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局面僵持。

屋内也人心惶惶,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屋子里鸦雀无声。

英秀携了两侍女慌忙入内,吁吁的气喘声在一片寂静中格外清晰,无端给人一种莫名的压抑。

“哐啷”一声,端在手中的小几滑落,碗筷吃食散落一地。

见地上一片的狼藉,端小几的侍女愣了一愣,当下吓得磕头不迭,“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恐惧的哭声越来越大,加之外面一声声觐言,不觉让人听得心烦意乱。

看着在地上哭求的侍女,张曦君疲乏的皱了皱眉,她无心也无力多去责备,只轻声吩咐英秀道:“带她一旁去,地上收拾了就是。”

英秀得令,随手让了一人扶那侍女退到帷幄外,又吩咐了余下侍人去收拾地上,她方重新从食盒里取了吃食摆上小几,又待一众侍人应吩咐退出帷幄,她这才难掩一脸惊慌的小声道:“夫人,外面情况不妙。太妃同朝廷使臣,还有不少长安官员在外跪地不起。”说时,许是想到外面的情形,递药膳粥的手不禁一抖,汤勺险些滑落手中。

张曦君忙接过粥食,也不禁染上一分紧张,道:“那王爷呢?”

直起身递了碗勺,英秀魂不守色的跪坐回地上,半晌才定了定心神,将方才所见低声相告,“王爷脸色不大好,就站在厅口看着,好像还是不打算理会,可奴婢看着好些大人的额头都见血了!”

说到这里,英秀又顿了一顿,再启口时,声音里已多了一丝忧色,“还有太妃,她到底是王爷的嫡母。可这样给王爷下跪,实在…”

言犹未完,却已不言而喻。

当世孝大过天,即使肆意如齐萧也不得不遵守,不然又岂会明知河间王妃和谢侧妃心有不轨,仍要好生生地奉养在王府?

可如今这样一恼,只怕明日齐萧不敬嫡母之言便会传遍长安,尤其河间王妃话里话外都将她卷入进去。

还有齐萧到底是如何打算?

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总不可能真不接圣旨了,毕竟拒不接旨确实视同谋逆之罪!

一时间。张曦君是一筹不展,又满腹的疑惑。

见张曦君舀了一勺粥食,却良久不见送入口中。又看张曦君一脸的憔悴,英秀有些后悔话说得太清楚,正要一劝,只听外面“铿”地一声兵器之响,紧接着一片竹帘落地之声。

张曦君听得心神一紧。顺手放下手中的粥食,与英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屏气凝息专注着外面的动静。

也在这一霎之间,外面众人的声音嘎然而至,整个院落一片寂静无声。

于此之时,却听齐萧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道:“要让本王接旨!?好。可以!不过得先让本王找出胆敢谋害贞我妻儿的凶人!”

妻儿…

张曦君呼吸一滞,神色有瞬间的恍然。

厅外的冰冷地面上,河间王妃亦有一瞬的凝滞。旋即随众抬起头。

一旁的侍人见河间王直身抬头,以为她是要起身,忙躬身搀扶,“太妃。”

起身?

河间王妃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见齐萧居高临下的站在那。眉目急剧一冷,只道已经跪了。这便任侍人小心翼翼的搀扶起。

到底已是年将六旬的老人,尤又遭逢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创伤,河间王妃身体已大不如前,容色也早不是当年保养得宜的贵妇人,俨然一垂垂老矣的老妪。这会儿跪了整整一刻有余,又不迭的连连磕头,如此猛一站起,不免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身子也跟着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便将倒地不起。

“太妃!”

见状,众人来不及惊疑这一声“妻儿”之意,惊呼声已此起彼伏自口中响起——这是一声一声的含着关切,又是一声一声的夹杂指责。

好在一切只是虚惊一场,半晌河间王妃靠着侍人稳住不支的身子。

她抬起头,露出多年潜心向佛而慈柔的面孔,也露出极其少见的严厉之色,肃声斥道:“荒谬!王爷尚未大婚何来的妻儿!?若王爷是指贞淑夫人——”尾音猛然一断,河间王妃似怒不可遏却又不得不压下怒气般,只见她一脸痛惜的闭了闭眼,方不含一丝情绪的冷然道:“将近十年,贞淑夫人方为王爷孕有子嗣,却又不慎失去确实令人惋惜。但是,王爷若一再为她罔顾政事,令王府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更愧对皇上对王爷的厚恩,我今日就是拼上一条老命也要铲除她,决不能看着王爷为她一步步弥足深陷!”

