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虎尚未作反应,齐萧痛唔一声,拂开徐虎的手,又揉上太阳穴。

“夫君!”谢氏低唤,声音既担忧又含喜。

“将军!”徐虎低呼,语带微惊。

齐萧不理会二人,一手轻抚额头,一手舒展开来,长臂将大氅抖开,拦过张曦君入怀,亦将她揽入氅里,口中吐出二字:“走吧。”

落入众人目中,除了那一份亲昵,还有齐萧大半个身子的醉倚。

张曦君本也如此以为,未料只有一个温暖的臂弯,为她挡去咆哮的风雪。

然而,温暖的环抱未使她沉溺,脸上反是惊慌:“将军!?”想到一旁的谢氏,身体已下意识的剧烈推拒。

齐萧心下微愕,以他这些日偶有的观察,张曦君绝不会如此违逆,不由皱了皱眉头,三两下在大氅里箍住张曦君的身子。

谢氏一干人等,被齐萧突来的动作怔住,听到张曦君的惊呼之声,这才回过神来,目光也同时看向张曦君。

谢氏目光一滞,半晌才似有所觉,脸上略微露出一丝歉意,问徐虎道:“听说将军在蜀地新纳了一个妾室,可是…她?”

徐虎应道:“正是。”微微抬眸,看了一眼被拥着的张曦君,想了想道:“这位便是张小夫人。”

“张小夫人是么?”谢氏的身子仿佛晃了一晃,又好似没有,只是风中摇曳的火影在晃,是那样的飘渺不定,一如谢氏轻飘飘的话语,带了一许的不可置信,亦带了一许的原来如此,或只是无意识的重复罢了。

听到谢氏这一声低呢,张曦君却反应尤烈,身体猛然一震又一僵,然后目光木讷的向谢氏看去。

谢氏已粲然一笑,笑容中透出喜悦,那喜悦之色,真挚至极,纯粹无暇,让人产生不了分毫的怀疑。

可是作为一个妻子,听到丈夫又多了一个女人时,怎么会高兴呢…还是古人真就是如此…不,怎么会…

张曦君有些恍惚的想着。

在她恍惚的一瞬,谢氏笑容可掬的道:“听先回府的人说将军纳娶了一位新人,我原还不信,这会见了才敢相信是真的!以后这府里可算是有说话的人了!”语气里透着股子亲呼劲儿。

谢氏越是亲切待她,张曦君越是不自在,脑中更是一片空白,已不知该如何应话。

许嬷嬷闻言却大松了一口气,心道虽是上了户籍,但总要正室夫人接纳了才好。

谢氏似未看出张曦君的无措,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浓了。

张曦君张了张口,仍然不知说什么,倏尔想起还未与谢氏见礼,便强敛心神琢磨着接话,恰在这时,齐萧突然不耐烦道:“怎么还没到常月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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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妻妾(下)

常月轩,齐萧的居室么?

张曦君脑中随意闪过一念,并未深究,却感周围的气氛似乎滞缓了一瞬,几束目光自谢氏身后的侍婢投来。

她心头“咯噔”了一下,不会那么巧吧…

不好预感升起的那一刻,谢氏垂下眼睑,纤密的眼睫一同覆下,落下一片轻颤的剪影,神色不辨道:“嬷嬷,拨给妹妹的常月轩可收拾了?”

一侧被称为万嬷嬷的妇人,答道:“上午,将军的话传来后,就开始着手收拾了。”顿了一顿,头又低垂了一分,复道:“已可入住。”

谢氏闻言抬眸,笑容依旧道:“妹妹,常月轩在西望楼那边,府里除了将军的泽园和我住的沁园,就属那里最大了。今日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妹妹看可有什么不合适,到时再与我说就是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不见一丝妒忌之色,“妹妹一路辛苦,将军又在醉中,今日暂不多言,早些回去为好。”

言之切切,神情真诚,雍容端庄,将一个出身名门的高官之妻完美演绎。

而她,一无正值风华正茂的谢氏之姿容,二未表达对谢氏宽厚的感激之情。

如此,二者相较,高低立见。

张曦君不是未见许嬷嬷递来的眼色,也不是未想起卢氏的谆谆教导,只是不知如何回应谢氏的这番表示,尤其是在深感自己属于外来者时。

无言以对,亦不知如何相对,只能随齐萧踉跄的步伐而行,心里却漾起阵阵涟漪。

王谢两族之女贤明远播,她虽身居乡野亦有所闻,当初听时只笑言过其实,如今亲眼目睹才知传言真伪。可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怎能做到如此地步,眼睁睁看着丈夫和另一个女人亲昵,甚至主动为之?

