又病了整整一月,平日行走大多都由奴婢们抱着。”齐瑞虽不如一般孩子长得壮实,却已满五岁,乳母抱着说话不免气喘吁吁。

齐萧神色稍霁,却见齐瑞躲在乳母身后,有些害怕的探头看他,一副怯懦之态,顿时面沉如水,凛声命道:“你,过来!”

“父…亲…”齐瑞到底还是害怕了,泪水就在眼眶里直打转,战战兢兢地走出来,却刚走了两步,忽然脚下一停,愤恨的望着齐萧哭道:“我讨厌你!不是祖母让的,我才不要见你!”话没说完,一个转身已朝廊下跑去。

齐萧一愕,继而神色微僵。

“小公子!”四下惊呼迭起,乳母率先追了过去。

引路侍者在旁劝道:“将军毋需担心,小公子从小长在王府,有乳母看着不会有事的。”说着看了一眼齐萧,小心翼翼道:“不过若是再耽搁的话,赴宴却是要晚了。”

齐萧抿唇不语,往前面的大堂看了一眼,目光又在众人身上一扫。

众人只感身上气压一低,无一不微慑的低下头,张曦君也不免在内。

齐萧无声冷笑了一下,神色如常地走向大堂。

众人暗吁了口气,继续尾随其后。

张曦君略略抬眼,目光若有所思的落在齐萧身上,难怪她纳罕只见其子未见其母,原来齐瑞竟是寄养在河间王府!

可这也太令人意外了吧?

齐萧已建府另过,就是从河间王府分了出来,只要河间王还有继承人存在,那么河间王府的一草一物他都无权继承。换句话说,现在的将军府和河间王府就是两家人,可齐萧却将嫡子寄养在此,这也太不合乎情理了!

脑中还未消化这个消息,便听阉人独有的声音高唱道:“平西将军到——”张曦君连忙收敛心神,跟在齐萧身后。

一进大堂,就觉暖香酒气,狂热扑人。

张曦君也不敢多看,目光低低的粘在地上,余光倒是瞥见大堂两侧人不少,且多为女子的裙裳,不由动了动眉。

走了十数步,齐萧驻足,张曦君知是要行礼了,随即跪伏拜下,却见齐萧并未屈膝跪下,只拱手俯身一礼——这不是子拜父之礼,而是以军礼相见。

不及诧异间,便听齐萧道:“下臣拜见河间王。”

下臣?

河间王?

不是应称父王么?

张曦君顿时觉得自己大脑有些不够用。

可就在这时,头上传来了一道极为平淡的声音:“哦,平西将军此次蜀地一行,可谓劳苦功高,请坐吧。”

齐萧直起身,扫了大堂一眼,径自朝左上首走去。

张曦君亦起身,低垂的目光再次向两侧一瞥,确定四张席位只有左上首是空的。看来,果真没给她安排席位,心中沉了一沉,依旧跟在齐萧的身后。

然而,就在微顿一步扫视大堂之际,不妨一抹蓝色身影从右下首起身,两三个大阔步上前,挡在身前,目光恣意而视。

张曦君微愕,随即感到一道目光在她身上肆意打量,心中一怒,却到底不敢也无法发作,只得向左横跨一步绕道而行。岂料蓝衣男子不依不饶,也同她一样向左一跨。

如此三番,张曦君终于抑忍不住,抬头怒视。

“哈哈哈!”蓝衣男子朗声大笑,目光如炬地看着张曦君,眼中满是促狭得瑟之意,“这下总算抬头了!”

张曦君错愕,有些傻眼的看着眼前之人,她没想到言行如此放肆之人,竟然会是一个面如冠玉的翩翩美男子!?

第二十二章 争锋(上)

没等张曦君一眼看过,男子已围着她转了一圈,目光也来来回回睃巡了遍,口中又啧啧了两声,就突然将一张白净的俊颜凑到跟前,咦声问道:“你,是男是女?”

张曦君先是一愣,旋即就是一怒!

她适逢家中无余粮果腹,又遇逃难,再一路舟车劳顿的到此,可谓是一波三折,使她身体消瘦得厉害,又加之她骨骼纤细,因此看起来远比同龄的少女小些,但这也不至于让她不辨男女。

男子不知张曦君所想,还在一旁自言自语道:“不对呀,从传回的消息看,应该是女的…”话没说完,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的转过身,也不慑于齐萧冷冷的目光,讥讽道:“齐萧,我倒不知你原来好这口呀!真该让世人好好瞧瞧——”

一语未了,齐萧直接无视道:“曦君。”

张曦君如蒙大赦,相较不怀好意又目光放荡的男子,齐萧实在好太多,她赶紧向男子颔首告歉,就快步奔向齐萧。

“将军。”朝齐萧屈膝一礼后,张曦君忙站到他身侧。

齐萧几不可见的一点头,携张曦君走到席上坐下。

变化太快,男子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待见齐萧二人双双落座,猛然回过神来,他竟然被无视的彻底!?当下怒发冲冠,颤抖的指着齐萧,怒不成语:“齐萧,你个杂——”

“二弟!”一个着急的男声陡然介入,打断男子的口不遮拦。

二弟?