外面河间王妃斩金截铁的声音,传入屋内虽然已是声小得模糊,却也清晰的让屋中每一个人听出她的意思。

“夫人!”阿杏头一个隐忍不住,她一把撩开帷幄,面上大难掩对河间王妃的勃然怒火。

英秀性子温婉,虽无阿杏性子急躁,此刻却也露出一面对河间王妃的忿然,担忧却又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的同是一唤,“夫人…”

张曦君却似若未闻的低下头,手一遍一遍的轻抚着小腹,那一声让她心绪莫名起伏的“妻儿”,也终在这一刻化作乌有。

她目光渐渐冷下来,却也渐渐地坚定起来,而后无谓一笑,罢了,也不是第一次了,当年她的宠妾之名不也是这样来的么?

只是…

张曦君抚摸小腹的手一停,她神色倏然柔和了下来,满目温柔,在心底无声低语:无事,母亲会保护你的。

轻柔的声音在心底缓缓流过,厅外却在这时又一次异口同声道:“请太妃息怒,请王爷节哀。”

听到这,张曦君懒然抬眸,想必下一句又是恳请齐萧接旨吧。

然而,不及听到厅外人这句话语,却是闻齐萧突然向河间王妃发难,言语间更是步步相逼。“太妃,贞淑夫人乃皇上亲封的一品夫人,论尊贵也不比王妃差多少,她如何不能称之为本王之妻!?嫁于本王近十年里,她兢兢业业为本王打理内务,让本王无后顾之忧的守卫边关,又爱民如子,为边关将士缝衣织布,连皇上都不免赞她贤德,难道这些在太妃眼中就是祸国祸民的褒姒、妲己一流!?”

齐萧虽独宠张曦君将近十年。却从未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张曦君有过任何这样的袒护,河间王妃听得不由一时怔住,就连厅外一众人也相继一怔。

闻言。正躺在屋里的张曦君却是眉目一松,没有感情,只是理智的思忖着。

到底是齐萧,看似每一句都是对她的维护,实则每一句都是抬出了当今圣上。将一口一句不可以不遵圣意的河间王妃所言,一句一字的一一反驳回去。

如此,河间王妃再有何权力指责齐萧不敬上?

在外面的齐萧却犹觉不够,他目光从河间王妃怒气乍显的面上移开,逐一掠过跪地的每一个人,再终回到河间王妃身上。然后道:“还有她腹中胎儿仍安然无恙,只待八个多月后,她为本王诞下麟儿即可。不过众所知周。本王子嗣艰难,贞淑夫人好不容易才有喜,却遭歹人差点害的一尸两命,本王难道不应该立即查出凶手么!?而且事有轻重缓急,如今边关方稳短时间自不会再有战乱。皇上对本王又皇恩晃荡,本王暂不接旨而先找出意图谋害我妻儿的凶手。相信皇上自能体恤本王此番举动。如此,尔等又何倚仗来逼迫本王!?”

事有轻重缓急,齐萧子嗣固然重要,更与整个西北之地平稳息息相关,可是再重也不能重过皇命,这一番话分明就是强词夺理!

厅外众人没想到齐萧为不接圣旨,竟然愿意这样言语,众人怔了一怔,待回神欲指责时,齐萧却不给他们半分机会,已冷声命道:“来人,将七夕之夜同贞淑夫人一起祭拜的女子及家人全部拘禁,定要将胆敢推贞淑夫人下水的人给本王找出来!”

一声落下,全场哗然,继而皆惊。

常言道,罚不责众,何况七夕之夜与张曦君一同拜祭的女子,皆出自名门望族,或达官贵人的府邸,齐萧这样做岂不是要与近乎整个长安的官员为敌!?

众人犹不敢信,尤其是一众西北官员,难以置信齐萧居然要将他们拘禁调查!?