感到齐萧舒开长臂,张曦君忙敛了心绪,从他怀中闪身而出,在搀扶他手臂时,却蓦然回头一望。

火光雪色的交织下,谢氏始终背脊笔挺,长身而立,远远地望着他们。离得远了,不知万嬷嬷附耳说些什么,谢氏忽然望向她展颜一笑,笑容滟潋,又好像有些高高在上…

高高在上的睨视?疑惑着凝目望去,依然是端庄大方,晃眼只当自己看错,复又扶着齐萧而行。

许是年关将至,又逢齐萧高升,廊庑壁上的油灯彻夜通明,抄手游廊的柱上宫灯高悬,所过之处照如白昼。

一路行来,不免四望,但见将军府占地虽广,却远无王府的精致奢华,庭院廊庑大多简单朴拙,想来传闻齐萧为人俭素,倒有几分靠谱。

约行一刻左右,远见一座高楼,下层有梯,上层有窗,可供环眺四外。彼时,高楼之顶火把熊熊燃烧,十数名荷刀负箭的侍卫在此来回巡视。

一望之下,又举目远望,见府邸东南西北四处各一座这样的望楼,心道不愧为一军统帅府邸,禁卫森严犹如军营。

“前面就是常月轩了!”徐虎忽然指着前方道。

十丈之外一座白墙院子,有一七八尺宽的院门,门上一匾楷书“常月轩”,门下一道三台阶梯的门槛,左右两座镂雕石灯并立。

张曦君驻足抬眸,望着这一方宅门,心中默然:古时宅院深深,往往虚度女子一生光阴,她以后可也是如此了…一念闪过,胸口有些窒闷,她仰起头,入目是一片暮黯不见星辰的夜空,仿佛一张无边无际的天网,无论她怎样跑都跑出不这片漆黑之中。轻轻摇头,强自甩去这无望之感,打起精神,走入今后生活的地方。

常月轩的人早半刻得了消息,院内灯火煌煌,八名同妆束的侍婢匍匐在地,齐声道:“恭迎将军、小夫人回府。”

一个多月了,仍是不习惯这般做派,又是冰天雪地里跪着,张曦君心里不觉有些怪怪的,偏齐萧酒醉无法回答,只好免礼道:“都起来吧。”

说话时,目光瞥见为首的两名少女,正是蜀地土豪地主送的两名侍婢,年龄略大稳重的叫英秀,性子活泼娇俏的叫景秋。思及她们初来时许嬷嬷的一番恩威并施,想必这余下六名侍婢也是来叩拜的。果然,待她们起身之际,眼睛皆飞快地向自己睃来,目光各有不同,好奇、思量、诧异…俱掩含其中。于是略思索道:“时辰也不早了,就英秀、景秋留下,其余都回去歇息吧。”回想着卢氏对许嬷嬷说话的语态,尽量让自己说得自然而温和。

“谢小夫人体恤。”六人异口同声道,尔后相继退下。

张曦君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些许疲态,向居室走去。

齐萧深眸微掀,一丝意外闪过眸底,转瞬垂目,满意之色收于眼中。

进了居室,齐萧似乎清醒了不少,不过仍带倦倦的醉意,动作有些大的拂开左右搀扶,也不理会一旁的低呼,径自走到内室倒头就睡。

张曦君来不及打量一下居室,忙快步跟了进去,见齐萧如此模样,一时也分不清他真醉,仰或是假醉…又或者半真半假?想着便是莞尔一笑,她怎这么多怪念头?见许嬷嬷她们奇怪的看向自己,忙又正色。