今日之宴应属家宴,坐上之宾自无外人,那么这男子想必就是河间王的嫡次子,齐安。而喝止齐安的人,若她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河间王的嫡长子,亦是河间王世子齐腾。想着便朝齐腾望去,是一个约而立之年的男子,头戴藩王的远游冠,身穿绛色大袖宽衫,相貌虽逊于齐安,但也生得五官端正。不过身体已经有些发福,衬着一双看似温和的眼睛,倒给人一种十分好相处的感觉。

这一望之下,张曦君不免小小地吃惊了一下。

相传河间王共有嫡子两人,均为原配王氏所生。如此看来,他们应当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却没想到外貌居然相距甚远。莫不是因为齐腾长得更像河间王?

心随意动,这样一想,目光已转了过去。

独坐上席的河间王,看上去不过五十上下,面阔大耳,方口厚唇,一双三角眼锐利逼人,隐含凛凛锋芒。一看下来,气势确实十分摄人,但相貌也的确不佳。不过胜在身居高位,肤色得养白皙,为他添了几分面相。

看到这里,张曦君脑中不由闪过一念,齐萧几兄弟能长成如今模样,更有齐安的如斯俊颜,他们的生母真是功不可没。

这时,齐腾已从右首位上起身,拉着齐安就是一番好劝,再不时歉意的看向齐萧,尽力充当二人的和事佬。不过效用明显不佳,齐安仍是怒气不减,直到窥见河间王面上似有不悦,这才拂袖一哼:“武夫就是武夫!”说罢回席,懒洋洋地往席上一卧,语气不善道:“大功臣都来了还不奏乐,难不成还要父王继续等!?”

话音甫落,张曦君就感大堂似乎有那么一瞬的安静,近乎针落可闻。却不待深究,堂内乐声响,数名妖娆的舞姬踏着轻快的舞步,伴着悠扬的乐声翩翩起舞。

转瞬之间,一片浮华奢靡之景,仿佛前一刻的怒对并不存在。

感到大堂的气氛缓和,又有舞姬吸引众人目光,张曦君这才偷偷打量着大堂,思绪开始冉冉转动。

倒不愧是王府设宴,仅区区五六人的宴席,竟然这般的奢华。不过刚下午,天光雪色正是明亮,却已灯火煌煌的一片通明,映着朱红的圆形厅柱,柱上的织锦帷帐,帐下的漆案席面,无一不是熠熠耀目。而在大堂两侧,不只有着姿容姣好的声妓吹拉弹唱,更有妩媚娇艳的美姬围坐相伴。初略一看,整个大堂只有五名男子,却有不下五十个妙龄女子!难道当世的女子真如此卑微易得?

思及此处,不由想起适才被视为玩物的看待,张曦君胸口无意识地紧了紧,随即举起耳杯一仰而尽,也一并挥尽脑中的纷杂思绪,目光却不知觉地透过舞姬落在齐安身上。

此刻,侧卧在席上的齐安已扔掉耳杯,手拿酒杓自在铜酒樽里舀酒而饮,又不时执起酒杓回头喂向身后的声妓,见声妓因吞咽不下狼狈得咳嗽不止,当下便与同坐一席的侍妾哈哈大笑。

许是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张曦君见齐安一副放浪形骸的样子,不由撇了撇嘴,心道真是可惜了那副好皮囊。低头,见面前的耳杯已盛了酒,便随手端起正要一饮,却感手腕骤然一紧,诧异抬头竟是齐萧。

“将军?”心里“咯噔”一下,他又反常了,警觉立马升起。

齐萧面无表情道:“不许喝醉!”说罢,兀自截过耳杯,便是一仰而尽。

喝醉?

这倒不会,现在的酒度数都不算高,甚至入口带些清甜,比起前世的白酒差远了。再则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会酿酒,女子也大多都能喝上一些。

“让将军操心了。”张曦君想了想,有些谨慎的笑道:“妾在家时常为父兄酿酒,偶尔也会陪着小酌几杯,不碍事的。”说着念及齐萧的异举,故而依葫芦画瓢,从盛酒的铜酒樽里舀了一杯酒奉上,“刚从外面进来,温酒暖身。”

齐萧眯了眯眼,似对张曦君的温声软语有丝诧异,却瞬息又面神色如常。他甫接过耳杯,下首就有一个声音突兀的响起:“如此贴心的小人儿,难怪三哥愿不远千里赴蜀一趟。”

这人究竟是谁?说话如此不顾忌,难道是河间王另一个嫡子?可河间王不是这有二个嫡子么?

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循声望去,是极年轻的一个男子,生的面如傅粉,目若朗星,一双微翘的丹凤眼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目光如芒似剑,仿佛一匹正打量猎物的野狼。

张曦君被看得全身发冷,有一种被饿狼盯住的恐惧感,忍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寒颤。

终于,那人目光有了转变,露出些许轻佻之色,将她从上看到下后,惋惜道:“可惜不是个童儿,不知再养养还有这般干净不?”眼波一转,自生一股风流之态,低低吟笑道:“若是有个如她一般的童子,我倒也愿随三哥一般,私自带兵去蜀地来个英雄救美。”

闻言,张曦君悚然一惊,不可置信的望着齐萧,他居然是私自带兵去蜀!那他怎敢任命她父兄,又斩杀朝廷命官!?

齐萧似乎未见张曦君惊愕之色,一边把玩着手中耳杯,一边淡淡的反问道:“谁说我是私自率兵去蜀的?”声音不大,却在舞姬一曲终了之时响起,也不偏不倚的落入在坐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