怔怔思及至此,众人一个激灵回过那一刹的震惊。

见众人回神一个个一副他色令智昏的样子,齐萧不禁冷冷一笑,道:“至于你们,本王已话到此,若你们仍要跪在这里,那就跪吧!”说罢,再不予理会,齐萧拂袖而去。

“王爷——”

众人亦未料到齐萧在圣旨之下竟也强势如此,连忙出声阻止,却只及唤出一声“王爷”,齐萧已头也不回的向内室而回,只有徐虎带了一列亲兵严正以待的守在厅口,将跪在一地的众人隔绝在外,俨然一派不受要挟之势。

然而,这仅不过开始,转眼已有一列列手持刀剑的士兵请河间王妃离开,也真如齐萧吩咐一般开始向他们盘问拘禁,厅外一片纷乱嘈杂之景。

“王爷。”见齐萧进来,又听着外面的惨叫,众人无不胆寒心骇,匍匐在地的请安声中有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齐萧视若无睹的一路径直走到帷幄之中,英秀连忙躬身退开,他随之往床沿坐下,竟是言语尚且温和道:“先用吃食吧。”说着,端起几上的药粥递去。

张曦君接下,可此时她哪吃得下,想到齐萧居然真要借她落水一事向一众官员开刀,她忙要询问,齐萧却抢先一步道:“不用担心,也别多想,安心养胎就是。”

第一百一十八章 出外

到底是落水了,又似乎闻过可至滑胎的麝香,再是年轻健康的身子也要将养。如是,张曦君自无暇再顾及其它,她真如齐萧所说安心养起胎来。

而齐萧也如他说得一样,显出了维护张曦君及腹中胎儿的决心。

王府人事冗杂,近乎全为河间王府旧人。当初正是权力交接之时,政局动荡不安,无法整顿人事,为恐王府内有安全隐患,也安排了诸多亲兵护卫安全。然而怀孕之事,当事人尚不知反却他人先知,如此令人防不慎防的危险在一旁,除了加大张曦君院子的守备,自然也不少不得将院子里的人一番大清除,毫不留情面的将三、四十多个侍人全部清查出府,至于有嫌疑者更是一律处决,大有另可错杀也不可放过一人之势。

一时间王府侍人人人自危,谨慎之态远胜齐萧初主王府之时。然而,这一场从张曦君院子里开始的人员大清洗,终不能幸免的波及到王府每一位侍人身上,处决杖毙的哀嚎响彻王府每一个角落。

相对于王府大刀阔斧的铁血改革,长安也陷入了一片腥风血雨之中。

七夕当日,参与祈愿的命妇女眷无一例外,皆连同各自所属家族府邸一并关押。短短旬日之内,五十六户世家官员过半涉嫌参与谋害一事,齐萧勃然大怒,当即下旨革除官位,以谋害宗室皇孙之罪问斩,其家属为男一同处决,为女发配边关为妓。不过只是一个苗头便如此处置,不免有独断专权又滥杀无辜之嫌,但由朝廷任命的官员及河间王的老部将,共六户官员却只是充公一切家产作晋军粮饷,并不论男女只发配统万城为劳役。却也做勉强做到忠与孝,让人难以找到可以阻止此行径的出处。

许是多年的征伐不断,让百姓已习惯了人命贱人草,或是他们麻木的只知人云亦云,对于一夕之间上千人的死亡,百姓中竟少有道齐萧不仁之言,只随着不知从何而起的言论,道齐萧如此杀戮,一是为张曦君及腹中胎儿的震怒,一是为这些处决的官员多为跟随齐晏、齐安勾结外敌的不臣之臣。

如此之下。齐萧种种行为有了最好的说辞,不论是对民间还是对远在千里的朝廷。

毕竟,试问一个子嗣艰难的当权者。一个忠心耿耿守卫边关十余年的将军,会做出以上血型之举也属情有可原。

张曦君的院子如铜墙铁壁一般的被死守着,又在齐萧有意的隐瞒外面风雨之下,她听到世人为齐萧这番举动找出的动机,已是二个月后了。

这一日正是九月初九重阳节。也是驱邪避灾最浓厚的节日。

不知可是因为这个原由,齐萧竟让徐虎送来茱萸囊,又要带她出府登高应节。

大概此时正值秋高气爽之时,融融暖阳从支起的窗户洒下,屋子里一片亮堂堂的,看得人不觉心情悦然。

张曦君净面后。换上一套簇新的藕色宽袖夹衣,正坐在帷幄内的妆台前梳头,便在镜中看见齐萧撩帷而入。

见状。张曦君皱了皱眉,辰时这么快过了?