不一会儿,英秀和景秋打来热水,张曦君见徐虎还在一旁,便亲自去服侍盥洗,因不敢确定齐萧是否醉了,又见他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动作仔细中没来由地娴熟起来,就像在家照顾幼弟时一般。

齐萧确实有些微醺,遂随心所欲的躺下,待一双温软的小手在脸上轻柔的抚着,舒服之余脑海浮现一张稚嫩的容颜,不由眉头微蹙,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张曦君微愣,徐虎见状道:“小的服侍惯了,让小的来吧。”

张曦君乐意之至,却听许嬷嬷道:“正好,小夫人也能早点盥洗休息,明一早可要给夫人见礼,万不得有失。”这笑容一下就挂不住了,倒不是为了许嬷嬷话中的郑重其事,仅是想起那一对容貌相似的母子,心里感受不明,只知不想面对齐萧,需一个人静静。“可还有就寝的床榻?”她转头问英秀。

“啊?”英秀愣了一愣,半天才明白意思,指着东墙的竹帘道:“这里是浴室,里面有铺好的床榻,倒是可以睡的。”

张曦君满意的点了点头,见许嬷嬷一干人等的诧异,她似真半假的道:“明天要拜见夫人,我竟有些睡不着了,恐夜里翻身吵了将军,还是换个地方歇的好。”

虽不至于如此小题大作,但话也算合情合理,众人了悟的应“诺”。

如此一番,张曦君躺在浴室的床榻,本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然而一路的车程让她神困体乏,没过多久便已沉睡过去。第二天是被许嬷嬷叫醒的,闻得齐萧鸡鸣三分就走了,不由一怔。

“别发愣了,赶早不赶晚!”

许嬷嬷推了她一把,颇为语重心长的道:“昨晚夫人如此大度,您又稍有不妥之处,今早可万不能再有偏差。”

“嗯,嬷嬷我知道。”张曦君垂下眼睑,不愿嬷嬷看到她眼中的黯然。这十余年嬷嬷一直照顾她,近来尤其为她操心,而且眼下事已至此,早无路可退,是她未理顺心绪,不能徒让嬷嬷难受。

许嬷嬷露出欣慰的神色,只是神色中多了一丝淡淡的怜惜。

张曦君看到那分怜惜,只道许嬷嬷在想什么,而她又何尝不想家中无拘无束的生活,面上却是甜甜一笑,趿鞋下榻,走出浴室,推开窗户,在侍婢们的惊呼声中,任由轻晓凛烈的寒风刮上面颊。此刻,她需要少一些多愁善感,多几分清醒的理智,面对接下来的人与事。随后,便在朝食未到之时,她亦未用朝食就向沁园去了。

正应了许嬷嬷那句话,赶早不赶晚。她来得早,谢氏比她更早,其他人也皆是早到。不过总算没有来迟,张曦君松口气般的笑了笑。

谢氏头戴命妇才可用的蔽髻①,穿一身深红掺进七八分黑的曳地罗衣,较之昨晚的温婉,今日则是雍容气度,却依旧无一不精致,就如同这沁园一样,处处透着府邸别处没有的精致。恍惚之间,身处沁园,只感身在河间王王府。

谢氏抿唇微笑,亲切中又含一丝疏离,道:“妹妹来得真是早呀。”

张曦君谨慎答道:“是妾应当的。”犹豫再三,到底未将贱妾二唤出,即使知道这只是一种谦称也终未做到。

谢氏脸上的笑容深了深,言语愈发关切了几句,方让万嬷嬷引着见礼。

深吸口气,张曦君在万嬷嬷的指引下匍匐跪拜,当下跪的那一瞬,不知是否曾因如此跪拜过齐萧,还是因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愧意,让她发现这一跪一拜,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煎熬难忍。只是在谢氏受礼后,命身侧手捧漆盘的侍婢将一对金钗赏赐下时,她胸口骤然一紧,只觉那一对金钗似有千斤重,以致她用足全身力气才接过金钗,强自镇定地走回右面首席端然跪坐,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打量。