念头闪过,她便携了英秀的手起身,道:“王爷来了,臣妾起晚了。”

没让通禀的独自入内。本就是不想扰了张曦君,又怎会让她起身见礼。齐萧一个快步上前。一手在张曦君肩上一放,一手在她臂膀上一握,就让她坐下道:“时辰还早,尚不到辰正,你慢慢来就是。”

熟悉的坚硬胸膛贴上背脊,张曦君身子不自觉地一怔,旋即往妆台上一倾,朝搁在最远处的一支鎏金步摇而去,人也在这前倾之间离开齐萧的触碰,道:“微服出府,是做寻常妇人的妆扮,一两只钗就好。”

手虽极轻的放在张曦君肩头,但那一瞬的不自在,紧接着又忙是避开,难道就真以为他感觉不到?

齐萧动作僵了一僵,眸光也随之一沉,就站在那一言不发的盯着张曦君,见她仍似不知一般的专心挑首饰,不禁冷冷一笑,但到底只做出背手握拳的事,便仿若无事人似得退开一步,朝跪在地上的众侍人一罢手,道:“起来吧。”

众人这才闻声而起,默默随阿杏一旁退下,只任英秀在内室侍候。

眼见齐萧并无离开之意,灼灼的目光似火一样留在她身上,张曦君就看了眼透帷而入的阳光,心思便是一转,叫住正退下的阿杏道:“今儿阳光不错,刚起来没顾上,这会儿把帷幄聊起来吧。”

阿杏闻声应了,领了两侍女踮着脚尖无声而行,从两边挂起逶垂在地的帘子。

帷幄里顿时一片大亮,让一切纤毫毕现。

张曦君抬头微微一笑,目光往一旁帷幄外的炕席看了一眼,道:“臣妾这就快好了。”说着,随手将步摇往矮髻上一插。

齐萧看着张曦君一派知礼无出处的行止,他牙关猛然一紧,刚毅的面颊肌肉震动,半晌喉头吐出一字,“好。”一字落下,蓦然转身而出。

见齐萧终于离开,张曦君莫名地松了口气,毕竟有齐萧等在外,她也不耽搁,同英秀一起几下梳妆好,走出帷幄,恭敬而又不觉含了一丝疏离与客气道:“让王爷久等了,可是现在走?”

又是这样!

一副不失恭敬的客套生疏样!

从她嫁与自己,不说前三年如何,就是后面这几年再是聚少离多,他们之间的熟悉也不比世间任何一对夫妻差,可现在摆出这样一副样子又给谁看!?难道自己这两月来做的一切还不够?还是即使有了孩子,她还是当初的那个想法?

想到这里,想到那一夜张曦君要绝他恩宠的决绝,更想到不惜一再拿赫连祈迫他离开,齐萧压抑了两月的怒火忍不住腾腾上冒,竟猛地从炕席上站起,一步来到张曦君身侧,左手一下牢牢箍住她依然纤细的腰肢,右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完全纳入怀中,方面含薄怒一笑,声音却平静如常道:“嗯,走吧。”

说罢不容张曦君婉言推拒,便已径自揽了她向外走去。

——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小摊

张曦君冷不防让齐萧半揽入怀,一只手也被牢牢握住,身子是半点不得动弹。

如此不顾她意的强势之态,可是这两月终于已到底线?

张曦君心下默然,却又莫名地一松,又扫了一眼屋中一众侍人,她人也沉默地顺应而出。

院子里早已备好翟轿,左右侍卫环绕,比之初入府时为护安全任侍卫为轿夫,又多了三倍有余的侍卫相从。

张曦君这两月不止谢绝所有访客,而且一直足不出户在院中静养。索性院子宽敞,大两进两出,并一个小花园,三不五时逛逛院子,倒也不觉憋闷。而不出院子,也就用不到翟轿,只晓院子被护卫得如铜墙铁壁一般,却不知她行走府中的仪仗也多了十余名卫护,此时乍然一见,目光不觉微微一凝,脚步也随之一滞。

敏锐察觉怀中之人脚步顿下,齐萧也脚步一停,顺着张曦君的目光往过一瞥,淡淡解释道:“你身子已足三月,再拘在院子里也不好,但七夕落水的事总有,还是多安排几人在周边护着好。”