大礼过后,谢氏笑容可掬的将对面席间的两名女子与她见礼。

这两名女子都正值韶龄,也俱是河间王府所送。唯一区别的是,她们一个美艳,一个清丽,再加之端庄秀雅的谢氏,将军府可说是女眷不多,却将天下三种类型的女子皆囊括在内。

“小夫人。”她们一同敛衽施礼。见礼时,美艳的李氏露出一抹轻视,却又很快的消弭不见;清丽的郭氏礼数周到,并含了几分小心翼翼。

张曦君垂眸颔首,含笑受了二人的礼,余光却见许嬷嬷眉宇间轻笼忧色。

知道许嬷嬷在为她伤神,也知所为何事。

可是,正处花信之期的谢氏三人,诚然比她更具女子的风华,然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幸呢?

①蔽髻:一种假髻,髻上镶有金饰。

第二十八章 新年

时光容易,转眼就入新年。谢氏素来贤德,待人宽厚,府中上下都得了年赏。如今世道不安,女子生活不易,大多颠沛流离,三餐无继。英秀景秋都是受过苦的,自进了将军府吃饱穿暖,又有钱帛可得,对新年的期待也比往年多了,每日忙着收拾来打扫去,整天一张笑脸。看着她们脸上暖暖的笑意,不觉受到感染,淡去了几分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惆怅,逐渐融入年节的喜庆之中。

这日除夕,齐萧和谢氏受邀去了河间王府。

据说这是齐萧镇守统万城后,第一次在长安过年,府中仆从俱是打起了万分精神,不敢有半点松懈。一时下来,四处可见值守走动的仆从。

张曦君自知入府时声名过盛,流言颇多,又不喜不时投来的各种打量,因此除每日到沁园晨昏定省外,一般都足不出户。但是久居乡野自由惯了,乍被拘于方隅之地实难适从。幸而常月轩也是个小两进,一进为居室,正北一堂二内三间房,东西各厢房两间,形成一个四合院。院门左侧开一月亮门,进门就是一个小跨院,内有口井,并四间房,为厨房仓库和厨娘居住。右侧亦有月亮门,进门一条长廊,通二进的小花园。园里参天古槐一株,四下移植大片繁花,正中一座建在假山上的凉亭,人立亭中,仰可观星辰,俯可阅春色。现是腊月寒冬,没有春日的百花盛开,亦无盛夏的星空璀璨,自是无处可看,但也是一处走动之地,可谓去躁不少。

今早不用请安,见外面的风雪似乎停了,穿上风氅就往小花园去。

高处不胜寒,上了凉亭没一会儿,便感阵阵寒意袭来。景秋哆嗦道:“小夫人,出来也有一阵了,回去了吧?”十余年的习惯非一早一夕可以改变,如此一来,比之府中仆从的言行不免随意了些。

张曦君捂着手炉,又踮脚望了一阵,才回头嗔道:“就你怕冷,看人家英秀!”

话音甫落,身后的英秀立时就了一个喷嚏。她性子腼腆,顿时面红耳赤,为人却细心,随即找了话道:“夫人仁善,最好说话不过。等开春了,小夫人再向夫人请示,夫人定会允您去街上的。”

彼时,对女子的约束还算是松,长安又临近胡人之地,确有不少女子出街入市。

张曦君听得有些意动,透过古槐遥望街市的眼睛亮了亮。

可是她初入长安,便惹了风言风语,实在不好率性行事。而且长安乃河间王管辖之地,齐萧与王府关系又十分复杂,虽说二者应不会拿她做文章,但总让她觉得不甚放心。再则也不能因谢氏仁善,她就可随意提要求。

想到这些,张曦君不由打消了念头,只心下安慰道来日方长。

似乎又起风了,枝稠叶疏的槐树响起一片簌簌声,好似银珊瑚的树上抖落雪花无数。

隔着翩翩联联的雪花,再看了眼远方的街市,正欲转身离开,只听英秀说道:“所以,不如先回屋去,屋里也暖和些。”