这两月来,为了张曦君落水之事,不说整个晋王府,就是倘大的长安城也闹得风风雨雨,人人自危。

如今府里的侍人、护卫近乎全部肃清一遍,长安城的官员望族也大肆的折陨了一半,终告一段落,众人也皆暗自吁口气的这场风波是过去了,却不想齐萧又这样堂而皇之的提及此事,院中数十侍人、护卫心中当下一凛,气氛凝结。

没有像院中一众人等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的小心谨慎,张曦君心中又松了一松,两个月了,借由她落水一事将府内外人等也肃清得差不多了。她自然不需再如此“静养”,该告诉众人这场风波已经过去,也该向齐萧回报这些日子的享受得尊荣与特殊。于是,从善如流的恭敬应道:“是,臣妾早盼着病愈出门走走,谢王爷体恤。”说时,目光不经意的落在翟轿上,平静的心绪不知觉的微微一紧,今日微服出游便是开端吧。

齐萧看着张曦君神色间的了然,听着她得体的应对。一切都如他意料中,她依然聪慧如以往,也依然懂他每一句话后的意识。以及明白该如何应对。

可是,她与自己的默契,既然建立于她对自己的一些了解之上,试问自己又何尝不知道她!?

水至清则无鱼,这两月及今日的所作所为。固然是另有目的,但更不可否认这也是为了保护她及腹中的胎儿!还是说在她眼里,自己就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惜利用妇孺之人!?

“王爷。”也不知自己哪一句说错,忽感揽在腰间及手腕的手蓦然一紧,疼痛随之传来,张曦君唯恐齐萧力大伤及胎儿。她忙不迭出声轻唤,却一回头就见齐萧目光沉沉的看着自己,眼底有难掩的滔天怒火与说不清的无力。这样浓厚的情绪铺天盖地向她涌来,让她不由微微一怔。

齐萧闻声回神,见张曦君面上露出一分痛色,想到她如今的身子情况,忙手上一松。恢复常态道:“车停在后门,我们走吧。”

从今早齐萧一来就分明察觉到他不悦。张曦君自认识时务,这会儿怎会反对,又能不如此靠近,她自然一听就挣开齐萧的搀扶,叫了一直低眉顺眼跟在一侧的英秀,由她扶着坐上翟轿。

手方松了一松,人便离了开去,齐萧搀扶的动作一僵,瞬时双手一收背于身后,阔步登上另一座轿舆。

到了后门,一辆并车,两辆辎车,数十护卫,俨然贵胄富足之家出游行头。

同乘一车而坐,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城外驶去。

车轮辘辘而起,马蹄嘚嘚作响,一路竟是无话。

时值农历九月,正是秋高气爽之时,又逢一连两月的风声鹤唳,今日应节出游之人也不免多了。

一路上,尽是出城游玩的车辆人群,叫卖应节物什的小商小贩也随处可见,一派热闹之景。

不过所过之处虽是热闹,但待到穿过车水马龙的拥挤城门,来到近郊山下已将午后。

下了马车,四处可见熙熙攘攘的游人,或同他们一样的出游列队,更有好些机灵的郊外百姓一早搭了篷子,或摆了小摊,趁今日过节赚些钱帛。

上一次身临此境好似还是去年冬天,一晃间竟已是大半年的光景,张曦君不觉有些恍惚,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脑中不断闪过这大半年一应猝不及防的变故,手也不知觉地紧紧抚上小腹。

齐萧见张曦君似有些出神的望着一处小摊铺,他想起在统万城的时候,张曦君就素爱这些小商摊,一时只当张曦君又有了兴头,再忆及在统万城的那五年,一直沉凝的神色不觉松缓,他这便改了立马上山的打算,道:“刚好正午,你又坐了两个多时辰的车,正好去棚子里歇会脚,我们再上山也不迟。”

齐萧的决定一向不喜旁人有异,又坐了这么久的车确实有些乏了,现在再让立马上山也是吃不消,倒不如坐下歇上一刻半刻的样子。

张曦君心里想着,目光又扫过一旁徐虎刚张罗好的一架滑竿小轿,心中因长安不比统万城来得安全,齐萧如今身份又比过往贵重,这样去那小摊子上歇脚的一丝顾虑消去,她点头应了,同齐萧择了一家人相对较少小摊走了过去。

徐虎自半年前那次事故后,他不止负责领了王府安危,连齐萧一应的大小琐事也渐有服侍。此时一见,吩咐了护卫再此好生守着了,就忙点了四名身手好的随他一起过去。

近十年的时间,尤是在这北边,可供箕坐的桌椅已是常见。这间小棚也正是如此,五六张桌椅零星放着,这会儿正坐了两桌的客人,正由一对中年夫妻照应着。

这对中年夫妻一见齐萧与张曦君走来,再看他二人一袭穿着并又是侍女护卫的,只道是长安城里哪户望族夫妻,那中年女人立马就迎出棚子,麻利的引二人进去道:“老爷、夫人可是要歇脚?来这边请。”

张曦君与齐萧应声而行,却刚及在位上坐下,只听旁边桌上有人高谈阔论道:“唉,其实也不能说晋王心狠手辣,谁叫有人去害贞淑夫人不说,竟然还想去害晋王的子嗣,也不想想晋王都三十六七了,好不容易才得个孩子!”

第一百二十章 评说

没想到会听到这些,张曦君微微一愣,一时不知是该离开还是坐下。

半年前那场剧变虽让徐虎变得沉稳了,却也让他的性子彻底冷了下来。此时一听有人这样议论,他立马意有所指的问道:“主公?”不带一丝感情的语气,其意自是不言而喻,是留是放只待齐萧吩咐。

齐萧却只浑不在意的罢了罢手,然后就位而坐,目光深深地看了张曦君一眼道:“坐吧。”

既然当事人不介意,她自不会须介怀,张曦君在一旁坐下。

那中年妇人也是极有眼色的,见这一番互动,她眼珠转了转,当下九歇了热情招待的心思,不觉带了一丝小心翼翼道:“不知老爷、夫人想用些什么?”

齐萧与徐虎二人一个比一个不苟言笑,还带了一身战场同人厮杀的狠戾之气,即使现在刻意的掩饰过,比起一般的常人仍有不同。如是,张曦君只当中年妇人的小心是慑于这二人,又知齐萧不会开口点食,她如今的情况也不好随意在外用食,再则这有人谈及齐萧估摸也坐不了一会,故微笑道:“不用了,就歇下脚,大婶你去忙吧。”

那中年妇人见他们一派大家气度,心想即使不用吃食也少不了歇脚的钱,这便一听张曦君打发,忙心下松了一口气,赶紧退了下去。

然而,未料这刚打发了中年妇人,旁桌上议论齐萧子嗣艰难的话头一转,只见同那高谈阔论的汉子一桌的干瘦男子蓦地将话头一转道:“晋王驰骋沙场近二十年,又岂是子嗣艰难之辈。不说先谢夫人诞下大公子,据说贞淑夫人的侍婢今年初也怀过,若不是内外勾结祸及统万城,只怕孩子现在已经生下来了。不过看那架势,那孩子若是生下来。十有八九是认贞淑夫人为母。所以,我看晋王至今只有一子,多少是贞淑夫人的原因!”

那中年妇人显然是一个泼辣的,她这边搅了一会儿贩卖的稀粥,心里也没刚才的让齐萧造成的顾及,一听话头扯到贞淑夫人身上,忍不住满口欣羡的插起嘴来。

“说到这贞淑夫人,真是一个好命的主儿呀!晋王什么样的人物,居然独宠了她快十年!如今又怀了孩子,只怕这以后还不知道怎么宠呢!”说着忽然瞥见张曦君清丽温婉的脸孔。不由心生感慨来,“也不知贞淑夫人究竟何种颜色,竟让晋往将王府侍从又撵又杀了近千人不说。还将那么多官员贵人贬得贬罚得罚,连在长安聚居了百年的大家族也这样没了。唉,这个世道真是无常啊,连日子都过不安生…”

说话当头,那中年妇人想到近些年不是天灾就是人祸。一时间不由长吁短叹了起来。

小摊上除了张曦君这一桌,一共就两桌坐了,一桌坐了大汉和那干瘦男子,另一桌却是坐了一个头戴巾帕的青年。青年一身布衣,浆洗的半旧不新,也不是十分整洁。但看一身装扮,倒是像一个识些字的。

这青年一时半阵没插上话,心头正恼着。又听中年妇人满口羡慕的话,心下自是一阵嗤笑这女人果真是没见识,继而念及在城里听得的一些酸文人所言,于是这就一边存了显摆的心思,一边不留余地的嗤笑妇人道:“大婶你是不知。这看事不能只看表面!晋王既然能屡次击退敌寇,保我等免受那些蛮人践踏。又岂是一个只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

中年妇人暗恼青年态度,但听青年话里带了几分斯文,也知不是一般的农家汉子,又是小摊的客人,却是不好发作,只能僵着一张笑脸道:“哦,那你晋王不是宠贞淑夫人又是为何?”