话没听完,张曦君不厚道地扑哧一笑,原来英秀也冷着了,只是变了法子劝她回去。

秀英瞬间脸色似沁血,呐呐解释道:“奴婢是想说…小夫人今晚还要守岁,万一将军夜里还是歇在常月轩…小夫人若在亭上受了寒,怕是会不好的…”一语未了只觉越说越错,飞快地觑了张曦君一眼,低头认错,“奴婢失言了。”声音细如蚊蚋,头已快至胸口。

这些时日,与英秀景秋日渐熟稔,私下相处不免随意。若平时见英秀眼下模样,她少不了打趣一番的,可是现在…

张曦君一笑置之,转身走下凉亭。半敛的眼睑下,眸光充满深思。

北方少雨,没有南方的泥泞难行,木屐也换成了精致的丝履。她一步一步走在冻霜的石梯上,踩着那不知何时又飘落的积雪,有丝丝凉意从脚底窜了上来,仿佛能直沁心口,在心底生出凉意。而那一抹凉意,就好像齐萧的作为一般,让人心感冰冷。

她入府至今共一十六天,齐萧就有七日夜宿她这里,却一夜也未去谢氏那里,更不用说李、郭两名侍妾。然后,府中便起了一些传闻,虽然很快地消弭于无形,但总有一两分传入耳中。

传闻里说,齐萧不喜谢氏,甚至连拜堂成亲那日也未出现,只是因谢氏乃当朝谢贵妃指婚,他才勉强应下旁人代娶的妻子。

传闻里说,他们成亲后,齐萧去谢氏那里的次数屈指可数,待得谢氏怀孕后便再未去过了。

传闻里说,谢氏为人实在宽厚,不但不怨齐萧的冷漠视之,还对齐萧的两位侍妾颇为照顾,只可惜李、郭二人无福,至今未给齐萧诞下一儿半女。

传闻里还说,齐萧对妾室张氏宠爱非常,一旦张氏为他生下子嗣,李、郭二人完全失宠不在话下,恐谢氏母子的地位都会受到危及。

想着,张曦君唇边不禁泛起一抹苦笑。她嫁于齐萧也两个月了,可除头一晚就再未同过房了,这样她又怎可能有孕。而且她初来葵水不久,便遇挨饿逃难,身体不免受到影响,自然不易受孕。此外,出嫁前又有卢氏给的药,她就是想怀也怀不上。

如此一想,再念及他人种种臆测,只觉好笑。不过忆起卢氏怜她年龄尚小不能承受生育之苦,便私下交予许嬷嬷一份避子药方,心中一暖。只是可惜,今年除夕不能再承欢膝下,唯有她与许嬷嬷独自过年了。

黯然之余,不再思忖齐萧误导他人的举动,带了英秀景秋回了年味十足的屋中。

冬日昼短,白日一晃就过,很快到了晚间。沁园的人传来消息,齐萧明早要赴王府的元会,今晚和谢氏就不回府了。

这样正好,她就不用去沁园了,年也过得自在些,张曦君如是想道。

许嬷嬷等人闻言失望了一阵,也各打起精神,吃年夜饭守岁。

守岁实在难熬,时还没过子夜,张曦君已在正厅的基台上昏昏欲睡。冷不丁支在隐几上的手肘一滑,头重重的耷拉下来,吓得一个激灵瞪大眼睛,惹得英秀她们几个抿嘴偷笑。

见状,跪在一旁的许嬷嬷一本正经道:“夜里冷,正厅不如内室暖和,小夫人不如回内室,厅里有嬷嬷在就是。”说着嘴角也忍不住微微翘起。

见众人一副要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张曦君闹了个大红脸,这便回了内室,却也不上床就寝,就和衣躺在榻上。

正睡得迷迷糊糊,就听屋外“噼啪”在响。意识混沌中,只纳闷怎么没听见雄鸡报晓,往年不都是在爆竹和鸡鸣声中被叫醒么?

懒洋洋的从榻上爬起来,走到正厅一看,英秀景秋正将削好的竹子一段段地往火盆里扔,发出类似前世鞭炮的“啪啪”声。许嬷嬷也站在门厅口,手里一边扔竹子一边喋喋念着“避山臊恶鬼”的话,就像以前每年元日的早晨一样。

张曦君不由会心一笑,余光却见基台上坐着用朝食的人,顿时呆了一呆,仿佛不置信的眨了眨眼睛,那人依旧慢条斯理的在进食。“将军,您怎么在这?”她没头没脑的将心里话问出。

闻言,齐萧默然抬眸,回她淡淡一瞥,复又低头进食。

第二十九章 晋升

原来除夕当夜,齐萧的副将自统万城来,一同来得还有朝廷八百里加急信函。而这封加急信函,正是齐萧的晋封圣旨。旨意宣称,齐萧此次再立三功:其一,行军一路剿匪营,平民乱,扬朝廷赫赫威仪,震西南(平乱)大军士气;其二,破羌人后秦奸计,保边境安危;其三,杀贪官,斩污吏,留亲兵一千五驻防,以解当地兵员短缺之弊。故而,特晋二品大将军,此为武官最高品级。同时,统万城来兵三千,将领十人,一为贺齐萧晋升,一为迎齐萧回营。如此,齐萧以自行元会为由离开,又留谢氏母子于王府过年,这才有了元日早上的一幕。

张曦君了解以上消息已是三日后,但令她关心的不是齐萧半年之内连升二级,更不是齐萧此次的行赏乃河间王岳家提出,而是朝廷要将齐萧一千五精兵留在二郎山。

本来在她出嫁前,听父兄的意思是要为齐萧在蜀招兵,也知与父兄至少数年不会再见。可那日在王府的洗尘宴上,齐萧曾亲口说要将父兄及一千五精兵召回关中,她心下不由暗喜。但现在朝廷却下旨留驻那一千五精兵,到时不说与父兄家人见面遥遥无期,只怕父兄在营中也会多处受挟,甚至一旦朝廷另派人接管驻兵,父兄的官位也将岌岌可危。并且,若只是丢官罢免也罢,就怕危及性命及家中。

对于父兄的这番担心,她也不愿这样杞人忧天,实是当今政治不明,社会动荡不安,常有地方官员被杀。就以齐萧而论,他一位驻守西北的将军,却一连斩杀蜀地官员数名,朝廷不仅未治他僭越之罪,反还成了他获封赏之功。这样,让她如何心安?

心中忐忑之下,日子也过去了好些天,不由又添了几分焦灼,因为齐萧离开在即。虽然离开之日尚未确定,但统万城不能长时没有主帅,数千人的军队食宿也是问题,齐萧自然不能久留长安。可齐萧除了一如既往在常月轩留宿外,并没有透露任何让她随行的意思,只徒留了她受宠非常的假象。

如此,无论对于她还是父兄而言,她都必须随齐萧赴统万城,方能坐实齐萧爱妾之名。不然,一个留在长安的侍妾怎会是宠妾?而没有了宠妾之名,驻军又岂会稍看齐萧的面上宽待她父兄,至于她一个失宠的侍妾自也不会有好下场。毕竟这段时间她惹了太多人注意,至少齐萧除夕当夜留宿常月轩一事,就让河间王府和谢氏颜面无光。尽管齐萧一番举动并不是为她,可河间王府和谢氏总需要一个泄愤的对象,毫无疑问她便是最佳选择。

出于以上种种,她已好几日未安眠,总在齐萧夜里来常月轩的时候,无数次鼓起勇气想提出随行的事,却每一触及齐萧不夹情绪的深眸时,到了嘴边的话又不自觉地咽了回去。一连数日这般,让好不容易养回去的身子,又隐有瘦回去的架势,急得许嬷嬷忍不住宽慰道:“您还年轻,就算这次不能随军,以后的机会还多不是?犯不着为了这回伤神,现在紧要的还是先养好身子。”

听着许嬷嬷的劝慰,她却没来由地一怔,从何时她开始事事深思起来了,又从何时起她凡事都要做最坏打算。

心神一时恍惚,坐榻旁的连枝灯突然“啪”地一声响,她赫然一惊,满目的不安。

“曦君,怎么了?”许嬷嬷情急之下,“曦君”二字已脱口而出。

曦君?