青年就等中年妇人这句话,当下摆出一副不吝指的高傲神色道:“其实也不能说晋王不宠贞淑夫人,不过这宠爱嘛,若没参杂其他原因绝不可能!要知这皇家人行事哪有面上这么简单。”

“其他原因?那你道是说说看看。”天胄皇家之事素是百姓最喜谈得,他们又无达官贵人禁谈皇家的避讳,这会儿众人虽不喜青年这番做派,却听这一席话说得倒真有其事,不免皆生出了几分好奇,那汉子更是直接问了出来。

见得到再三言请,青年自觉关子也卖够了,他得意一笑道:“你们看,晋王原是河间王之子,可当初整个长安城可不知河间王还有一位公子,直到晋王投入北伐军立下大功,咱们才知河间王原来除了王妃和谢侧妃所出,居然还另有一子。可以想见,晋王当年在王府是如何得不受宠。但等后来功成名就,王妃和谢侧妃却都想将自己的侄女嫁去,可晋王一个血性汉子又如何首肯?所以,才有晋王为贞淑夫人冷落谢夫人母子,五年前又甘于拒绝娶凌云郡主为王妃。”

“就算晋王不愿娶这两位王妃的娘家侄女,那也还有许多名门淑女可以求娶?”中年妇人看不惯青年的得意,心下虽觉他说得有几分道理,口中倒是挑出了刺来,“可晋王宁愿不是没去求娶,反而守着贞淑夫人一个!”

青年闻言又嗤笑一声,睨向中年妇人道:“大婶,你是不知河间王这两位正侧妃是出自我朝第一士族吧!天下士族无不以这两族马首是瞻,晋王又岂会去娶?”这话一出立时又让中年妇人脸色阵阵难看,青年却是完全不察,兀自说了起来,“那凌云郡主今年已双十年华却依旧未嫁,十有八九还是等着机会嫁晋王,她又有长公主这个生母和皇后这个嫡亲姑母,却是不好相与的。我看,贞淑夫人之所以能特封为一品夫人,多少还是晋王不愿娶凌云郡主之故。”

“…还有晋王和河间王父子不合由来已久,如今晋王继承了整个河间王府,还更名成了晋王府,怎可能还愿意看见跟着河间王的官员在他跟前,可随便除了又碍名声又不好向朝廷交代,正好借了有人加害贞淑夫人,谋害皇室子弟这个由头发作不是正好?所以呀,贞淑夫人这宠爱实在是玄虚。其实若没晋王这宠,贞淑夫人这次也不会差点一失两命…”

不等青年说完,那本打算不再开口的中年妇人忽然一惊道:“听你这样说,晋王对贞淑夫人的宠爱全是假的,贞淑夫人其实不过是晋王退出来的挡箭牌——”

“啪!”一声巨响打断中年妇人的惊呼,齐萧猛然拍案而起,脸上一片铁青。

——

第一二十一章 山顶

“也歇得差不多了,上山吧。”

惊见齐萧猛然站起,本以为他会发怒,不想站起半晌,只这样的一句。

在旁伺候的众人一阵意外,不禁愣了一愣,还是英秀率先反应过来,想起张曦君先前一直默然垂首,恐张曦君对这些话耿耿于怀,只道这个小摊实在不宜久留,忙搀扶张曦君道:“夫人,小心起身。”

明白英秀的急切,也不愿再生事端,张曦君任她扶起,一抬头却见齐萧目光沉沉的盯着自己,她微微一顿,又默然低下头去,应道:“是。”百姓所言,固然不是全然正确,却也对了十之七八,饶是自己听了都觉有几分难堪,尤其是在英秀等近身之人面前,何况是齐萧呢?不然也不会突然决定离开,只是不知这样妄议齐萧,又是这样的一针见血,他们可是会…一念升起,张曦君不觉向一旁的两桌人看去。

齐萧一直看着张曦君,这个动虽不过一瞬间的事儿,却也分毫不差的落入眼中。

竟然还顾及那几人会如何,看来果真认为他们说得是对的!

齐萧目光遽然一沉,似恐抑下怒气陡然又起,他当即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