许嬷嬷有多久没这样唤她了…

张曦君又恍神了一瞬,转头见许嬷嬷一脸担忧,她敛下唯有自己才知的不安,那是这十四年来从未消除过,亦是从两月前逐渐复发的。她朝许嬷嬷安抚一笑:“没事,就是刚才被灯芯吓了一跳。”

许嬷嬷听了显然不信,张曦君却不多言,只道困了,尔后从坐榻起身,扬声唤了英秀锦秋进内室。二人应声而来,如许嬷嬷一般,眉梢略带愁色,望向她的目中也蕴含担心。她微微一笑,看来明日事要向齐萧提出随行之事,口中却道:“时辰不早了,今晚将军应该不回来了,去备盥洗之物吧,我也困了。”

二人应喏,领命而去。

如此安置睡下,且心中犹豫已定,一夜无梦到天亮。

这是近日来难得的一场好眠,第二天起来精神自然是好,朝食也多用了一些,方带了英秀锦秋去沁园请安。

同这些日一样,不论去得多早,谢氏都妆束整齐的高坐基台之上。

张曦君也一如往常,向谢氏敛衽一礼后,便跪坐到右首的软席上,再受李、郭二人的一礼,然后开始不咸不淡的对话。本以为今日亦然,她只需静静旁听,不时再回应二句,未料李氏凤眸一转,妩媚横生的一刻,凌厉的锋芒向她射来,“小夫人年纪虽小,却已如此云淡风轻,贱妾好生佩服呀。”

张曦君讶然,眉毛轻挑。

李氏入府前,乃王府歌姬,性子较为轻狂,却也从未挤兑过她,最多偶尔拈酸吃醋几句,何像现在这样明目张胆的挑她事端。

见张曦君面露惊讶,李氏眸中得色一闪,忽然捂唇呀了一声,作惊状道:“看小夫人的样子竟是不知道!?将军明日可就要启程了!”

张曦君闻言一震,皱眉问道:“你说将军明日就要启程…离开?”

李氏自得意满一笑,漫不经心地道:“仔细算算,应该是今下午就要走吧。毕竟明一早大军就要拔营,将军又一向严于己身,差不多下午就要去城外的大营了。”

一番抑扬顿挫的话入耳中,张曦君几乎脸色倏变,齐萧竟然今下午就要走了,而她事前居然一点风声也不知晓,难怪她今日一入沁园便感气氛不对。

作壁上观良久的谢氏,这时开口了,亦适时露出关切之色,道:“妹妹,我也是昨日才得的消息,本以为妹妹是知道的,没想到…”未再说下去,她轻叹了一声,已是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安慰道:“将军国之栋梁,聚少离多自是难免,我等也是这样过来的。但心里再苦,也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让将军沉湎于儿女私情中,误了国家大事。妹妹,还望你能理解。”

话语拳拳,而又冠冕堂皇,她若露出丝毫不满,便是不识好歹,狐媚不贤之人。

张曦君半垂双眸,此时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遂按下心中急切,神色恭谨而谦卑道:“夫人说的是,妾受教。”

谢氏眸底掠过一丝意外,转眸瞥见李氏眼中的幸灾乐祸,却已笑着另唤了旁话闲语。

一时间,大厅里言笑晏晏,一派妻妾和睦之景。

第三十章 秦园

从沁园出来,天亮了许多,鹅毛大雪已是白色的粉末。风却是大了,刮着那霰雪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竟是比那大风大雪还叫人难受。

张曦君却步履悠悠地走在这漫天风雪中,好似闲庭散步一般悠然。

英秀景秋初以为雪天路滑,张曦君才走得这样慢,不想现在却驻足不行了,兀自站在风雪中缄默不语。

“小夫人,风大了,回去了吧。”踌躇片刻,英秀轻声劝道。

张曦君好似未听见身后的轻劝,低头看着脚下一片雪地沉思着。

去,仰或不去?

若去,她不知自己是否能说服他,毕竟自己手上无任何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